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下旬的天氣,在凌晨的時候,如一層薄薄玉屑鋪成的白絨氈子,罩在每家的屋頂之上?!八鄣默撁髋c潔白,在冬日里雖不是罕見的東西,但是能夠領(lǐng)略到這種冷冽中清晨的趣味的人們,也可謂是有幸福的了!在暖暖的被褥中間,爐火熊熊的紅光,逼得人全身的氣力,如同用醇酒浴過似的全行消盡,或者在枕畔嗅到熱烈的發(fā)香做著幻美的好夢,只有沉沉地在昏睡中度過,像我在這個時候——賣報人正鵠立在印刷局門前,送牛乳人正彳亍在道上的時候——卻踏著欲待裂口的堅(jiān)地沿著河沿,數(shù)著髡了絲發(fā)的冬柳,昂昂地又是無意味地走來,領(lǐng)略人家屋角上霜粒明亮的趣味?!傊?,我比起他們——那些醉生夢死的人是有幸福的!……”
他想到此處,薄呢的外套,禁不住朔風(fēng)的嚴(yán)威,便連打了兩個寒噤,同時身上覺得起了無數(shù)的膚栗,他借此便咬了咬牙,索性將插在衣袋內(nèi)的兩只手,伸出來在空中交握著。但那是很明白的事,他那凍紫了的雙手,在這時候似乎沒有什么溫暖的感覺了!
沿著窄狹的河岸,盡是連根枯干的黃草。挾著寒威的冷風(fēng),從水上吹過來,在沉寂中,微聽得刷刷的細(xì)響。這個地方,本來偏僻,平常已少有人來往,況且在冬日的凌晨,只有對岸的高大鐘樓,矗立空中,那黑條下的白面,仿佛在太空中冷靜地微笑著呆看著無量數(shù)的事物。他將兩手在空中交互握著,驕傲而自負(fù)的思想,仍然在空虛的腦子中盤旋著。他在早上未黎明時即由床上起來,用一支禿了尖的毛筆,草草地寫了封長信寄他的朋友。他向來不與人家多通信,且是因?yàn)榕c他通信的人太少,所以郵局中輕易與他沒有來往的,不過他這封信確是急劇而非寄出不可。及至他呵凍在破紙的窗前寫好之后,忽而想起在自己的屋子以內(nèi),連半分郵票也沒有,所以微嘆了一聲,將這封待寄的長函,安放在衣袋里,抄著因?qū)懽謨鼋┑碾p手,便無目的地踱了出來。
門外的景色,果然與狹巷中的寓所不同,而第一使得他愉慰的,便是凌晨的霜痕。一個一個的圓粒上,如同由玉液中提出的糖晶,有許多甜美與潔凈的感覺,立時嵌入他突突的心里。暫時內(nèi),他忘卻了過去一切的煩憂,并且也沒冷顫的感覺;露出破布的絨鞋,踏著枯根的草地,似是去尋覓他所失去的東西。而他在這瞬間能以完全尋到的,只有在環(huán)境之下被逼出的那顆驕傲而強(qiáng)毅的“熱心”。
他正在冷冽的空氣中,遲回而無目的地獨(dú)行著,不提防由后面來了一輛溺桶車。車輪含著薄薄的冰棱,放出軋軋的聲音,不過他沒曾聽見。車夫是個五十余歲的鄉(xiāng)下人,這時正挽著油光閃閃而露出破絮的襖袖,失了光的眼睛,幾乎一瞬不轉(zhuǎn)地由車輻中間,拚命般的向前看他自己所走的前路。不在意地沖撞,從青年的身邊擦過,寒氣凍麻了的身體那能立得住。青年的左臂一扶,而車上沒有蓋子的溺桶泛溢出來,他的薄呢的外套上已濕了一片。在突然的驚恐中,老車夫因有由經(jīng)驗(yàn)中得來的預(yù)想的恐怖,使得兩臂失卻平均的力量?!?
