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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回 索戒指小妹嬌嗔 證盟言秀姑訪舊

戰(zhàn)地鶯花錄 作者:李涵秋


好笑那個方鈞,挾著滿腔的婚姻欲望,興匆匆的直往福建來。只恨作者那時不曾身當其境,萬一果然同我們那位方大哥一路走著,無論如何,我一定要扯著他膀子,抱著他腰肢,苦口叮嚀,勸他不必多此一番跋涉。為甚么緣故呢?趙瑜趙小姐同林賽姑的事跡,讀書的人是明白的,書中的人都是糊涂的。你以為你那一枚金戒指兒交給他哥哥趙玨,趙玨又曾告訴過你,說是同他妹子戒指交換過了。??煽?,石可爛,大約這一段婚姻斷然沒有阻礙。其實天下事,哪里便能由著人的心,說怎樣就怎樣呢?豈但方鈞同趙瑜的姻事是如此,便是上帝擺布世人,今日這個樣兒,明日又換了那個樣兒,其中種種顛倒錯亂也只是如此。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世界上若非極有智慧,極有見識的人也斷斷逃不了這些泡影幻覺。你看還可憐不可憐呢?想到此處,覺得那方鈞的事猶其小焉的了。

我如今且趁方大哥在路途上跑的那個當兒,先行將趙家小姐的情事敘得一敘,然后他們那一段情中趣史方才有個頭緒。

且說趙瑜自從送著他哥子趙玨出走之后,他一面是懸心他哥子在路上不要再發(fā)生變故,一面又懸心那個林賽姑至今總不曾得著他的確實消息,鎮(zhèn)日價愁眉雙鎖,茶飯不思,把一個生龍活虎的女學生,也就弄得像個懷春少婦,憶遠閨人。他母親見他這樣,真是又憐又愛,百般的逗他嬉笑,他也知道母親的用意,有時勉強陪著閑話。無奈一到了自己閨中,轉(zhuǎn)又展錦被而心酸,背銀燈而腸斷,真是做女孩兒家說不出來苦況。好容易等到半月之后,并不曾接到他哥子的家函,轉(zhuǎn)由廣東寄來一封信,封皮上卻是林賽姑親筆寫的,接到手中,芳心里不由跳了幾跳,心慌意急,匆匆的拆開來一看,卻沒有多說別的話,大略只敘了敘在路途之間小受驚恐,如今已安抵省垣,會見祖母同父母,恐姐姐懸念,特此告知等語。趙瑜益發(fā)著急,究竟不知道他是受的甚么驚恐。事跡若非重大,也斷斷不至耽擱這許多日子,到今日方才抵著省垣。左思右想,只恨這些男子們不能體貼女郎意思,不細細告我這其中情節(jié)。不免拿著信,又流了一回眼淚。剛思量覆他的信,叵耐他那信后,依然不曾將在省住的居址明白寫出,仍舊是個無從投遞。趙瑜暗暗發(fā)恨,賭氣將信摔在一旁不去理會。

誰知不曾隔了三日,趙玨由廣東發(fā)來的信亦已寄至,其中敘述的情節(jié)還比賽姑詳細些,心里不由歡喜起來,便想寫一封回信給他哥子轉(zhuǎn)達賽姑。這一天剛剛磨好了香墨,勻紙執(zhí)筆,正待書寫,外間又有仆人持著一封信送入來,說是依舊從廣東寄至。趙瑜便擱筆不寫,見封皮上又是賽姑親筆,芳心快樂已極,忙拆開來看視。一張一張的箋紙,倒好有十數(shù)張之多。趙瑜方才知道賽姑所寄的信不過是個大略,至于這封信里方才將他從前所歷的境遇一一的詳細寫來,便是目下所住的地址也清清楚楚的開列在上面。趙瑜斜簽著身子,坐在靠窗口一張睡椅上,從頭至尾看了下去。誰知他看過之后,忽然沒精打采的將那封信摜在一旁,不似先前高興。有一個短鬟在旁邊侍立,也不敢去問,只得輕輕的遞過一杯茶來。趙瑜皺著雙眉說道:“擱在那里就是了。到一處地方,落一處痕跡,常常的裝著這模樣去哄騙人家,怕天雷不來劈!”說到此處,又忍住了,不由一陣心酸,頓時淚如雨下。

原來林賽姑這一次寄給趙瑜的信函,其中已將同陶如飛妻子雙飛雙宿在一處的話詳細告訴了他,并不隱瞞,并說陶夫人看待他如何親密,我雖然回家之后,不時的還同他往來。真說得如花如火,像似在趙瑜面前炫耀一般。其實論賽姑的用心,并非拋卻趙瑜,全行愛好那個陶家少婦。不過他年紀尚輕,于風月一道,尚不省得怎生叫做“情瀾醋海”。據(jù)他的意思,以為將這話告訴了趙瑜,趙瑜應(yīng)該聽了替他歡喜。他哪里想到趙瑜同你已有終身之約,你這樣到處沾花惹草,萬一將一顆心改變過來,叫他將來作何結(jié)局呢?趙瑜看見后面又說到他哥子累次向自己纏繞不清,簡直要想同他訂立婚約,我又不好告訴他并非女子,叮囑趙瑜寄信給他哥子時候,或者暗暗點明這事,好讓他死心塌地,免得再行向我糾纏。趙瑜當時看到此處,不由將雙腳跺了跺,急得笑起來,暗暗說道:這又奇了!當初同在家鄉(xiāng)時候,我常常留他在一處起臥,這是母親同哥子都是知道的。在旁人的意思,以為我輩同是女郎,共枕同衾,原不要緊,今日我忽然告訴哥子,說你不是女孩子是男孩子,叫我置身何地?況且一經(jīng)張揚出去,仆婢們口齒尖刻,有甚么話他們說不出口,這件事豈不是給苦頭給我吃么?斷然卻使不得!當天在燈下便躊躇了半夜,免不得要寫封回信給他。至于提到陶家夫人的話,只輕描淡寫,暗中規(guī)諷了幾句,大致說名譽要緊,長此誘哄人家婦女,萬一被人瞧破形跡,身家性命兩有妨礙。能俟大局平定,還望回閩一行,稍慰懷念等語。寫完之后,反復(fù)看了幾遍,心中總覺得懨懨不樂,自念同賽姑這件姻事非常曖昧,將來不知究竟作何結(jié)局。這一夜對著孤燈,轉(zhuǎn)勾起無窮惆悵,一直挨至三更已過,方才和衣而睡。

