項(xiàng)羽便問:“美人何事?”行者道:“我日間被那猴頭驚損心血,求大王先進(jìn)合歡綺帳,妾身暫在榻上閑坐一回,還要吃些清茶,等心中煩悶好了才上床。”項(xiàng)羽便抱住行者,道:“我豈有丟美人而獨(dú)睡之理?一更不上床,情愿一更不睡;一夜不上床;情愿一夜不睡?!碑?dāng)時項(xiàng)羽又對行者道:“美人,我今晚多吃了幾杯酒,五臟里頭結(jié)成一個磈礧世界。等我當(dāng)講平話相伴,二當(dāng)出氣?!毙姓邒蓩蓛簯?yīng)道:“愿大王平怒,慢慢說來。”項(xiàng)王便慷慨悲憤,自陳其概;一只手兒扯著佩刀,把左腳兒斜立,便道:“美人,美人,我罷了!項(xiàng)羽也是個男子,行年二十,不學(xué)書,不學(xué)劍,看見秦皇帝蒙瞳,便領(lǐng)著八千子弟,帶著七十二范增,一心要做秦皇帝的替身。那時節(jié)有個羽衣方士,他曉得些天數(shù);我?guī)追袀€人兒去問他,他說秦命未絕。美人,你道秦命果然絕也不絕?后邊我的威勢猛了,志氣盛了,造化小兒也做不得主了,秦不該絕,絕了;楚不該興,興了。俺一朝把血腥腥宋義的頭顱兒掛起,眾將官魂兒飛了,舌兒長了,兩腳兒震了,那時我做項(xiàng)羽的好耍子也!章邯來戰(zhàn),俺便去戰(zhàn)。這時節(jié),秦兵的勢還盛,馬前跳出一員將士。吾便喝道:‘你叫什么名字!’那一員將士見了我這黑漫漫的臉子,聽得我廓落落的聲音,噗的一響,在銀花馬上翻在銀花馬下。那一員將,吾倒不殺他。歇歇兒,又有一個大將,閃閃兒的紅旗上分明寫著‘大秦將軍黃章’。吾想秦到這個田地也不大了,忽然失聲在戰(zhàn)場上呵呵的笑。不想那員將軍見俺的笑臉兒,他便骨頭兒粉碎了,一把槍兒橫著,半個身兒斜著,把一面令旗兒亂招著,青金鑼兒敲著,只見一個金色將軍看定自家的營中趲著。那時俺在秦營邊,發(fā)起火性,便罵章邯:‘秦國的小將!你自家不敢出頭,倒教三四尺乳孩兒拿著些柴頭木片,到俺這里來祭刀頭!’俺的寶刀頭說與我:‘不要那些小廝們的血吃,要章邯血吃!’我便聽了寶刀頭的說話,放了那廝。美人,你道章邯怎么樣?天色已暮了,章邯那廝徑領(lǐng)著一萬的精兵,也不開口,也不打話,提著一把開山玉柄斧,望俺的頭上便劈。俺一身火熱,寶刀口兒也喇喇的響了。左右有個人叫做高三楚,他平日有些志氣。他說:‘章邯不可殺他,還好降他。我?guī)ぶ猩賯€燒火軍士,便把這個職分賞了章邯罷?!衬菚r又聽了高三楚的說話,輕輕把刀梢兒一撥,斬了他坐下花蛟馬,放他走了。那時節(jié),章邯好怕也!”
行者低聲緩氣道:“大王,且吃口茶兒,慢慢再講。”項(xiàng)羽方才歇得口,只聽得樵樓上鼕鼕響,已是二更了。項(xiàng)羽道:“美人,你要睡未?”行者道:“心中還是這等煩悶。”項(xiàng)羽道:“既是美人不睡,等俺再講。次日平明,俺還在那虎頭帳里呼呼的睡著,只聽得南邊百萬人叫‘萬歲,萬歲’,北邊百萬人也叫‘萬歲,萬歲’,西邊百萬人也叫‘萬歲’,東邊百萬人也叫‘萬歲’。俺便翻個身兒,叫一貼身的軍士問他:‘想是秦皇帝親身領(lǐng)了兵來,與俺家對敵?他也是個天子,今日換件新甲?’美人,你便道那軍士怎么樣講?”那軍士跪在俺帳邊嗒嗒的說:“大王差了,如今還要講‘秦’字!八面諸侯現(xiàn)在大王玉帳門前,口稱‘萬歲’。”俺見他這等說,就急急兒梳了頭戴盔,洗了足穿靴,也不去換新甲,登時傳令,叫天下諸侯都進(jìn)轅門講話。
巳時傳的號令,午時牌兒換了,未時牌兒又換了,只見轅門外的諸侯再不進(jìn)來。“俺倒有些疑惑,便叫軍士去問那諸侯:‘既要見俺,卻不火速進(jìn)見,倒要俺來見你?’我的說話還有一句兒不完,忽然轅門大開,只見天下的諸侯王個個短了一段。俺大驚失色。暗想:‘一伙英雄,為何只剩得半截的身子?’細(xì)細(xì)兒看一看,原來他把兩膝當(dāng)了他的腳板,一步一步挨上階來,右?guī)で鞍莸箮讉€袞冕珠服人兒,左帳前拜倒幾個袞冕珠服人兒。我那時正要喝他為何半日叫不進(jìn)來,左右稟:‘大王,那階下的諸侯接了大王號令,便在帳前商議,又不敢直了身子走進(jìn)轅門,又不敢打拱,又不敢混雜。眾人思量,伏在地上又走不動,商商量量,愁愁苦苦,憂憂悶悶,慌慌張張,定得一個膝行法兒,才敢進(jìn)見。’俺見他這等說話,也有三分的憐憫,便叫天下諸侯抬起頭來。你道那一個的頭兒敢動一動?那一個腳兒敢搖一搖?只聽得地底上洞洞兒一樣聲音,又不是鐘聲,又不是鼓聲,又不是金笳聲。定了性兒聽聽,原來是諸侯口稱‘萬歲,不敢抬頭’。想當(dāng)年項(xiàng)羽好耍子也!”
