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唐》

江上云亭景色鮮，〔李郢〕

浣花春水膩魚錢?！惭蛲踔^〕

旦看欲盡花經(jīng)眼，〔杜甫〕

愁破方知酒有權?！侧嵐取?

官滿便尋垂釣侶，〔李鵬〕

家貧休種汾陽田?！怖顪妗?

憑君莫問封侯事，〔曹松〕

安樂窩中興澹然?！碴懢褒垺?

萬歷辛卯科，其年鄉(xiāng)試。有金陸王謂，積金巨萬，妻房商氏，容貌溫柔，生得一子，還是垂髫。內房只用一個使女，外廂只用一人管家，兩個小使而已。一家兒只得六七個人，恐人多使費太重，粗衣淡飯，儉嗇非常。其廳堂高敞，房舍深廣。后有花園極精，書室每科租與鄉(xiāng)試舉子，常收厚利。但積蓄累世，再不生放。惟收絲囤米，至于：絲價貴高，發(fā)出賣了。米價騰涌，賣去又收。真是守錢虜耳。不期春初，王謂一病而亡，丟下巨萬資財，可惜不曾受享。這寡婦只得三十一歲，靠著家資度日。

其年四月中旬，忽有兩個仆從，衣服羅綺，去看住房，候科舉的。管家引他進內，看見書房精潔，便道：“此處中我家公子的意，要多少房金？”管家問：“尊處要幾間？”兩人道：“一起通租我公子讀書，免得人攪。房金不妨多些?！惫芗艺f：“每科多幾位，各自取租，共有二十余兩。今通去也只要廿金。”兩人道：“我公子大量人也，就是二十兩。閑人一個不許進來?！彪S即取出銀子，盡行繳付。這兩人出門，引了公子進內。衣服十分華麗，又帶四仆并一小使，五六擔行李，皆精美物件。一到，即以土儀送之。皆值錢美品，王寡婦十分歡喜，命仆置酒相待。公子獨席，管家二桌。大家吃至二鼓，歡喜而散。

次早，公子著小使進謝寡婦道：“我公子致意娘子，深謝之極。欲待今日回答，奈無好酒，容到家下取美酒來，才請娘子哩。”寡婦道：“簡慢公子，我這邊水酒不中你公子意，多得罪了?！蹦切∈沟溃骸拔夜討z你孤寡，著實要看取你哩?！弊源?，公子只是看書，又著令只存一個小使，一個家人在此服侍，余者回家再來。那些家人去的去了，只留得主仆三人在此居住。過了二十余日，乃是端陽佳節(jié)，王寡婦齊齊整整的擺了一桌酒，送與公子。又令管家請他仆從。那公子見了，自己走到外廂。王寡婦看見，忙忙立起。公子上前施禮道：“打攪娘子，已自不安，又蒙娘子如此錯愛，使小生感激無地，報情有日?！蓖豕褘D笑吟吟兒答禮道：“家寒不知大家體統(tǒng)，多有得罪處。望公子海涵?！眱上旅佳哿羟椤９愚o了進內。過了午，公子和家人小使三個兒出來，又與寡婦說：“我們往書鋪耍?；貋?，園門開的，望娘子著人不住的看管兒?！币痪钩鲩T去了。王寡婦見無人在內，他便一步步兒走將進去。見書房內擺得一分精致，那香爐、花瓶、瑤琴、古劍，無所不有。抬頭一看，見四壁都是楷書。仔細一看，上寫道：

賞鑒家。精舍。凈幾。明窗。名僧。風日清美。水山間。幽亭。名香。修竹?？甲C。天下無事。主人不矜莊。睡起。與奇石彝鼎相傍。病余。茶筍桔菊時。瓶花。漫展緩收。拂曬。雪。女校書收貯。米面果餅作清供。風月韻人在坐。

黃梅天。指甲痕。胡亂題。屋漏水。收藏印多。油污手。惡裝繕。研池污。市井談。裁剪折磨。燈下。酒后。鼠嚙。臨摹污損。市井攪。噴嚏。輕借。奪妻。視傍客催逼。蠢魚。硬索。巧賺。酒跡。童仆林立。代枕。問價。無揀料拴次。

