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一六年
余至西湖之第五日,晨餐甫罷,徘徊于南樓之上,鐘聲悠悠而逝。遙望西湖風(fēng)物如恒,但與我游者,乃不同耳。計余前后來此凡十三次:獨游者九次,共曇諦法師一次,共法忍禪師一次,共鄧?yán)K侯,獨秀山民一次,今即同莊湜也。
此日天氣陰晦,欲雨不雨,故無游人;僅有二三采菱之舟,出沒湖中。余忽見楊縷毿毿之下,碧水紅蓮之間,有扁舟徐徐而至。更視舟中,乃一淡裝女郎;心謂此女游興不淺,何以獨無伴侶?移時,舟停于石步,此女風(fēng)致,果如仙人也!至旅邸之門,以吾名字叩閽者,閽者肅之登樓。余正駭異,女已至吾前,盈盈為禮,然后赧然言曰:“先生幸恕唐突。聞先生偕莊君同來,然歟?”
余漫應(yīng)曰:“然?!?
女曰:“妾為莊君舊友,特來奉訪。敬問先生,莊君今在否?”
余曰:“晨朝策馬自去,或至靈隱,天竺間,日暮歸來,亦未可定。君有何事?吾可代達(dá)也?!?
爾時女若有所思,已而復(fù)啟余曰:“妾姓杜,名靈芳,住湖邊旅舍第六號室。敬乞傳語莊君,明日上午惠過一談。但有瀆清神,良用歉仄耳。”
余曰:“敬聞命矣。”
女復(fù)含赧謝余,打槳而去。
余此際神經(jīng),頗為此女所擾。此何故哉?一者:吾友莊湜恭慎篤學(xué),向未聞與女子交游,此女胡為乎來?二者:吾與此女無一面之雅,何由知吾名姓?又知莊湜同來?三者:此女正當(dāng)綺齡,而私約莊湜于逆旅,此何等事?若謂平康挾瑟者流,則其人儀態(tài)萬方,非也。若謂莊湜世交,何以獨來訪問,不畏多言耶?余靜坐沉思,久乃聳然曰:
天下女子,皆禍水也!
余立意既定;抵暮,莊湜歸,吾暫不提此事。明日余以電話詢湖邊旅舍曰:“六號室客共幾人?”
曰:“母女并婢三人?!?
曰:“從何處來?”
曰:“上海?!?
曰:“有幾日???”
曰:“飯后乘快車去?!?
余思此時即使莊湜趨約,亦不能及。又思此亦細(xì)事,吾不語莊湜,亦未為無信于良友也。
又明日為十八日,友人要余赴江頭觀潮,并觀三牛所牽舟,莊湜倦不果行。迄余還已燈火矣,余不見莊湜,問之閽者。閽者云其于六句鐘得一信,時具晚膳,獨坐不食,須臾外出,似有事也。
余即往覓之,沿堤行至斷橋,方見莊湜,臨風(fēng)獨盼。余曰:“露重風(fēng)多,何為不歸?”
莊湜不余答,但握余手,順步從余而返。至旅邸,余罷甚,即就寢,仍未與言女子過訪之事也。
余至夜半忽醒,時明月侵簾,余披衣即簾下窺之,湖光山色,一一在目,此景不可多得。余欲起莊湜同觀,正衣步至其榻,榻空如也。余即出樓頭覓之;時萬籟俱寂,瞥眼見莊湜枯立欄前。余自后憑其肩,藉月光看其面,有無數(shù)濕痕。
余問之曰:“子何思之深耶?”
莊湜仍不余答,但悄然以巾掩淚。余心至煩亂,不知所以慰之,惟有強(qiáng)之就榻安眠。實則莊湜果能安眠否,余不知之,以余此夜亦似睡而非睡也。
翌朝,余見莊湜面灰白,雙目微紅,食不下咽,其心似曰:“吾幽憂正未有艾。吾殆無機(jī)復(fù)吾常態(tài),與畏友論湖山風(fēng)月矣?!?
飯罷,余莊容語之曰:“子自昨日神色大變,或有隱恫在心,有觸而發(fā);未嘗與吾一言,何也?試思吾與子交厚;昨夜睹子情況,使吾與子易地而處,子情何以堪?”
此時余反覆與言,終不一答。余不欲擾其心緒,遂與放舟同游,冀有以舒其憂郁,而莊湜始終不稍吐其心事。余思莊湜天性至厚,此事不欲與我言者,必有難言之隱。昨日閽者所云得一信,寧非女郎手筆?吾不欲與莊湜提女子事者,因吾知莊湜用情真摯,而年鬢尚輕,恐一失足,萬事瓦解。吾非謂人間不得言愛也!今茲據(jù)此情景,則莊湜定與淡裝女郎,有莫大關(guān)系。吾老于憂患矣,無端為莊湜動我纏綿悱惻之感,何哉?
余同莊湜既登孤山,見“碧睛國”人數(shù)輩,在放鶴亭游覽。
忽一碧睛女子高歌曰:“ Love is enough. Why should we ask formore?”
