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雪,C城十一月杪就下了雪。C城的冬的郊外除了幾家茅屋,幾株有枝無葉的枯樹外只有蒼空了。這種單調(diào)的冬景會使心里煩悶和貧苦的人生一種悲寂之感。尤其是下了雪的郊外的冬景更會使這些人生無限的煩悶。
陳仲章自秋間當(dāng)公債委員后,他的職務(wù)引起了他對自身生活的反省不少;他的職務(wù)常促他追憶遠(yuǎn)昔的過去。但他的心胸?zé)o論如何不能開放,像冬雪時天空結(jié)一種無聊的低氣壓——悒郁的不安的悲感——封鎖著不得開放。一經(jīng)犯了罪的人們再不敢安然的在光天白日之下走路了,他們只揀陰影,更黑暗的陰影的地方走。一經(jīng)離開了上帝示給我們的光明的世界的陳仲章,他的靈魂就有點像受制于繼母的威權(quán)之下的可憐兒常在翻著白眼觀察人生。在這種特殊的觀察中,他只能發(fā)見悲感和絕望。他覺得他的生活給悲感和絕望包圍住了。
今朝晨,他很早的起來了。他還是穿了那件舊的灰色絨長褂子打著寒抖出去。昨晚上他接了梁委員來的一封急信,叫他今天一早到城里去商議重要的事件。
陳仲章進(jìn)了城后先到縣署里轉(zhuǎn)了一轉(zhuǎn)。他遇著署里的辦事人員不管他們誰上誰下,誰大誰小,他只是很謙卑的低頭;差不多遇著縣署里的狗都要低頭。他由縣署里出來就跑向梁委員指示給他的相會的地點——一家禁煙分局去。他到了那家禁煙分局還不見梁委員到來,他只得揀了后面的一個煙榻,挑點煙膏來吹著等候梁委員。他只抽了三兩槍梁委員到來了。
“對不起,對不起!來遲了。我才到縣署里去來,他們說你來了又出去了。我進(jìn)去會了會總務(wù)科就出來的。老陳,我們的事有點靠不住了,你沒有聽見么?”
“什么事?什么事?”陳仲章從煙床上翻身起來坐著。
“不要忙,我告訴你。這都是總務(wù)科在搗鬼。他只向縣長身上推,說是縣長非要那個數(shù)目不行!”梁委員穿著一件湖縐面的皮袍子,上面還加著一件馬褂,樣子闊得很。
“是不是李官進(jìn)和廖均昌兩家的數(shù)目發(fā)覺了么?”曾信奉過上帝的陳仲章,良心算沒有完全喪失,他的畏罪之心是常在警戒他。
“署里面怕是有點知道,但沒有證據(jù)呀!若聽?wèi){他們的控訴就撤掉我們的差事,那末以后有誰敢當(dāng)委員替署里掙錢呢?那算不得什么事!我今天要找你商量的是另外一件事?!?
“第二次的公債票不發(fā)行了么?”陳仲章早就聽見政府因民間反對公債激烈,有收回成命的意思。
“不,第一次的成績很好,政府那里肯放手。他們還要大大的發(fā)行呢。第二次的票額是九一折,繳九十元的作一百元算。征收第二次公債時,同時發(fā)第一次公債的利息給他們。你看政府騙人的方法好不好。第二次的數(shù)目還要增加多些,我們西路的總額增加一倍了。預(yù)定的數(shù)目二萬,實收一萬八千。老陳,縣長就是因為這一點要我們按額比例的繳足數(shù)目給他。”
“他要我們繳多少呢?”
“說是按額比例,你還沒聽見么?從前正額一萬,要我們共繳一千的捐納費,這回一萬八千當(dāng)然是要一千八百元的!你看我們第一次有了什么好處!只贏了點煙錢罷了。我真的有點不愿意干了。你呢?”