入村漢手。水火厄。質錢。資錢獻豪門。剪作練裙襪材。不肖子。不讀書人強題評。殉情。

凈幾名香展對。韻士宴會賞鑒。名飲揭置座右。野老晴雨較量。同心登眺提攜?？展葧r當足音。良辰美景稱說?？梢婂\囊懷袖。佳人知趣把玩。馴仆拂曬收藏。裝制妙手整齊。趣人珍獲送還。

俗子妄肆丹黃。違者一覽便擲。儉夫懷為己有。拘儒涂抹更改。游閑手卷作筒。學究破句點讀。材沙強為敷陳。惡客豪奴強誚。憨人狼藉作賤。市井聚談擾混。仕途包封書帕。巷內路傍粘帖。窗下障風代枕。酒肆茶坊膾炙。措大襪楷里書。內人挾冊裁剪。酒肆書頭上賬。傭書胡寫亂抄。聚畫藏書，良匪易事。善觀書者，澄神端慮，凈幾焚香，勿卷腦，勿折角，勿以瓜侵字，勿以唾揭幅，勿以作枕，勿以挾刺，隨損隨修，隨開隨掩，得吾書者，并奉贈此。

戒殺放生，臨池，看鳥度技，夜春聲，轆轤聲，焚香煮茗，踞石，看魚躍藻，煎茶聲。刀尺聲，仇方校石。看蟻移穴。展畫，鄖乃聲，擊磐聲，拂拭幾筵。呼魚?？吹麘騾病Ｄ爵~聲。搗練聲。澆花種竹。步月?？粗氩季W(wǎng)。夜蟲聲。采菱剝茨。向火?？措u引子。黃鶴聲。遠笛聲。抄藝花書。焙茶?？磩σ?。風吹壁琴聲。簡書燒燭。煨芋。看日移磚。子規(guī)弄晴聲。爆竹。杖疏孤往?？丛茪w蛐。遠村雞犬聲，擊筑長吟。洗竹?？炊蕊L帆。自摘畦蔬。風送采蓮聲。洗藥。著水下溪。種蘭。雨滴空階聲。自收舊書?？带B打食。隔水鼓吹聲。奇文自賞。鋤園。鳥聲。看鳥反哺。月下歌聲。圻中衩袒。隱幾?？殆o爭巢。鴿帶鈴聲。鶴聲。趿鞋從事。捫虱。看鳥學飛。月下蕭聲。竹聲。盛席得辭。澡身?？慈烁蠲?。雪灑窗聲。松聲。喧濁得免。按摩?？聪x變化。夜讀書聲。蛇聲。參悟因緣。吟成。看婦挑錦。水落澗聲。棋聲。

談對明敏。不習賤劣事，佳山佳水能考對。閑事不傳。避他人諱忌。幽花奇石能吟玩。密事機藏。不忘自逞能。彈絲品行。能工解。臨事學悟，初學行孩兒。書畫能收藏賞鑒。立性有守，善歌舞興。處世能輕語商量。知機達變。窮不干外事。馴仆能領略風月，高論快心，不始潔終污。女校書品題詩卷，孩兒學語，新婦睦姑嫂。富貴兒女不驕矜，和而不流，處事有分別，詼諧中節(jié)解人頤。

大暑赴宴。請貴客不來遇佳味。婢仆不和。樹陰遮景。大暑逢惡客。被醉人纏住不放。游山遇雨。對粗人久坐。把酒犯令不受罰?；〞r臥病。村漢著新衣。惡客不請自來席。花時無酒。明月夜早睡。終夜歡飲酒搏空。筑墻遮山。醉后聞醉語。暑月背風排筵席。犯人忌諱。出門逢債主。三頭兩面趨奉人鈍刀切物。向唱婦吟詩。方謁上官忽背癢。流汗施禮。參官被虱嚎。賞花聞鄰家哭聲。美妾妒妻。不解飲弟子。觀棋被禁不許教。惡俗同僚。酒盡伶人來?；几剐箤恢?。村漢呼雞。與村伶合曲。新女婿初來輒病。仇人對坐。病起人忌口，不飲酒人伴醉漢。舟中雨阻。老翁進妓館。被忌不來強入門。村伶打諢。冬月飲冷酒。急如廝說葛藤話。大雨送殯。行著穿鞋。吏胥遇廉明官長?？浼擞星?。暑月對生客。強學時樣裝束。玩月云遮。赴尊官筵席。小兒初入學塾。醫(yī)人有病。村奴長長調。妒妻頭白相守。入試酷暑。為妻罵愛寵。酒筵品物歸家登記。醉后相罵。暑月赴成服。饋送沖沖往來。中饋不理。屢起身辭酒。筵上醉念普庵咒。酒尊磕破。個男女混席。年少人嘆老嗟貧。主客不韻。肴品無次席。筵上學僧道朝請。狠打噴嚏。穢手拭酒。村漢紫衣華陽巾。村婿峨冠。撩羹污客衣。村漢歌頭曲尾同。捉人別字。村庸道字眼。客未散托故先歸。妄議建置。市井著紅鞋。仆被人誘去夜宿。奴仆厭主責望。不答席。赴席遲酒器罄。謀陪勢要。陪堂代主。隱婆來已生產(chǎn)。