女歌畢,即聞空谷作回音,亦曰:“Love is enough. Why shouldwe ask for more?”
時一青年繼曰:“Oh! you kid! Sorrow is the depth of Love.”
空谷作抗音如前。游人均大笑,余見莊湜亦笑;然而強(qiáng)笑不歡,益增吾悲耳。
連日天晴湖靜,余出必強(qiáng)莊湜同行。余視莊湜愁潮稍退,漸歸平靜之境。然莊湜弱不勝衣,如在大病之后;余則如泛大海中,但望海不揚(yáng)波,則吾友之心,庶可收拾。
一日,莊湜忽問余曰:“吾騎馬出游之日,曾有老人覓我否?”
余即曰:“彼日覓子者,非老人,乃一女郎?!?
莊湜愕視余曰:“女子耶?彼曾有何語?”
余始將前事告之,并問曰:“彼女子,何人也?”
莊湜思少間,答曰:“吾知之而未嘗見面者也?!?
余曰:“始吾不欲以兒女之情擾子游興,故未言之。今茲反使我不能無問者,子何為得書而神變耶?吾思書必為彼女子所寄。然耶?否耶?”
莊湜急日:“否。乃叔父致我者?!?
余又問曰:“然則書中所言,與女子過訪不相涉耶?”
莊湜曰:“彼女過訪,實出吾意料之外。君言之,我始知之?!?
余又問曰:“如彼日子未外出,亦愿見彼女子否?”
莊湜曰:“不愿見之。”
余又問曰:“子何由問我有無老人來過?彼老人,何人也?”
莊湜曰:“恐吾叔父來游,不相值耳?!?
亡何,秋老冬初,莊湜束裝歸去。余以腸病復(fù)發(fā),淹留湖上,或觀書,或垂釣,或吸呂宋煙,用巳吾疾;實則腸疾固難已也。
他日,更來一女子,問莊湜在否?
余曰:“早己歸去。”
余且答且細(xì)瞻之,則容光靡艷,豐韻娟逸,正盈盈十五之年也。女聞莊湜已歸,即惘惘乘軒去。余沉吟嘆曰:“前后訪莊湜者兩人,均麗絕人寰者也。今姑不問二人與莊湜何等緣分;然二人均以不遇莊湜,憂形于色,則莊湜必為兩者之意中人,無疑矣。但不知莊湜心在阿誰邊耳?”
又思:莊湜曾言不愿見前之女子。今日使莊湜在者,愿見之乎?抑不愿見之乎?吾今無從而窺莊湜也。夫天下最難解決之事,唯情耳。莊湜宵深掩淚時,余心知此子必為情所累,特其情史,未之前聞。余又深信莊湜心無二色。昔人有言:“一絲既定,萬死不更?!鼻f湜有焉。今探問莊湜者,竟有二美,則莊湜之不幸,可想而知。哀哉!恐吾良友,不復(fù)永年。故余更曰:
天下女子,皆禍水也!
半月,余亦歸滬。行裝甫卸,即訪莊湜。其嬸云:“湜日來忽發(fā)熱癥,現(xiàn)住法國醫(yī)院。”
余馳院視之。莊湜見余,執(zhí)余手,不言亦不笑。余問之曰:“子病略愈否?”
莊湜但點首而已。余撫其額,熱度亦不高。余此時更不能以第二女訪問之事告之,故余亦無言,默坐室內(nèi),可半句鐘,見莊湜閉睫而臥。適醫(yī)者入,余低聲以病狀問醫(yī)者。醫(yī)者謂其病癥甚輕,惟神經(jīng)受傷頗重,并屬余不必與談往事。醫(yī)者既行,余出表視之,已八句鐘又十分矣。余視莊湜仍貼然而睡,起立欲歸。方啟 ,莊湜忽張目向余曰:“且勿遽行。正欲與君作長談也。”
余曰:“子宜靜臥,吾明晨再至。”
莊湜曰:“吾事須今夕告君。君請坐,吾得對君吐吾衷曲,較藥石為有效驗。吾見君時,心緒已寧。更有一事:吾今日適接杜靈芳之簡,約于九句鐘來院。吾向醫(yī)者言明,醫(yī)者已許吾談至十句鐘為止。此子君曾于湖上見之,于吾為第一見,故吾求君陪我;或吾辭有不達(dá)意者,君須助我。君為吾至親愛之友,此子亦為吾至親愛之友。顧此子向未謀面,今夕相逢,得君一證吾心跡,一證彼為德容俱備之人;異日或能為我求于叔父,于事滋佳?!?
莊湜且言且振作其精神,不似帶病之人,余心始釋。然余思今夕處此境地,實生平所未經(jīng)。蓋男女慕戀,憔悴哀痛而外無可言,吾何能于其間置一詞哉?繼念莊湜今以一片真誠求我,我何忍卻之。余復(fù)默坐。
少間,女郎已至,駐足室外。莊湜略起,肅之入,余鞠躬與之為禮。莊湜肅然言曰:“吾心慕君,為日非淺。今日始親芳范,幸何如也。”
此際女郎雙頰為酡,羞赧不知所對。莊湜復(fù)曰:“在座者,即吾至友曼殊君,性至仁愛,幸勿以禮防為隔也?!?
