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絳紗記

蘇曼殊小說集 作者:蘇曼殊


一九一五年

曇鸞曰:余友生多哀怨之事;顧其情楚惻,有落葉哀蟬之嘆者,則莫若夢珠。吾書今先揭夢珠小傳,然后述余遭遇,以眇躬為書中關(guān)鍵,亦流離辛苦,幸免橫夭,古人所以畏蜂蠆也。

夢珠名瑛,姓薛氏,嶺南人也。瑛少從容澹靜。邑有醇儒謝翥者,與瑛有恩舊,嘗遣第三女秋云,與瑛相見,意甚戀戀。瑛不顧。秋云以其驕尚,私送出院,解所佩瓊琚,于懷中探絳紗,裹以授瑛,瑛奔入市貨之,徑詣慧龍寺披鬀,住廚下刈筍供僧。一日,與沙彌爭食五香鴿子,寺主叱責(zé)之,負(fù)氣不食累日。寺主愍念其來,薦充南澗寺僧錄。未幾,天下擾亂,于是巡錫印度,緬甸,暹羅,耶婆堤,黑齒諸國。尋內(nèi)渡,見經(jīng)笥中,絳紗猶在,頗涉冥想,遍訪秋云不得,遂抱羸疾。時陽文愛,程散原創(chuàng)立秪洹精舍于建鄴,招瑛為英文教授。后陽公歸道山,瑛沉跡無所;或云居蘇州滾繡坊,或云教習(xí)安徽高等學(xué)堂,或云在湖南岳麓山,然人有于鄧尉圣恩寺見之者。鄉(xiāng)人所傳,此其大略。

余束發(fā)受書,與瑛友善,在香港皇娘書院,同習(xí)歐文。瑛逃禪之后,于今屢易寒暑,無從一通音問,余每臨風(fēng)未嘗不嘆息也。

戊戌之冬,余接舅父書,言星洲糖價,利市三倍,當(dāng)另辟糖廠,促余往以資臂助。先是舅父渡孟買,販茗為業(yè);旋棄其業(yè),之星嘉坡,設(shè)西洋酒肆,兼為糖商,歷有年所。舅氏姓趙,素亮直,卒以糖禍而遭厄艱。余部署既訖,淹遲三日,余掛帆去國矣。

余抵星嘉坡,即居舅氏別廬,別廬在植園之西,嘉樹列植,景頗幽勝。舅父知余性疏懈,一切無訾省,僅以家?,嵤赂队啵视嗌跤X蕭閑自適也。

一日,為來復(fù)日之清晨,鳥聲四噪。余偶至植園游涉,忽于細(xì)草之上,拾得英文書一小冊,郁然有椒蘭之氣;視之,乃《沙浮紀(jì)事》。吾聞沙浮者,希臘女子,騷賦辭清而理哀,實文章之冠冕。余坐石披閱,不圖展卷,即余友夢珠小影赫然夾書中也。余驚愕;見一縞衣女子,至余身前,俛首致禮。

余捧書起立,恭謹(jǐn)言曰:“望名姝恕我非儀。此書得毋名姝所遺者歟?”

女曰:“然。感謝先生,為萍水之人還此書也?!?

余細(xì)瞻之,容儀綽約,出于世表。余放書石上,女始出其冰清玉潔之手,接書禮余,徐徐款步而去。女束發(fā)拖于肩際,殆昔人墮馬之垂鬟也;文裾搖曳于碧草之上,同為晨曦所照,互相輝映。俄而香塵已杳。

余歸,百思莫得其解。蠻荒安得誕此俊物?而吾友小影,又何由在此女書中?以吾卜之,此女必審夢珠行止。顧余逢此女為第一次,后此設(shè)得再遇者,須有以訪吾友聯(lián)兆。而美人家世,或蒙相告,亦未可知。

積數(shù)月,親屬容家招飲,余隨舅父往,諸戚畹父執(zhí)見余極歡。余對席有女郎,挽靈蛇髻者,姿度美秀。

舅父謂余曰:“此麥翁之女公子五姑也?!?