于是車子倒了,黃色的臟水泛在地上,車夫也被肩絆拉倒,而青年的衣上濕痕越更加多。
不意的驚恐,是由于車夫曾經(jīng)受過重大的懲戒,他吃吃地想著要說出求饒與萬分抱歉的話來,而一手扶住倒下的木桶卻沒得言語。
黃瘦的青年,目光這時發(fā)出濕暈的同情的光來,兩只手仍交互著,在空中握住,一面笑著道:“不寂寞!……只是不寂寞呵!……任何事都有趣味……呵呵!車夫,你的工作就完成了,省卻你再走多去的路,我寂寞的過活中,有這一來,多少總有點(diǎn)臭味了,不……是味道總是好的,……”他說完便興奮地舉起左臂來向鼻間嗅了幾次。其實(shí)他那鼻孔似乎早被冰冷的空氣塞住了,他這時的狀態(tài)似乎狂易,又似乎居心做作,然而敗運(yùn)的老車夫索索地立在一旁,卻不知如何辦法?
青年又大笑了幾聲,抬起腳步,迅速而有力量,一回兒狂嗅著衣袖上特異的味道向前走去。
沿著河沿,轉(zhuǎn)過一條較寬的巷子,正當(dāng)他穿破墻角的日影,往前轉(zhuǎn)走的時候,那邊一個人對面走來,兩個幾乎沒曾撞倒。對面過來的人,立住看了一眼便喊道:
“咦!……茹素……是你嗎?看你臉上皮都凍破了,這大清早要向哪里去?……”他穿著極講究的中國式的華旗呢外套,面上顯出驚詫的狀態(tài)來這樣說。
“呵呵!你……你……呵!蘊(yùn)如……巧呵,我今天沒有空空的出來,味道,……一點(diǎn)味道,我嘗試過一點(diǎn),雖是少些?!?
蘊(yùn)如素來知道他這位不幸的朋友,舉動奇怪,處處與別人不同,聽這一套話,便知不曉得從哪里又去惹出事來。便拖住他的衣袖,用謹(jǐn)慎的眼光,看著他道:
“走……走,請你跟我到我家里去,你這個人別這樣胡鬧了!弄出亂子來,你想,……怎么辦?走,……走,我今天恰好沒有什么事,校內(nèi)又放假,我暫時不用教書,來,我們到家里去吃酒去?!?
茹素楞楞地隨了他那位懇切的朋友向前走去,半晌,他忽然笑道:“你聞一聞我左袖上是什么味?”說時便將那只被溺水濕透的破外套袖子擁在蘊(yùn)如擦有雪花膏的鼻子上面。一陣奇臭,蘊(yùn)如臉都漲紅了,忙離開他道:“你怎么這等開玩笑……噯!你這樣瘋癲的樣子,還是教人捉到瘋?cè)嗽豪锶ズ眯??!比闼厝允墙晃罩嗉t的雙手,在空中搖動著道:
“這是你所掛慮的事,亂子也會從這些事上鬧起,但我對于味道上,多少呵,嘗到一點(diǎn)?!彼f著又向左袖上連嗅了幾嗅,蘊(yùn)如到這時免不得笑了起來。
一間結(jié)構(gòu)得嚴(yán)密的屋子,白布隔幔的后面,精銅鑲邊的爐子,火聲畢剝地正自響著。一只明漆的茶幾兩旁,短椅上正坐著蘊(yùn)如與茹素。蘊(yùn)如這時已很輕和地將外氅脫下掛在衣鉤上面,從衣袋內(nèi)取出紙煙盒子檢出一支香煙來慢慢地吃著。茹素仍然穿了那身骯臟的衣服,坐在對面,沉默地思想,兩只手有時還不住地在空中交握著,是取暖或是成了冬日的一種習(xí)慣,連他自己也不知道。