女始低聲應(yīng)曰:“知之?!?
莊湜曰:“吾無時不神馳左右。無如事多乖忤,前此累次不愿見君者,實不得已。未審令兄亦嘗有書傳達(dá)此意否?”
女復(fù)應(yīng)曰:“知之?!?
莊湜曰:“余游西湖之日,接叔父書,謂聞人言,君受聘于林姓,親迎有日,然歟?”
女容色慘沮,而顫聲答曰:“非也?!?
莊湜繼曰:“如此事果確者,君將何以……?”
語未畢,女截斷言曰:“碧海青天,矢死不易吾初心也!”
莊湜心為摧折,不復(fù)言者久之。
女忽問曰:“妾中秋侍家母之錢塘觀潮,令叔已知之耶?”
莊湜曰:“或知之也。”
女曰:“妾湖上訪君未遇,令叔亦知之耶?”
莊湜曰:“惟吾與曼殊君知之耳。”
女曰:“令叔今去通州,何日歸耶?”
莊湜曰:“不知?!?
女郎至此,欲問而止者再。已而囁嚅問曰:“君與蓮佩女士曾見面否?與妾同鄉(xiāng)同塾,其人柔淑堪嘉也。”
莊湜曰:“吾居青島時,曾三次見之,均吾嬸紹介。”
女曰:“君偕曼殊君游湖所在,是彼告我者。彼今亦在武林,未與湖上相遇耶?”
莊湜曰:“且未聞之。”
此際余始得向莊湜插一言曰:“子行后,果有女子來訪?!?
女驚向余曰:“請問先生,得毋密發(fā)虛鬟,亭亭玉立者歟?”
余曰:“是矣。
莊湜聞言,淚盈其睫。女郎蹶然就榻,執(zhí)莊湜之手泫然曰:“君知妾,妾亦知君?!毖源?,自拔玉簪授莊湜曰:“天不從人愿者,碎之可爾!”
余心良不忍聽此女作不祥之語。余視表此時剛十句鐘矣,余乃勸女郎早歸,俾莊湜安歇。女郎默默與余握手,遂凄然而別。嗟乎,此吾友莊湜與靈芳會晤之始,亦即會晤之終也!
余既別莊湜,靈芳二人而歸,輾轉(zhuǎn)思維,終不得二子真相。莊湜接其叔書,謂靈芳將結(jié)縭他姓,則心神驟變,吾親證之;是莊湜愛靈芳真也。余復(fù)思靈芳與莊湜晉接時,雖寥寥數(shù)語,然吾窺伺此女有無限情波,實在此寥寥數(shù)語之外。余又忽憶彼與余握別之際,其手心熱度頗高,此證靈芳之愛莊湜亦真也。據(jù)二子答問之言推之,事或為其叔中梗耳。莊湜云與蓮佩凡三遇,均其嬸氏引見,則蓮佩必為其叔嬸所當(dāng)意之人。靈芳問我,“密發(fā)虛鬟,亭亭玉立”;此八字者,舍湖上第二次探問莊湜之女郎而外,吾固不能遽作答辭也。然則所謂蓮佩女士者,余亦省識春風(fēng)之面矣?第未審莊湜亦愛蓮佩如愛靈芳否?蓮佩亦愛莊湜如靈芳否?既而余愈思愈見無謂,須知此乃莊湜之情關(guān)玉扃,并非屬我之事也;又奚可以我之理想,漫測他人情態(tài)哉?余乃解衣而睡,遂入夢境。顧夢境之事,似與真境無有差別。但以我私心而論,夢境之味,實長于真境滋多,今茲請言吾夢:——
夢偕莊湜,靈芳,蓮佩三子,從錦帶橋泛棹里湖,見四圍荷葉,已殘破不堪,猶自戰(zhàn)風(fēng)不已。時或瀉其淚珠,一似哀訴造物;余憐而顧之,有一葉搖其首而對余曰:“吾非乞憐于爾,爾何不思之甚也?”
將至西泠橋下,靈芳指水邊語蓮佩曰:“此數(shù)片小花,作金魚紅色者,亦楚楚可人。先吾親見之而開,今吾復(fù)親見之而謝,此何花也?”
蓮佩曰:“吾未識之,非蘋花耶?”
莊湜轉(zhuǎn)以問余,余曰:“此與蘋同種而異類,俗名‘鬼燈籠’,可為藥料者也?!?