余聞言,不審所謂。筵既撤,賓客都就退閑之軒。余偷矚五姑,著白絹衣,曳蔚藍(lán)紈裾,腰玫瑰色繡帶,意態(tài)蕭閑。舅父重命余與五姑敬禮。

五姑回其清盼,出手與余,即曰:“今日見阿兄,不勝欣幸。暇日愿有以教輟學(xué)之人?!币羟遛D(zhuǎn)若新鶯。

余鞠躬謝不敏,而不知余舅父胸有成竹矣。

他日,麥翁挈五姑過余許,禮意甚殷。五姑以白金時表贈余。厥后五姑時來清譚,蟬嫣柔曼。偶棖觸縞衣女子,則問五姑,亦不得要領(lǐng)。

余一日早起,作書二通,一致廣州問舅母安;一致香山,請吾叔暫勿招工南來,因聞鄉(xiāng)間有秀才造反,誠恐劣紳捏造黑白。書竟,燃呂宋煙吸之,徐徐吐連環(huán)之圈。忽聞馬嘶聲,余即窗外盼,見五姑撥馬首,立棠梨之下;馬純白色,神駿也。余下樓迎迓。五姑揚(yáng)肱下騎,余雙手扶其腰圍,輕若燕子。五姑是日服窄袖胡服,編發(fā)作盤龍髻,戴日冠。余私謂妹喜冠男子之冠,桀亡天下,何晏服婦人之服,亦亡其家;此雖西俗,甚不宜也。適侍女具晨餐,五姑去其冠同食。

既已,舅父同一估客至,言估客遠(yuǎn)來,欲觀糖廠;五姑與余,亦欲往觀。估客,舅父同乘馬車,余及五姑策好馬,行驕陽之下,過小村落甚多。土人結(jié)茅而居,夾道皆植酸果樹,棲鴉流水,蓋官道也。時見吉靈人焚迦箅香拜天,長幼以酒牲祭山神。五姑語余,此日為三月十八日,相傳山神下降,祭之終年可免瘴癘。旁午始達(dá)糖廠,廠依山面海,山峻,培植佳,嘉果累累。巴拉橡樹甚盛;歐人故多設(shè)橡皮公司于此,則吾國人亦多以橡皮股票為奇貨。山下披拖彌望,盡是蔗田。

舅父謂余曰:“此片蔗田,在前年,已值三十萬兩有奇,在今日,或能倍之;半屬麥翁,半余有也?!?

余見廠中重要之任,俱屬英人。傭工于廠中者,華人與孟加拉人參半。余默思廠中主要之權(quán),悉操諸外人之手,甚至一司薄記之職,亦非華人;然則舅父此項營業(yè),殊如累卵。

余等瀏覽一周,午膳畢,遂歸。行約四五里,余頓覺胸膈作惡;更前里許,余解鞍就溪流,踞石而嘔。五姑急下騎,趨致問故。余無言,但覺遍體發(fā)熱,頭亦微痛。

估客一手出表,一手執(zhí)余脈按之,語舅父曰:“西向有圣路加醫(yī)院,可速往?!?

舅父囑五姑偕余乘坐馬車,估客,舅父并馬居后。

比謁醫(yī),醫(yī)曰:“恐是猩紅熱。余療此癥多;然上帝靈圣,余或能為役也。”

舅父囑余靜臥,請五姑留院視余,五姑諾,舅父,估客匆匆辭去。余入暮一切惛惚;此晨,略覺清爽,然不能張余睫,微聞有聲,嚶然而呼曰:“玉體少安耶?”

良久,余斗憶五姑,更憶余臥病院中。又久之,姑能豁眸,時微光徐動;五姑坐余側(cè),知余醒也,撫余心前,言曰:“熱退矣。謝蒼蒼者佑吾兄無恙?!?

余視五姑,衣不解帶,知其徹曉未眠。余感愧交進(jìn),欲覓一言謝之,乃吶吶不能出口。

俄舅父,麥翁策騎來視余。醫(yī)者曰:“此為險癥,新至者罹之,輒不治。此子如天之福,靜攝兩來復(fù),可離院矣?!?