“……”陳仲章給梁委員這一說,差不多落了膽,張開口呆望著梁委員。
“外面的人都以為我們當(dāng)公債委員的入息很大。聽說還有不明利害的人花兩三千元作運動費去干我們的位置呢。”
“那不是要給他們爭了去?”
“那未見得。署里無論如何不近人情想委別人是先要得我們的同意的。”
“真的么?”陳仲章略覺放心了些,他心里對梁委員有說不出的感激,他覺得這回如想保持公債委員這個位置,非賴同事梁委員之力不可了。因為梁委員的叔父是軍司令部本部的軍需處處員,縣長要敷衍他的叔父的面子,不敢給他下不去。
“署里如不得我的同意,我一定和他們鬧一頓,看丟了誰的面子?!绷何瘑T很自信的拍著臺子在說?!俺抢献硬桓桑 边^了一會,梁委員再說了這一句出來。
“……”陳仲章只呆望著梁委員。他很羨慕梁委員有后援,有叔父在軍司令部總部里當(dāng)軍需處處員。
“我就不干,也不能夠空空地把它丟下!我還要弄點錢回來,我們都花了五百元干來的!”
“怎么能夠弄點錢回來呢?”陳仲章中計了,中了梁委員的計了。
“縣署里要拍賣我們的位置,不先向我們贖這位置回去怎么行呢?”
“你望縣署里把捐納費發(fā)回給我們么?”
“想做委員的人,會把給我們的,不過要在縣署疏通罷了?!?
“能發(fā)回多少呢?”
“那當(dāng)然沒有全數(shù)!一兩百塊總靠得住吧。”
“你的意思怎么樣?”
“我此刻還沒有定主意。我不是對你說過了么?我的叔父早就叫我到總部去,我也很想去活動活動。”
“你如果不干,我一個人是干不來的。我還是跟你取一致的態(tài)度吧?!芤c錢回來,不干也算了?!标愔僬碌搅俗詈?,只能發(fā)悲弱之音,想繼續(xù)著干呢,縣長所要求的數(shù)目無從籌措。不干呢,我不是失業(yè)了么,往后的生活如何過去呢?他現(xiàn)在對自己的職業(yè)的取舍,完全沒有主意了。他只能視梁委員為轉(zhuǎn)移,仰梁委員的鼻息。他想作算自己不干,就連向后任委員要點補助費回來也非經(jīng)梁委員的手不成功。若不是和梁委員同事,我只能白白地把這個委員的位置失掉了吧。
“我還有點事,我要去了。我們的事明天再商量吧?!绷何瘑T抽了幾槍爬起來要去。他在叫分局的主人算賬。
“你去吧。一點兒的數(shù)目讓我付吧。不必客氣的?!标愇瘑T極力的想買梁委員的歡心,他在爭著替梁委員還鴉片賬。梁委員果然不客氣的大搖大擺的去了。可憐的陳仲章他身上只剩了五塊錢,還了鴉片賬后,他的全財產(chǎn)只有二元,又七個銅片子。
由禁煙分局出來了的陳仲章漫無目的的在城里東跑西跑,找了幾個友人。他坐在友人家里也心煩意亂的說不出什么話來。看看太陽快要下山了,他很悲哀的垂著頭回到小家里來。他覺得很憂郁的,像快要發(fā)狂般的憂郁。阿歡臉色蒼白的走出來迎他。他和她對坐在很幽暗的洋燈下吃晚飯,焦黑了的飯。飯不單焦黑了,飯里面還混有許多砂,大概是阿歡煮飯時沒有把米淘干凈。他咬著了一粒黃豆大的砂粒,痛得他的齒根都震動起來。他恨起來了,連碗并筷的向地上一擲,那飯碗碎成三四片了。
阿歡只不開口。阿歡看見他發(fā)脾氣了,若能笑著安慰他幾句,他這怒氣也不難和解。但阿歡也有點怪脾氣,決不先開口和他說話,她只低著頭在咬嚼一塊豬骨,陳仲章看見她這種冷淡的樣子,怒火更加熾烈。他到這時候不能不先開口了。
“飯弄成這個樣子,要你在家里做什么事!”
