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人生價值的最低限度

人格的啟示 作者:王統(tǒng)照


“人生”二字我們要認識他的真正價值,要估衡他的價值的分量,因這個問題,久已費盡多數(shù)賢哲的心腦,但高談玄理,則不切于事實,過重唯物觀,則棄卻精神上的感受。兩者皆不獲其正解,因之駁辯紛起,多歸無當,我想固然人生問題甚難分解,而我們一日彳亍在生之途上,即不能不求生之決定;因為沒有這一點,我們又如何有立身安心的東西?在我們的內(nèi)在的意識,外在的環(huán)境中卻如何去生存著?即如中國的哲學,誠屬多偏于侈談性理,近于談玄,而所謂“飛鳥魚躍”;所謂“執(zhí)兩用中”;所謂“即去即行”;所謂“克己復禮”;所謂“存天性而祛物欲”,這些話極似遷闊,無當事實,然在主此說者之個人所服膺毋失,見諸行事。已足以使其終生受用不盡。其說的是非正誤,屬于哲學思想的批評范圍以內(nèi),姑不與論;而他所以必要主張一種如合格之般的言詞去切己勵行,正是他從繁復迷惚的人生的歧途中,我得一條路去走。其為坦坦蕩的大道,或是迂曲崎嶇的小徑,那就不可得而知,在行者自身,則確是走上萬“人生”的途徑。由此他可以得到優(yōu)游快樂的報償,也可以得到悲苦爵煩的施禮,不過他究竟不是沒曾嘗試到人生之趣味的。

人生價值,誰也沒有一定不移的衡。但至少每人總要有他自己的。因為人本是有感覺及運動二種本然,又有由此二者運合而成的反射功用及其想象,于是對于事物,有善惡的評論;對于思想有取舍的分別。意志的起源,與擄而充之而成的社會連合的根本條件,全由此微點發(fā)生。人類的歷史,即是感覺與運動的發(fā)達史;而此二者的根本關系,卻全由每個人的人生價值之決定的各別態(tài)度而異其趨向。感覺固屬本能運動亦然,不過除了無知無覺的嬰兒之外,其天然的本能,恒受外圍的環(huán)境,及內(nèi)在的意識之變更所支配改變,時時不同,此理甚深,非此篇所能盡述,但例如宗教上神力開信仰,哲理上探求的默示,文學上情緒的傾流,也何嘗脫離各個人所認識決定的人生價值的范圍外去。赫胥黎曾謂:“夫性之為言,義訓非一,約而言之,凡自然者謂之性;與生俱生者謂之性。故有曰萬物之性,大川水流,鳶飛魚躍是已;有曰人生之性,心知血氣嗜欲情感是已。”(從嚴譯)自然的,與生俱表的,這就是人生而具的本能,不過本能有時受了外圍的迫逼,變遷,當然不能在一個范疇之中,其所以能改其方向的,一句話就是由于各個人對于其“人生”價值之認識不同之故。

一個縱橫捭闔的政客,他是有何等人生價值之決定?一個肩柴的樵子,他是有何等人生價值的決定?一個多愁而柔性的少女,她是有何等的人生價值的決定?一個博聞廣識的學者,他有何等人生價值的決定?推而至于無量敵人等,處境不同思想不同,經(jīng)驗不同,自然會路出多歧。但正如尼采所說的重新估定價值,只有被我們自己去決定而已。我們在這等紛擾、迷妄的時代,雖是我們自己寧愿拋開這個問題不管,但自然的趨勢,會使我們有決定主觀上的人生價值的必要。什么“不朽”,什么“永在”,什么“大自我的擴展”,什么“人生的綿延”,這些哲學者的話,也都是由此中產(chǎn)出的。渺小的我,將何適何從。

人生價值的最低限度,我的直觀以有二種。

(一)情緒生活的游衍,胡致齋雖有一句話是“學者務名。所學雖博,與自己性分,全無干涉,須甚事?”古人治學,以理學家的眼光來治學:尚須時時提到性分兩個字上去,可見過重計較而偏傾理想的生活,是在人間不能恒存的。近代文學批評家溫齊司德曾有一句話是“情緒在一種地位上是自重的,人格的;非在他方面卻是普遍的。”人類社會所以當教人留戀,使人涵濡于其中的,只有人間真正情緒的談洽融合。理情誠能開啟知識的秘鑰,然而他使我們學,使我們?nèi)ィ瑓s不能使我們從純直的心中感到永久的趣味。所以一個人非少卻情緒的生活,不特他自力覺得在人生的險峻與崎嶇的長途上,走的乏味,即客觀的森羅萬象,也感到冷漠之感。項安世曾說:“天地萬物之所以感,所以久,所以聚,必有情焉,萬物生感也,萬古養(yǎng)一久也,會一歸一聚也,去斯三者而天地萬物之理畢矣?!蔽艺f人必須有情緒生活的游衍處亦有在長。感“久”,“聚”,都是在人間建行不見的,但少卻情緒來作縫系的鎖鏈,試問世界能否不成一個沙漠?

只是盲目作事,研究,到底卻為何來?固然人生絕沒有盡極的目的,而在此中,亦要多少感點趣味,他方識得人生之真義。獨有情緒生活能擔當起這個重任,花開鳥啼,云飛蟲散,以及真誠的哀樂的情緒的發(fā)揮;或感,或動,或思,或行,不計較,不預算,正其所不能不正,行其所不能不行,這正是宇宙的洪流,所以永沒有停息之一日的緣故,而戒于此中也可得到人生價值的趣味了。

(二)自己人生觀的確定。德國哲學名家康德以為注重主觀之形式,皆由我之自覺性所產(chǎn)生。我想人間的形形色色皆屬外在的,設使我們完全棄去主觀上的審定,甄別,取舍,則外物于何有?我們的行為知覺,以及與外在的客觀物體,處與有關系的無一非自我活動的結果。哲學上所謂的認識論,與此自我的活動有極大的關系,我姑不引證,然有我而后有世界,世界一切的印象及其活動,皆視我為轉(zhuǎn)移,故名花皎月,當其境者有哀愉之不同;醇酒勝地在其時者有恬然優(yōu)劣之分界,蓋自我的人生觀至不一律,黑白是非,乃不納入于一種軏物之中。人的觀念,隨時空而有變化;但所謂時間,亦間俱屬活動的瞬變的,人類的感有對于他們,所以起不合的應感者,又由于教育,經(jīng)驗環(huán)境種種的暗示中來??偠灾喝松^固不一律,但最低限度總要有一個,而且每個人有一個。如有的偏重直覺生活,有的偏重理性生活:也有人愿以醇酒婦人而度其浪漫之生,有人則力學孳孳以遂其長去之愿,但流芳與遺臭原沒有了不得的分別,其是非且不論而至其自己確定的人生觀,總勝于且以優(yōu)游,且以卒歲者遠甚。人有其一定的人生觀,方可以有鵠可射,有光可尋;換句話:就是有路可走。如此等人,無論如何有其自覺的地方,所謂生存者即是被覺(to is to de Helceiued),他所以有被覺之處,便可立下他的人生觀的界限,由此可以循軌而趨其生活不是無目的,空處,浮薄,無聊了。

上述二端,是我匆忙中所想的,要求人生價值的最低限度的必要條件。也是人所以在“生”中多少尋點趣味的地方。至于何種情緒為相實,何種人生觀為妥適,非本為中論所及,只得付之闕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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