舅父甚感其言。麥翁遇余倍殷渥,囑五姑勿遽寧家。舅父,麥翁行,五姑送之,倐忽復(fù)入余病室,夜深猶殷勤問余所欲。余居病院,忽忽十有八日,血氣亦略復(fù)。此十八日中,余與五姑,款語已深,然以禮法自持,余頗心儀五姑敦厚。既而舅父來,接吾兩人歸,隱隱見林上小樓,方知已到別廬。舅父事冗他去,五姑隨余入書齋,視案上有小箋書曰:——

比隨大父,返自英京。不接清輝,但有惆悵。明日遄歸澳境,行聞還國,以慰相思。玉鸞再拜。上問起居。

余觀畢,既驚且喜。五姑立余側(cè),肅然嘆曰:“善哉,想見字秀如人。”

余語五姑:“玉鸞香山人,姓馬氏,居英倫究心歷理五稔。吾國治泰西文學(xué),卓爾出群者,顧鴻文先生而外,斯人而已。然而斯人身世,凄然感人,此來為余所不料。玉鸞何歸之驟耶?”

余言至此,頗有酸梗之狀。此時,五姑略俯首,頻抬雙目注余,余易以他辭。

飯罷,五姑曰:“可同行苑外?!?

言畢,掖余出碧巷中,且行且矚余面。

余曰:“晚景清寂,令人有鄉(xiāng)關(guān)之思。五姑,明日愿同往海濱泛棹乎?”

五姑聞余言,似有所感。迎面有竹,竹外為曲水,其左為蓮池,其右為草地,甚空曠。余即坐鐵椅之上,五姑亦坐,雙執(zhí)余手,微微言曰:“身既奉君為良友,吾又何能離君左右?今有一言,愿君傾聽。吾實誓此心,永永屬君為伴侶;則阿翁慈母,亦至愛君?!?

言次,舉皓腕直攬余頸,親余以吻者數(shù)四,余故為若弗解也者。

五姑犯月歸去,余亦獨返。入夜不能寧睡,想后思前;五姑恩義如許,未知命也若何?平明,余倦極而寐。亭午醒,則又見五姑,嚴(yán)服臨存,將含笑花贈余。余執(zhí)五姑之手微喟,五姑雙頰略頳,低首自視其鞵尖,脈脈不言。自是五姑每見余,禮敬特加,情款益篤。

忽一日,舅父召余曰:“吾知爾與五姑情誼甚篤,今吾有言,關(guān)白于爾。吾重午節(jié)后,歸粵一行。趁吾附舟之前,欲爾月內(nèi)行訂婚之禮,俟明春舅母來為爾完娶。語云:‘一代好媳婦,百代好兒孫’;吾思五姑,和婉有儀,與爾好合自然如意?!?

余視地不知所對。

逾旬,舅父果以四豬四羊,龍鳳禮餅,花燭等數(shù)十事,送麥家。余與五姑,因緣遂定。自是以來,五姑不復(fù)至余許,間日以英文小簡相聞問耳。

時十二月垂盡,舅父猶未南來。余憑闌默忖,舅父在粵,或營別項生意,故以淹遲;忽有偈偈疾驅(qū)而來者,視之,麥翁也。余肅之入,翁愁嘆而坐。

余怪之,問曰:“丈人何嘆?”

翁搖頭言曰:“吾明知傷君之所愛,但事實有不得不如此。”言次,探懷中出紅帖授余,且曰:“望君今日,填此退婚之書?!?

余乍聽其言,蘊(yùn)淚于眶,避座語之曰:“丈人詞旨,吾無從著思。況舅父不在;今丈人忍以此事強(qiáng)吾,吾有死而已,吾何能從之?吾雖無德,謂五姑何?”

翁曰:“我亦知君情深為五姑耳。君獨不思此意,實出自五姑耶?”

余曰:“吾能見五姑一面否?”

翁曰:“不見為佳?!?

余曰:“彼其厭我哉?”

翁笑曰:“我實告君,令舅氏生意不佳,糖廠倒閉矣。縱君今日不悅從吾請,試問君何處得資娶婦?”

余氣涌不復(fù)成聲,乃奮然持帖,署吾名姓付翁。翁行,余伏幾大哭。

爾日有綱紀(jì)自酒肆來,帶英人及巡捕,入屋將家具細(xì)軟,一一記以數(shù)號,又一一注于簿籍;謂于來復(fù)三,十句鐘付拍賣,即余寢室之床,亦有小紙標(biāo)貼。吾始知舅父已破產(chǎn),然平日一無所知;而麥翁又似不被影響者,何也?余此際既無暇哭,乃集園丁侍女,語之故,并以余錢分之,以報二人侍余親善之情。計吾尚能留別廬三日,思此三日中,必謀一見五姑,證吾心跡,則吾蹈海之日,魂復(fù)何恨?又念五姑為人婉淑,何至如其父所言;意者,其有所逼而不得已耶?