蘊(yùn)如同茹素是自幼年時的朋友,而且同時在中學(xué)校卒業(yè),經(jīng)這幾年的變化之后,蘊(yùn)如已成了大學(xué)教授,而茹素卻已變換了幾次職業(yè),現(xiàn)在仍然是孑身客居,并且因了性格上,環(huán)境上的習(xí)染與迫逼,使得他同舊友蘊(yùn)如相去日遠(yuǎn)。不過他仍然知道他這位童時的朋友,對他是熱心的,并不因?yàn)槁殬I(yè)上主張上的不同便有更改的。他們同在這個大的都會之中,并不得時常會晤,一來因?yàn)楦魅说氖旅ζ?,再則茹素的行徑古怪而且秘密,雖以最能諒解的蘊(yùn)如,也不大敢時常同他在一起。
但在這日冷冽的霜晨,無意中使他們得了聚話的機(jī)會。
茹素由冰冷的河沿,遷入這所溫煦而帶有春意的屋子中,在他卻也感不出甚么愉慰來。他的為人,意志堅(jiān)強(qiáng)的力量,遠(yuǎn)不是一般人所能及得上的。他又受過苦痛的漂泊的生活,受過社會上尖利的刺激,受過愛之空虛的打擊,他幾乎變成一個無感覺者。不過無感覺只是對于那些饑寒飽暖上說,其實(shí)他心中豐富而急切的熱感,又誰能知道?
這些話是他的幾個知道他的性格的人的議論,然在他是不知道的,不計(jì)慮的。他唯一的思想,就是在這種永久紛擾,永久黑暗,而且永久沒有甚么意味的浮生的淵泉里,盡量地沉浮一下,盡量地多喝幾口奇臭與辣味的水。這種簡單而不知所以的思想,近來更變成他唯一的目標(biāo)。除此外一切的希望、煩惱、快慰、愛戀等等的事,他全不計(jì)較,并且也再不去批評。因?yàn)樗匠SX得一切事沒有甚么的,成功與失敗,生與死,愛與憎,喜與怒,這其間原沒有大分別,也并不奇怪??偸且粋€人愛嘗到甚么味道,便須盡量的去尋覓,去嘗試。在別人以為他是由生活的逼迫,由環(huán)境的造成,由……種種失敗以后的憤氣,看他成了一個危險的人物,然在他卻是全無成心的,全不計(jì)較的。他不知他是個造成時代的,抑或是個時代的造成者。
但他是喜歡那么作去。他常常自由似地沒有何等目的。而別的人說他的話,他也曾不在意。
這時蘊(yùn)如從巷中將他這位奇怪的朋友,領(lǐng)回家中,預(yù)備在爐前同他暢談,不料先聞得一袖溺氣,蘊(yùn)如又笑又惱,也無可如何。
在煙氣與酒味中間,茹素卻不多言語。蘊(yùn)如一手檢著日報看去,一面低頭向茹素說道:
“你老是這種樣子!我們雖不常往來,但關(guān)于你的事我全知道。你那種行為,到底如何了結(jié)?而且你孤另另地漂泊了這幾年,你難道不明白社會上的真?zhèn)危磕銥樯趺慈找沟耐切┤藖硗??你記得你換了幾次職業(yè)?你受過多少人的譏評?你身受的困苦,設(shè)使別人,一天都忍不住。誠然,我佩服你這點(diǎn)毅力,我看明白你這顆赤熱的心,但又何苦來?你縱使一輩子這樣,又能生甚么效果?我們是老朋友,……我勸你早打點(diǎn)主意,你不知你是個危險的人物,差不多你那個假名字,在警察的耳中充滿了,左不過他們不甚知底細(xì),能以使得你在這一時中平安過去,將來呢?……茹素。