行者又做一個“花落空階聲”,叫:“大王辛苦了,吃些綠豆粥兒,消停再講?!表?xiàng)羽方才住口。聽得譙樓上鼕鼕鼕三聲鼓響,行者道:“三更了。”
項(xiàng)羽道:“美人心病未消,待俺再講。此后沛公有些不謹(jǐn),害俺受了小小兒的氣悶,俺也不睬他,竟入關(guān)中。只見一個人兒在十里之外,明明戴一頂日月星辰珠玉冠,穿一件山龍水藻、黼黻文章袞,駕一座蟠龍緝鳳、畫綠雕青神寶車,跟著幾千個銀艾金章、懸黃佩紫的左右,擺一個長蛇勢子,遠(yuǎn)遠(yuǎn)的擁來。他在松林夾縫里忽然見了俺。那時節(jié),前面這一個人慌忙除了日月星辰珠玉冠,戴著一頂庶人麻布帽;脫了山龍水藻、黼黻文章袞,換一件青又白、白又青的凄涼服;下了蟠龍緝鳳、畫綠雕青神寶車,把兩手兒做一個背上拱。那一班銀艾金章、懸黃佩紫的都換了草絳木帶,涂了個朱紅面,倒身俯伏,恨不得鉆入地里頭幾千萬尺!他們打扮得停停當(dāng)當(dāng),俺的烏騅兒去得快,一跨到了面前。只聽得道傍叫:‘萬歲爺,萬歲爺!’俺把眼梢兒斜一斜。他又道:‘萬歲爺爺,我是秦皇子嬰,投降萬歲爺?shù)谋闶恰!钞?dāng)年氣性不好,一時手健,一刀兒蘇蘇切去,把數(shù)千人不論君臣、不管大小,都弄做個無頭鬼。俺那時好耍子也!便叫:‘秦始皇的幽魂,你早知今日……’”
卻說行者一心原為著秦始皇,忽然見項(xiàng)羽說這三個字,便故意放松一步,道:“大王不要講了,我要眠?!表?xiàng)羽見虞美人說要眠,那敢不從,即便住口。聽得譙樓上鼕鼕鼕鼕鼕打了五聲更鼓,行者道:“大王,這一段話得久了,不覺跳過四更?!毙姓呔兔叩归缴?,項(xiàng)羽也橫下身來,同枕而眠。行者又對項(xiàng)羽道:“大王,吾只是睡不穩(wěn)?!表?xiàng)羽道:“既是美人不睡,等我再講平話。”行者道:“平話便講,如今不要講這些無顏話?!表?xiàng)羽道:“怎么叫做無顏話?”行者道:“話他人叫做有顏話,話自己叫做無顏話。我且問你,秦始皇如今在那里?”項(xiàng)羽道:“咳!秦始皇亦是個男子漢,只是一件:別人是乖男子,他是個呆男子?!毙姓叩溃骸八⑼塘鶉?,筑長城,也是有智之人?!表?xiàng)羽道:“美人,人要辨?zhèn)€智愚,愚智。始皇的智,是個愚智。元造天尊見他蒙瞳得緊,不可放在古人世界,登時派到蒙瞳世界去了。”
行得聽得“蒙瞳世界”四字,卻又是個望空,慌忙問:“蒙瞳世界相去有幾里路程?”項(xiàng)羽道:“還隔一個未來世界哩?!毙姓叩溃骸凹仁敲赏澜邕€隔一未來世界,那個曉得他在蒙瞳世界?”項(xiàng)羽道:“美人,你卻不知。
原來魚霧村中有兩扇玉門,里邊有條伏路,通著未來世界;未來世界中又有一條伏路,通著蒙瞳世界。前年有一個人名喚新在,別號新居士。他也膽大,一日推開玉門,竟往蒙瞳世界去尋著父親,歸家來時,須發(fā)盡白。那新居士走了一遭,原不該走第二遭了,他卻不肯安心,歇得三年,重出玉門,要去尋他外父。當(dāng)時大禹玄帝重重大怒,不等他回來,叫人拿一張封皮封了玉門關(guān)。新居士在蒙瞳世界出來,見了玉門關(guān)兒緊閉,叫了一日,無人答應(yīng),東邊不收,西邊不管,這中人卻是難做。喜得新居士是有性情的,住在未來世界過了十多年,至今還不歸家。”行者便叫:“大王,玉門果是奇觀,我明日要去看看。”項(xiàng)王道:“這個何難,此處到魚霧村不過數(shù)步?!?