花間喝道。對大僚食咽。婦女出街上罵詈。斫卻垂陽。孝子說歌曲。有美味慳藏臭腐。果園種菜。罵他人奴婢。好妾驅使粗重事。苔上鋪席。筵上亂叫喚奴家。筵上說俗事?？椿ㄏ聹I。仆妾攙言語。花架下養(yǎng)雞鴨。背山起樓。處子犯物議。作客撞翻臺桌。游春重載。口吃人相罵。新女婿混身新?；ㄏ聲駬]。重鐫石銅器。落弟舉子罵主師。衣裹墜馬。行奸被窘辱。惡扎人愛使箋紙。尼姑懷胎。賞花處賭棋。問人及第何年叨幸。玉器失手。盛衣冠入廁。坐上遺大小二便。對客泄氣。代勢豪飲酒。賞花逢債主索逋。驢吃其丹。作清態(tài)舉止。玩月閉戶張燈。鸛吃金魚。醉吟道學詩。賞花處歡算貨殖。瀝酒作咒。醉客墜泥中。居鄉(xiāng)擺執(zhí)事看馬。歌妓被決。長官撒酒風?；ㄅ镎f俗事強辦。

這王寡婦看罷道：“這個人粘貼這些韻語清談。果然是個趣品。”又走在他的坐幾上一看，見有花箋，上寫著《陽日有感》：

素質天成分外奇，臨風裊娜影遲遲。

孤衾寂寞情無限，一種幽香付與誰。

商氏看罷，吃了一驚，“他寫著端陽有感，是今日之事，詩句分明說我寡居寂寞之意了。原來一見留情，教我怎生發(fā)付。”正想間，只那公子飄飄然走進房來道：“娘子可見我兩個小使回了么？”商氏道：“不曾見。”公子道：“這般措大?！鄙淌系溃骸盀楹?？”公子道：“我因戲耍人多，捱擠不過，著他各自走罷，我倒回了，不知他兩個還在那里耍了?！鄙淌系溃骸敖袢者@一日容他們還要也罷?！惫用ο蜃郎蠈つ窃妰?，已不見了。便向商氏笑道：“有幾個字兒在此，娘子可見么？”商氏道：“這字我已見了。我那在這邊思，這樣吟詠。該你讀書人做的！明日拿往學院出首?！蹦枪右娝脫?，想已春心飄蕩，故意往袖里搜看。商氏笑將起來。公子乘勢一把摟將過來親嘴。商氏假意推卻，已被他脫下小衣，放倒床上，云雨起來。有詩為證：

水月精神冰雪膚，連城美壁夜光珠。

玉顏俱是書中有，國色應知世上無。

翡翠衾深春窈窕，芙蓉褥穩(wěn)椅模糊。

若能吟起王摩詰，寫作和鳴鸞鳳圖。

商氏也因賞節(jié)吃了幾杯酒，性已亂了。又見公子風流。心也有了。又進來見此詩，春心蕩了，況是個青年曠，那里按捺得住。公子略略偎香，商氏洋洋倚玉。容容易易把一個寡婦做了失節(jié)婦人。這也是美緣偶湊還恐是歡喜冤家。

