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全 一 卷

雙雙傳 作者:梅鼎祚


國初,濮陽里有高氏兩生,長名義,字仲容;次名選,字叔達(dá)。俱美豐姿,性溫茂,解琴理,好詼諧。閱古則慕宋玉、相如、韓翃之輩,以為千古之大快,而風(fēng)流之絕遘。

庚寅,兩生發(fā)憤下帷,結(jié)椽于里中,園卉四植,委巷春深。墻東有富家秦氏,其夫物故,一子春郎,年僅十馀;二女曰瓊英,曰謙謙,俱負(fù)絕色,而更諳于音律,女工詩畫,靡不精研。瓊許聘西京慕生,未笄而寡。謙謙年雖及瓜,猶未有適。子母間常戲狎謔浪也。其樓居與兩生讀書處甚近。

兩生居無何,殊苦岑闃,各援琴奏,相與長嘯于墻畔。忽聞女聲笑曰:“美哉兩少年也!”輒遁去。兩生驚顧,庭中虛無一人,但睹紅樓上珠簾半卷,繡幕低垂,雙雙燕子往來其間而已。兩生亦不知為秦氏樓也,徘徊者久之。

薄暮,月滿庭,階如洗,花陰籠霧,春色暗藏。兩生復(fù)散步于東墻之下。秦氏已先率二女登樓待月矣。其母曰:“今夕月明風(fēng)清,可無佳句?”瓊曰:“正須挈瓶磨韻,品題風(fēng)月耳?!敝t斂容謝曰:“請給楮筆,為伯姊先驅(qū)?!逼湓娫疲?

花籠薄霧竹籠煙,景物依依似可憐。最恨深閨人靜後,月沉帳底未成眠。

瓊笑謂:“妹憮然有停云之思乎?”即口占云:

微茫月色起高墻,影入羅幃白似霜。不信丹青能畫得,花陰寂寂暗聞香。

其母沉思良久,顏色凄慘,若有所慨于衷者,曰:

一入春閨里,長愁不記年。風(fēng)光猶昨日,人月不同圓。

擲筆長嘆數(shù)聲,淚下。

二女前曰:“今宵聯(lián)詩樂甚,無泣也?!彼炝T詩,相與論女中才子,誰為最者。謙哆口季蘭,謂:“如‘遠(yuǎn)水浮仙棹,寒星伴使車’,蓋五言中長城也,彼薛濤而下,可置勿論矣。”瓊英勝于色澤,而才情稍輸謙謙一籌,乃故抑季蘭而左袒薛濤曰:“濤居枇把花下,當(dāng)時(shí)有女校書之稱,如制小箋翩翩,皆才之所鐘,豈徒以顏色驕人者哉?”二女爭論不已。其母為之解曰:“瓊也難為姊,謙也難為妹?!?

兩生墻下記憶不甚真,仲乃朗吟曰:

低低細(xì)語出墻頭,半似含嬌半似羞。安得文君攜手去,殷勤重解驌驦裘。

叔亦朗吟曰:

淺黛低鬟雅淡妝,隔墻嬌語弄笙簧。依稀憶得芙蓉帳,月暗燈殘?jiān)孤╅L。

謙接應(yīng)曰:“誰少年,固效洛下書生詠耶?”瓊掩其口曰:“恐鸚鵡外傳,謂妹春心畢露也。獨(dú)不聞四始乎?豈不夙夜,謂行多露,妹言何容易!”遂流盼下樓。

兩生嘆賞彌久,就枕。叔夢一嫠婦,白皙而且豐膩,宛轉(zhuǎn)致前曰:“妾東鄰秦氏也,窺郎于茲者閱二祀,所感郎相憶不置。弱女雖陋,愿充下陳,幸謝而兄,詰旦有物委朝露者,妾女之遺也?!毖援?,翩然而逝。叔為之驚寤,輾轉(zhuǎn)不能寐,達(dá)曙,復(fù)熟臥。

適仲早起,往墻下探夜來笑語聲,則見委羅帕一幅,墨漬淋漓,蜿蝗清麗,字字欲飛。有《懊恨詞》一闋,云:

淡黃細(xì)柳搖新綠,睡吐晴煙足。綺欄人靜,繡閣燈昏,衾寒袖薄。一腔春緒苦難裁,幽夢頻相逐。悠悠怨恨,鶯囀垂楊,風(fēng)敲翠竹。

仲喜獲之,不啻琬琰,急呼叔語之。而叔亦告以所夢,共嘆異移晷,謂:“此女不從人間來,何工于詩乃爾!”

俄而小鬟突至,結(jié)束翩翩,綽有逸態(tài),向前致禮兩生曰:“妾秦家侍女梨香也。夜來女郎樓頭望月,誤遺羅帕墻下,郎君必得之,幸即見還,愿以他物相酬?!鄙鷨柵蔀檎l,曰:“為瓊英?!敝傩υ唬骸罢执呵橥庑拐咭??女郎風(fēng)流蘊(yùn)藉,不減薛濤,而仆情致楚楚,自是高千里。幸致意女郎,必?zé)o還理。他日仙源有路,當(dāng)留取為質(zhì)?!毕阄⑿Χ?。

次日,謙之婢曰冬兒,頗聰慧,善承意旨,入園林采花。時(shí)叔正獨(dú)佇中庭,知其為秦氏侍兒,特謬言:“誰家女流,輒入花叢,作狂蜂態(tài)?”冬不答。次日仍來,叔調(diào)之曰:“名園縱有三千樹,爭似卿家解語花?”冬應(yīng)之曰:“花心一點(diǎn)千重束,舞蝶狂蜂莫浪猜?!笔逅炜钪耄敉笮萝⒍?。冬熟嚼曰:“色嫩綠,味清香,頗似天池。我謙姐故有茶渴,遍覓無獲,不知郎君何來?愿即指示。”叔見瓊屬意仲容,正欲尋青鳥導(dǎo)情于其妹而未得,聞冬兒言,喜可知矣,遂裁合歡錦數(shù)尺,裹天池茶,用色絲系相思結(jié)于外,題其封云:

色奪天姝黛,香分漢殿春。團(tuán)團(tuán)明月片,卻寄玉樓人。

冬兒持去。謙笑曰:“何物郎君,解滑稽,與儂作歡笑?!彼煊嵠錉蠲?。冬以狀貌對。又曰:“與仲何似?”對曰:“二人各擅其佳,第致有不同耳。”又曰:“與中表魚覲日孰美?”對曰:“叔豐情散朗,致有馀嫻,魚遠(yuǎn)弗及也。”謙遂有盼睞意,常使冬饋問。而瓊亦每從墻頭擲果仲窗內(nèi)。

一日,香持練囊寄仲曰:“我瓊姐繡此,雕欄憑盡,摹擷精工,生平針指竭矣。愿易羅帕。”仲始難之,既曰:“將囊先我,我出帕?!钡媚叶敛慌c。香曰:“帕既不出,囊又誘匿,是何言與?”仲乃把其袖,引之上坐,促膝耳語曰:“自向夜聞女郎吟後,輒肉奮色飛,恨無由掀帷一望顏色。今殘喘已懨懨稍息,倘不俯鑒丹忱,則仆之命旦暮盡矣!”香曰:“郎之命不敢棄也,第瓊姐外雖風(fēng)流放誕,而中扃嚴(yán)閑,毫不可犯以非禮。夜聞郎君解裘之句,見其幽閨人靜,門掩梨花,覺為之凄楚。今為郎計(jì),何不斷其羅帕之半,題淫詞以調(diào)之乎?”仲欣如計(jì),題云:

綠窗艷冶誰家女?花落香泥,不管流年度。聲聲杜宇啼春去,說盡相思無限苦。黃昏幾陣?yán)婊ㄓ?。燈暗帷掀,種種添愁緒。枕邊行盡巫陽路,一縷春心無覓處。

授香曰:“女郎風(fēng)韻,微見于詞,而花容月貌,未得親炙。何由一睹為快?”香曰:“是特易易耳。兩女郎見園中花木鮮采可人,常欲一歷覽其間。愿三日以為期,郎君但潛匿他室,遂得物色之矣。其披服紈素,首戴翠鈿,指環(huán)雙約,而柳眉嬌蹙,蓮步緩移者,吾瓊姐也;其翩然逸秀,意態(tài)濃遠(yuǎn),朱櫻點(diǎn)唇,丹霞襯臉,而玉釵斜溜,衣絳綃練裙者,則瓊姐之妹謙謙也?!敝儆謫枺骸皟膳刹徘槭敫??”曰:“染翰春云,描寫風(fēng)致,或清譚恣謔,則謙領(lǐng)旗鼓;其幽才雅韻,膩理瑩肌,烏云一朵,金蓮雙辦,笑臉嫣然,回頭百媚,我瓊姐其風(fēng)流之渠帥矣。至龍?bào)哮P管,按律而吹,或鳴琴妝閣,刺繡紗窗,舞袖解掌上之飛燕,歌喉繞梁上之韓娥,則我瓊姐與謙姐翩翩雙美,無能一置軒輊也。”

俄冬兒亦至,香不竟其說。冬竟入叔書幃,手持一幅,笑曰:“我女郎得茶甚相悅,今以此報(bào),第愧非瓊瑤耳。”叔焚香展之,乃畫也。取《蝶戀花》為題,有絕句于其上,云:

一春花事為君開,君為花開去復(fù)來?;浜鲶@春去也,情慵意懶過瑤臺(tái)。

——以叔有“深入花叢作浪蝶”語也。叔曰:“春事未闌,何為傭懶?愿得一寄聲女郎,事成,當(dāng)以雙南金為報(bào)。”冬正色厲言曰:“郎君才貌與我謙姐雖略相當(dāng),而我謙姐冰操玉潔,眾無不知,奈何以污辭相垢?且郎縱有雙南金乎,妾獨(dú)無綠綺琴也?愿閉口勿言廣?!?