余既決計赴水死,向晚,余易園丁服,侍女導(dǎo)余至麥家后苑;麥家有僮娃名金蘭者,與侍女相善,因得通言五姑。

五姑淡妝篸帶,悄出而含淚親吾頰,復(fù)跪吾前,言曰:“阿翁苦君矣?!奔礌坑嘀翂ο碌驼Z,其言甚切;余以翁命不可背。五姑言:“翁固非親父?!?

余即收淚別五姑曰:“甚望天從人愿也。”

明日,有英國公司船名威爾司歸香港,余偕五姑購得頭等艙位。既登舟,余閱搭客名單,華客僅有謝姓二人,并余等為四人。余勸五姑莫憂,且聽天命。正午啟舷,園丁侍女并立岸邊,哭甚哀,余與五姑掩淚別之。

天色垂晚,有女子立舵樓之上;視之,乃植園遺書之人,然容止似不勝清怨。余即告五姑,五姑與之言,殊落寞。忽背后有人喚聲,余回顧,蓋即估客也。自言送其侄女歸粵,兼道余舅氏之禍,實造自麥某一人,言已,無限感喟;問余安適,余答以攜眷歸鄉(xiāng)。

越日,晚膳畢,余同五姑,倚闌觀海。女子以余與其叔善,略就五姑閑譚,余微露思念夢珠之情,女驚問余于何處識之。余乃將吾與夢珠兒時情素,一一言之,至出家斷絕消息為止。女聽至此,不動亦不言。

余心知謝秋云者,即是此人,徐言曰:“請問小姐亦嘗聞吾友蹤跡否乎?”

女垂其雙睫,含紅欲滴,細(xì)語余曰:“今日恕不告君,抵港時,當(dāng)詳言之。君亦夢珠之友,或有以慰夢珠耳?”

女言至此,黑風(fēng)暴雨猝發(fā)。至夜,風(fēng)少定,忽而船內(nèi)人聲大嘩,或言鐵穿,或言船沉。余驚起,亟抱五姑出艙面。時天沉如墨,舟子方下空艇救客,例先女后男,估客與女亦至。余告五姑莫哭,且扶女子先行,余即謹(jǐn)握估客之手。估客垂淚曰:“冀彼蒼加庇二女。”

此時船面水已沒足,余微睨女客所乘艇,僅辨其燈影,飄搖海面。水過吾膝,余亦弗覺;但祝前艇燈光不滅,五姑與女得慶生還,則吾雖死船上,可以無憾。余仍鵠立,有意大利人爭先下艇,睹吾為華人,無足輕重,推吾入水中。幸估客有力,一手急攬余腰,一手扶索下艇。余張目已不見前面燈光,心念五姑與女,必所不免。余此際不望生,但望死,忽覺神魂已脫軀殻。

及余醒,則為遭難第二日下半日矣,四矚竹籬茅舍,知是漁家。估客,五姑,女子,無一在余側(cè);但有老人,踞床理網(wǎng),向余微笑曰:“老夫黎明,將漁舟載客歸來?!?

余泣曰:“良友三人,咸葬魚腹,余不如無生耳!”

老人置其網(wǎng),靄然言曰:“客何謂而泣也?天心仁愛,安知彼三人勿能遇救?客第安心,老夫當(dāng)為客訪其下落?!毖援?,為余置食事。

余問老人曰:“此何地?”

老人搖手答曰:“先世避亂,率村人來此海邊,弄艇投竿,怡然自樂,老夫亦不知是何地也?!?

余復(fù)問老人姓氏,老人言:“吾名并年歲亦亡之,何有于姓?但有妻子。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耳?!?

余矍然曰:“叟其仙乎?”

老人不解所謂。余更問以甲子數(shù)目等事,均不識。

老人瞥見余懷中有時表,問是何物;余答以示時刻者,因語以一日廿四時,每時六十分,每分六十秒。

老人正色曰:“將惡許用之。客速投于海中,不然者,爭端起矣?!?