你不必看我不起,我不錯是個自私的人,照你所想;但我們有酒可飲,有爐可圍。罷罷,在這等時候,這樣的社會中,你又不是不聰明,去作那些事,白白地犧牲,可有甚么?……再一層說吧,你還記得當(dāng)年我們同時在綠蒲灣一個小學(xué)校里讀書的時候:那時,哪個親戚、朋友、同學(xué)不說你是個天才?記得你家伯父死后,伯母常常在竹籬邊同我母親談她那苦命的悲哀,但每見我們挾了書包由白楊道中沿著灣頭走來的時候,她老人家微帶皺紋的面上就笑了,而且又同我母說:‘我如今活著不過為這點(diǎn)點(diǎn)子罷了,幸而他還有出息,將來也不枉我撫養(yǎng)他一場,過后果然有些上進(jìn),我死后也對得起……’噯!茹素,茹素,這場談話,分明尚在臉前,如今我們都已經(jīng)快中年的人了,不要說你這樣,即使我記起伯母那樣生活,那樣壓伏住心下的悲哀來教育你,那樣沉痛的言語!……我也不能再說了。現(xiàn)在呢,我是最知你不過的人,自從離開學(xué)校以后,不知為了甚么我們相去日遠(yuǎn)?你的生活,在我看來,實(shí)感到有無盡的憂慮!你倘使念到綠蒲灣外的伯母的土墳,難道你就會忘記了竹籬下的老人家的苦語?……”蘊(yùn)如說到此處,便將報紙放下,嘆了一口氣,神色惘惘地由案上取過酒杯來呷了一口滾熱的花雕。
茹素聽了這位老朋友的白話,不禁地俯在案上連喝了三四杯的酒,面色頓時增加了紅暈,但他重新又將雙手交握著不言語。
蘊(yùn)如又接續(xù)著道:
“我說的這些話,自問絕沒有居心挑撥老朋友悲感的意義在內(nèi),但為你自身起見,我不能不這樣說。目前我只問你一句話,你到底為什么如此?”
茹素一腳蹬著火爐的前檐,夷然地答道:“為什么?……怎么講?誰曾知道。我覺得我愿意,我便那樣干去?!赣H呵!惟有你曾知我……呵……”他說著久久未曾著跡的眼淚,已流了滿面,而且滴在灰色的外套上。然而立刻他又狂笑起來,一連干了幾杯,淚痕在他那枯黃的頰上,并未曾拭去。
蘊(yùn)如不曾想到他近來愈變愈奇怪得不可捉摸了,哭聲中雜以狂笑,詫異得端菜來的婢奴,都立住呆呆地向他注視。蘊(yùn)如想他已是有了心疾,知道苦勸也無益處,緊皺著眉頭,望著指上縷縷的煙紋出神。
一回茹素將交握住的雙手放下,從衣袋中取出今晨所寫的厚函來,索性將封皮撕去,低頭看了半晌,猛然地念道:
“我生是浮塵,但浮塵須在光與氣中游泳,……動的生活,是人間唯一的原力。只求其動罷了,更何必管它是點(diǎn)在浮泛的萍花之上,或是粘附在柳花的中間。……本是孤另另的,更何需人來憐我,只是弱者才有受人痛惜的資格。我想誰也是游戲,游戲即動,只是靈魂的冒險,不能嘗到人生的真味。無感覺最好,不得已也要有一種任何感覺的提示。有天我看見園內(nèi)的小孩子在綠桐蔭下蕩著秋千,我想這是兒童的動呵,我已覺得替他滿足了;不料他蕩得高興,從秋千架上跌了下來,頓時盡情地號哭?!@樣,我更替他滿足?!徽撋趺词拢凶兓秃?。有情感盡量可揮發(fā)的時候與處所,終勝過那平庸的生活?!?