叔內(nèi)疚不勝,猶冀萬一之或從,俟其解顏,復(fù)笑,謂曰:“春色妍麗,花迎笑目,鳥喚枝頭,聲聲求友,縱鐵石人亦當(dāng)動(dòng)情,叔達(dá)焉能不作兒女子態(tài)乎?”冬曰:“叔可懷也,人之多言亦可畏也。”叔持其臂曰:“余心蕩矣,且館童盡出,女郎無惜片時(shí)青春,請作少年行樂。”冬撥其手趨出曰:“冷如鬼手,強(qiáng)來捉人!”叔牽裾留之曰:“爾女郎吾猶將藉爾緩頰,爾乃先棄去,則吾將誰依?且爾不欲為崔氏家婢,安知爾女郎無待月西廂之想乎?又何用此崛強(qiáng)為也?倘爾不即垂憐,請白練套頸,畢命妝前,使?fàn)柵芍?,?dāng)笑謂叔達(dá)狂生,終為情死耳,爾將奈我何哉?”冬不得已,強(qiáng)從之,甚有不勝狀者。

又三日,二女郎挾三五伴俱來,其服飾一如梨香所言。至中堂,有文昌一幅,謙謙頂禮。瓊戲之曰:“愿得夫君,早登桂籍?!敝t含笑。歷中堂後,有《張仙打彈圖》,瓊佇足視之。謙曰:“未諧夫婿,先欲乞佳兒耶?”——里中有張仙祠,禱子者多往焉,故有是語。亭北有紫牡丹數(shù)本,多名人題詠。謙摩挲讀之,略不解意,捉筆賦曰:

渭流脂水漲秦宮,染得名花三兩叢。移向書幃好生色,莫教紅淚拭羞容。

瓊詩曰:

玉杯酒暈試新妝,醉抹胭脂滿面香。一笑不知傾國恨,臨風(fēng)猶似舞霓裳。

梨香、冬兒曰:“婢雖不才,愿呈巴調(diào),以續(xù)貂後?!痹娫唬?

紫綃為蓋毅為紋,半是涂脂半未勻。

冬續(xù)之曰:

醉臉試向春日笑,何如亭畔倚欄人!

迤邐抵仲容齋中,見案頭有《章臺(tái)傳》,瓊笑謂謙曰:“仲固有竊玉偷香之意乎?”及之叔書帷,床有瑤琴。謙命冬兒取來,鼓《湘妃怨》一再行。兩生突至,女郎遜避無路,謙獨(dú)以扇障面,曰:“塵太薄人!”兩生致恭,女亦答禮,各稍稍散去。兩生跡尾至門,仲微吟曰:

云髻高梳宮樣妝,佩聲漸遠(yuǎn)尚悠揚(yáng)。桃花流水依然在,莫遣東風(fēng)枉斷腸。

瓊謂謙曰:“此生錦腸斷矣!”即屏匿戶內(nèi)。

兩生心飄蕩,歸,見《詠牡丹》詩,益情動(dòng)焉。叔因?yàn)椤短ど小罚疲?

韋曲看花,章臺(tái)問柳,風(fēng)流肯落他人後?可堪吟斷數(shù)行詩,粉墻百尺空搔首。彩筆拈題,青衫濕透,夢魂無賴花枝瘦。牡丹亭下擲金錢,佳期試卜何時(shí)有。

即悶入書室。

瓊英使梨香謝仲曰:“適游名園,致妨藝業(yè),且污齋壁,刻畫無鹽,唐突西子,瓊姐為致意,幸勿笑話。”仲曰:“昨事諧否?”香曰:“未有間,姑稍俟之,當(dāng)為郎君地。然則何以謝我?”仲笑曰:“當(dāng)鋪十樣錦,貯汝金屋中。”

香歸,瓊問曰:“仲亦何言?”香曰:“第云錦腸寸寸斷耳?!蹦藢⑾蛩z羅帕潛置枕邊。夜靜衾寒,金猊香冷,瓊寤寐反側(cè),起濡墨,賦《如夢令》一闋。詞云:

翠被春寒睡醒,寶篆煙消香燼。漏角數(shù)聲悲,吹散一天星影。孤另,孤另,殘夢未成離枕。

題畢,勻枕邊薰?fàn)t馀香,見帕裂半,驚疑展讀,竊長吁嘆曰:“君未知妾耳!子規(guī)夜啼,聲聲徹曉,一片惜花心,如柳絮亂舞矣。”恐香覺之,乃佯舉帕擲地,喚香責(zé)曰:“家婢不離閫閾,乃出入書齋,與仲容作儀、秦!”香對不知。瓊指其帕曰:“此飛渡耶?”香笑曰:“姐斷腸人所遣耳。”瓊不能詰。

香乘間說之曰:“青春幾何,韶顏易擲,遘此麗年,正當(dāng)結(jié)同心,與蕭郎作伴,而寂寂孤幃,殊為少年竊笑。且女郎獨(dú)不見鄰婦乎?姿色艷冶,傾動(dòng)女流,當(dāng)時(shí)謂芳顏長駐,不數(shù)年而韶華凋盡;雙鬢婆娑星星,稱一老媼矣。女為悅己者容,不以此時(shí)結(jié)彩鸞之伴,將‘老大嫁作商人婦’耶?”瓊曰:“幼諳女史,常恥淫奔,倘為桑間丘中之事,不幾為柏舟姍笑?”香曰:“男女之欲,人皆有之。第當(dāng)憐才好德,如文君從琴于相如,賈氏偷香于韓壽,東家窺宋玉于墻頭,西廂會(huì)張生于月下,好事者多嘖噴侈之。即如女郎所言,將不如淫婦人乎?”瓊業(yè)已屬意于仲,復(fù)謬曰:“第里中少年皆平樂輕薄兒,無可托者?!毕阍唬骸爸偃菰甯愕P,貌奪瑤林,翩翩美秀而文,所謂佳人才子,天作之合,妾請為月下老人?!杯偽⑦?,約曰:“俟晚燈滅,我先睡,許來就之。”

香欣然奔謂仲曰:“事諧矣,今宵香羅帕合,速鑄金屋謝我。”仲指方寸曰:“此作謝媒錢。”

及夜,瓊愧心內(nèi)萌,念以約不可負(fù),乃呼香,詐為己睡待之,且敕以勿露。仲至,以為真瓊也,愛護(hù)如處子,但呼則不應(yīng),語以事則不答。仲謂其害羞,雞鳴而出,終不疑。瓊從屏間聞其嬌顫之聲,嚙指趑趄。逾日作《閨情》詩,令香貽之。詩曰:

懶向妝臺(tái)學(xué)畫眉,笑拈紅豆打鶯兒。嚶嚶密葉啼春老,戀戀柔條織縷遲。腸斷豈堪愁里聽,情牽況是個(gè)中知。相呼相應(yīng)相思樹,棲息何緣借一枝。

仲得詩疑之,探香曰:“夜來何不見汝?”香笑曰:“終夜伴郎,何云不見?”仲始悟“何緣借一枝”之句,為瓊所誑,遂依元韻和曰:

美人隔水?dāng)砍蠲?,腸斷西鄰游冶兒?;湟褜⒋簥Z去,鶯啼猶恐日來遲。藍(lán)橋錯(cuò)認(rèn)情多逞,月殿含凄夜自知。我欲喬遷投上苑,何時(shí)肯借最高枝?

授香,另懇佳期。香諾之。歸謂瓊曰:“仲知相征,甚恨,殊意女郎,雖百贈(zèng)頭,作不得女郎半數(shù)。今日當(dāng)何以報(bào)仲?”瓊面赤,徐曰:“汝自細(xì)圖之,何強(qiáng)逼人?”

及晚,香挈枕語仲曰:“女郎許借高枝,可下榻以俟?!敝倌嗽O(shè)重裀,置累席,援鉤金箸,拈生龍腦于博山爐中,篆煙細(xì)細(xì),燭影煌煌,童仆戒嚴(yán),掃徑待臨。俄香奉瓊至,服素練,曳翠文裙,羞容冶態(tài),若不堪行。仲長跽迎之,飄飄乎謂神仙之下凡間也。坐見其膚色玉曜,與燭光虧蔽,云鬟綠綰,蟬鬢翠貼,朱粉末勻,畫涂應(yīng)骨。雖凌波苧蘿,并其俊嚴(yán),嫵媚似過之。仲神魂搖蕩,挽頸襯其面曰:“女郎念我腸斷而不早救我,非梨香,墓木拱矣!”仲因促其就枕,香從床後窺之曰:“殷勤相如固解驌驦裘矣!”

忽門外撾聲如沸,童子報(bào)以客至。仲使謝之曰:“玉漏將殘,主人高臥?!蓖饪坶T益急,仲不得已間香、瓊屏內(nèi),強(qiáng)披衣起,則仲莫逆友溫大員也。時(shí)遠(yuǎn)游方歸,來邀兩生夜敘。仲力謝之,溫曰:“新從姑蘇來,得三白數(shù)瓶,止一蔬一脯已矣,幸即相過,無他卻?!敝儆治x之,不得已同往。瓊英怨仲之背盟也,謂香曰:“我故謂少年輕薄!”遂去。時(shí)冬兒應(yīng)門,以報(bào)謙謙。謙戲之曰:“姊來何暮?想從長卿游耳?!杯傯鲱伓搿?