明日,天朗無云,余出廬獨行,疏柳微汀,儼然倪迂畫本也。茅屋雜處其間,男女自云,不讀書,不識字,但知敬老懷幼,孝悌力田而已。貿(mào)易則以有易無,并無貨幣。未嘗聞評議是非之聲。路不拾遺,夜不閉戶。復(fù)前行,見一山,登其上一望,周環(huán)皆水,海鳥明滅,知是小島,疑或近崖州西南。自念居此一月,仍不得五姑消息者,吾亦作波臣耳,吾安用生為?及歸,見老人妻子,詞氣婉順,固是盛德人也。

后數(shù)日,偕老人之子,出海邊行漁,遠(yuǎn)遠(yuǎn)見一女子,坐于沙上。既近,即是秋云,顧余若不復(fù)識。余詢五姑行在,女始婉容加禮,一一為具言五姑無恙,有西班牙女郎同伴,但不知流轉(zhuǎn)何方。余喜極,乘間叩夢珠事。

女凄然曰:“余誠負(fù)良友。上帝在天,今請為先生言之,先生長厚,必能諒其至冤。始吾村居,先君常嘆夢珠溫雅平曠,以余許字之,而夢珠未知也。一日,夢珠至余家,先君命余出見,余于無人處,以嬰年所弄玉贈之。數(shù)日,侍婢于市見玉,購歸,果所佩物,而吾家大禍至矣。

“先是,有巨紳陳某,欲結(jié)縭吾族,先君謝之。自夢珠出家事,傳播邑中,疑不能明也;有謂先君故逼薛氏子為沙門,有謂余將設(shè)計陷害之。巨紳子聞之,強(qiáng)欲得余,便誣先君與鄺常肅通。巡警至吾家,拔刃指幾上《新學(xué)偽經(jīng)考》,以為鐵證,以先君之名,登在逆籍。先君無以自明,吞金而歿。吾將自投于并,二姊秋湘阻之,攜余至其家,以燭淚涂吾面,令無人覺,使老嫗送余至香港依吾嬸。一日,見《循環(huán)日報》,載有僧侶名夢珠游印度,紆道星洲。余思叔父在彼經(jīng)商,余往,冀得相遇;乃背吾嬸,附賈舶南行,于今三年矣。余遭家不造,無父母之庇,一日不得吾友,即吾罪一日不逭。設(shè)夢珠忘我,我終為比干剖心而不悔耳!”

言至此,淚隨聲下。余思此女,求友分深,愛敬終始,求之人間,豈可多得?徐慰之曰:“吾聞渠在蘇州就館,吾愿代小姐尋之?!?

女曰:“吾亦為先生尋五姑耳?!?

女云住海邊石窟,言已遂別。余同老人子行阡陌間,老人與估客候余已久。余見估客愈喜,私念如五姑亦相遇于此,將同棲絕境,復(fù)何所求?

余三人居島中,共數(shù)晨夕,而五姑久無跡兆,心常動念。凡百余日,忽見海面有煙紋一縷,知有汽船經(jīng)過。須臾,船果泊岸,余三人遂別島中人登船。船中儲槍炮甚富,估客顫聲耳語余曰:“此曹實為海賊,將奈之何?”

余曰:“天心自有安排。賊亦人耳;況吾輩身無長物,又何所顧慮?”

時有賊人數(shù)輩,以繩縛秋云于桅柱,既竟,指余二人曰:“速以錢交我輩;如無者,投汝于海?!?

忽一短人自艙中出,備問余輩行蹤,命解秋云;已而曰:“吾姓區(qū),名辛,少有不臣之志,有所結(jié)納,是故顯名。船即我有,我能送諸君到香港,諸君屏除萬慮可也?!?