“真的對不住了。今天下了雪,天氣冷了些,我一早起來就頭痛。今晚上把米放下去了,覺得有點脾寒,我往床上靜了一會,起來時飯就焦了些。真對不住了?!卑g不覺自己所說的話冷淡,但在這時候陳仲章聽著覺得異常冷淡的。
“酒怎么不拿出來吃?快熱點酒來!”他像不愿意輕輕的把阿歡放過,他從別一方面攻擊她。
“家里那里還有酒!有時候有點兒酒,你都要一氣的把它喝得精光。”
“那快去倒點酒回來!”他從衣袋里掏出了一角錢放在阿歡的面前。
“唉——”阿歡站起來跑到里面去了。
陳仲章打著寒抖等了一會還不見阿歡出來。
“你還不去么?在里面干什么?”他高聲的怒號起來了。
“換衣服!”
“有多遠(yuǎn)的路!換衣服干什么?”
“我順便到林公館去一趟。”林公館的主人林權(quán)是個退伍的營長,住家離陳仲章的家不遠(yuǎn),他也在省城娶了一房妾和阿歡同姓王,所以阿歡就認(rèn)了她做姊姊。她們同是省城籍,同說一樣的方言,所以很要好,時相過從。
“酒呢?”
“叫酒店的小孩子送過來給你?!?
“到林公館去干什么?人家吃了飯要歇息了?!?
“你管我干什么!我自有我的事要干的!我犯了什么罪?一天挨打,兩天挨罵!”
“你說些什么!算了,不要去了!酒不要買了!”他把她的手里的酒瓶子奪了回來。
“不要酒了么?那我不到酒店里去了。我有我的事,我到林公館去一趟就回來。”阿歡一面說,一面在找她的洋傘。他這時候一句話也不說,一句話也說不出,他只默默的望著她。她提著洋傘要出去了。
“對不住,請你把門關(guān)上好么。我去一趟就回來?!?
“無論如何,你定要出去么?”他怒視著她。
“唉,我無論如何要去一趟。那是我的自由。你已經(jīng)討厭我了,還不自重的坐在你面前給你討厭么?”
“要去只管去!你就去死了罷!看我理你!”
“不死就不行么?你當(dāng)我離開了你就沒有飯吃了么?,夠了,夠了,夠了,聽夠了?!卑g冷笑著出去了。
“你要死,只管去死!”他有些放心不下,走出門首來望著阿歡在黑空之中消失了。他回到房里來癡望著食飯臺上還沒有收拾的殘羹余飯。他心里感著一種不安,同時也感著一種悲寂——平時家中的空氣已夠程度的悲寂了,阿歡去后,他覺得更悲寂。
他穿了一對木屐跑了出去。他向黑暗的枯木林中走。樹下的地面還堆著些白雪。他走了幾分鐘,因為沒有穿慣木屐,腳走得痛起來了。但他還沒有找到阿歡的影子。
“真的死了怎么辦呢?……”他走到幾條路的分歧點來了。他覺得非把自己的身體分為三個四個分途找去不可。他站在分歧點上癡望了一會。他幾乎就要哭出聲來了?!拔胰粽抑怂裏o論她說如何的過分話,如何的罵我,我還是忍耐著安慰她,把她帶回來?!彼谶@么想。
“阿歡!”他的有力的悲切的聲音。
他再跟著雪融解了的暗黑的路上去。他走近一個大雪堆前來了。雪堆下像有個黑影在振動。他忙走過去看。倒在雪上的果然是阿歡。他的緊張著的精神松解了些,他安心了。阿歡聽見他行近來了,早拼命的爬了起來再往前走。
“阿歡不要去!你等一會,我有話告訴你!”