言時,已過西泠橋,靈芳,蓮佩忽同聲歌曰:“同攜女伴踏青去,不上道傍蘇小墳。”
俄而歌聲已杳,余獨臥胡床之上,窗外晨曦在樹,曉風(fēng)新夢,令人惘然。
余飯后,復(fù)至醫(yī)院,以紫白相間之花十二當(dāng)贈莊湜。莊湜靜臥榻上,昨夕之事,余不欲重提只字,乃絮論湖上之游;明知此于莊湜為不入耳之言,然余不得不如是也。余見昨夕女所遺簪,猶在枕畔,因謂莊湜曰:“此物子好自藏之?!?
莊湜開眸微視,則搖其首。余為出其巾裹之,置枕下。
已而莊湜向余曰:“吾嬸晨朝來言,吾叔將歸,與吾同居別業(yè)?!?
余曰:“令叔年幾何?”
莊湜曰:“六十一?!崩^曰:“吾叔屢次阻吾與靈芳相見,吾至今仍不審其所以然;然吾心愛靈芳,正如愛吾叔也?!?
余順問曰:“靈芳之兄何人也?”
莊湜曰:“吾同學(xué),而肝膽照人者也?!?
余曰:“彼今何在?”
曰:“瑞士?!?
余曰:“有書至否?”
曰:“有,書皆為我與靈芳之事者。”
余曰:“云何?”
曰:“勸我邀求阿嬸,早訂婚約。但吾嬸之意,則在蓮佩?!?
余曰:“蓮佩何如人耶?”
曰:“彼為吾嬸外甥,幼工刺繡,兼通經(jīng)史,吾嬸至愛之?!?
余即接曰:“子亦愛之如愛靈芳耶?”
莊湜微嘆而答曰:“吾亦愛之如吾嬸也?!?
余曰:“然則二美并愛之矣?!?
莊湜復(fù)嘆曰:“君思‘弱水三千’之義,當(dāng)識吾心。”
余曰:“今問子,心所先屬者阿誰?”
曰:“靈芳?!?
余曰:“子先覿面者為蓮佩,而先屬意者乃靈芳,其故可得聞歟?”
曰:“前者吾游京師,正袁氏欲帝之日。某要人者,吾故人也,一日,招我于其私宅。酒闌,出文書一紙,囑余譯以法文。余受而讀之,乃通告列國文件,盛載各省勸進(jìn)文中之警句,以證天下歸心袁氏。余以此類文句,譯成國外之語,均虛妄怪誕,諂諛便辟之辭,非余之所能勝任也,于是敬謝不敏。某要人曰,‘子不譯之,可;今但懇子聊名于此,愿耶?’余曰‘余非外交官,又非元老,何貴署區(qū)區(qū)不肖之名?’遂與某要人別。三日,有巡警提余至一處,余始知被羈押。時杜靈運(yùn)為某院秘書,聞吾為奸人所陷,鼎力為余解免,事后棄職,周游大地,今羈瑞士。靈運(yùn)弱冠失父,偕靈芳游學(xué)羅馬四年,兄妹俱有令名者也。當(dāng)余新歸海上,偕靈運(yùn)卜居涌泉路,肥馬輕裘與共。靈運(yùn)將行,余與之同撮一小影,為他日相逢之券。積日靈運(yùn)微示其賢妹之情,拊余肩而問曰,‘亦有意乎?’余感激幾于泣下。其時吾心許之,而未作答詞焉。吾思三日,乃將靈運(yùn)之言聞于叔嬸,叔嬸都不贊一辭,吾亦置之不問。一日,靈運(yùn)別余,蕭然自去。靈運(yùn)情義,余無時不深念之;顧雖未見其妹之面,而吾寸心注定,萬劫不能移也。”
余曰:“子既愛之,而不愿見之,是又何故?”
莊湜曰:“始吾不敢有違叔父之命也。”
余曰:“佳哉,為人子侄,固當(dāng)如是。今吾思令叔之所以不欲子與靈芳相見者,亦以子天真誠篤,一經(jīng)女子眼光所攝,萬無獲免。此正令叔慈愛之心所至,非猜薄靈芳明矣。吾今復(fù)有一言進(jìn)子,以常理度之,令叔嬸必為子安排妥當(dāng);子雖初心不轉(zhuǎn),而蓮佩必終屬子。子若能急反其所為,收其向靈芳之心,移向蓮佩,則此情場,易作歸宿;而靈芳亦必有諒子之一日。不然者,異日或有無窮悲慨。子雖入山,悔將何及?”
余言至此,莊湜面色頓白,身顫如冒寒。余頗悔失言,然而為莊湜計,舍此再無他言可進(jìn)。余待莊湜神息少靖,乃去。
數(shù)日,其叔嬸果挈莊湜居于江灣之別業(yè)。余往訪之,見其叔手《東萊博議》一卷,坐藤椅之上,且觀且搖其膝。
莊湜引余至其前曰:“阿叔,此吾友曼殊君,同吾游武林者也?!?
其叔聞言,乃徐徐脫其玳瑁匡大眼鏡,起立向余略點其首,問曰:“自上海來乎?”
余曰:“然。”
又曰:“吾聞汝足跡半天下,甚善,甚善。今日天色至佳,汝在此可隨意游覽?!?