溫掞藻割鮮,呼盧浮白,丙夜不休。仲心旌搖搖,笑語恍惚,魂不附體。溫曰:“君家兄弟從來慷慨,仲獨(dú)煞興,豈從夢中來未醒耶?”仲故答之曰:“陽臺(tái)之上,行云行雨,奈何不令人猶憶夢中?”溫意仲特戲言,亦竟不疑。

酒興將闌,雞報(bào)曉,乃得辭歸。繞步庭中,痛自悔責(zé),凄然以其,但曰:“良會(huì)不易值,佳人難再逢?!边t疑久之,曰:“豈其夢耶?然腸斷之語、驌孺之解,言猶在耳;豈不夢耶?則來不語兮意不傳,條而來兮條而去,何為者也?”徒倚達(dá)旦,乃調(diào)《桃源憶故人》一闋,云:

隔窗鳥語花聲碎,報(bào)道秦娥夜至。忙整風(fēng)幃鴛被,和著人兒睡。無端月下敲聲沸,驚散陽臺(tái)云雨。點(diǎn)點(diǎn)淚珠偷墜,幽恨憑誰寄?

因出玉版箋書之,思寄瓊英,而目注東墻,飛鴻信斷。

時(shí)有妓名存存者,與仲故善,屢招仲往。仲強(qiáng)赴,然凄惋之容,戚戚可挹。存起舞為壽,百般求媚,終莫得其歡心。因留寢,語仲曰:“妾媚郎極矣,而郎凄惋如故,得無以紅塵中人,不足知青云客乎?”詰問再三,仲不得已,語之。存曰:“此秦氏瓊英也。眉秀而長,肌瑩而膩,常愛約雙指環(huán),真郎匹也!”仲曰:“卿所言如親炙然?!贝嬖唬骸版獜拿秸呷~婆聞來,郭太尉欲為公子隆運(yùn)覓一佳婦,第以其曾字西京慕生,不欲婚嫠女,中輟?!?

仲歸,適香來,且笑且罵曰:“薄幸郎,向夜從何去處?使我瓊姐朱欄憑遍,秋波望穿?!敝俑嬉詾橛阉АO銛咳葜x曰:“故知郎不作平樂諸兒態(tài)也。”仲因出《桃源》詞,冀以續(xù)盟。香曰:“夜來郎君別去,我女郎大是含羞,無再出理。郎先削牘試之?!敝贂唬?

辱女郎眷顧,使得有臨邛之遇,生平一大奇也。第恨為友牽去,至今我形神不復(fù)相親。雖情愛未終,而彼此諧暢,所謂人之相知,正相知心也。倘女郎不寒舊盟,令得便從妝次,則截顱掏胸不知有人世事矣。小詞一闋,并錄楮末,幽情種種,不靳報(bào)音。

寫畢,授香曰:“萬代瞻仰,在此一舉。”

瓊英讀之,泫然流涕曰:“仲猶疑我哉!靈犀一點(diǎn),早付伊矣,奈何猶藉楮墨間也!妾恐蜂媒蝶使,走漏春消息耳。”香促其回音,且曰:“不當(dāng)今此生腸斷,負(fù)華山畿之慘?!杯偑q豫未決,曰:“渠能撇我去,我獨(dú)撇不下耶?”香連促之,始逡巡書云:

忌哉郎友,妾固薄命,何奪郎良會(huì)也!郎棄妾而去,妾佇立蒼苔,繡鞋煙透,羅裳露濕,都化為相思淚斑耳。敬謝郎君,好友情鐘,紅顏命薄,佳期已矣,更復(fù)何言!

香得書,直奔仲齋中。仲捧誦,勃然變色曰:“女郎變卦,奈何?”香曰:“第無害,愿更得數(shù)行詞,妾掉三寸舌為郎作曹丘生,聯(lián)兩家之好。倘不即如愿,妾請出郎君及瓊姐所寫書詞于主母,女郎必懼而首肯之矣?!敝俅筚p其策,撮唐詩云:

昔年曾向五陵游,新得佳人字莫愁。何處相思不相見,月明人夢在青樓。

飛花澹蕩御筵紅,神女失來第幾峰?誰為含愁獨(dú)不見,錯(cuò)教人怨五更風(fēng)。

留君不住益凄其,獨(dú)立滄浪自詠詩。為報(bào)故人憔悴盡,春風(fēng)何處有佳期?

瑤峰一別杳難期,流水青山空所思。惆悵深閨獨(dú)歸處,海棠應(yīng)恨我來遲。

十二樓中月白明,倚闌無語倍傷情。欲知此後相思處,冰簟銀床夢不成。

與君相見即相親,白日尋思夜夢頻。欲問吳江別來意,岸旁桃李為誰春?

東風(fēng)吹雨過青山,翠掩重門燕子閑。錦字織作添別恨,對君衫袖淚痕斑。

誰家巧作斷腸聲?散入春風(fēng)蒲雒城。臨水自憐流落久,何時(shí)開閣引書生?

授香,且勞之曰:“果爾,生有金環(huán)一雙,愿為女郎壽。”香曰:“吾哀王孫而緩頰,豈望報(bào)乎?”

歸,則瓊遙謂之曰:“好郎君不致太驚訝否?”香取袖中詩,擲之曰:“女郎欲希卓文君,文君從相如正大雅,不似女郎喬作衙,此呂相絕秦書也。請閱之?!杯傇唬骸版磭L與郎媾,而妹尚嘲我從長卿游,藉令更為成都之奔,不謂我淫女子乎?”香曰:“女郎第了仲容公案,亡慮也。且謙姐安能終廢人嘯歌作投梭女?”瓊猶有難色。香曰:“俟夜闌,請先辟後園西南角門,延仲容甚便?!杯偵凇?

薄暮,香忙來謂仲曰:“幸得伸舌,黃昏後郎可從西角門來?!奔捌?,仲往,瓊已麗服靚妝,開窗以待。仲入其室,瓊起謂曰:“郎君天上麒麟,妾廣輪賤質(zhì),敢辱寵臨!”仲曰:“聞嫦娥獨(dú)宿,故來相伴?!毙φZ溫柔,顏色艷媚,不復(fù)如向日之嬌羞矣。仲促就枕,瓊徐出羅帕之半,曰:“誰謂‘一縷春心無覓處’?”仲笑為瓊松裙帶,曰:“柳腰一搦,勝似張緒當(dāng)年?!币蚬踩肓_帳,臉偎臂枕,曲盡繾綣,兩情既洽,魚水歡同。

夜色將曙,瓊命香舉火,除雙指環(huán)授仲曰:“妾嬰兒所弄,贈(zèng)充君子之佩,愿志如環(huán)不解?!鄙菔?,裂所曳練裙一幅,握管作長歌一篇贈(zèng)之,曰:

荼伋院落深沉沉,綺窗金屋圍珠屏。春風(fēng)一夜入楊柳,美人卷簾惜花醒。憶昔東墻望斷時(shí),兩情相悅心相契。枕邊繡作鴛鴦鳥,調(diào)笑清宵殊未止。鄰雞喔喔催曉星,牽裳挽臂細(xì)留語。美人贈(zèng)我雙約指,何以報(bào)之慚下里。暗置懷袖生輝光,繾綣幽情擬終始。重重密誓金比堅(jiān),天長地久永相憐。但愿化為鳳與凰,與君飛向青云邊。

書成,授瓊。瓊轉(zhuǎn)顧叮囑,至再至三。香曰:“仲容故有情癡,女郎何必作叩頭蟲?”遂別。

瓊值母疾,因不通耗者逾月。仲容懼有他變,憂動(dòng)顏色,形諸聲歌。叔訊之,仲只示以詩,云:

高墻一望欲傷神,怨入東風(fēng)楊柳新。芳草無情迷舊路,野花何計(jì)遣殘春?眼驚燕子歸簾晚,腸斷鶯聲到夢頻。此去秦樓應(yīng)咫尺,鳳簫音斷淚沾巾。

叔笑曰:“多情宋玉悲愁苦矣,又作傷春賦耶?”

叔去,香適來。仲曰:“一別累月,女郎竟不念我何?”香具語其故,且約今晚復(fù)圖佳會(huì)。自是頻相往來者浹旬。叔獨(dú)未諧,仲笑曰:“折花固自有折花手,汝傖父,何能為也!”叔曰:“鷦鷯寄棲一枝足矣,何吝馀枝分我一夔未足。但弟欲之,當(dāng)為弟作魏無知?!?

一夕,仲與瓊樓頭夜談,情款各至。謙從壁見窺之。仲見星月明凈,曰:“噫!不若微云點(diǎn)綴?!杯傇唬骸袄删有牟粌?,強(qiáng)欲塵穢太清?!敝僭唬骸敖竦趬m游其下界。尚有三十三天無上境?!敝t指仲謂冬曰:“此郎得隴尚望蜀,獨(dú)不念而弟孤寂即?”冬笑曰:“使孤寂人與女郎相對,情興不在此君下?!敝t微哂,以袖掩面而歸。甚悒郁,賦詩云:

庭院深深鎖晝長,幾重花木隔巫陽。繡衾誰織鴛鴦錦?寶篆空燒鸞鳳香。寒透蝦須簾百尺,恨添蠟燭淚千行。欲將錦瑟閑消悶,撥盡朱弦總斷腸。

冬曰:“女郎春情盡見矣!”謙曰:“圣人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鐘,正在我輩?!倍炷嬷唬骸芭梢允暹_(dá)為何如?”曰:“常窺之,以彼之才,則何王之門不可以曳長裾乎?”冬曰:“得坦腹如叔達(dá)者何如?”謙不應(yīng)。冬曰:“女郎風(fēng)情才致,叔固常津津艷慕之?!敝t驚曰:“何以使聞?”

