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船過印度洋以后快到地中海了,漸漸聽到船上露出來的消息是關(guān)于天氣的:什么英國還很峭冷,丹麥的雪還沒完全融化……快到四月初了,我們又是剛剛經(jīng)過煩熱的印度,曾經(jīng)穿了單衣往游埃及,船上的人每天享受著風(fēng)扇與游泳的涼爽,一提到紅海,便竟從那金光晃漾的海波上蒸起一層熱霧,說“有點(diǎn)兒冷”誰都覺得異樣。也許歐陸的氣候與南洋一帶,印度,非洲邊岸不同,但聽見“雪”這個新鮮的字,大家笑瞇瞇的,不是奇異,卻感著興趣。
才幾十天的海上旅程,難道會把各個人向來知道的常識改變了么?不過,在一個特殊環(huán)境中過的時候稍多點(diǎn),便與生疏的物事隔開了;因隔開而認(rèn)為新鮮與有趣,這是人間的調(diào)劑作用,也可以說是生理的與心理的變化。
果然船入地中海便不同了,嚴(yán)肅得多。夜間甲板上躺的人漸漸減少,短袖的襯衣也不大見了。及至到歐陸的第一個口岸布林的西時,誰也看明那里還是初春。穿嗶嘰夾衣正好。海岸公園中的小植物有的含苞待放,間或看見一兩棵濃蔭的綠樹。
在布林的西的停泊時起,我們都很歡喜地想,從明天起我們可以在那著名的水城中消磨幾個春宵。
“往來時屢改,
川陸日悠哉!”
不敢說真有什么“悠哉”感,“時屢改”這三個字可確切不移。二十幾天以前由上海乘船時,冬天的絨衣,艙中還有暖氣管子。到了新加坡我們冒著幾十度的熱度在街市中亂跑。
二
地中海的夜間能蓋住薄絨毯?,F(xiàn)在在威尼市的水面上,我們的夾西服卻擋不住運(yùn)河中春寒的料峭。止是在海關(guān)的大屋下等待檢驗(yàn)時微覺得額上有一陣汗。自然,我們沒有私貨不怕查驗(yàn),但這一只大船上幾百位旅客的行李全卸下來,堆積得像一疊疊的小山,鐵手車一輛一輛地拖來,眼睛盯在那些皮箱,篋,提囊上,手里握著版子的號數(shù),不由不急得出汗。從早九點(diǎn),船到了碼頭,經(jīng)過種種手續(xù),快及正午,還沒看見我們的行李在哪里,好容易等來齊了,托船上××考察團(tuán)的攜帶,因有中國領(lǐng)事某君遠(yuǎn)道來迎,他們的行李免驗(yàn),于是我們這漫游者的一群也省得打開,翻動。你想:快三個鐘頭的罰站,而水城的風(fēng)物擺在眼前,卻不能離得開,這“情調(diào)”不有點(diǎn)異樣?
深藍(lán)布上衣的老人,斜帶著舊呢帽,在鋼都拉的后尾,一篙點(diǎn)去,我們四五人連輕便的行李便容與乎中流。
頭一次到這水城,出了海關(guān),立刻就上了這有歷史意義的“單舸”。看,南方煊耀的金陽;看,晴明中的柔波與樓臺的倒影;看,幾處灰堊墻根長滿了密密的苔蘚;還有陳舊退色的樓窗中的盆花;意大利姑娘們的佳影……暗水流花垂柳梢檻,遠(yuǎn)處淡紅色的宮墻,雄巍矗立的華表,光亮的教堂圓頂,輕輕的春風(fēng)把輕波漾起疊痕。如鶴嘴似的船頭沖過去,蕩碎了水中密影,于是轉(zhuǎn)過小巷,投入長街,鉆出穹形的石橋,沿著人家門前樓角,慢慢地顛動著前進(jìn)。
三
是啊,這里有水的街,水的鄰居,水上的大道與陋巷。這里,你再不會聽到摩托卡
的叫聲,也沒有馬蹄得得驚人清夢。不過為了交通迅速,汽油艇拖著臭味的氣煙從水面飛去,幸而他們得走大運(yùn)河(grand cannal),那些小支流還得借這曲折如人意的鋼都拉來回游翔。
趟入這古國的第一步,在水面上,我們卻已被古舊的詩的趣味陶醉了?!斑@像一個現(xiàn)代的都市嗎?”
“否,威尼市不是現(xiàn)代的,這里比起駝鈴夜響,黃沙漫漫的北平還要不現(xiàn)代化。”
“但究竟這地方是西方的古城,任管怎么看不是東方式啊?!?
“然而在西方這就是近東方的??诠懦橇?。當(dāng)年十字軍幾次東征,歐洲諸侯們往耶路撒冷耀武時,海軍從這里替他們費(fèi)過不少的力氣……還有,說到東方,第一個作中國游記引起歐洲人的憧憬的也是威尼市人——我們都知道的馬可波羅。”
四
“噢!馬可波羅,這奇怪的蒙古族的大官,我們倒要看看他的故居?!?
“威尼市!威匿司,我們的中學(xué)生都已耳熟,這不是《莎氏樂府》故事的傳播力么?——那令人發(fā)笑的威匿司商人?!?
“不過有人把這個地方比作蘇州,你們怎樣說?”
“……等著瞧!先不要替自己的地方搽粉?!?
無次序的閑談,想什么說什么,但我總是沒有話講。當(dāng)前的光景,盡力搜尋,盡力注視,仿佛這水城上有什么精靈對人引誘,使得我默默在沉思中,回憶中,飄過夢一樣的水面。
不過一小時,我們已從這“單舸”上下來,安坐在一所小旅館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