五日,船至一灘頭,短人領(lǐng)余三人登岸,言此處距九龍頗近。瞬息,駛船他去。估客攜其侄女歸堅道舊宅,停數(shù)日,女為余整資裝,余即往吳淞。

維時海內(nèi)鼎沸,有維新黨,東學(xué)黨,?;庶h,短發(fā)黨,名目新奇且多,大江南北,雞犬不寧。余流轉(zhuǎn)乞食,兩閱月,至蘇州城。一日,行經(jīng)烏鵲橋,細(xì)雨蒙蒙,沾余衣袂。余立酒樓下,聞酒販言,有廣東人流落可嘆者,依鄭氏處館度日。其人類有瘋病,能食酥糖三十包,亦奇事也。于是過石橋,尋門叩問,有人出應(yīng),確是夢珠,惟瘦面披僧衣。聽余語顛末,似省前事,然言不及贈玉之人,心甚異之。飯罷,檐雨淅瀝,夢珠燈下彈琴,弦軫清放;忽而據(jù)琴不彈,向余曰:“秋云何人也,蓋使我聞之乎?”

余思人傳其瘋病,信然。余乃重述秋云家散,至星嘉坡苦尋夢珠及遇難各節(jié)。

夢珠視余良久,漫應(yīng)曰:“我心亦如之。夫睹貌而相悅者,人之情也;吾今學(xué)了生死大事,安能復(fù)戀戀?”

余甚不耐,不覺怫然曰:“嗟乎,吾友如不思念舊情,則彼女一生貞潔,見累于君矣!”遂出。

至滬,遇舊友羅霏玉明經(jīng)于別發(fā)書肆,因譚及夢珠事。霏玉言:“夢珠性非孤介,意必有隱情在心;然秋云品格,亦自非凡,夢珠何為絕人如是?”

余即曰:“君與我當(dāng)有以釋夢珠之憾乎?”

霏玉曰:“竊所愿也?!?

霏玉番禺人,天性樂善,在梵王渡幫教英文,人敬且愛之。霏玉招余同居于孝友里,其祖母年八十三,靄然仁人也。其妹氏名小玉,年十五,幽閑媲美,篤學(xué)有辭采,通拉丁文,然不求知于人也。嘗勸余以書招秋云來海上,然后使與夢珠相見。余甚善其言,但作書招秋云,未嘗提及夢珠近況。

小玉又云:“吾國今日女子殆無貞操,猶之吾國,殆無國體之可言;此亦由于黃魚學(xué)堂之害。(蘇俗,稱女子大足者曰“黃魚”。)女必貞而后自繇。昔者,王凝之妻,因逆旅主人之牽其臂,遂引斧自斷其臂;今之女子何如?”

此時聞叩環(huán)聲,霏玉肅客入,即一細(xì)腰女郎,睨笑嫣然,望而知為蘇產(chǎn)也。霏玉曰:“密司愛瑪遠(yuǎn)來,故倦矣?!迸勺揭曈啵瑔栍嘈帐?,小玉答之。己而女郎要余并霏玉,乘摩多車同游。

既歸,余問霏玉與此女情分何似?霏玉曰:“吾語汝,吾去夏在美其飲冰忌連,時有女子,隔簾悄立,數(shù)目余,忽入簾莞爾示敬,似憐吾為他鄉(xiāng)游子。此女能操英吉利語,自言姓盧,詢知其來自蘇州,省其姨氏。吾視此女頗聰慧,遂訂交而別,是后常以點心或異國名花見贈。秋間吾病,吾祖母及女弟力規(guī)吾勿與交游,吾自思縱此女果為狐者,亦當(dāng)護(hù)我,我何可負(fù)義?明日復(fù)來,引臂替枕,以指檢摩爾登糖納吾口內(nèi),重復(fù)親吾吻,囑吾珍重而去。如是者十?dāng)?shù)次,吾病果霍然脫體;即吾祖母亦感此女誠摯,獨吾妹于此女多微辭。今吾質(zhì)之于子,此女何如人也?”

余未有以答。

數(shù)日,女盛服而至,謂霏玉曰:“吾母在天賜莊病甚,不獲已而告貸于君?!?

霏玉以四百圜應(yīng)之,省其家貧親老,更時有接濟(jì),前后約三千圜。女一夕于月痕之下,撫霏玉以英語告之曰:“I don't care for anybody in the whole world, but you, I love you. ”

秋候已過,霏玉與女,遂定婚約。至十一月二十六日,午膳畢,霏玉靜坐室中,久乃謂余曰:“吾甚覺耳鳴,煩為吾電告龍飛備乘,吾將與子馳騁郊野?!?

俄車至,余偕霏玉出游,過味莼園,男女雜踏;霏玉隔窗窺之,愕視余曰:“歸歟?”