次晚,仲復(fù)集瓊所,曰:“昨宵虛度,今當(dāng)刻燭賦詩,毋令溫庭筠傲人?!辟x得《佳人》詩,云:

美人出秋水,顏色笑芙蓉。月掃蛾眉淡,云偏寶髻松。歌聲江上碧,舞袖掌中紅。不羨巫山女,陽臺(tái)夢里逢。

瓊賦得《才子》詩,云:

洛下文章客,翩翩正少年。價(jià)高元白璧,調(diào)逸自朱弦。氣色神仙授,聲名樂府傳。歡娛常較少,把臂各相憐。

兩人賦罷,戶外有嗽屨聲。瓊曰:“非他人,必女弟謙謙也?!敝僭唬骸敖阌虚L夜之歡,寧使妹抱向隅之泣?”瓊曰:“妾失身君子,一之為甚,其可再乎?且女弟雖乏姿容,妾不能作趙飛燕復(fù)進(jìn)妹為昭儀,縱欲與郎圖之,恐有得意人相絆。”仲曰:“正為渠得意人地耳。”

次日,謙來,瓊示前詩動(dòng)之。謙曰:“其情深,其詞逸,錚錚乎開元之遺響。第玩其尾聯(lián),殊有淫心?!杯偝爸唬骸懊脽o淫心,何以知人有淫心?”謙撫掌大笑曰:“好姐姐,喜得新郎君,復(fù)為人作說客污我?”瓊曰:“非敢為他人鼓吻,欲與妹同歡樂耳?!敝t不顧而去。瓊招謂之曰:“欲知未來事,先問過來人。我在當(dāng)年亦是耳。妹何去之速也?”謙自忖曰:“妾真所謂雞肋,食之無味,棄之有馀,奈何?”冬曰:“食則食,棄則棄,此一言而決,何為首鼠兩端?”

謙歸,即以《庭院深沉》詩并香囊一枚,上繡韓夫人紅葉圖,仍題詩云:

舉筆題紅葉,衷腸字字真。御溝流出去,付與有情人。

持以授冬,曰:“阿奴故解我阿堵中意,令以付汝?!倍雇妒暹_(dá),曰:“謙姐有約,今宵當(dāng)渡銀河,以歡星會(huì),妾請為烏鵲橋待之。”叔達(dá)以穿心口脂盒系以紅絲,賦詩寄云:

圓合同心色燦然,姻緣夙世赤繩纏。今宵紅葉成佳會(huì),似彼同心似彼圓。

更深往,冬兒果候門,以香引之而入。謙正挑燈繡枕面,叔躡步從背後撫其肩曰:“繡此以待新人睡耶?”謙驚走。冬捉裾止之,曰:“此叔達(dá)也,相見無害?!敝t曰:“既三郎至,宜早報(bào),乃幾嚇?biāo)牢乙?!”叔達(dá)跪謝曰:“仆生平故率爾人,致驚女郎,罪莫可贖?!敝t即傾身扶起。禮畢,冬謂謙曰:“郎君善騷墨,女郎所繡枕面,何不乞佳詩?”叔曰:“倘不棄菅蒯,敢一效顰?!奔醋吖P。其《題并蒂蓮枕》詩云:

凌波裊娜色嫣然,花自分開蒂自聯(lián)。愿得雙雙長在枕,百年一似并頭蓮。

《芙蓉枕》詩云:

合歡枕上點(diǎn)秋容,雅淡妝來色轉(zhuǎn)濃。彩倦懨懨時(shí)傍枕,不知若個(gè)是芙蓉。

謙稱賞。

生見案頭《烈女傳》,曰:“身後烈名,焉知生前桃李春?”謙笑曰:“如君所言,則《會(huì)真》、《嬌紅》當(dāng)快意讀矣?!笔逶唬骸八娜饲楹霉毯V,惜其鮮終,不若司馬之于文君、韓壽之于賈充女,有始有終耳?!敝t曰:“嬌為申死,申為嬌縊,迄今膏人唇吻。崔有‘為郎憔悴卻羞郎’之思,張亦未嘗不注意倦倦,胡可遂薄其鮮終也?且相如滌器,文君當(dāng)壚,可謂得所托矣,卒有白頭之吟。賈氏女可稱得所,何至青璅一見,不察其人而遽悅之?藉今更有美姿如韓掾者,外國奇香又不知付誰氏子矣,則安在其為有始有終也?”叔曰:“兩情既毀,自克有終。如樂昌之鏡破矣而復(fù)圓,寓言之合死矣而復(fù)生,烏慮其為有始無終也?!敝t曰:“恨無魏鵬、德言耳,豈少娉娉、樂昌公主之流乎?”叔曰:“仆遇女郎,情誼不減此兩人,何必舍近求遠(yuǎn)?”謙微哂,但手撩發(fā)。

冬宣言曰:“漏盡燈殘,可就寢矣?!敝t曰:“幸敘嘉賓,正當(dāng)名理,丁宵豈容韻韻酣睡?”叔興發(fā),稍昵謙,謙即顧冬曰:“夜深,郎倦談矣,可秉燭送郎歸?!笔鍩o奈,凄愴而出。失足一跌,起復(fù)跌。

翌早日高,叔尚熟臥,冬持謙書至,掀帳呼之。叔啟封,云:

夜來列炬談情,為歡幾何,而銅壺虬箭,已催四鼓矣。別君假寐,三尺孤枕,四幅寒衾,種種助妾相思清味。冀得薄暮復(fù)與郎會(huì),極盡快語,毋鄙視妾,慨賜一面是禱。

叔報(bào)書云:

不佞方胡床夢蝶,承雙魚至,捧讀之,嫻雅都嚴(yán),雖文姬當(dāng)避舍;而字又翩若驚鴻,不減韓夫人矣。昨幸奉玉卮,聆綺談,沾溉胸臆,傾倒五內(nèi),恨燭短緒長,良宵苦促耳。歸來如醉如癡,身雖蕭齋,心則妝前也。今女郎語我相憶,招我相聚,情毀匕渥矣。蕭史不必慕,裴航何足稱哉!若計(jì)後歡無憑,不佞亦履后土而戴皇天者,寧甘狗豕之不食我馀?惟女郎垂察??楕B西飛,謹(jǐn)當(dāng)如命。洗耳盟心,以領(lǐng)教。不一。

謙讀之,曰:“細(xì)觀書詞,此人非負(fù)心者。”

晚,叔赴謙所,邂逅冬兒,尾之而進(jìn)。謙喜迎曰:“巨卿〔叔號(hào)〕果來矣,得無乃雙跌疲乎?”叔曰:“刎頸可也,何計(jì)雙跌?”謙曰:“刎頸之交,似非妾所望于郎也?!笔骞谡次?,謙指污處,即舉袖拂之,曰:“與郎彈冠相慶,何如?”其母從樓下而至,叔倉皇不知所出。謙曰:“惟有逾墻耳有?!?

叔縋蘿而下。會(huì)仲徐步階間,詠《念瓊》詩云:

合歡憐玉質(zhì),侍寢共銀床。水面多鸂鶒,曾似此鴛鴦?!财湟弧?

絳唇滴香露,點(diǎn)出雙櫻珠??捎H不可啄,展轉(zhuǎn)覺沾濡。〔其二〕

香篆永不住,入夜每相同。一縷煙生後,朦朧云雨中?!财淙?

吟未已,見叔墮地,驚扶起曰:“弟獨(dú)逾墻,何也?”叔謝曰:“逾墻相從,原是偷香本色,兄弟不曾耳?!毙e。

冬即采問曰:“謙姐致意,郎得無傷乎?幸母不之覺也。無相恐,明晚幸復(fù)賜晤?!笔逋於?,尋舊盟,冬允之。叔摩陰笑曰:“疏竹瀟瀟,綠陰滿戶?!倍χ副唬骸叭暌蝗刖G陰中,但覺汝之窈窕活潑,不兼見汝之狀矣?!?

仲至瓊室,以前三詩示之。見“二喬圖”,仲贊曰:“鬒發(fā)瑩肌,秾纖約中?!杯傊复髥淘唬骸按撕稳缥遥俊敝僭唬骸皺纠骈勹?,各有其美,然十大喬不易一生瓊英?!杯傇唬骸笆估捎兴?,猶念此喬否?”仲曰:“與新歡相問?!杯偱唬骸袄晌┥菆D,輒思新歡,使我粉褪香銷一死,大喬將易之矣!”仲矢無他志。瓊怒未已,仲乃焚香立誓,瓊乃止。

翌日,叔赴謙約。未晚,謙止之曰:“君可速歸,稍遲人來,無躲避矣。待晚原從向所逾處,更圖佳晤?!笔逅斐觥4沓藟Γ娂喆拔?,內(nèi)則謙與瓊英、春郎相對。叔凄楚備嘗,終不能達(dá)。自詩云:

鐘響黃昏月正明,云梯已得到蓬瀛??蓱z獨(dú)視紗窗外,露濕風(fēng)寒識(shí)幾更?

明月良宵白似銀,閉門不管月來親。凄涼明月渾閑事,何事凄涼月下人?