他讀到此處,用力地看了蘊(yùn)如一眼,蘊(yùn)如用手托住右腮默默地不做聲,他臉上卻現(xiàn)出快樂的顏色來,更往下讀去:
“猶憶昔年讀莊氏之書曰:‘意者其有機(jī)緘而不得已邪?其運(yùn)轉(zhuǎn)而不能自止邪?’不能自己與不能自止,呵呵!這正是順乎天而應(yīng)乎人,一句時代的話,就是盡其本能。我近來靈魂之冒險,——這自然是借字來形容的,固自由活動于我的意識界內(nèi),而同時身體上接觸著外界的風(fēng)波給予我的一時的快感,也可使得我麻木的心上有點(diǎn)‘動’。古人求其心之不動,但我為動,才來擾攪起我生活的瀾。……呵呵!只要動罷了!……但你知道,我并非要立奇的人……”
他得意似的又像是帶有感傷的情調(diào)似的,一手搖動著手中的毛紙短箋,臉朝著前面的綠色的窗格,說著這些話。他的狀態(tài),似乎并不是為答復(fù)他的朋友的質(zhì)問與勸解,只是向著無限的空處,申訴他的情愿。
在這片刻中,恰巧一只白毛尾部帶有黑斑的小貓,咪咪地從軟簾外躥進(jìn)來,它不知揀擇地跳上茶案,順著急遽的姿勢,用后爪將一碗雨前茶碰倒,流了滿案的茶汁。即時在軟簾外跟進(jìn)一只卷毛的黃狗過來,帶著兇厲與尋求的目光,兩只前爪撲在地下,幾乎也要躥上案去的一般。主人在椅上不能安坐了,從屋角中提過橡木手杖,趕去上了衣架的小貓,回頭來又去追那條黃狗,同時又喊著定兒定兒的喊聲,同時貓叫的咪聲,狗尾的搖動,手杖碰在地上的響聲,主人口中憤憤的叱聲,攪成一片。而婢女定兒從后堂急促地跑入,無意地又撞到主人的膝骨上去。
短促的一瞬間,安然的屋子里成了演電影般的景象,貓從窗子跳出,黃狗垂了尾巴,掃拭著臀部的傷痕,默默地走出,主人將手杖丟在地板上,揉著膝部,定兒臉上肅然,立在旁邊,一步也沒曾多走。
破空而起的狂笑聲,從如銀幕的幻夢上喚起人的注意,原來茹素在得意的歡笑,一面點(diǎn)頭道:“動呵!……這還不有趣些,破了皮血,流出紫色而明亮的血,喊出呼曝的痛聲,好些好些,總比死沉在爐火旁邊?!呛?!”
蘊(yùn)如懊喪地坐下,瞪了十三四歲的定兒一眼,她將兩手插在短布襖的里面,惘惘然地走出,但放下軟簾時,分外放得輕緩。
蘊(yùn)如暫時不說話,茹素在一邊慢慢地將那封長信疊起,重復(fù)裝入封內(nèi),送進(jìn)已破了口的衣袋中去。
仿佛膝骨已沒有了繼續(xù)著微感的可能了,他——蘊(yùn)如又重現(xiàn)出莊嚴(yán)而含有責(zé)備,期望的表情來向茹素說:
“你的那些怪話,我再用心也不明白;你的那種使人猜疑與迷惑的樣子,一輩子我總不敢相信。你總不在什么時候說什么樣的話,老是如此。我如今還同你說什么?……但是我看你一樣是從強(qiáng)項(xiàng)之中,帶幾分勉強(qiáng)的態(tài)度,你吃的困難,可不是以此為最大原因?你分明是含了淚珠兒來說笑話;捧了被嚙噬的心放在火焰之上。這樣生活的表面之下,明明有溫軟的絨地,有花朵的芬香,有醇酒的沉醉,有無數(shù)的仙人的跳舞與歌唱,不過他們只待你自己去發(fā)現(xiàn)。況且你以那么高出的才氣,要何施不可?偏偏要去受痛苦的包圍,作奴役的生活,時時同了那一般窮無聊賴的人去干那種為人——受人迫脅與指使的勾當(dāng),他們自然有他們的目的,但你卻為什么?”
茹素淡然地苦笑道:“為什么?你要為什么?你為什么成了現(xiàn)在的這樣?”
“你們會嘲笑我的,會不以我為然;會說我是沒有志氣的為衣食打計(jì)劃的人,不過我自有我的目的?!?