余曰:“敬謝先生?!?
時侍婢將茶食呈于藤幾之上。莊湜引余坐定,其叔勸進(jìn)良殷,以手取山楂糕,糖蓮子分余,又分莊湜。余密覘其爪甲頗長,且有黑物,藏于爪內(nèi);余心謂墨也,彼必善爪書。
茶既畢,莊湜導(dǎo)余觀西苑。
余且行且語莊湜曰:“令叔和靄可親。子試自明心跡,于事或有濟(jì)也?!?
莊湜曰:“吾叔恩重,所命靡不承順。獨此一事,難免有逆其情意之一日;故吾無日不耿耿于懷。跡吾叔心情,亦必知之而憐我。特以此屬自由舉動,吾叔故謂蠻夷之風(fēng),不可學(xué)也?!?
爾時隆隆有車聲。莊湜與余即至苑門。車門既啟,一女子提其纖鞋下地,余靜立瞻之,乃臨存湖上之第二女郎也。女一視余,即轉(zhuǎn)目而視莊湜,含嬌含笑,將欲有言。余知莊湜中心已戰(zhàn)栗,但此時外貌矯為鎮(zhèn)定。
女果有言曰:“聞玉體有吝,今已平善耶?”
莊湜曰:“謝君見問,愈矣。”
女曰:“吾前歸自青島,即往武林探君,不料君已返滬?!毖灾链?,回其清盼而問曰:“曼殊先生歸幾日矣?”
余曰:“歸已六日。”
女少思,已而復(fù)問莊湜曰:“湖上遇靈芳姊耶?”
莊湜曰:“彼時適外出,故未遇之?!?
女急續(xù)曰:“然則至今亦未之見面耶?”
此語似夙備者。
斯時莊湜實難致答,乃不發(fā)一言。女凝視莊湜,而目中之意,似曰:“枕畔贈簪之時,吾一一知之矣!”
少選,侍婢請女入。余同莊湜往草場中,徘徊流盼,忽而莊湜顏色慘白,凝立不動;余再三問之,始曰:“余思及蓮佩前此垂愛之情,及阿嬸深恩;而吾今茲愛情所向,乃乖忤如是,中心如何可安?復(fù)悟君前日訓(xùn)迪之言,吾心房碎矣!”
余見莊湜憂深而言婉,因慰之曰:“子勿戚戚弗寧。容日吾當(dāng)代子陳情于令叔,或有轉(zhuǎn)機(jī),亦未可料?”
實則余作此語,毫無把握。然而溺于愛者,乃同小兒,其視吾此語,亦如小兒聞人話餅;莊湜又焉知余之所惴惴者耶?
余辭莊湜歸,中途見一馬車,瞥然而過;車中人即蓮佩也,其眼角頗紅。余心嘆此女實天生情種,亦橫而不流者矣。方今時移俗易,長婦姹女,皆競侈邪,心醉自由之風(fēng)。其實假自由之名,而行越貨,亦猶男子借愛國之義,而謀利祿。自由之女,愛國之士,曾游女市儈之不若,誠不知彼輩性靈果安在也?蓋余此次來滬,所見所聞,無一賞心之事。則舊友中不少懷樂觀主義之人。余平心而論,彼負(fù)抑塞磊落之才,生于今日,言不救世,學(xué)不匡時;念天地之悠悠,唯有強(qiáng)顏歡笑,情郁于中,而外貌矯為樂觀。跡彼心情,茍謂諸國老獨能關(guān)心國計民生,則亦未也。
迄余行至黃浦,時約十句鐘,捫囊只有銅板九枚。心謂為時夜矣,復(fù)何能至友人住宅。昔余羈異國,不能謀一宿,乃往驛路之待客室,吸煙待旦;此法獨不能行之上海。余徑至一報館,訪某君。某君方埋首亂紙堆中,持管疾書,見余笑曰:“得毋謂我下筆千言,胸?zé)o一策者耶?”
余曰:“此不生問題者也。夜深吾無宿處,故來奉擾?!?
某君曰:“甚善。吾有煙榻,請子先臥,吾畢此稿,即來共子聚談。吾每日以‘勛爵勛爵,入閣入閣’諸名詞見累,正欲得素心人一談耳?!?
余問曰:“子于何時就寢?”
某君曰:“明晨五六句鐘始能就寢。子不知報館中人,一若依美國人之起臥為準(zhǔn)則耶?”
余曰:“然則聽我去睡。明晨五六句鐘,適吾起時也。”
某君曰:“子自臥,吾自為文。”余乃和衣而睡。
明晨,余更至一友人家。友人顧問余曰:“子冬衣猶未剪裁。何日返西湖去?”
余曰:“未定?!?