歸,嘆曰:“男子烈志剛腸,乃徇女子甘如處裈之虱乎?”于是心胸郁結(jié),寒熱不起。

謙使冬兒詢問,叔曰:“為爾女郎所困,憔悴骨立,旦暮就木矣!”冬去,旋持人參湯來,并致書云:

夜來被姊弟羈紲,不得與郎一敘,失約罪重。更知玉體睽和,妾益心動(dòng)不寧處。無以自解,聊奉人參湯以消渴云。

冬引湯酌叔,叔曰:“是益我渴也,去之?!倍允逶唬骸拔抑窍嗨疾∫?。郎須堅(jiān)心以俟。”叔曰:“為我致謝女郎,暮夜無知,幸得一見?!?

夜,謙同冬叩門。叔意必謙、冬也,扶病倒屣門迎。謙泣曰:“冤哉!郎為妾病,妾為郎憂!”叔曰:“藉女郎寵靈,幸得不死,則奉矚清塵,未為無日?!敝t扶叔并肩坐,手插叔懷中曰:“猶有微汗?!笔寰?,謙枕之以肱,挽首對面凝視,愛恤不已,曰:“無以塵事掛懷?!笔逶唬骸鞍賾]都忘,獨(dú)女郎骨胸耳?!敝t不之答,良久辭去。日遣冬兒承侍。

叔病起,過謙室及門,聞琴聲鼓《廣寒游》,忽變《關(guān)雎曲》。叔前曰:“佳哉指法!聲節(jié)清婉,然先後異曲,何也?”謙曰:“繡房寂寂,故彈《廣寒游》;繼念郎君必來,故變《關(guān)雎曲》耳。今望指教一曲,勿以牛視幸甚。”叔轉(zhuǎn)軫調(diào)弦,彈《求凰曲》數(shù)聲。謙曰:“吟猱綽注皆佳,第取音太巧,下指略輕,如婦人女子態(tài)耳。”叔竟不對,摟謙求合,曰:“盍救我命!”謙拒之曰:“病軀不宜乃爾?!笔逶唬骸安r(shí)不得乃爾,今幸稍痊,愿得女郎而甘心焉,何相窘也?”謙曰:“非故窘也。妾身既委郎君,非為今日乃爾計(jì)也。如今日乃爾,後日郎牽花柳,妾吟《白頭》,此時(shí)怨妾命薄乎?怨郎行薄乎?是以不敢。姑俟後日,請以身聽命。”叔曰:“若是,殆死我矣!將若之何?”謙曰:“郎若必不能舍妾,盍先齋戒立誓?”叔曰:“信不由中,誓無益也。載信而出,要之以久,雖無有誓,誰能問之?”

謙抽身起去。叔急從戶外援之,抱謙于床。謙猶面屏,含羞不允。冬曰:“郎之抱病,專為姐也;即郎之病痊,亦專為姐也。姐曾憂郎病矣,而今不之救,抑必欲甚郎病乎?況郎才鋒秀逸,唾咳珠璣,才子中佳人也;姐清心璧映,摛詞織錦,又佳人中才子也。貌匹儷,才競賞,故為不允,婢亦未之解矣。”即拽謙裾,附耳:“姐姐實(shí)郎之奪命丹也。哥急矣,毋相拒?!?

叔即力推謙仆枕,徐為解帶,繼解里衣。謙復(fù)不肯。冬笑曰:“女郎縱害羞遲矣,不若快解?!敝t乃帖然。冬蔽幃曰:“郎渴病今消矣!”叔輕伏謙體,兩語刺刺,鮮紅點(diǎn)席。謙但嬌啼數(shù)聲,達(dá)曙熟睡,不復(fù)發(fā)一言矣。冬催叔起,因嘲之曰:“昨夜花開多少?”叔曰:“萬綠叢中紅一點(diǎn),動(dòng)人深處不須多?!敝t曰:“今日之事,妾身郎實(shí)有之矣。第不知異日郎將置妾于何地?”叔曰:“丈夫負(fù)軀七尺,寧不能謀一女子耶?慎勿疑?!敝t乃出玉釵贈(zèng)之,曰:“如此堅(jiān)潤不渝,永相好耳!”叔謝去。

謙姿容暢悅倍常,瓊覺之也,笑曰:“妹從洛下書生游耶?何神色之倍爽也?”謙反言曰:“第從居心不凈郎游耳。奈郎欲舍大喬,未免使人作酸?!杯傇唬骸胞}梅溢口?!敝t曰:“姐第不能作趙飛燕耳?!杯傄娭t侵己特甚,且出語句句皆真,竟疑仲私謙矣,郁郁不快。俟仲來,責(zé)之曰:“妾何負(fù)于郎而郎使吾妹詆我?且我心腹待郎,而郎心腹吾妹耶?”仲特驚曰:“未也,令妹欲一面不可得,況其他乎?”瓊見仲辭色真懇,聽言若驚,乃曰:“必而弟私吾妹,吾妹故以竊聽之言詆我矣?!?

是晚,叔抵謙室,謙出果餅,與叔共食,意甚綢繆。叔曰:“承愛多矣?!敝t曰:“安得長聚首如麋鹿也”冬曰:“郎君昨夜勞頓,宜早安置。”叔曰:“病體雖弱,頗能應(yīng)對?!敝t解頤,默奉叔而寢。

明旦,謙送叔出,避中堂,從夾弄,路隘不容并行。叔前,謙戲曰:“簸之揚(yáng)之,糠秕在前?!笔逍υ唬骸耙痔灾?,沙礫在後耳?!?

叔目疾,仲嘲之曰:“鷦鷯馀枝已得分矣,何復(fù)眼紅?”叔曰:“蓋雙眸望斷,因苦作祟耳?!敝僭唬骸拔嵋严ぶ樱軣o諱。”叔曰:“兄既知之,何須妒也?”仲曰:“但笑弟一月伏枕過半耳?!?

越日,謙迓叔不至,令冬來問。叔辭以目。少頃,冬又至,致書云:

劈面逢人話,循頭若整冠。小詩到君側(cè),不識(shí)倩誰看?

叔笑曰:“吾方念爾女郎,賦成詩句,爾女郎反來嘲我耶?”即隨冬兒見謙,出念謙詩示之,曰:“因目疾岑寂,成此詩耳?!痹娫疲?

托枕題詩

交頸偎香臉,私語只伊知。夢魂長作伴,白頭永不離。

托鏡題詩

開妝懸壁水,傍曉掛珠胎。人疑池上見,影向月中猜。我去人隨去,我來人亦來。團(tuán)圓應(yīng)似此,來去不分開。

托被爐題詩

凝芬鎖鸞鳳,襲錦繞鴛鴦。微燼通宵暖,馀煙入夢長。不因巫雨潤,偏逐楚風(fēng)香??偸欠夹臒幔瑫r(shí)時(shí)懶下床。

托紐扣題詩

并體平分出,同心似一支。朝朝煩玉指,日日傍冰肌。分開還著意,終日會(huì)佳期。

謙贊笑曰:“左丘失明,厥有《國語》夕,郎之謂矣。”

未幾,仲約叔同赴試。叔意戀謙,以目為辭。仲曰:“弟太兒女情長,英雄氣短?!笔逶唬骸靶忠囗氉允 !敝僭唬骸氨鹊塥q能吞聲躑躅,不遽形諸口耳?!币蛴讶藖砝坏靡?,仲別瓊。瓊置酒待仲,仲慘于別也,顏色愀然。瓊曰:“大丈夫進(jìn)取功名,何為如此?”梨香進(jìn)爵飲仲曰:“有肉如斯,有酒如斯,愿郎榮歸,仍好如斯?!彪S酌瓊曰:“酒肉如斯,郎情如斯,愿姐芳顏,千載如斯?!币嘧燥嫅c曰:“姐守如瓶,郎堅(jiān)如城,二人同心,其利斷金?!杯倻I下,仲解之曰:“處世若虛舟,倏聚倏散,無足為怪?!杯偸諟I,歌云:

日薄兮崦嵫,月渺渺兮愁思。望公子兮未來,吹洞簫兮參差。奈何兮遠(yuǎn)游,恩不甚兮輕離。極勞心兮忡仲,欲聚首兮何期?樂不可兮驟得,聊容與兮片時(shí)。

仲嗚悒罷酒,戒肅裝。瓊繼詩云:

翩翩書劍事長征,欲別相看不忍行。砧急萬家催別淚,月明千里共離情。鳴雞野店征人夢,落照荒城畫角聲。回首秋風(fēng)知鶚?biāo)],白頭吟就暮云橫。

謙謂叔曰:“妾不敢以枕邊私愛,阻郎鶚路鵬程,雖然,何以自遣?”隨咳咽語塞,暗淚如注。叔撫之曰:“毋自苦也。事已如此,不能已矣。倘或因此成疾,使我何哉!”明日謙餞叔行,而春郎邀叔圍棋,謙不及別,令冬兒贈(zèng)叔詩,云:

聞道才郎上苑游,白云芳草共悠悠。孤舟不系寒江夢,片日長懸客路愁。授簡尊前鸚鵡賦,弄簫聲里鳳凰樓。蒼茫不及河梁送,腸斷西風(fēng)杜若洲。

兩生遂走長安,沿途風(fēng)景觸目,無非二女郎也。逢魚覲日,同赴試。覲日豐韶琳瑯,翩翩豪興,讀書好劍,常思為知己用。兩生與之抵掌相得。仲路病瘧,不能入闈。叔雖入闈,而文思亦為情所奪。試畢返棹。

瓊、謙思兩生,菱花羞御,綠云撩亂,姐妹合謀,令梨香重賄鄰人,致幣致書于兩生。瓊書云:

當(dāng)爾我聚時(shí),一日不握手語,惘然恨之。乃今路越云浞,別經(jīng)旬日,奈何不令人長相思也!辛苦無驛使,又恨不能奮飛。倘足下馬蹄得意,可速騎南歸,無使楓落寒江,秋老故園,妾大愿矣。謹(jǐn)奉綾襪,冀郎跬步不離;并寄玉墜,冀郎時(shí)時(shí)掌弄;外附詩一首,因連雨幽思所作,惟郎視之。詩云:

黃昏風(fēng)送雨聲忙,愁人轉(zhuǎn)聽轉(zhuǎn)悲傷。問天有甚關(guān)情處,也滴相思淚萬行。

謙書云:

妾非人哉!郎約行李,妾不祖送,雖云局促無地,實(shí)則何以自償!至今神魂飛越,思郎愈深,倍覺妾罪愈甚。若夫鴻群雷驚,敗葉窗飛,孤燈風(fēng)搖,孑影床側(cè),想郎亦必念及此矣。敬備綢衫一件、流蘇結(jié)二條,表妾溫柔。側(cè)身西望,寸心如結(jié)不解。冬兒故善于承直,臨封亦囑筆致意。數(shù)夜來,頻夢見郎,郎其謂之何哉?聊成一詩,附錄于左。詩云:

千種離愁萬種哀,朝來懶去理妝臺(tái)。睡魔不是郎君做,夜夜緣何入夢來?