第二天便有些神志恍惚,對著鏡子照了一照,已是消瘦了好些。早間循例走入后進,去問他母親安好。湛氏見他這種模樣,不由驚問道:“瑜兒你怎生如此委頓,敢莫又受了些風露,身子覺得不爽么?昨天我聽見廣東寄來好幾封信,想是你哥哥的手筆,你看他信上道的是些甚么言語,不妨告訴我知道,讓我放心?!壁w瑜慌忙笑著說道:“女兒正為這件事特地來稟明母親,哥子在外各事都還妥貼,知今住在一個朋友處,尚不曾覓得位置。果然在廣東耽擱久了,那地方也在破格用人之際,哥子不至久賦閑居的。至于女兒昨夜因為忙著回哥子的信,不無耽擱了多點時候,身上覺得有些困倦,其余并沒有病痛,請母親不用替我操心?!闭渴宵c頭嘆道:“像你們這樣花枝般年紀,各事都要自家知道保重才好呢。我看你自打從去年一病之后,到今日總不曾十分復(fù)原。你今年不過才得十幾歲的人,萬一弄得虧損下來,那還了得。至于你哥哥在本地鬧下亂子,好容易平平安安的到了廣東,就是神天庇佑。我們家里逐年雖有虧累,然而尚還敷衍得去,也不在一時想他在廣東去拾金豆子。你寫回信給他,就說我分付他的,叫他在外邊處人接物總宜以謙和為本,比不得在家鄉(xiāng)里多有親友照看。他去會他丈人時候,他的丈人能提挈他最好;若是不行,也不可苦苦去逼人家。雖說是翁婿情深,與尋常人不同,然而也須相機行事,不可使出他那牛性子,動不動就向人家賭起氣來,要緊要緊。”趙瑜連連點頭,心中也有些發(fā)笑。坐了一會,便辭了母親,依然轉(zhuǎn)回他的房里。

隔了幾天,趙瑜正盼望賽姑回信,誰知賽姑并沒有信到,他哥子趙玨轉(zhuǎn)寄了一封家信回來,上面說到業(yè)與林家小姐在陶夫人處晤會過一次,此番因為北軍利害,陶如飛力不能御,陶夫人知那北軍營長系是方鈞,強著我同宗久安往湖南一走,以便相機運動方鈞同南邊聯(lián)絡(luò)一氣。兵情緊急,刻不容緩,指日便須啟程,以后所有家函權(quán)且停寄,一俟我回到廣東之后,有信到家再決行止。趙瑜得了這信,遂持至母親處,告訴他哥子現(xiàn)已不在廣東,母親囑咐他的話,暫時大約不必寄去。湛氏聽了,不禁雙眉緊蹙,說道:“你哥哥也太鹵莽,怎樣又鬧到開戰(zhàn)地方去了。他又不是軍營里的人,任他們拚個你死我活,與你有甚么相干?何須告這樣奮勇去替別人家出力。老實說這是瑜兒你知道的,你哥哥雖然在陸軍學校里充當過幾年學生,不過是紙上談兵,究竟不曾有過若何經(jīng)驗。萬一再同人家開起槍炮來,他有甚么能耐當真去充甚好漢!他的耳根子委實軟,人叫他怎樣他就怎樣,他竟不想上有老親,下有弱妹。這千斤重擔子,將來都倚托在他身上,假如有個三長兩短,叫我怎生說法!”湛氏說到此際,不禁紛紛落下眼淚來。

趙瑜忙拿話安慰道:“母親也不用如此焦煩,這等事讓哥哥去閱歷閱歷也好。若說做了陸軍學生就真?zhèn)€不能臨陣,那方鈞不是也同哥哥一樣,他為何公然在北邊領(lǐng)著軍隊,偏生疊次打著勝仗,叫南軍聽著他的名字都害怕。他起先又何嘗是打軍備里磨練出來的?事在人為,拿哥哥的學問去比較那個姓方的,不見得就不如他。況且哥哥此次雖是親臨戰(zhàn)地,又不公然去同他打仗,他信上明明說著,想去運動姓方的同南軍聯(lián)絡(luò),可想沒有鬧著槍炮的危險。母親在這個當兒就替哥哥擔起心來,將來母親還能攔著哥哥不讓他去軍界里謀一位置,說是我家趙玨雖然在陸軍學校充當學生,原是紙上談兵,斷斷不能同人家打仗,轉(zhuǎn)把來當做一個女孩子看待。還有一句老實話告訴你老人家,請你老人家放一千二百個心,大凡軍界里的人,位置越高,那性命越是保全得穩(wěn)。便是偶然同敵軍對壘起來,那些在火線上拚命的全是些無名的兵士,至大不過有些什長隊官押著眾兵士開槍。至于做到營長,也就拿著一副望遠鏡子站得遠遠的瞧看。若是得了勝利呢,他就吆喝著“向前進!……向前進!……”一個不尷尬,事機不順,他本來站在后面,掉轉(zhuǎn)臉來飛跑,比別人又急又快,任是滿天的炮花彈子,一點兒也擦破不到他們身上。營長如此,推而至于旅長、師長,益發(fā)可想而知。只是苦了那些兒郎們,傷腦折足,糊里糊涂的死得沒有分曉。橫豎打死一半兵士,再招一半兵士,按名索餉,與他們那些官長絲毫沒有干礙。所以近世里講起開戰(zhàn),若是當兵士的稍明大義,除得同敵國打仗,理當奮不顧身,如逢著自家人殺自家的人,簡直給他一個不去理會,看那些爭權(quán)奪利的長官還敢滋生事端,挑起南北惡感呢!所以哥子的事,母親千萬不要替他過慮?!?