友人出百金紙幣相贈曰:“子取用之。”
余接金,即至英界購一表,計七十圓。意離滬時以此表還贈其公子上學(xué)之用,亦達(dá)其情。余購表后,又購呂宋煙二十圓之譜,即返向日寄寓友人之處。
翌日,接莊湜箋,約余速往。余既至,莊湜即牽余至臥室,細(xì)語余曰:“吾嬸明日往接蓮佩來此同?。晃峤袷怆y為計,最好君亦暫寓舍間,共語晨夕。若吾一人獨居,彼必時來纏擾。彼日吾冷然對之,彼悵惘而歸,吾知彼必有微言陳于吾嬸也。”
余曰:“尊嬸尚有何語?”
莊湜曰:“此消息得之侍婢,非吾嬸見告者?!?
余曰:“余一周之內(nèi),須同四川友人重赴西湖,愧未能如子意也?!?
莊湜曰:“使君住此一周亦佳;不然者,吾唯有逃之一法。”
余即曰:“子逃向何處?”
莊湜曰:“吾已審思,如事迫者,吾唯有約靈芳同往蘇州,或長江一帶商埠?!?
余曰:“靈芳知子意否?”
莊湜曰:“病院一別,未嘗再見,故未告之?!?
余曰:“善,余來陪子住,細(xì)細(xì)商量可也。子若貿(mào)然他遁,此下下策,余不為子取也?!?
余是日即與莊湜同居;其叔嬸遇余,一切殷渥,余甚感之。
明日,蓮佩亦遷來南苑,所攜行李,甚簡單,似不久住也者。余見莊湜與蓮佩每相晤面,亦不作他語,但莞爾示敬而已。有時見蓮佩佇立廳前,莊湜則避面而去,蓮佩故心知之,而無如何也。
一日天陰,氣候頗冷,余同莊湜閑談書齋中,忽見侍婢捧百葉水晶糕進(jìn)曰:“此燕小姐新制,囑 公子并客。”
莊湜受之。侍婢去未移時,而蓮佩從容含笑入齋,問起居。莊湜此時無少驚異,亦不表殷勤之貌,但曰:“多謝點心。請燕小姐坐近爐次,今日氣候甚寒也。”
蓮佩待余兩人歸元座,乃斂裾坐于爐次,蓋服西裝也。上衣為雪白毛絨所織,披其領(lǐng)角,束桃紅領(lǐng)帶,狀若垂巾;其短裙以墨綠色絲絨制之;著黑長襪,履十八世紀(jì)流行之舃,乃玄色天鵝絨所制,尖處結(jié)桃紅Ribbon;不冠,但虛鬟其發(fā);兩耳飾鉆石作光,正如烏云中有金星出焉。
余見莊湜危坐,不與之一言,余乃發(fā)言問曰:“燕小姐,嘗至歐美否?”
蓮佩低鬟應(yīng)曰:“未也。吾意二三年后,當(dāng)往歐洲一吊新戰(zhàn)場。若美洲,吾不愿住,且無史跡,可資憑睇;而其人民以Make money為要義,常曰,‘Two dollars is better than one dollar.’視吾國人,直如狗耳,吾又何顏往彼都哉?人謂美國物質(zhì)文明,不知彼守財虜,正思利用物質(zhì)文明,而使平民日趨于貧。故倡人道者有言曰,‘使大地空氣而能買者,早為彼輩吸收盡矣!’此語一何沉痛耶?”
言已,出素手加煤于爐中。莊湜乘間取書自閱。蓮佩加煤既已,遂辭余兩人,回身斂裾而去。
余語莊湜曰:“斯人恭讓溫良,好女子也?!?
莊湜愁嘆不語。余乃易一新呂宋煙吸之,未及其半,莊湜忽拋書語余曰:“此人于英法文學(xué),俱能道其精義,蓋從蘇格蘭處士查理司習(xí)聲韻之學(xué),五年有半,匪但容儀佳也。此人實為我良師。吾深恨相逢太早,至反不愿見之,嗟夫,命也!”
莊湜言時,含淚于眶。頃之,謂余曰:“君今同我一訪靈芳可乎?其兄久無書至,吾正憂之。”
余曰:“可?!?
遂同行。至巴子路,問其婢,始知靈芳母女,往昆山已數(shù)日,乃悵悵去之。比歸別業(yè),則見蓮佩迎于苑門之外,探懷出一函,呈莊湜曰:“是靈芳姊手筆,告我云已至昆山,不日返也?!?
翌日,天氣清明,飯罷,莊湜之嬸命余等同游。其別業(yè)舊有二車,此日二車均多添一馬,成雙馬車。是日,蓮佩易紫羅蘭色西服;余等既出,途中行人,莫不舉首驚望,以蓮佩天生麗質(zhì),有以惹之也。甫至南京路,日已傍午,余等乃息于春申樓,進(jìn)午餐焉。當(dāng)余等憑欄俯視之際,余見靈芳于馬路中乘車而過,靈芳亦見余等;但莊湜與蓮佩并語,未之見,余亦不以告之。餐罷,即往惠羅匯司諸肆購物,以蓮佩所用之物,俱購自西肆者。是日,蓮佩倍覺欣歡,乃益增其媚。莊湜即奉承嬸氏慈祥顏色,亦不云不樂。余即類星軺隨員,故無所增減于胸中。蓮佩復(fù)自購泰西銀管四枝,贈莊湜一雙,贈余一雙;觀劇之雙眼鏡二,莊湜一,余一。諸事既畢,即往徐園,而徐家匯,而梁園,而崔圃。游興既闌,莊湜請于其嬸曰:“今夕不歸別業(yè),可乎?”