是時(shí),仲不堪行,叔伴逆旅。叔詩云:

孤坐愁不語,拊髀發(fā)長嘆。所思在美人,渺隔青云端。臨歧握手送,相對摧心肝。思之不可親,怨別損朱顏。

閨中美女憶遠(yuǎn)游,羅幃半卷涼生秋。更籌數(shù)盡行不發(fā),起攬明鏡生白發(fā)。我獨(dú)何辜限河梁,即之不得徒憂傷。行路難,不在水,不在山,只在生離死別間。

吟畢,有主人媳,肢態(tài)輕揚(yáng),顏色亦嫵麗可愛,搴幃而揖叔曰:“側(cè)聆佳句,不異鈞天。第生離死別,將為倚門人乎?”叔曰:“非也。抑為岸傍桃李乎?”叔曰:“砧聲驚雁,寒衣未授,亦倦于游矣,故思?xì)w切也。”媳曰:“青樓綠戶,盡可適情,盍倩一排遣?”叔曰:“生平不解去倩人?!毕毙υ唬骸把矍白杂心芘徘舱?,胡不倩之?”叔謝曰:“使君自有婦,羅敷自有夫?!毕痹唬骸拔敉踉噬幸灼耷筚F,況萍水之歡,何足厝意,乃風(fēng)流。才子作魯男子癡漢乎?”叔堅(jiān)不從,曰:“吾不忍以一時(shí)茍合,淹終身大義?!?

媳猶繾綣,聞叩門聲,叔啟延之,即瓊、謙所倩鄰人也。媳悵然而去。叔曰:“客從何地采?乃爾深夜?!笨臀粗畬?,叔即詢秦氏若子若女,復(fù)問二女郎無恙否??驮唬骸袄晒歉呤弦??”叔應(yīng)之??湍顺鲋t書與叔,瓊書與仲。兩生得書,心益熱,無可奈何,先令鄰人歸。

然瓊、謙既遣鄰人,心猶不自安也,復(fù)詣雙木土地祠禱之,為郭太尉子隆運(yùn)與富家兒桃蓁及亡賴朱必敬、夏補(bǔ)袞所見。隆運(yùn)欲劫之以歸,不可得,乃計(jì)娶之。桃曰:“公子寵麗甚多,何奪我羅敷耶?”郭笑曰:“我為孔融,取小,以瓊英讓汝,何如?”朱等諛之。郭顧朱曰:“孺子可使議婚。——蓋以夏之材本不及朱也。夏以不得使為恥,懇桃言于郭?!惫唬骸笆呛文転??”夏曰:“仆有密友,與公子得意人相鄰,仆得細(xì)探其梗概,亦議婚之要策也?!惫唬骸罢f得有理。便使汝去,事成,當(dāng)使汝溫飽一世?!碧乙嘁原傆谥?

夏甚得色,隨訪于密友。友謂之曰:“彼為高氏兩生所得,欲娶之恐不可?!毕乃靻杻缮?,友曰:“寒儒耳,近赴試,未知中否?!毕脑唬骸耙院宥@此神物,下第必矣不足慮。”遂啟郭,且自夸功。郭捧腹言曰:“可惜此富貴花落此寒酸手中!然德不足稱,當(dāng)以色為主,準(zhǔn)議婚。”夏曰:“聞女郎誓與兩生偕老,今公子遽納禮,恐或中變。不若先行反間,使兩生不能安其身,然後以威脅其母,則富貴花自在吾掌中矣。”郭然之,令桃出金與夏行間。自是秦氏左右鄰居及秦氏之內(nèi)外親戚,無不得夏之金者,而秦氏末之知也。

一日,瓊、謙見鄰人自兩生處歸,且言兩生即至,喜即互相戲賀,且相嘲也。香亦戲冬曰:“早知今日,寫書時(shí)何須囑咐?”冬應(yīng)之曰:“若無今日,不幾羞殺了覓人寄書者乎?”冬、香笑,瓊、謙亦各自笑。

仲歸,瓊撫之曰:“范叔寒乎?”仲曰:“在途則寒,今則否矣。且為瘧困甚苦。”瓊曰:“然則妾心常痛,坐臥不安,良有以也。”更熟視仲曰:“面黧瘦許多矣!”仲曰:“汝容亦瘦黑,毋訝我也?!鄙夙?,仲求歡曰:“為我接風(fēng)。”瓊笑曰:“郎竟將以吾故物作長安土宜贈(zèng)我耶?”

叔風(fēng)聞郭、桃事,因密訪之,是以後。謙使冬兒候之甚久。及叔至,憂疑自失。謙問曰:“郎何憂容可掬?”叔曰:“無之?!敝t曰:“然則如槁木、如死灰,何也?”叔不之應(yīng)。謙固訊之,叔曰:“今日從遠(yuǎn)歸來,子姑勿窮訊我,但言歡事可也。”謙遂不問,留叔同寢。

明早,謙必究其故。叔曰:“我欲言之,第恐女郎驚耳?!敝t曰:“縱使驚人,郎何必秘也?”叔乃以所聞郭、桃之計(jì)告之。謙駭曰:“而兄謂何?”叔曰:“我密知之,我兄亦未之知也?!敝t曰:“郎毋易視,其急圖之乎!”叔故激之曰:“女郎得事新君,亦無不可。”謙改容,怒曰:“郎何不知人也?妾今言之無益。合準(zhǔn)樓居,誓死守郎!彼如聽之則已;不然,則繼之以毀形可也;猶或不免,則墜樓而死亦可也。郎將疑我何哉尸涕滿眶,語塞。叔慰之而退。謙即刺兩臂,悲悼不已,自投于床。”

朱、夏等前來議姻,盛張郭、桃之富貴,曰:“不惜二女,將來有大益?!鼻啬冈唬骸扒厥喜家?,一旦結(jié)姻豪門不祥,行當(dāng)與二女計(jì)之?!毕脑唬骸凹矣兄髂福櫹騼号疀Q策乎?”朱曰:“不妨進(jìn)議,吾佇足以俟?!?

秦母呼二女告之,瓊、謙同聲答曰:“女輩惟母所使,若云郭、桃之事,母其問諸水濱!”母固問,二女更無他語。梨香前曰:“婢敢啟告主母:凡事用順不用逆,女子從一不從二。向女郎以高氏兩生宜婿,私許嫁之,又恐終為不偶,遂失身焉。今日豈容更有郭、桃之議?況郭、桃挾富貴以求婚;必非佳配也明矣,愿主母鑒察?!币虺鲋t臂示母。瓊、謙跪慟哀毀幾絕。秦母不能自主,但曰:“何不早言?此兩生我故奇之,不意今日竟為吾婿也!”

出謂朱、夏曰:“大女字西京慕生後,此身已屬他人矣。小女,妾之先夫遺命適高叔達(dá),是以不敢聽命?!毕呐?,橫襟奮臂,且行且叱曰:“老嫗無禮,將欲賴此婚姻耶?汝夫存日,親受郭、桃聘金禮物,乃今反說此諉話!諒不怕汝,憑汝罷了!”

夏出,遣百馀人抄緝秦氏,晝夜往來不絕。兩生不得入,秦氏不得出。復(fù)散金鄰婦,俾之內(nèi)間;且言高仲已娶某氏,高叔已聘某氏;復(fù)詐為兩生絕瓊、謙言以播揚(yáng)之。瓊謂謙曰:“仲之心我深知之,必?zé)o是也?!敝t曰:“三郎亦斷非負(fù)盟者。前于逆旅,尚不就主人媳,況今日乎?”

夏復(fù)遣人說兩生絕瓊、謙,并遣媒騙兩生,以貴家美女親事甚重。兩生俱不之應(yīng)。秋闈報(bào)絕,郭、桃知兩生無一中者,更恣意抄緝。秦氏舉家困苦,門階戶席皆郭、桃黨也。秦母怨恨兩難,瓊、謙愁眉相對。香、冬亦束手不寧,又熟聞兩生之絕瓊、謙也,進(jìn)曰:“今日之勢,姐姐似不能顧兩生矣。鞭雖長,不及馬腹。姐姐其謂之何?”瓊曰:“吾身即仲身也,如不顧仲,身于何有?”冬曰:“姐顧仲,仲今安顧姐哉?”瓊曰:“仲無他也?!倍唬骸叭诵闹煌?,如其面焉。姐姐豈能謂仲面如己面乎?況值此勢窮情逆之際,姐姐果能必仲之心必如此耶?必不如此耶?甘此窘迫,蹈此危疑,以期不可必之人心,愿守?zé)o名之婦節(jié),萬一郭、桃移怒兩生,兩生力不支,實(shí)姐姐之故??v使郭、桃事已而兩生礙之,婚亦不諧,將若之何?”瓊不應(yīng),低顏若沉思者。謙厲聲叫曰:“姐何多事嘵嘵,令我耳根不凈!女子從人,一而已矣,何須更解!”