吾亦以此處空氣劣,不宜留,遂行。霏玉于途中忽執(zhí)吾手狂笑不已,問之,弗答。吾恐霏玉有心病,令馬夫駛馬速行。至家,余扶將以入,此時霏玉踞椅如有所念,余知必有異事。

時見小玉于女紅坐處告余,有西班牙女子名碧伽,修刺求見,自云過三日重來。霏玉聞言甚欣悅,祝余曰:“是為五姑將消息者?!?

余心稍解;詎知霏玉即以此夕自裁于臥內(nèi)?

明晨,余電問龍飛馬夫,昨日味藥園曾有何事?

答云:“盧氏姑娘,與綢緞莊主自繇結(jié)婚耳?!?

余始曉霏玉所以狂笑之故,然余不欲其祖母□氏知霏玉為女所紿,今筆之于書,以示人者,亦以彰吾亡友為情之正者也。

吾友霏玉辭世后三日,碧伽女士果來,握余手言曰:“五姑自遭難以來,無時不相依,思君如嬰兒念其母,吾父亦愛五姑如骨肉。誰知五姑未三月已成干血癥,今竟長歸天國。五姑是善人,吾父嘗云,‘五姑當(dāng)依瑪利亞為散花天使?!裼幸缓啿l(fā),敬以呈君。簡為五姑自書,發(fā)則吾代剪之,蓋五姑無力持剪。吾父居香港四十九年,吾生于香港,亦諳華言。遇秋云小姐,故知君在此。今茲吾事已畢,愿君珍重?!?

女復(fù)握余手而去。余不敢開簡,先將發(fā)藏衣內(nèi),驚極不能動。隔朝,抆淚啟之,其文曰:

妾審君子平安,吾魂甚慰。妾今竟以病而亡,又不亡于君子之側(cè),為悲為恨,當(dāng)復(fù)何言?始妾欲以奄奄一息之軀,渡海就君子,而莊湘老博士不余許;謂若渡海,則墓亦不得留在世間,為君子一憑吊之,是何可者?博士于吾,良有恩意。妾故深信來生輪回之說,今日雖不見君子,來世豈無良會?妾唯愿君子見吾字時,萬勿悲傷,即所以慰妾靈魂也。君子他日過港,問老博士,便得吾墓。

簡外附莊湘博士住址,余并珍藏之。

時霏玉祖母及妹,歸心已熾,議將霏玉靈樞運返鄉(xiāng)關(guān)。余悉依其意,于是趁海舶歸香港。

既至,吾意了此責(zé),然后謁五姑之墓,遂雇一帆船赴鄉(xiāng),計舟子五人。船行已二日,至一山腳,船忽停于石步。時薄暮,舟子齊聲呼曰:“有賊,有賊!”脅使余三人上岸。岸邊有荒屋,舟子即令余三人匿其中,誡勿聲。余思廣東故為盜邑,亦不怪之。

達(dá)曉,舟子來笑曰:“賊去矣。”

復(fù)行大半日,至一村,吾不審村名。舟子曰:“可扶櫬以上,去番禺尚有八十四五里?!?

舟子抬棺先行,余三人乘轎隨后。余在途中,聽土著言語,知是地實近羊城,心知有變。忽巡勇多人,荷槍追至,喝令停止。余甫出轎,一勇拉余襟。一勇?lián)]刀指余鼻曰:“爾膽大極矣。”

言畢,重縛余身。余曰:“余送亡友羅明經(jīng)靈樞歸里,未嘗犯法。爾曹如此無禮,意何在也?”視前面轎夫舟子,都棄棺而逃,唯霏玉祖母及妹,相持大哭。俄一勇令開棺,刀斧鏘然有聲。時霏玉祖母及妹,相抱觸石而死,勇見之不救,余心俱碎。少間,棺蓋已啟,余睨棺內(nèi)均黑色;余勇啟之,乃手槍子彈藥包,而亡友之軀,杳然無睹,余暈絕仆地。比醒,余身已系獄中。思欲自殺,又無刀,但以頭拼壁,力亦不勝。獄中有犯人阻余,徐曰:“子毋爾。今日即吾處斬之日,聞之獄卒云,子欲以炸藥焚督署,至早亦須明日臨刑。計子命尚多我一日,且子為革命黨,黨中或有勇士相救,亦意中事,愿子勿尋短見。若我乃罪大惡極之人,雖有隱憂,無可告訴;冤哉吾妻也。”

余答之曰:“吾實非黨人,吾亦不望更生人世。然子有隱恫,且剖其由,吾固可忍死須臾,為子聽之?!?