趙瑜這話一說,真?zhèn)€將湛氏說得笑起來,指著他說道:“我料不到你這點點年紀,把外間情勢都被你看得透徹了。若是叫你做了兵士,那些軍界長官還想有飯吃么?以后快不要說這些傷時的話,防著給別人聽見,不是又該編派你是軍界一個‘革命黨’了!”趙瑜只是格格的笑個不住,又抬頭望著他母親說道:“女兒的話還不曾說得完呢,母親又來同我打岔。女兒的話,母親若是不肯相信,眼前還有一個憑證。哥哥信上不是說的,南邊帶領(lǐng)軍隊的那個陶如飛,他不是做到營長身分了,你看他左一次失敗,損折了無數(shù)兵士,右一次失敗,又損折了無數(shù)兵丁。他既然帶領(lǐng)這一營的人,敵軍的炮子兒又不曾長著眼睛,如何只揀那些兵士去打,就不曾偶然飛過一彈半彈打到他身上來呢?可想他每次必然離著火線很遠很遠,一經(jīng)敗下來,他定是比別人先跑。女兒不是笑話他,他簡直也不必叫做甚么陶如飛,不如就叫他做‘逃如飛’罷!”

此時直把個湛氏笑得揉腸摩肚,用手指著趙瑜額角罵道:“你這妮子,越說越不成話了。人家打了敗仗,你還拿話奚落他做甚。同是一般的營長,這姓陶的怎生就遠不如方鈞?我就不相信那個方少爺,當初在我們家里走動的時候,不過一個文弱弱的書生,像煞沒有縛雞的氣力,如何到了戰(zhàn)陣上就這般利害起來?敢是在北京里一 ,重又換過一個人了??上掖藭r沒有瞧見他的機會,萬一竟瞧見他,我倒要細細去看他有甚本領(lǐng)。”當下母女二人又說了些閑話,方才各歸寢室。

隔了幾天,趙瑜果然便不曾去寫回信,只是覺著賽姑沒有信來,又恐怕他接到我那一封信,心里老大不甚愿意,疑惑我有醋他的意思,那就辜負了我的心了。暮春將盡,天氣暄妍,福建邊界雖然時時有緊急的兵信,至于省中經(jīng)督軍布防周密,倒還安然沒有甚么戰(zhàn)事。趙瑜閑暇時候,除得讀幾卷書,彈一闋風琴消遣消遣,只在他母親膝前親承色笑。湛氏覺得有這愛女隨侍左右,把思念兒子的心腸也略略放下。只是看著他這女兒年紀漸長,風貌娟然,比較人家尋常閨娃,委實賽過幾倍。暗念若非國事阽危,大局不靖,我家這瑜兒也該議及婚姻的時候了。此時他哥子又身居異地,也沒有個可以商議的人,只好權(quán)時等待。

這一天趙瑜正坐在他母親房里,湛氏指揮著女仆們把箱籠打開,將冬間所穿的皮衣服一一掠在院落里去曬。忽然門外走入一個家人,持著一張名片交至一個女仆手里,說:“快去稟明太太,外間有一位方少爺求見,請問太太還是請他進來不請他進來?”那女仆隨將名片呈給湛氏,湛氏接向手里一看,不由失聲說道:“哎呀,這不是分明方鈞方少爺么!他如何會走到這地方來,豈非怪事?”忙高聲喊住那個家人問道:“你看那個方少爺還是獨自來的,還是帶著軍隊來的?”那個家人笑回道:“方少爺是單身到此,以外并沒有別人?!闭渴细裢膺t疑,拿著名片向趙瑜笑說道:“這個怪也不怪,這方少爺不是正在湖南帶領(lǐng)兵隊,你哥哥跑去運動他的,如何他們不聚在一處,轉(zhuǎn)輕車減從的跑到我們家里來則甚?”趙瑜聽他母親問自己的話,只是鼓著小腮頰兒一句也不答應(yīng)。湛氏又沉吟了半晌,忽然驚慌起來說道:“莫不是玨兒出了甚么意外的事不成?”想到這里,頓時面目失色,牙齒索索落落的抖個不住,也不再同趙瑜斟酌,一疊連聲向那家人說道:“你便趕快出去,請方少爺?shù)綇d上等我一等,我有話當面問他呢?!蹦莻€家人連連答應(yīng),立刻飛奔出外,不多時又進來稟說“方少爺已坐在廳上,請?zhí)愠鋈チT?!闭渴霞恿艘患馍?,叫趙瑜在房里坐著,自己匆匆的扶了一個侍婢向廳上走來,徑自會晤方鈞。