兩生亦無可計(jì),且憚郭、桃之軋己也,卜居秋官里,傍魚覲日。因妓存存賂媒沈婆,求以通信女郎,求一相見。沈婆往,未及秦氏,見左右夾巷居者立者、坐者行者,皆曰:“此沈媒婆,實(shí)郭夫人所深信者,放之去?!庇纸栽唬骸耙嗵矣H娘所任用者,盍送之!”沈婆得見女郎,致以兩生意,約以會(huì)期,訂以擲泥為號(hào)。女郎喪氣,淚隨諾下。

及期夜雨,雨聲如雷,兩生冒雨而進(jìn)。郭、桃守者或仆或倚,或半睡,或枕藉于闤闠。兩生輕步,不張蓋,不舉火,跣足匍匐,從西垣掘一小隙,隔墻與女郎相見。女郎亦不張蓋,不舉火,亂踏泥濘,傾身墻隙。兩下中心搖搖,全憑隙邊傳語。奈雨聲攪亂,不能明聽,又恐守者知覺,旁徨不寧。以致仲語謙以為叔,應(yīng)之不已;瓊語叔以為謙,綢繆益甚。及隙內(nèi)瓊、謙齊語,兩生齊對,莫知所辨;瓊、謙更使香、冬來囑,兩生亦莫之辨;瓊獨(dú)以金付仲,兩生亦莫之辨。望見鄰寺火光,兩生驚散?;厥捉詨Γ晃队曷曭v沸,昏黑無見,面水如流,衣發(fā)如洗,更兼泥濘積水,舉步如涉河渡海。

兩生狼狽而歸,憂愁感慨。魚覲日詢之,不得其情。覲日曰:“莫瞞我,瞞我事終不濟(jì),不若與我圖之,使我得效一臂之力?!眱缮唬骸笆聦俨豢裳哉?,言之恐怒足下,甚仆不才之罪也?!庇P日曰:“是何傷哉!成事不說,即暴之,何妨?”兩生語之。覲日曰:“此即吾表妹瓊、謙也。我當(dāng)為兩兄圖之,何患乎郭、桃?”覲日即索兩生書。仲書云:

仆一識(shí)荊,遽以為歡欣偕老,不意為友拉之赴試,竟致身病長安,家生反意之變。藉使歸日,非叔先知,仆或必罹虎口。然猶冀叔幸秋闈,得以申舌,而今已矣。郭、桃勢焰,力實(shí)不堪支也。近隱身令表兄處,因得以前托沈婆,今又蒙令表兄慨許臂力,是以附達(dá)。萬望女郎鑒仆,無他以圖,厥後至感,至感。

叔書云:

就試非仆心也,奈友不諒,仲亦不諒,勉戒行李。及至長安,果致無益,反招大損,此仆所以飲恨于郭、桃,即飲恨于長安也。前多方隙會(huì),止謀聚談片晌,阻以雨,驚以火,十言不一,真情若虛。嗚呼哀哉!郭、桃何人,力一至于此!悠悠蒼天,謂之何哉!望妝益奮貞節(jié),漫視生死,必使郭、桃抱慚謝罪,鄰比翹首稱揚(yáng)。是以令堂因妝以受令名,仆亦因妝以全美譽(yù)矣。茲因令表兄肯任腹心,特此宣告,萬乞留意,不一。

覲日袖兩生書往秦氏。守者以為秦氏表親,又知素與瓊、謙不相涉者,縱之。覲日入謁,瓊、謙辭疾不出。覲日呼香、冬,諭之。香、冬引覲日入見。瓊、謙云鬟不理,面色鯈悴。覲日出兩生書付瓊、謙,曰:“兩生愁眉不展,二表妹當(dāng)即削札,使我回復(fù)兩生?!杯偲蕣y鏡,答書云:

天道無知,偏厄我兩人。屈指聯(lián)床僅經(jīng)二載,而中為母病阻者十之一矣,為郎試阻者十之三矣,今已為郭、桃所阻。天乎,何厄我兩人抑至此也!無望與郎偎紅倚翠,嘲風(fēng)弄月,即欲仍使梨香侑觴,妾歌《陽關(guān)》作別,得乎?妾是以腸與郎玉簪俱斷,心與郎練裙俱裂耳。所私恃者,郎之心則金石,郎之身則泰山也。近郭、桃乃揚(yáng)言郎將棄妾,即敝鄰亦同聲言之。妾細(xì)思,郎豈若茲人哉?縱百鄰口,千郭、桃,諒無能奪郎心、凂郎行者,郎自勉之。前雨墻相接,言語不清,倘得與魚表兄計(jì)圖一晤,而妾死無恨。不然,妾等安能謀制豺虎之輩,以開見郎之路乎?妾惟留必死之軀,以冀一面,面後即圖完節(jié),以魂還侍左右不爽。茲因梳妝久廢,故奉剖鏡半片,以照郎愁容可也,以見妾無全容亦可也。馀情縷縷,筆不能既。另附詩在左,云:

卷幔朝霞入,開簾曙色新。香奩金鎖閉,塵鏡翠蛾顰。粉膩空留匣,脂鮮懶上唇。欹鬟云不理,憔悴綠窗人。

畫樓春欲盡,繡倦倚紗窗。線引腸千結(jié),針穿淚兩行。慵心描翡翠,懶意織鴛鴦。獨(dú)有回文錦,相看幾度傷。

獨(dú)坐殘燈後,題封寄所思。云間鴻未至,天上雁來遲。拈筆腸先斷,開緘淚已垂。寸心千里遠(yuǎn),隨使到君帷。

曉向窗前卜,團(tuán)圓是幾時(shí)?音塵雙鯉絕,心事六爻知。欲擲窺人見,頻占笑我癡。夜深還拜月,私問夙歡遲。

瓊以書詩授覲日,同謙謝之曰:“兄義士也,更何以策我,使兩生一來見?即齏吾身、灰吾骨可矣!”覲日諾之,索謙謙回書。謙曰:“吾意緒惡暴,不能裁答,況生死此際,更復(fù)何辭!幸謝而叔,平日有詩幾首,乞附覽之?!痹娫疲?

行云一夢斷巫陽,懶向臺(tái)前理舊妝。憔悴不因羞對鏡,為誰梳洗整容光?

晝靜憑闌別恨多,懨懨繡閣竟如何?衷腸已自如針刺,那忍拈針刺綺羅?

幾向花間斷舊蹤,徘徊花下更誰同?可憐多少相思淚,染得名花片片紅。

花隱欄干午,含情倍黯然。見君顏似昔,愧我貌非前。彈指香猶在,看衣血共鮮。獨(dú)嗟零落易,相對復(fù)誰憐?

永夜凄凄懶上床,挑燈欲自寫愁腸。相思未訴先垂淚,一字題成幾萬行。

玉漏催殘到枕邊,孤幃此際轉(zhuǎn)凄然。不知寂寞嫌更永,試數(shù)更籌已萬千。

一自風(fēng)波隔楚臺(tái),深閨冷落已堪哀。靜想凝眸君不見,幾番屈指怨難排。

謙謙以詩授覲日,復(fù)割并蒂蓮枕面授之,泣。瓊亦泣。覲日曰:“泣無益也?!彼煨小?

仲得書,對半片鏡吁嗟片晌。叔玩詩及枕面,含淚嘆曰:“百年一似并頭蓮,句,猶吾筆也,哀哉!”仲、叔凄慘不勝,俱求于覲日,祈得一見女郎。覲日曰:“此我事也。我若不為,無有為之者矣!”遂出己貲,往秦氏左右遍賄郭、桃守者及鄰人,訂以借路一夜,自昏至旦,無得抄緝;過此一夜,仍抄緝?nèi)绻?。眾皆可之。奈夏補(bǔ)袞晝夜親自督責(zé),不能乘間,魚覲日帥兩生緊候。

候至三夜,始得引兩生見瓊、謙。仲、瓊握手,謙、叔對立,四人凄楚交接,雖覲日在側(cè)、秦母在前,不之顧也。叔曰:“郭、桃旦暮納雁矣?!敝t張臂示曰:“此臂可斷,此字不可滅,妾以死繼之而已!第須眉丈夫,豈無一計(jì)可通,乃聽人之若此耶?”仲應(yīng)之曰:“彼防閑如此嚴(yán)密,雖陳平無策矣。”瓊曰:“妾死不足計(jì),但叔、仲兩丈夫也,顧不如一亡賴夏補(bǔ)袞乎?況又佐之以魚表兄之能干事者!”謙曰:“是言之無益,不如不言之為愈也?!庇P日曰:“是謂我不成丈夫也。雖然,果計(jì)將安出?”

是時(shí)仲、叔情哀計(jì)苦,相對漠然,情思愀然,欲淚不淚,欲言不言。瓊、謙則哀怨悲愁,且心愛兩生,又不敢甚為慘狀,只流淚。綢繆片晌,覲日促之曰:“雞鳴矣,盍將乘間出去?”仲、叔遂淚下,抱瓊、謙不舍;瓊、謙亦抱仲、叔,四人哀痛不已,慟哭仆地,絕而復(fù)蘇者數(shù)次。魚亦淚下。秦母泣曰:“吾止生兩女,安忍視此?今惟仲、叔圖之,魚表侄計(jì)之,茍可逃生,不必戀此地矣。且仲、叔情多真懇,實(shí)為可托?!庇P日曰:“前若果云爾,又何難哉!仆請以身濟(jì)之,如二表妹,則有仲、叔在,仲、叔則有覲日在,姨娘不必過慮也?!?