阿歡還是拼命的向前方跑。他也脫了木履向前面追去。他抓著阿歡的髻兒了,但她還想跑。他像野獸般的把她拖了過來攔腰的抱著。阿歡拼命的和他抵抗。他恨起來了,把她打了幾個嘴巴她乘勢的倒在地面上亂滾,一邊罵,一邊哭。
過了半點多鐘,他很費力的把阿歡半抱半推的帶回家里來了。阿歡和他的衣服都滿染了泥垢和雪。阿歡站在門首,死不肯進(jìn)來。他不免又動手抓著她的頭發(fā)拖了進(jìn)來。他并不是不知道他今晚上的行為太殘酷無道了。
阿歡的頭發(fā)早散亂了,衣裳也扯破了好幾塊,她只半伏半眠的倒在地下——寒冷的地下。泥和雪的團(tuán)塊由阿歡的頭發(fā)和肩上一塊一塊的落下來。他忙取過了一條毛巾來替她拭去周身的泥垢,最后還替她拭腳。她起初用她的腳蹴他手里的毛巾,過了一會也就聽他一一的拭干凈了。但她的雙肩還在痙攣的震動,伏在地上嗚嗚咽咽的。
又經(jīng)了十分二十分鐘。
“要著涼的!受了風(fēng)要發(fā)熱的??禳c起來!起來睡吧!他幾次想把她抱起來,但她死不給他抱,她拼命的抵抗著不起來。
“受了風(fēng)不更害死人!你到底要怎么樣!今晚上是我錯了的!但我不常對你說么?男人在外面奔走,不免要受人的氣。要圖生活,受人的氣是當(dāng)然的?;氐郊依飦?,免不得要向你發(fā)泄幾句。你忍耐點兒就沒有事的。不錯,我不該給氣你受的。不過你也得體諒體諒我。我在外面要忍聲吞氣的不能自由說半句話,回來后,你又一聲不響的,那末我的苦悶誰替我排解呢?”他一面說,一面拭她的頭發(fā)和腳。她只伏在地面上不做聲。他把她的頭發(fā)和腳拭干凈了后,要替她換身上的衣服,她又在抵抗。她把自己的頭發(fā)亂扯,扯了后又用雙拳向胸上亂捶。他忙捉住她的雙腕,她便拼命的把全身往上躍。跳躍了一會露出兩列鋒利的牙齒把自己的手腕和唇亂咬一陣,腕上唇上都生了許多血痕。
“你的病又發(fā)出來了?”陳仲章深深地嘆了口氣,用盡全身之力把阿歡抱著。
又過了半點多鐘,阿歡的氣力像竭了,她很困的伏在地面上。他費了很大的力,才把她抱到床邊的椅子上坐著,替她換了濕透了的衣服。這時候她并不抵抗了,像沒有氣力抵抗了。他抱她到床上去,替她蓋了被,讓她睡了。他只坐在床邊守著。只一刻間阿歡忽然由被窩里坐起來,不哭也不說話,她只圓圓的睜開她的眼睛不轉(zhuǎn)瞬的向上望了一會,又把房里的四周望了一會像想發(fā)見什么似的。仲章想著阿歡的這種變態(tài),有點慌起來了。
“歡!你怎么樣了!你的身體怎么樣?”他心里起了一種不安的暗影。忙把她抱著。阿歡像知道他在抱著她,呃的一聲哭出來了。
“怎么樣了?哭什么?”他對她半安慰的半叱責(zé)的問。
“你問我哭什么?仲章,你不是把我所有的一切都搶了去么?你把我這個沒有父母沒有兄弟的女子帶到這個寂寞的山里來,叫我一個人沒有伴的孤孤凄凄的住在一所又狹小又破漏的房子里!連快要生下來的嬰兒都……”阿歡說到這里痛哭起來了。痛哭了一會,“你虐待我也虐待夠了,現(xiàn)在想把我丟了,想不理我了。我到什么地方去好呢?我到處都沒有親人的!我到處都是一個人,孤孤冷冷的一個人……”阿歡伏在被面上又痛哭起來,仲章只默默的摩撫著她的肩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