方鈞一眼看見湛氏出廳,忙立起身子恭恭敬敬行了一鞠躬禮,讓湛氏在上首坐。湛氏立意不肯,方鈞只才斜簽著身子坐下。湛氏先自笑說道:“久已聽見方少爺在北邊很是得意,當初你同玨兒在學校里讀書時候,不曾料有今日。不多幾天前,還接到小兒的信函,說方少爺近在岳州同南軍開戰(zhàn),威名遠振,真是替你歡喜不盡。不知方少爺怎生有這閑工夫向福建走這一趟,還不知近來方少爺會見玨兒沒有?”方鈞被湛氏這一番詰問,心里不禁有些惶恐起來,暗想我此番是專為求婚而來,若將在前的失敗事跡一一告訴了湛氏,他們婦人家見識,豈非聽了要十分頹喪,然而又不能全行扯謊,只得粗枝大葉將在湖南的情形說一遍,隨即又說道:“璧如大哥在營里已經(jīng)會過,他立意勸我附合南軍,我因為本來帶著北邊軍隊,此時雖然卸責,卻不愿意掉轉(zhuǎn)臉來又同北邊軍隊壞了感情,所以和璧如不辭而別,先行料理料理家室的事務(wù)。不瞞岳母說,家門薄德,自先母見背之后,老父又娶了一位姨娘進門,為人很不尊重,小婿是以離了戰(zhàn)地,并不肯再回北京。又知道璧如遠在廣東,岳母這邊也沒有多人照應(yīng),特地單身到此,一者替岳母問安,二者求岳母一個金諾,要讓小婿再行回去同老父商議,便可擇定吉期來娶小姐過門,然后小婿方可以放心在外間重建立一番功業(yè)?!?

好笑這時候方鈞嘴里不住的左一個“岳母”,右一個“小婿”,直把個湛氏朦住了,彼此相對,一時間又不好拿話去問他,說我家女兒幾時許配你的?只得支支吾吾,一味的含糊答應(yīng),說道:“原來方少爺此時已不在軍營里了,兵兇戰(zhàn)危,原是這樣的好,況且你們年紀尚輕,將來也不愁就沒有事做。玨兒起先我聽見他也要到湖南戰(zhàn)地,心里便很不以為然。如今將方少爺?shù)谋扔髌饋?,可想你本來是帶兵的,尚且摜下來潛行到此,他又不曾得著一官半職,又何苦去冒這樣危險呢?但是方少爺幾時抵的碼頭?目下行李還是在船上,還是在客棧里?我這里命人去替你去照應(yīng),好搬移到舍間來多住幾時。”方鈞欠身答道:“這個可不勞岳母懸心,小婿當時匆匆背人就道,原不曾攜有行囊。好在近日交通便利,凡有客棧,陳設(shè)應(yīng)用各物一概齊全。小婿昨日已抵碼頭,就近在城外一所棧房住下,因為風塵勞碌,權(quán)且休息了一夜,不曾過來拜謁,深以為歉。以后還是容小婿在外間住著,一切方便些,打擾岳母處有日,原不在一時汲汲?!闭渴闲Φ溃骸斑@也罷了,但是今晚倉卒,不及備得筵席,明日早些到舍間來便酌聊,當替你接風,千萬不可推卻!”方鈞連連答應(yīng),說:“謹遵岳母的命,決不遲誤?!?

他們兩人剛在廳上敘話,此時內(nèi)外仆人等均知道這方少爺是來同我家小姐思量結(jié)婚的,不免背地里互相議論。趙瑜面前用的那個小婢,先本隨湛氏出來,自家便躲在屏風背后聽他們講話。這會兒聽見方鈞所發(fā)的議論,句句都關(guān)系他的小姐,他本也不知道輕重,得了這樣消息,立刻跑轉(zhuǎn)回來,悄悄走入趙瑜房里,望著他的小姐笑道:“原來姑少爺同太太是商議小姐的喜期,如今太太還不曾答應(yīng)。在我看這喜期能早些時最好,也讓我們多熱鬧熱鬧?!蹦莻€小婢正站在一旁手舞足蹈的談笑,別的仆婦們各各凝神靜聽,猛不防趙瑜早走過來,拍的一個巴掌向那小婢臉上打去,打得那小婢哇的一聲哭起來。趙瑜指著他罵道:“你滿嘴里胡謅些什么?平時容你快嘴慣了,知道的也說,不知道的也說!”趙瑜愈說愈怒,更待上前來打那小婢,經(jīng)別的仆婦們上前勸解,鬧的正不得開交。外間湛氏已送出方鈞,依然蹜蹜的步入后進,嘴里不住的嚼念道:“這是打哪里說起,幾時有這一回事的?若是說他孟浪呢?他也在外面做過一番大事,到不得個便像這般冒失,真真叫我委決不下?!币幻嬲f一面已走近趙瑜房外。又聽見那婢子啼哭,慌忙問著何事?仆婦們便將適才吃小姐打了的話告訴湛氏。湛氏不由笑起來,進了房便向椅子上坐下,說道:“這也難怪這孩子糊涂,叫人聽了去,他真是我們家里的姑少爺了!我這‘岳母’的稱呼,倒被他叫得膩煩起來,這種事偏生叫我又不能攔他。”說著又回轉(zhuǎn)頭來向那幾個仆婦說道:“不錯,當日你們大少爺也曾同我提過這事,是他親口說的,這方少爺?shù)臑槿嗽鯓诱\實,做事怎樣敏捷,不如將妹妹的終身就托付他罷了。其時我還對他講,說方少爺很是不錯,我心里也極喜歡他,只是你妹妹年紀還小,讓他多在我身邊做幾年女兒,替我消消愁解解悶,一時間還忙不到他婚嫁。我還說著笑呢,等你娶了親事,再替你妹妹擇個婆家也還不遲。你們大少爺聽了我這樣話,他也就答應(yīng)了。難不成這句閑話兒便被方少爺聽見,就任是被方少爺聽見,也不能拿這句話據(jù)為口實,硬算我將女兒已給他聘了不成?”湛氏說畢,引得大家都笑起來了。