“你有目的,……我向來沒有什么!……目的只懸在下不過幾分的睫毛之下罷了!……唉!我也笨到十二分了!”
談了半晌,鬧出一出滑稽的活劇之后,蘊(yùn)如才知道他那位不幸而帶有半瘋狂的老朋友,到了現(xiàn)在的地步,不料卻是沒有甚么目的的人。這足以使他出于意外了,于是他便更逼近一步問道:
“無論你有何等的秘密,我敢以平生的交誼作保證,不會替你破露,你又何苦故意推諉,瞞著我來?!?
這句話有點(diǎn)激怒茹素了,他立刻從胸前的內(nèi)衣里,掏出一枚三角紅色的鐵質(zhì)徽章,一柄三尖形長有一尺的雪亮而窄刃的手刺刀出來,放在被茶汁漬透了的桌布上面。并且從熱切與饑餓般的眼光中,射發(fā)出證明的火念,逼迫著他那隔閡的朋友來檢取證明。
驟然的恐怖,使得蘊(yùn)如心上卜卜地跳起,同時感到右手有些麻木,脈搏如同將血管阻塞住地急促?!苍S他拿過沉重的手杖追打貓與黃狗的事——而同時他一眼瞥見,早已看到R.F.兩個字母交結(jié)在發(fā)出晶亮的鐵質(zhì)徽章的中間。由這兩個字母聯(lián)想起的恐怖,立刻他覺得如墜在冰冷的冰淵里,從足踵上的筋抽搐著一直達(dá)到脊椎骨的上端,而被酒力薰浸過的腦子,頓時也感到清醒。一切聞到與看見過的恐怖的事,如看見過的普法爭戰(zhàn)的畫片一樣,現(xiàn)在眼前。一年前曾從報紙上知道“紅花”二字的特異的標(biāo)記,沒有過去三個月,他便記得兩樁殺人的新聞,而且都在殺人的地方留下R.F.二字的鐵質(zhì)章在被殺的身旁。記得T地的警察長在某處被人暗算的時候,他正帶了銀行科的學(xué)生去參觀那處各種會社及交易所的組織。他走訪一個外國朋友,回來的時候,沿著赤日下有榆蔭的馬路上,正看見若干騎士與一些便衣的警察及醫(yī)院里的人,抬簇著一個血色殷漬濕透了白色絨被的半死的身體,從他一邊走過。第二天報紙上便拍照出來說是“紅花”又實(shí)行找地方來培植種子了,那時R. F.的特別用名,作“紅花”的隱謎,已經(jīng)為一般智識階級中的人談話的資料了。而當(dāng)時他見過那種光景之后,在旅館中一夜沒曾安睡。這時思想上一時的回憶,又親眼看得案上帶有R. F.二字的特異的如炸藥般的毒物,由茹素的懷中掏出放在案上,況且那晶亮如在嘲笑弱者的三尖形的刺刀,更足證明“紅花”二字的威權(quán)。因?yàn)樗滥菚r社會中的談資,都以三尖形的傷痕與“紅花”兩字并作一次說,這分明為每有牽涉“紅花”二字的刺殺案出現(xiàn),大多數(shù)都有三尖形的傷口。“他們大多數(shù)用刀,這是他們顯本事的地方,……”或是“他們總喜歡見血,親眼看見血光從被殺的身體上冒出,這非有刀傷是作不到的事。”像這類的談話,往往在茶肆,與俱樂部的低聲談話中聽得到。這種種印象如蜰蟲釘咬的不安與不知所可的打擊,一會兒直向蘊(yùn)如的皮膚外層的纖維中鉆來。
實(shí)在危險的想象,竟出乎他原來的意想之外。
一時室中沒得聲音,只有爐火在爐中畢剝地響著。