其嬸曰:“不歸,固無不可,但旅館太不潔凈?!?
莊湜曰:“有西人旅舍曰圣喬治,頗有幽致。如阿嬸愿之,吾今夕當(dāng)請阿嬸觀泰西歌劇?!?
其嬸即曰:“今夕聞歌,是大佳事,但汝須恭請燕小姐為我翻譯?!?
莊湜曰:“善?!?
向晚,余等遂往博物院劇場;至則泰西仕女云集,蓋是夕所演,為名劇也。蓮佩一一口譯之,清朗無異臺中人,余實驚嘆斯人靈秀所鐘。余等已觀至兩句鐘之久,而蓮佩猶滔滔不息。忽一烏衣子弟登臺,怒視坐上人,以凄麗之音言曰:
“What the world calls Love, I neither know nor want. I know God's love, and that is not weak or mild. That is hard even unto the terrer of death; it ofters caresses which leave wounds. What did God an wer in the olive grove, when the Son lay sweating in agony , and prayed and prayed: ' Let this cup pass from me? ' Did He take the cup of pain from His moath? No, child; He had to drain it to the depth.”
蓮佩至此忽停其懸河之口,莊湜之嬸問之曰:“何以不譯?”
再問而蓮佩已呆若木雞。
余與莊湜俱知蓮佩爾時,深為感動。但莊湜之嬸,以為優(yōu)人作狎辭,即亦不悅,遂命余等歸于旅邸。既歸,余始知是日為蓮佩生日也。
明日凌晨,蓮佩約莊湜共余出行草地中。行久之,蓮佩忽以手輕扶莊湜左臂,低首不語,似有倦態(tài),梨窩微泛玫瑰之色。莊湜則面色轉(zhuǎn)白,但仍順步徐行。比至廊際,余上階引彼二人至一小客室,謂莊湜曰:“晨餐尚有一句半鐘,吾儕暫歇于此。子聽鳥聲乎?似云:將卒歲也?!?
蓮佩聞余言,引領(lǐng)外盼,已而語莊湜曰:“汝觀郊外木葉,半已零墜,飛鳥且絕跡,雪景行將陳于吾人睫畔?!?
且言且注視莊湜,奈莊湜一若罔聞,拈其表鏈,玩弄不已。
余忽見有旅客手執(zhí)球網(wǎng),步經(jīng)客室而去,余亦隨之往觀。已有二女一男,候此人于草地。余觀彼四人擊網(wǎng)球,技甚精妙,余返身欲呼莊湜,蓮佩同觀。豈料余至客室,則見莊湜猶癡坐梳花椅上,目注地氈,默不發(fā)言;蓮佩則偎身于莊湜之右,披發(fā)垂于莊湜肩次,哆其唇櫻,睫間頗有淚痕,雙手將絲巾疊折卷之,此絲巾已為淚珠濕透。二人各知余至。蓮佩心中似謂:“吾今作是態(tài)者,雖上帝固應(yīng)默許。吾鐘吾愛,無不可示人者。”而莊湜此時,心如冰雪。須知對此傾國弗動其憐愛之心者,必非無因;顧蓮佩芳心不能諒之。讀者或亦有以恕蓮佩之處。在莊湜受如許溫存膩態(tài),中心亦何嘗不碎;第每一思念“上帝臨汝,無二爾心”之句,即亦凜然為不可侵犯之男子耳。
余問莊湜曰:“尊嬸睡醒未?”
莊湜微曰:“吾今往謁阿嬸?!?
遂藉端而去。
蓮佩即起離椅,就鏡臺中理其發(fā),而后以絲巾凈拭其靨。余心中甚為蓮佩凄惻,此蓋人生至無可如何之事也。
迄余等返江灣,莊湜頻頻嘆喟,復(fù)時時細(xì)詰侍婢。是夕余至?xí)S覓書,乃見莊湜含淚對燈而坐,余即坐其身畔,正欲覓辭慰之。莊湜凄聲語余曰:“靈芳之玉簪碎矣!”
余不覺驚曰:“何時碎之?何人碎之?”
莊湜曰:“吾俱不知。吾歸時即枕下取觀,始知之?!?
莊湜言已,嗚咽不勝。
適其時蓮佩亦至,立莊湜之前問曰:“君何謂而哭也?或吾有所開罪于君耶?幸相告也?!?