再回頭望望趙瑜,只見他氣憤憤地對著一面菱花鏡子照看,兀自不來理會他們。湛氏又笑道:“瑜兒,你也不用為這點小事生氣,凡事都要我們做主呢,答應(yīng)不答應(yīng),這也不是一相情愿的事。但是事出有因,你畢竟再去想想,還有甚么緣故在這里面?”趙瑜這時候已將一個臉掉轉(zhuǎn)來,向著他母親恨恨的說道:“這件事總還得去問我那糊涂哥哥,母親通記不得去年我在病中,曾經(jīng)賭氣毀去一個戒指的事兒了。他也不問個三長兩短,兀的自做主張,把人家一個金戒指兒換得來,偏生又瞞得我實騰騰的,哄我是在銀樓里新配的式樣兒。我那時候還在夢里,簡直連一點影兒都不知道。不是神差鬼使,忽的叫他親口說出來,如今我還依然套在手指上羞人答答的,豈不要叫別人看著笑話?我不知道他如今也有二十歲左右的人了,做起事來依然這樣冒失,真真要把人嘔死!”趙瑜說著,那粉臉上也就止不住珠淚晶瑩,潛然不語。湛氏失聲笑道:“哦,內(nèi)中原來還有這些緣故,你們叫我從哪里去曉得?你這哥子真算得個少不更事!你父親雖然沒了,上頭還有我呢,怎么這樣大事不同我稟明白了,公然就替妹子將婚姻許給人家!這方少爺?shù)臑槿耍姨澪覀冞€是知道的,萬一是個陌生的人,他也不問人家是跛子瞎子,只要他們交情親密,彼此談?wù)摰脕恚洼p輕將自己的妹子雙手贈給人家,這個如何使得?好孩子,你也不用為這些沒要緊的事傷心,放著我一天不死,總不能叫你受了委屈。”湛氏說到此處,又將眼睛四面望了望,遂發(fā)話道:“你們大家都站在這里發(fā)呆做甚?各人還去干各人的職務(wù)!這也不是甚么新聞故典兒,聽了去好讓你們白嚼舌頭!”那些仆婦知道湛氏是要打發(fā)他們走去,各人會意,并將那個小婢一齊帶出房外。

此時趙瑜房間里只剩了他們母女二人對坐著。湛氏方才將身子向前挪了一挪,低低含笑,望著趙瑜說道:“瑜兒瑜兒,我有一句體己的話要同你斟酌,你看可使得使不得?自古道得好,‘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做了一個女孩子,少不得都是要嫁給人家做媳婦的。你的年紀,如今也算長成了,我仔細瞧看方少爺?shù)臑槿?,將來倒還有點出息,不是那些不尷不尬的子弟。他此番又是挾著一個高興,巴巴的到我們這里來求婚,我在先還有些憎怪他鹵莽,如何沒有一點影子便滿口喊我做他的岳母。就你告訴我的一番事跡而論,可想全是你哥子做的主張,他也不知道我還睡在鼓里一般。千不怪,萬不怪,只怪你哥子太不長進,為甚不等我答應(yīng)了,就同別人家交換飾物?如今是木已成舟,生米煮成熟飯,與其我們再行回絕方少爺,叫方少爺面子上難下,不如就將機就計,徑自將你的終身許給他罷。目下兵荒馬亂,還不知這中華民國要搗亂到幾時?趁我活在世上,親眼看見你們成了家室,也放下我一條腸子,省得你們在我面前,我還替你們耽許多驚恐。你是個孝順孩子,這又是你的一生大事,也不須學那些小家女子,裝做害羞,不愿意張口吐舌的說話。只須你答應(yīng)了,我明天就請出人來做一個媒妁,明白的訂了婚期,好讓方少爺來娶你,或徑是贅在我們家里也好?!?

當時趙瑜猛的聽見他母親說出這一番轟雷掣電的話,頓時嚇得面如土色,急得眼淚直流。好容易拿定神志,含淚款款的向他母親說道:“母親適才所說的話,全是為女兒終身計較,女兒雖然愚蠢,道不得個便不知道體貼母親的用心。況且做女孩兒家的,在別人面前用著害羞,在母親面前更用不著害羞的道理。只是女兒此時主意已經(jīng)拿定,因為家中也沒有多人,哥子又遠赴廣東,一時還不曉得可能回家來走走,所賴以侍奉母親的,可算只有做女兒的一個人了。女兒今年不過才得十五六歲,也不是議及婚嫁的時候,女兒總想再在母親膝下,晨昏定省三五個年頭,然后等哥子將嫂嫂娶得回來,那時候女兒便是去到人家做媳婦,也還放心得下。母親此刻若不體貼女兒意思,也同哥哥一樣硬行替女兒做主,只是母親也不憐惜女兒。女兒細想起來,更有何生趣,與其嫁了離著母親,不如死了離著母親倒還干凈些。女兒所說的話,并非把來恐嚇母親,但是女兒有女兒的苦衷。雖是生身父母,也斷斷不能相強。姓方的誤于哥哥鹵莽,也怨不得別人。還有一件緊要的事,趁他此時在我們家里,母親必須同他交涉好了,方才可以讓他走路,否則女兒也斷不能就此含糊下去?!闭渴戏蛉诵Φ溃骸澳悴辉S他婚姻也就罷了,還同他有甚么交涉,又來叫我母親去做難人?好孩子,凡事能敷衍過去便過去罷了,隨著自己性子,要怎樣就怎樣,那是萬萬行使不去。是哪一件事這樣要緊,你且說出來給我聽聽?”趙瑜急道:“哥哥當初將人家戒指換得來,雖然給我毀掉了,然而我自家那個戒指至今依然還在別人身邊,這個如何使得?不趁此時機,母親替我向他索還給我,蹉跎下去,畢竟不尷不尬,落這痕跡在人家手里,外人不知道是我那糊涂哥子做的事,萬一將來傳說出去,叫女兒這顏面何以見人?”