犯人曰:“吾父為望族,英朗知名。父有契友,固一鄉(xiāng)祭酒,與吾父約,有子女必諧秦晉。時吾在母腹中僅三月,吾父已指腹為吾訂婚矣;及吾墮地后七日,吾妻亦出世。吾長,奢豪愛客,而朋輩無一善人;吾亦淪于不善,相率為偽,將吾父家資蕩盡,窮無所依,行乞過日。吾外家悔婚,陰使人置余死地者三次。吾妻年僅十七,知大義,嘗割臂療父病,剛自英倫歸,哭諫曰,‘是兒命也,何可背義?’其父母不聽。適吾行乞過其村,宿破廟中。吾妻將衣來,為吾易之,勸余改過自新,且贈余以金。天明,余醒,思此事甚奇,此金必為神所賚,即趨至賭館,一博去其半,再博而盡,遂與博徒為伍,時余實不知其為偷兒也。前晚雁塘村之事,非我為之,不過為彼曹效奔走,冀得一飽。殺人者已逍遙他去,余以饑不能行,是以被逮。然吾未嘗以真名姓告人,恐傷吾妻?!?

言至此,獄卒入曰:“去?!?

犯人知受刑之時已到,淚漣漣隨獄卒去矣。

余記往昔有同學(xué)偶言玉鸞事,與此吻合,犯人殆玉鸞之未婚夫也,因嘆曰:“嗟乎,天生此才,在于女子,而所遇如斯!天之所賦,何其駁歟?”

少選,獄卒復(fù)來,怒目喝余曰:“汝即曇鸞乎?速從我來。”

遂至一廳事,人甚眾,一白面書生指余曰:“是即浙江巡撫張公電囑釋放之人。此人不勝匕箸,何能為盜?”

眾以禮送余出。余即渡香港,先訪秋云。秋云午繡方罷,乃同余訪莊湘博士;博士年已七十有六,蓋博學(xué)多情,安命觀化之人也,導(dǎo)余拜五姑之墓如儀。

博士曰:“愿君晚佳。”遂別。

亡何,春序已至,余同秋云重至海上尋夢珠。既至蘇州,有鏡海女塾學(xué)生語秋云云:“夢珠和尚,食糖度日,蘇人無不知之。近來寄身城外小寺,寺名無量?!?

余即偕秋云訪焉,至則松影在門,是日為十五日也。余見寺門虛掩,囑秋云少延佇以待。余入,時庭空夜靜,但有佛燈,光搖四壁。余更入耳房,亦 然無人,以為夢珠未歸,遂出。至廊次,瞥見階側(cè)有偶像,貌白晳,近瞻之,即夢珠瞑目枯坐,草穿其膝。余呼之不應(yīng),牽其手不動如鐵,余始知夢珠坐化矣。

亟出,告秋云,秋云步至其前,默視無一語。忽見其襟間露絳紗半角,秋云以手挽出,省覽周環(huán)。已而伏夢珠懷中抱之,流淚親其面。余靜立,忽微聞風(fēng)聲,而夢珠肉身忽化為灰,但有絳紗在秋云手中;秋云即以絳紗裹灰少許,藏于衣內(nèi)。此時風(fēng)續(xù)續(xù)而至,將灰吹散,惟余秋云與余二人于寺。

秋云曰:“歸。”遂行。

至滬,忽不見秋云蹤跡,余即日入留云寺披鬀。一日,巡撫張公過寺,與上座言:“曾夢一僧求救其友于羊城獄中,后電詢廣州,果然,命釋之。翌晚復(fù)夢僧來道謝。寧非奇事?”

余乃出,一一為張公述之。張公笑曰:“子前生為阿羅漢,好自修持?!?

后五年,時移俗易,余隨曇諦法師過粵,途中見兩尼,一是秋云,一是玉鸞。余將欲有言,兩尼已飄然不知所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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