百問不一答。蓮佩固心知其哭也為彼,遂亦即莊湜身畔,掩面而哭。久之,侍婢扶蓮佩歸臥室。余見莊湜戰(zhàn)栗不已,知其病重矣,即勸之安寢。
明晨,余復(fù)看莊湜,莊湜見余,如不復(fù)識,但注目直視,默不一言。余即時請謁其叔,語以莊湜病癥頗危;而稍稍道及靈芳之事,冀有以助莊湜于毫末。
其叔怒曰:“此人不聽吾言,狂悖已甚。煩汝語彼:吾已碎其玉簪矣。此人年少任情,不知:‘炫女不貞,炫士不信’,古有明訓(xùn)耶?”
言已,就案草一方交余曰:“據(jù)此人病狀,乃肝經(jīng)受邪之證。用人參,白芍,半夏,各三錢;南星,黃連,各二錢;陳皮,甘草,白芥子,各一錢;水煎服,兩三劑則愈。煩為我照料一切。”言時浩嘆不置。
余接方嗒然而退,招侍婢往藥局配方。侍婢低聲語余曰:“燕小姐昨夜死于臥室,事甚怪。主母戒勿泄言于公子。”
余即問曰:“汝親見燕小姐死狀否?”
侍婢曰:“吾今早始見之,蓋以小刃自斷其喉部也?!?
余曰:“萬勿告公子。汝速去取藥?!?
及余返莊湜臥內(nèi),莊湜面發(fā)紫色,其唇已白,雙目注余面不轉(zhuǎn)。
余問:“安否?”
累問,莊湜都如不聞。余靜坐室中,待侍婢歸。莊湜忽而搖首嘆息,一似知蓮佩昨夕之事者,然余心料無人語彼,何由知之。忽侍婢歸以藥付余,復(fù)以一信呈莊湜,莊湜觀信既已,即以授余,面色復(fù)變而為青。余側(cè)身撫其肩;莊湜此時,略下其淚,然甚稀疏。余知此乃靈芳手筆,顧今無暇閱之。更遲半句鐘,侍婢將湯藥而進(jìn),莊湜徐徐服之,然后靜臥。余乃乘間披靈芳之信,覽之。信曰:——
湜君足下:
病院相晤之后,銀河一角,咫尺天涯。每思隆情盛意,即亦點首太息而已。今者我兩人情分絕矣。前日趨叩高齋,正君偕蓮姑出游時也。蒙令叔出肺腑之言相勸;昔日遺簪,乃妾請于令叔碎之,用踐前言者也。今茲玉簪既碎,而吾初心易矣。望君勿戀戀細(xì)弱,須一意憐愛蓮姑。妾此生所不與君結(jié)同心者,有如皦日。復(fù)望君順承令叔嬸之命,以享家庭團(tuán)圓之樂,則薄命之人,亦堪告慰。嗟乎!但愿訂姻緣于再世,盡燕婉于來生,自茲訣別,夫復(fù)何言?靈芳再拜。
余觀竟:一嘆莊湜一生好事,已成逝水;一嘆蓮佩之不可復(fù)作,而靈芳此后情境,余不暇計及之矣。莊湜忽醒而吐,余重復(fù)搓其背。莊湜吐已,語余曰:“靈芳絕我,我固諒之,蓋深知其心也。惜吾后此無緣復(fù)見靈芳,然而……”
言至此,咽氣不復(fù)成聲。余即扶之而臥,直至晚上,都不作一言。余囑侍婢好好看視,冀其明日神識清爽,即可仍圖歡聚。余遂離其病榻,歸寢室。然余是夕已震恐不堪,亦唯有靜坐吸煙,聯(lián)吸十余枝,始解衣而睡,出新表視之,不覺一句半鐘。余甫合眼,忽聞有人啟余寢室之門;望之,則見侍婢持燭倉皇帶淚,而啟余曰:“公子氣斷矣!”
余急起趨至其室,按莊湜之體,冷如冰霜。少間,其叔嬸俱至。其叔舍太息之外,無他言,唯其嬸垂淚顫聲撫莊湜曰:“汝真不解事,累我至此田地?!毖砸褟?fù)哭。
天明,余亟雇車馳至紅橋某當(dāng)鋪,出新表典押,意此表今不送人亦無不可。余既典得四十金,即出,乃遇一女子,其面右腮有紅痣如瓜子大;猛憶此女乃靈芳之婢,遂問之曰:“靈姑安否?”
女含淚不答。余知不佳。
時女引余至當(dāng)鋪屋角語余曰:“姑娘前夕已自縊,恫哉!今家中無錢部署喪事,故主母命我來此耳?!?
余聞此語,傷心之處,不啻莊湜親聞之也。
遲三日,為莊湜出葬之日,來相送者,則其遠(yuǎn)親一人,同學(xué)一人,都不知莊湜以何因緣,而殞其天年也。既安葬于眾妙山莊,余出厚資給守山者,令其時購鮮花,種于墳前;蓋不忍使莊湜復(fù)見殘英。今茲莊湜,靈芳,蓮佩之情緣既了,彼三人者,或一日有相見之期,然而難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