湛氏想了想,皺眉說道:“你的話怕不有理,但是一件,我們既已回絕他的姻事,他們少年心性,自然大失所望,此時又緊緊的逼著他索還戒指,知道他還肯答應(yīng)不答應(yīng)呢?在我的意思看來,也不必在這一時忙著,等你哥子回來,還是叫他去同方少爺接洽,料想那個方少爺也不能勒掯住這戒指不交還你家哥哥。你看我這主意如何?”趙瑜冷笑道:“我那糊涂哥哥,他能在日后替我索還戒指,他倒不在當初冒冒失失的將我戒指送給別人去了!母親還處處倚仗他,做女兒的是萬萬不能遵命的!這一件事總得求母親替我做主?!闭f畢早又珠淚縱橫,十分哽咽。湛氏笑道:“你多的日子都耽擱下來了,何在這一時著急?況且你又不是另行有了夫家。方少爺這頭親事,能辭則辭,不能辭還依你哥哥做主,也不妨事。我就猜不透你這心里,好像同那方少爺有什么仇恨似的,這也叫人很覺得奇怪哩!你權(quán)且耐著,等我明天會見方少爺時候,再行相機行事,總求能如了你的心愿何如?”趙瑜見他母親肯替他去索戒指,方才止住淚痕,只是悶懨懨的一夜也不曾好生安睡。湛氏真?zhèn)€在頭一天里便分付了家人們預(yù)備一桌筵宴,明日請方少爺?shù)郊襾砦缟?。又因為趙玨不在家里,沒有人款待方鈞,又不便讓他一人獨酌,于是又命家人分頭向親戚那邊請了幾位年紀高大的老者做了陪客。

到了第二天午刻光景,眾位親戚都到,方鈞挾著滿腔高興也就向趙玨家中走來。只不曾會見湛氏,僅僅同那幾位老者周旋了一番。眾人都知道方鈞曾經(jīng)帶領(lǐng)軍隊,在湖南一帶很立了些戰(zhàn)績,在先還疑惑他是個赳赳武夫,見面之頃,卻是一個文弱書生,大家心中非常敬慕。入席之后,眾人便問長問短,不住談?wù)摵蠎?zhàn)事。方鈞老大不很愿意同他們周旋,只順口略略酬答了他們幾句,轉(zhuǎn)不時的掉轉(zhuǎn)臉去向屏風背后偷瞧,簡直有自命“嬌婿”身分模樣。依他的性子,恨不得將那幾位親友拋撇下來,親自走入上房去想與他岳母敘敘家常才好。悶悶的吃了好幾巡酒,筵席將散,方鈞甚不耐煩,胡亂吃了飯,大家紛紛散坐,家人獻上香茗。便在這個當兒,里邊走出一個丫環(huán)走至方鈞面前,低低笑說道:“太太分付,請方少爺略坐一坐,我們太太等客散后便出廳來同少爺有話面談?!狈解x聽了這話,十分歡喜,忙立起身子連連答應(yīng)。眾人已聽見這仆婦的話,大家知趣,便都起身作別。方鈞轉(zhuǎn)自做主人,一一將他們送得出去,重又轉(zhuǎn)回廳上,端著茶杯坐在一邊。

良久,已聽見仆婦們傳話出來,說太太出廳了。方鈞此時笑臉相迎,早又恭恭敬敬搶近了幾步,口稱“岳母”。湛氏笑了一笑,說:“方少爺請坐,適才多有簡褻,實在因為小兒遠出,家里無人奉陪,少爺千萬不用客氣,不知可曾吃飽了不曾?”方鈞笑答道:“岳母哪里話,忝系至親,同自己骨肉一般,岳母又賜盛筵,寸心感激不盡。不知岳母……”此時湛氏已同方鈞對面坐下,只聽見他口口聲聲呼喚“岳母”,心中委實好笑,聽到此處忙接口攔著說道:“方少爺這樣稱呼,萬不敢當!”方鈞猛然聽見湛氏說出這兩句話來,好像兜頭淋了一杓冷水一般,不禁爽然若失,忙欠了欠身子,重又說道:“岳母……”湛氏笑道:“方少爺又來作此稱呼了!名分所關(guān),不得不以實言奉告。當初小女待字閨中,原不肯急于將他遠嫁出去。小兒同方少爺本系同學至好,性情又極相得,那時小兒也曾在我面前提議此事,我隨即同小兒商議,說是論方少爺?shù)臑槿耍瑢聿怀畈伙w黃騰達,敝處極愿攀附這門親事。無奈膝下只此一女,年紀又還稚弱,急切還議不到婚嫁,并叮囑小兒委婉轉(zhuǎn)達鄙意,想已在方少爺洞鑒之中。此番承蒙不棄,枉道過訪,甚慰下懷。無如方少爺滿口里向我這邊請求婚期,以便迎娶小女過門,聆言之下,甚是驚駭。當初本未嘗同府上訂過婚約,何得草率從事?無媒無妁,便議吉期,又恐怕少爺誤會其意。是以今日特設(shè)薄酌,將少爺請得過來,申明此說。橫豎小女尚未許字他人,方少爺仍宜先行回府,同尊大人那邊議妥洽了,然后再定行止,才是正辦。這時候論少爺同小兒情如手足,我便占長些,還該呼喚我一聲‘伯母’為是,這‘岳母’二字萬不敢當?!?