遂帥香、冬出門探之。守者蜂起,叱曰:“魚無得引瓊、謙出,吾受汝賄,縱汝引高氏兩生足矣,又復(fù)引瓊、謙,何故?”及聚而觀之,香、冬也,各笑而散。魚白秦母曰:“二表妹若欲出門,勢必不可。盍先偽許郭、桃,約以娶日,令其守者散歸,然後事可圖也?!鼻啬甘字Z。兩生二女郎俱改顏謝魚。魚遂泣兩生去,密遣人往營百里外屋宇。

郭、桃嫌曠日持久,遣人責(zé)夏補(bǔ)袞。補(bǔ)袞更加緝密,且令亡命酒徒來秦肆惡威逼。秦氏莫敢向邇。秦母不得已,乃親帥二女郎召亡命等,謂之曰:“盍歸報(bào)汝主公,我將面議親事?!彼炝敉雒纫跃迫忄⒅?,俱歡唯而退。

翌日,夏補(bǔ)袞末曰:“昨聞美意,肯使郭、桃托有而室,是以特來。”秦母優(yōu)禮之,且以媒相待,告之曰:“郭、桃一富一貴,實(shí)二小女之福也。奈數(shù)奇,不能即就,以致玷辱兩情,老身之罪,罄竹難窮。今全仗足下,先往兩家彌縫闕失,聯(lián)結(jié)姻好,老身雖死無悔?!彼斐霏?、謙面拜。夏補(bǔ)袞反言曰:“風(fēng)聞高氏兩生無室,將置之何地?”秦母曰:“高氏兩生,非老身所愿也;況人才富貴,無一可比郭、桃;且近日郭、桃求婚甚渴,而兩生竟置不聞,是郭、桃固是佳婚而兩生獸行之不若矣,戀之何哉?第今老身得罪處,千萬為之緩頰,感仰感仰!”補(bǔ)袞稱慶曰:“今日此議,雖云老母卓見高明,實(shí)系令愛有福,不為窮酸所困苦耳。仆敢不效力以周旋,以致老母慮?”出,遂足高氣揚(yáng),謂守者曰:“汝當(dāng)散去,秦姻諧矣?!?

趨至郭、桃,述以顛末,喜不自禁。朱必敬曰:“迫而諾者,非真諾也。汝姑待女郎進(jìn)門後且喜談樂道,何如?”補(bǔ)袞不悅曰:“老朱妒我成此親耶?”遽出門去。郭、桃急遣人招之,加之上坐,卻朱必敬。必敬曰:“我今去也,第密察秦氏,原不可少者?!惫持唬骸芭c汝無干,何須過慮?”

補(bǔ)袞與郭、桃飲而歸,路憶必敬之言,私往窺秦氏。適遇魚覲日在廁邊撒尿,遂佯為不見者而過之,潛伏秦側(cè)。魚覲日亦佯不見補(bǔ)袞,而竟步趨過秦門,若與秦?zé)o干涉者。補(bǔ)袞歸,與妻商之。妻曰:“試觀秦之情,似非偽也,然必敬之言實(shí)可聽也。事艱任大,豈宜放膽?”補(bǔ)袞愁曰:“今日之秦,郭、桃之親矣,設(shè)或秦氏不悅,奈何?”妻曰:“但謹(jǐn)防之,毋使秦知可也。”

補(bǔ)袞隨遣子先往,囑之曰:“此事不密,則害吾身矣。吾兒合看佐爺?shù)酌嫔?,?jǐn)慎俟候秦氏,吾將速來伴汝?!备?,復(fù)拉妻之弟周才美,圓懷干糧及飯團(tuán)、餅等物,一人伏于秦側(cè)廁中,一人裝為乞丐,睡于秦之對門,一人裝為更夫,循環(huán)門首。如此者數(shù)夜,日亦如之。

魚覲日自撒尿時(shí)見補(bǔ)袞情狀,心知其詐也。越數(shù)日,反招張來謁秦氏,私訂秦母促郭、桃婚期。出,召鄰父老,謂之曰:“吾雖秦·氏中表,誼同親侄。今瓊、謙二妹,向許高氏兩生,今日復(fù)許郭、桃。一以貧賤故而奪之妻,一以富貴故而予之女??v使高氏無一咎言,紀(jì)綱情理何在?今日我若不言,鄰父老亦必謂我無知人矣!”言訖,謝鄰父老,囂囂然去。鄰人群然義之。

翌日,秦母遣人促補(bǔ)袞曰:“婚事宜速不宜遲也,若遲,恐生物議?!毖a(bǔ)袞信之,雀躍喜曰:“事無疑矣!”遂釋意秦氏,日夜只議行六禮事。魚覲日知其不備也,先買舟,置兩生于舟中,服用,器具驅(qū)使悉備。然後乘夜來取瓊、謙、香、冬登舟,己則駕小舟殿後,送至前所營百里外屋宇居焉。

魚歸,陰遣人約秦母。秦母始揚(yáng)言夜失二女二婢及物件甚眾,詐遣魚覲日告鄰告官追理,則高氏舉家無一丁可得,近鄰亦無有知其蹤跡者。秦鄰走報(bào)補(bǔ)袞。補(bǔ)袞時(shí)方熟睡,聞之,慌忙失措,將下床,已墜地矣。妻扶之起,手足冰冷,定視低言曰:“那處好?”妻曰:“吾聞魚覲日才子也,義士也,彼必可以緝獲兩生。今當(dāng)一面速止秦氏揚(yáng)言,毋使郭、桃知之;一面趨求覲日救援,務(wù)以仗義激之;一面固緩郭、桃婚期,更以他事亂之。庶幾瓊、謙可覓,即郭、桃亦不知有今日之變矣?!?

補(bǔ)袞如其言,賂秦鄰,拜秦母,期以箝口,遂見覲日。覲日知其來也,先以秦母遣告官命告之,且曰:“瓊、謙原許高氏,無適郭、桃之理。今既許郭、桃,婚有日矣,豈容私奔?是必當(dāng)究?!毖a(bǔ)袞曰:“賴先生之力,無明告官,以彰家丑;盍謹(jǐn)緝獲,以應(yīng)婚期。則先生之名重于當(dāng)世,先生之義著于千古矣!”覲日曰:“謹(jǐn)奉教?!辈淮е毂鼐粗?,往報(bào)郭、桃。郭、桃怒,絕秦氏,責(zé)夏補(bǔ)袞。補(bǔ)袞痛哭謝罪。

兩生與瓊、謙、香、冬交歡聚首,各追談往事,笑傲山水。復(fù)潛棄屋宇,駕舟抵大江,歷淮,過潁川,結(jié)廬于箕山之上,共聯(lián)句云:

故國浮云在,晴空旅雁翔。沙明淺渚碧〔叔〕,帆引大江長。俯仰多惆悵〔仲〕,登臨欲渺茫。鶯聲啼別院〔瓊〕,蝶使過東墻。心事得紅葉〔謙〕,情詞斷錦腸。花陰春寂寂〔仲〕,月色夜蒼蒼。青璅窺韓掾〔瓊〕,天臺(tái)憶阮郎〔謙〕。陳思游洛浦〔冬〕,宋玉賦高唐。授簡飛鸚鵡〔仲〕,開樓待鳳凰。贈(zèng)環(huán)明不解〔瓊〕,剪發(fā)誓相將〔仲〕。伏枕愁千種,題書淚數(shù)行〔叔〕。汀洲芳草綠,上苑桂枝黃〔謙〕。夜月雙蓬鬢,秋風(fēng)一劍囊。青山音問至〔仲〕,白日夢魂揚(yáng)。結(jié)管鴛鴦縷,衣含豆蔻香。浮名任偃蹇〔叔〕,橫議獨(dú)旁徨〔謙〕。避跡鄰?fù)鹾病仓佟常匚淖赞ツ铩箔偂?。幽懷惟作賦〔謙〕,愁緒懶開妝〔瓊〕。啼粉痕留頰,殘燈夜伴霜〔謙〕。韓翃甘寂寞〔叔〕,許俊自飛揚(yáng)〔冬〕。白璧還知己〔仲〕,黃金送客裝〔瓊〕。相逢疑夢寐〔叔〕,把臂各徜徉。別路憐秋漢〔謙〕,雄心指夕陽〔仲〕。機(jī)云應(yīng)退舍〔瓊〕,蘭蕙可齊芳〔仲〕。去去辭鄉(xiāng)國〔謙〕,遙遙入大荒〔叔〕。迷津君莫問,隨意泛孤航〔仲〕。

吟畢樂,仲謂叔曰:“盍題聯(lián)句于石壁,使後人見之,謂我兩人為宋玉、相如、韓翃復(fù)起,而謂女郎為東家子、文君、柳姬再生也?!笔逶唬骸吧?。”

迨後魚覲日參政中都,攬勝箕山,見兩生籜冠芒屨,與瓊、謙輩逍遙空翠。迎魚入室,酒饌精備,歡話如昔。覲日曰:“兩兄何不泛秋風(fēng)一棹,為成都之歸乎?”兩生笑謝曰:“吾煙霞為鄰,丘壑為室,何必戀戀桑梓?”及覲日再候之,遂不復(fù)見,但有茅屋數(shù)椽而已。

是歲,太史奏紫氣東入?yún)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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