正說之間,聽得雞聲三唱,八扇綠紗窗變成魚肚白色,漸漸日出東山,初昕鼓舞,四個贈嫁在窗外走動,但有腳聲,無口聲。行者便叫:“蘋香,吾要起身?!币粋€贈嫁在窗外應(yīng)道:“叫來?!?
頃刻,蘋香推進(jìn)房門,項(xiàng)羽扶了行者一同走起。登時就有一個贈嫁趨進(jìn):
“請娘娘到天歌舍梳洗?!毙姓弑阋邉?,又轉(zhuǎn)一念道:“若是禿禿光光,失美人的風(fēng)韻?!陛p輕推開綠紗窗兩扇,摘一瓣石榴花葉,手里弄來弄去,仍舊丟在花砌之上。
行者轉(zhuǎn)身便走。不多時,走到天歌舍,只見一只水磨長書桌上,擺一個銀漆盒兒,合著一盒月殿奇香粉銀盒。右邊排著一個碧琉璃盞兒,放一盞桃浪胭脂絮銀盒;左邊排著一個紫花盂,盂內(nèi)放一根纏頭帶;又有一個細(xì)壺兒,放一壺畫眉青黛。東邊排大油梳一個,小油梳三個。西邊排著青玉油梳一套,次青玉油梳五斜,小青玉油梳五斜。西南排大九紋犀油梳四枚,小赤石梳四枚。東北方排冰玉細(xì)瓶,瓶中一罐百香蜜水;又有一只百乳云紋爵,爵中注著六七分潤指甲的酨漿。西北擺著方空玉印紋石盆,盆中放清水,水中放著幾片奇石子,石子上橫放一只竹節(jié)柄小棕刷。東南方擺著玄軟刷四柄,小玄軟刷十柄,人發(fā)軟刷六柄;人發(fā)軟刷邊又排一個水油半面梳一斜,牙方梳二斜;又有金鉗子一把,玉鑲剪刀一把,潔面刀一把,清烈薔薇露一盞,洗手菉米粉一鐘,綠玉香油一盞,都擺在一面青銅古鏡邊。行者見了鏡子,慌忙照照,看比真美人何如,只見鏡中自己形容更添顏色。當(dāng)時便有侍女兒簇?fù)硇姓?,做髻的做髻,更衣的更衣?
曉妝才罷,又見項(xiàng)羽跳入閣來,嚷道:“美人,玉門前去也!”行者大喜。項(xiàng)羽叫打轎。行者道:“大王這樣不知趣!一步兩步的路,又都是松陰柏屋之下,俗嗒嗒打什么轎!”項(xiàng)羽就叫不許打轎。
兩人攜手出閣。不多時,走到玉門關(guān)下,兩扇門上也不見甚么封皮,用手推推,玉門半開。行者暗想:“此時不走,等待何時?”便把身子一閃,閃進(jìn)玉門關(guān)。項(xiàng)羽慌慌張張,嗒嗒吃吃,扯住一把衣裳,又扯了一個空,撲的一跌。行者全然不顧,竟自走了。
卻說行者撞入玉門,原來是一直滾下去的。滾下數(shù)里,耳朵里只聽得楚王哭聲,侍兒號叫;又滾下數(shù)里,才不聽得,只是未來世界再不肯到。行者心焦,便嚷道:“哎喲,哎喲!老孫一向騙別人,今日反被項(xiàng)羽騙入無量井了!”忽聽得耳邊叫:“大圣不用憂煎,此處一大半路,再走一小半便是未來世界。”行者道:“大哥,你在那里說話?”那人道:“大圣,我在你隔壁?!毙姓叩溃骸凹热蝗绱?,開了門等我進(jìn)來吃口茶水?!蹦侨说溃骸斑@里是無人世界,沒得茶吃?!毙姓叩溃骸凹仁菬o人,話無人的是那個?”那人道:“大圣多的聰明,今日又呆!我是離身數(shù)的,卻不曾連身數(shù)?!?
行者見門兒不開,賭個氣,苦用力一滾,直落下未來世界。剛剛立得地上,走得幾步,對面撞見當(dāng)年六賊。行者笑道:“啐!時運(yùn)不濟(jì),白日里見鬼!”六賊便喝:“美婦人休走,等我來剝下衣裳,留下些寶物買路!”
竟是一篇《項(xiàng)羽本紀(j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