方鈞在這個當兒,忽然聽見湛氏說出這番話來,真是出自意外,腦子里像劈了一個焦雷一般,又羞又氣,更不等待湛氏再往下說,急得跳起身子,正言厲色的答道:“哎呀,岳母此話打從哪里說起?小婿聽去一點也不明白。論男女婚姻大事,豈可以隨意答應(yīng),又豈可隨意翻悔?當初仰附清門,自知非分。然而小姐是岳母家的,那時候允與不允,可以一言而決,為何業(yè)已允許于先,今日忽然又支吾于后,倉皇反覆,無論賢如岳母,不該作此出爾反爾之談。便是像小婿這般不肖,也不能將這件事當做頑意兒,忽的向岳母悔婚起來。圣人說得好,‘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萬一小婿此時忽然別有所眷,驀地到岳母處,說是不娶小姐了,岳母試想這事,如何可以準許小婿,竟讓小婿自由行動起來?目下小婿聘定小姐為妻,不但親戚朋友小家都已知道,而且?guī)子隰[得通國皆知。小婿若聽岳母這邊一相情愿的話,知道的呢,說是岳母做事殊欠正當;不知道的,還要疑惑小婿在外不知做了甚么歹事,以至見屏華族,連自家岳母都不肯承認起來,豈非天大笑話!這還是就情理而言,若論事實……”

方鈞說到此,轉(zhuǎn)氣憤憤的將趙瑜小姐那一枚戒指從他手上使勁脫下,托在手掌上,送至湛氏面前,冷笑道:“偌偌,這枚戒指,不是小姐的珍飾,當日明公正氣,從璧如大哥身邊親手交給小婿的。別的事件可以假得,難道小姐妝奩之品,他會無故的飛到小婿的指頭上不成?璧如大哥曾經(jīng)親口告訴我的,小姐婚事已蒙岳母允許,又得小姐同意,所以將這枚戒指交換了小姐的戒指,送入閨中去了。文明時代,男女婚約,第一以交換信物為重,其余傳紅過禮,那還是官樣文章,可無可有。況璧如大哥他也是個在外閱歷過的少年,并非兒童可比,他說的話,做的事,小婿難道還不能相信?也沒有那時再行來向岳母詢問的道理。還有一說,小姐生在府上,也算是千金之體,即使岳母或者鄙棄小婿寒微,另行有攀附高門的用意,小姐也斷不能順從岳母的亂命,說是可以將小婿擱置一旁,另行同他人結(jié)為夫婦。婦人從一而終,名節(jié)何等鄭重!岳母若是憐愛小姐,還宜再請三思,不可草率從事,要緊要緊!”方鈞一面說,一面早又將那枚戒指輕輕向手上一套。

此時可憐只氣那得湛氏夫人只管低著頭,翻著白眼,恨不得從方鈞手上將那枚戒指奪回來才好。又想方鈞這點點年紀,說出話來真是刀斬釜削,一點漏縫也沒有,叫我再拿甚么話來同他辯駁?無緣無故,又被他罵我做“亂命”,饒著被他罵了還不能開口。千不恨,萬不恨,只恨趙玨那孩子如何竟瞞得我實騰騰的,胡亂替他妹妹做出這樣事來!依我意見,何嘗不可以將機就計,生米不成熟飯,不如一雙兩好,就將瑜兒嫁給他,也還不錯。偏生那個牛筋的孩子,提著方鈞,好像深仇宿恨似的。去年平白的又將人家戒指毀掉了,你此時叫我為難,去向人家索回戒指,假如人家戒指還了你,你又拿甚么東西還給人家呢?別人家說起來,有兒有女,可以讓做母親的喜歡喜歡;像我家這一對兒女才好呢,沒的不能叫我喜歡,還生生的尋出煩惱來給我生氣,真是不知那一世的冤業(yè)!湛氏越想越惱,不由提起袖子來揩拭眼淚。仆婦們在旁邊看這光景,委實覺得有些難受,忙倒了兩杯茶來,一杯遞在湛氏手里,一杯送與方鈞。方鈞只管搖頭晃腦,口里不住的說著“豈有此理”,“豈有此理”!

湛氏想了半會,方才掙出一句話來,說:“方少爺你也不必怪我,當初這件事,實系我睡在夢里,一點都不知道。你方才所說的話,何嘗不近情理?好在小兒他不曾死,老實等他回了福建,我再問他以前怎生同少爺接洽的。至于小女婚事,到那時候再議行止,可好不好?”方鈞搖頭笑道:“趙大哥他一時如何就能回來?即使他已經(jīng)回來,他也斷不能同我圖賴。我是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這婚姻一層,是我終身大事,一誤不容再誤,再不能像這樣延宕的道理。還求岳母做主,將此事說定了,好讓小婿放心。起先小婿倒還可以耐得,如今照這神情看起來,夜長夢多,延宕下去,格外防生枝節(jié)。難得今日同岳母面晤,還是要求岳母金諾的好!”方鈞一句緊逼一句,真把個湛氏夫人鬧得沒法。不答應(yīng)他呢,他又實逼處此,簡直不容我推諉,若是答應(yīng)他呢,瑜兒方且要向他索還戒指。如今是戒指不曾索得到手,轉(zhuǎn)被他逼出我的話來做了憑據(jù),瑜兒他定然不肯徑自干休,還防鬧出別的岔枝兒來,如何了得?左思右想,實在無法可處,盡管彼此對坐了一會,半晌沒有話講。