商氏事已做下，也說不得了。忙問公子道：“前時問你管家姓名居址，但是我們還不知道，是個沒來由著哩。含糊答應不曾問得真實，今蒙錯愛，可說姓名家鄉(xiāng)，后來好寄書信?！惫拥溃骸拔倚諚?，名玉京。父親楊尚書，母封一品夫人。楊州人氏?！鄙淌系溃骸笆Ь戳?，原來尚書之子。念奴野草得伴芝蘭，是為僥幸多矣。”言罷出了園門。兩個大小管家回了，玉京取了五兩銀子，著小使送與商氏：“你道公子說，你寡婦之人，怎生今日要你破費。特送些須薄儀，與娘子小官買果子兒吃。”商氏一面笑，“怎么好收這厚禮?！毙∈沟溃骸斑@是公子恤孤憐寡送來的，我公子生性不要拗他，不收倒要怪的?！鄙淌锨Ф魅f謝，假托手收了。送了小使二百銅錢。自此商氏見玉京獨在書房，便進去與他如此。一日，玉京道：“與你日間做些勾當，恐小使一時撞見，不好意思。今晚到你房里相陪可好？”商氏道：“我房里只得小小孩兒伴睡也，又不知甚的事兒。今晚留門等你便了?！币院鬅o日不同床而睡，他兩個

在天愿為比翼鳥，在地愿為連理枝。且是相親相愛，眷戀綢繆。

到了五月盡邊，只見去的四個家人，又添幾個，擔些酒菜之類，走進門來。見了玉京道：“酒到了?！泵袕N下整四桌酒起來，傍晚整治端正了，公子擺下一桌在書房內自陪商氏，余外三桌擺在外廂，著家人等接王管家、兩個小使、一個使女，盡情而吃。玉京陪商氏，旁邊坐著小小兒子，把上好露酒，只顧自己斟著勸他。吃至四更，外廂王家大小俱被酒醉，困得東倒西歪。那些楊家的人，在外廂忙個不住，玉京把商氏灌了兩杯，把自己鋪陳卷起，把他睡在床上，將小兒也睡在腳后。自己除下中兒，脫下麗服，忙將書房玩器，收拾停當，去看外廂內房，收得罄擊，俱扛去了。這些強盜將所有鋪陳玩器，一齊盡挑了去。又往商氏頭上取了金簪玉珥，一件布衣也不留，一竟往水西關去了，并無人知。王家吃了蒙汗藥酒，直至次日未牌方起。管家一看，見門是重重開的，疑是楊家仆從出入，往里邊來一看，內房里箱籠一個也沒有了。吃了一驚，口內叫道：“不好了?！鄙淌象@將醒來，一直往外竟走，問道：“為何？”管家道：“你看?！鄙淌系阶约悍坷镆豢矗@得目定口呆，還認是外邊來的小賊，道：“不要把公子物件偷去怎了。”又往書房一看，連人一個也不見了，方知公子明是強盜，行計善取他的家私。一家大小懊悔之極。商氏頭發(fā)松了，去摸簪子也不見了，耳上金環(huán)已被除去。罵道：“好狠心強盜?！毙南掠窒耄骸鞍装妆凰藥讜r，心中好恨。那里去緝得他出?！蹦切┼徤峒冶车乩镄Φ溃骸巴踔^在生，苦掙苦守，白白的替強盜看了一世錢財，輕輕的被他做幾擔挑去了?！焙笥腥诵χ溃?

讀書為盜未曾經(jīng)，巧騙孤孀計又精。

王謂空為守錢虜，賠了夫人又賠兵。

又曰：

斯文強盜好機謀，扮做官家貴客流。

假意憐孤還恤寡，腰纏一萬上揚州。

又曰：

果然奇計十分新，誰道豪家是綠林。

貪得一杯蒙汗酒，家私巨萬化為塵。向后來，那班強盜又在外省行術，被捕人捉獲，有了失子，狠做對頭，問成死罪，半斃于獄，半赴極刑。正是：

瓦罐不離井上破，將軍難免陣中亡。

總評

綺羅仆從，錦繡王孫，四壁清供，午時情句，誰不信為風流貴客乎。而孤婺稚子，能御防之！好深愛厚，知己傾觴。內外相交，酬勸東西，已入毅中。醒來追悔徒然，暗地凄然，嗟何及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