茹素臉上浮現(xiàn)出慘淡的苦笑,用紫色硬腫的手指,指著蘊(yùn)如的肩頭道:“你以為太吃嚇了,不要怕!這是平常的事,也是平常的器具,在我看來,如小孩子玩著陀螺一樣。他們的目的,在得到游戲的興趣的滿足,無論誰,自然也是如此。你烤著這樣……這樣熱的爐火,在屋子里讀小說,或是調(diào)弄著嬰孩,看他牙牙地學(xué)語,是興趣的滿足,我也是如此。即使戰(zhàn)士在深壕里,蹲立于沒踝的泥水中,望著空中的星光,擦著槍上的刺刀,而一邊彈子如雨點(diǎn)的落下,眼看著同伍的伙伴,臥在地上,吐涌著鮮血,一樣的,當(dāng)時他也有其復(fù)雜的興趣的滿足?!藗儾荒茏魍坏娜?。就像爐中的煤塊,沒有兩塊有同樣的角度一樣。……蘊(yùn)如,你那番言語,不用你說,我何曾忘卻!綠蒲灣外竹籬下的影子,如現(xiàn)在眼前。但為了我母親那樣的期望我,作了官吏,當(dāng)了大學(xué)教授,是可以使得她的靈魂歡喜,即使這樣,我究竟得到了興趣的滿足,無論如何,她的兒子生在世界上,不曾感得到肉體上的損傷,與精神上的不滿足,而且多少嘗到一種熱烈的奇怪的味道,……可更何所求?我喜歡‘紅的花’開遍了全世界,我就去隨意地去撒種。我喜歡黃狗撲捉貓的事,我便努力去造成它。至于我是否為紅的花下面的灑血的土壤,或者是小貓被黃狗捉去,沒有關(guān)系。真的,……我只過我的生活;我只從沉死的世界中去找到我的生活!……‘乘彼白云,返回帝鄉(xiāng)’,我的帝鄉(xiāng),即在我泥粘的足下踏破了,我還去希望甚么白云的來臨!我只看見血一般的虹光,斜在天際。呵呵!你……你抖顫了嗎?我不愿將這等虛空的恐怖,給予另一個尋求別種興趣的人身上。好了,或者門外的霜痕還沒有消盡吧?!?
他說到這里,便將刺刀,徽章,很安然地如同放手巾在袋中似的裝了進(jìn)去。一手將長發(fā)拂了一拂。蘊(yùn)如猛地立起,顫顫地拉了他那只左手,語音有點(diǎn)吃力了。
“我……我說不……出什么來,我一時有點(diǎn)麻木了,也或者吃酒吃得多些。你要到哪里去?……衣袖上的濕溺,趁此時可以脫了下來喊他們烘干再去吧!”他分明有點(diǎn)說話不自然了。茹素?fù)u了搖頭,將被溺水沾濕的袖子重行舉起,嗅了一嗅,夷然地答道:“不須!”只此兩個字的重量,使得蘊(yùn)如幾乎覺得剛才放在案上刺刀的亮鋒,已經(jīng)透入皮膚似的冰冷而且爽利。
末后蘊(yùn)如到底拼出一句久存在心中的話來道:“你畢竟要向哪里去?”
茹素悄然道:“去著門外屋上的霜痕!”
這場談話就此終結(jié),兩個人都似各抱了一層要分離——遠(yuǎn)的隔閡的分離的心握手了。不過茹素的手仍然冰硬,而蘊(yùn)如的確在手指上不能用力了。
最后茹素將出門時,忽地立住又問蘊(yùn)如要了幾分郵花貼在那封長函上,重行粘好,便微笑道:“機(jī)會,幸得你的助力,假使這封信發(fā)出后有何效果,……”蘊(yùn)如臉上有點(diǎn)蒼白,吃吃地道:“有關(guān)……嗎?”
茹素道:“我后面的字,讀出來時,恐怕你今天要挨餓了?!彼f完這句話后,并不抬頭看看蘊(yùn)如狐疑而惶恐的面色,竟自踱了出去。
他仍是沿著河沿,向來的方向走去。這時枯柳枝上,人家的屋頂上,霜痕被初出的日光消化得不多了,而他的面上,卻平添了些霜痕似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