方鈞又等得不耐煩起來,剛待再行拿話去追詰湛氏,不料外間忽然的匆匆走入一個家人來,向湛氏夫人面前說道:“稟夫人一聲,適才來了一位少爺,口稱要求見太太并我家小姐,家人們問他名姓,他又不肯說。聽他口音,像是本地人氏,又帶點北京腔調(diào)兒,家人們回說太太在廳上有客談心,他一定不依,并說如若太太有事,不妨同小姐會一會也是一般的。家人們不敢做主,特地進來請?zhí)氖鞠?。”湛氏此時已經(jīng)被方鈞鬧得腦筋昏亂,巴不得有個人出來解圍方好。此番聽見家人的話,慌忙站起身子說:“請進來,請進來!”家人垂手答應(yīng)了一句,徑自出去。

湛氏便向方鈞笑道:“好在這樣大事,也不是一言兩句可以決斷,方少爺仍請在客寓里暫住幾時,少不得自有辦法?!狈解x十分無奈,少不得起身告辭,口中還喃喃的說了幾句,說是“一個驀生的男客,如何竟想同小姐會一會?可知小姐文明。無怪母兄主持的婚姻可以隨意悔賴的了?!狈解x說話之時,已經(jīng)走至庭下,湛氏不知可曾聽見,只遙遙的送了兩步。果然在先那個家人已引進一個少年到來,屏門左右卻好同方鈞打了一個照面。方鈞因為挾著滿肚皮懊惱,一總不曾留意那個少年是誰,那個少年一眼看見方鈞,轉(zhuǎn)露著吃驚模樣,將身子偏了偏,讓方鈞走了出去。搶了幾步,見湛氏站在大廳階沿石上,回頭向那家人問道:“這位是否趙太太?”家人答應(yīng)了一聲“是”。那個少年陪著滿臉笑容,近前深深一揖,隨又行了跪拜的禮。湛氏忙一把扯著,仔細看去,怔了一怔,覺得這少年面目很是生疏,從來不曾會過,當時便動問名姓。那個少年盈盈的笑道:“小侄姓劉,單名一個鏞字,在先本住在福建省內(nèi),居址離伯母這邊不遠。因為無緣不曾過來謁見,后來家母等挈眷往赴北京,伯母這邊的少爺曾經(jīng)搭赴敝眷海船一同北駛,不幸家父遭風覆沒,所以家母等至今留滯京師,不能返里。小侄近因有件要事,特地單身回鄉(xiāng)一走。不辭冒昧,愿借尊府勾留數(shù)日,不知伯母意下如何?”

湛氏聽了方才明白,想起前番方鈞有個姑丈,由家鄉(xiāng)移居北京,玨兒蒙他攜帶,不但路途之間不肯要他的川資,后來到京還在劉家宿歇多日,那劉氏太太看待他十分周密。有此一番情誼,今日他的兒子到我這里,我如何可以輕慢?忙接口說道:“原來是劉家少爺單身到此,想起來一點不錯。當日小兒種種叨擾,至今未曾報答。少爺既然光降,舍間雖然無多屋舍,若是少爺不嫌簡褻,便在此耽擱幾日不妨。但是我有一言奉問,論起親誼來,少爺同方少爺正是姑表弟兄,適才方少爺出門時候,如何不曾同少爺款洽?難道他不認識少爺不成?況且我聽見小兒說過的,自從方少爺督隊南征,少爺剛在他營里相助一切,朝夕聚首的人,說不得個隔了幾時便同陌路,這還求少爺解說明白,免至滋人疑竇?!蹦莻€少年見湛氏重重詰問,大有疑惑他的去處,不由臉上紅了一紅,再掉頭一望,又見許多家人仆婦站列兩旁,不好說甚么,只得拿話支吾道:“小侄進來時節(jié),原看見表兄出門,只是他低著頭匆匆而行,小侄因為急于求見伯母,遂不暇同他招呼。小侄此時并不料表兄也在此間,他的住址近在何處,還求伯母明白見示,大約早晚總當去看他。倉卒之中,正不須忙著同他款洽?!闭渴下犓脑捳f得也是近理,便不往下再問,立即讓著那少年向炕上坐下,自家坐在側(cè)首椅子上相陪。仆婦們重行泡上茶來。

這個當兒,湛氏便拿眼細細賞鑒那個少年,只見他生得瘦削削的,眉目之間藏著一團英秀之氣,翠眉綠鬢,楚楚可憐。雖然及不得趙瑜,然而比較起方鈞同趙玨來,自是另有一種風度??吹谜渴嫌謶z又愛,遂不住的問長問短。那個少年對答如流,口齒又極清利,湛氏此時遂不覺移愛方鈞之心,又愛到那少年身上去了。暗想我家瑜兒,倘能嫁著這樣少年,倒是天生佳耦,比方鈞一味價強武自是不同。又忙問他:“一路來風塵辛苦,何連一個家人也不攜帶?此時腹中可否饑餓,我叫他們?nèi)ヮA(yù)備飯菜,便在舍間盤桓盤桓,所有行李寄在何處,還須命家人們?nèi)ヌ婺阋浦蒙衢g?!蹦莻€少年笑道:“小侄此番出京,本系匆匆就道,行李無多,只隨身攜了一個衣包,此時尚放在城外客寓。倘蒙分咐貴管家替我攜來,我便不再向城外跋涉。連日奔走,委實辛苦,飯倒可以不必忙著,但是伯母面前,小侄知道還有一位小姐,不揣冒昧,思量同他見一見,未知伯母還肯俯允否?”說著站起身子便想向后一進里走去。

欲知后事,且閱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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