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者在山凹邊聽得“萬鏡樓”三字，心頭火發(fā)，耳中拔出棒來，跳在樓上亂打，打著一個空，又打上去，仍舊打空。他當時便罵：“小月王，你是那國國王，敢騙我?guī)煾冈谶@里！”那小月王也似不聞，言笑如故。行者又罵：

“盲丫頭！臭婆娘！你為何伴著有頭發(fā)的和尚在此唱曲哩！”三個彈詞女子都似不聞。又叫：“師父，走路！”唐僧也不聽得。行者大怪道：“老孫做夢啞！還是青青世界中人，都是無眼、無耳、無舌的呢？好笑，好笑！等我再看師父邪正，便放出大鬧天宮手段。如今不可造次?！币琅f藏了金箍棒，跳在對面山上，睜眼而看。只見唐僧一味是哭。小月王道：“陳先生不要只管凄楚，我且問你，鑿天之事如何？若決意不去了，等我打發(fā)踏空兒，叫他回去罷。”唐僧道：“昨日未決，今日已決，決意不去了?！毙≡峦醮笙?，一面令人傳旨，叫踏空兒不必鑿天，一面叫女子弟妝束搬戲。女子弟們一齊跪上，稟：“王爺，今日搬不得戲?！毙≡峦醯溃骸皻v上只有宜祭祀不宜祭祀，宜栽種不宜栽種，宜入學不宜入學，宜冠帶不宜冠帶，宜出行不宜出行，不曾見不宜做戲。”子弟又稟：“王爺，不是不宜，卻是不可。陳先生萬種愁思，千般悲結(jié)，做了傳神戲，又要惹哭?！毙≡峦醯溃骸霸趺刺幠?？搬今戲，不要搬古戲罷?！迸拥艿溃骸斑@個不難。若搬古戲，還要去搬；若搬今戲，不搬便是。”小月王道：“亂話！今日替陳先生賀喜，大開茶席，豈有不搬戲之理！隨你們的意思搬幾出，倒有些妙處?！迸拥軕暥恕Ｅ赃厓蓚€女侍兒又換茶來。

當時唐僧坐定，后房一陣鑼鼓，一陣畫角，一陣吶喊，只聽得臺上鬧吵吵說：“今日做《高唐煙雨夢》一本傳奇，先做《孫丞相》五。好看，好看！”行者俯伏在山凹里聽得明白，想一想道：“有個孫丞相，又有個高唐夢，想是一個一個通要做完，才散席動身哩。等我往那邊尋口茶吃，再來看我家老和尚便好?！?

忽然耳朵背后有些足音，回頭看看，只見一個道童，年可十三四，高叫：

“小長老，小長老，我來陪你看戲。”行者笑道：“乖乖，曉得老子在此，就來相尋哩！”道童道：“你不要耍我，我家主人勿是好惹的。”行者道：

“你的主人叫做什么名字？”道童道：“是好賓客，喜游觀，綠竹洞主人。”

行者笑道：“妙，妙！茶解戶一定要他當了。小官人權(quán)替我在此坐一回，一來看戲，二來看他散席不散席。等我走到貴主人處，取些救火資糧。若是他們散了，煩勞小官人即刻進來話一聲?！钡劳σ饕鞯溃骸斑@個不難。洞里又無阻隔，你自進去，等我住在這里。”

行者大喜，便看著烏洞洞那個所在亂跳亂走，跳到一光明石洞，當面撞著一個老蜭。老翁道：“長老何來？里邊請茶。”行者道：“若是無茶，我也不來?！崩衔绦Φ溃骸安枰参幢兀L老自去?！毙姓叩溃骸叭羰菬o茶，我也不去?！眱蓚€竟象相知，一頭笑，一頭走。走過一張石梯，忽見臨水洞天，行者道：“到了宅上哩？”老翁道：“還未。這里叫做仿古晚郊園?！毙姓叨ňτ^看，果然好個去處。只見左邊一帶郊野，有幾塊隨意石，有十來枝亂蘆葉，擁著一間草屋。門前一枝大紫柏，數(shù)枝纏煙楓，橫橫豎豎，織成風雨山林。林邊露出一半竹籬，籬邊斜種三兩種草花，一個中年人拄著綠錢杖，在水灘閑步，忽然坐下，把手捧起清水漱齒不止。漱了半個時辰，立起身來，望東南角上怡然獨笑。行者見他這等笑，也望東南看看，并不見高樓翠閣，并不見險壁奇巒，惟有如云如靄、如有如無兩點山色而已。行者一心想著茶吃，那得有山水之情，同了老翁，望前竟走。

忽然又到一個洞天，老翁道：“這里也不是舍下，叫做擬古太昆池?！?

只見四面一百座翠圍峰：有仰面如看天者，亦有俯如飲水者；有如奔者，亦有如眠者；有如嘯作聲者，亦有對面如儒者坐；有如飛者，有如鬼神鼓舞者，亦有如牛、如馬、如羊。行者笑道：“石人石馬，都已鑿完，還不立墓碑，想是沒人做銘哩。”老翁道：“小長老不消弄口，你且看水看?！毙姓吖坏椭^仔細觀看，只見水中又有一百座倒插翠圍峰，水面縐紋盡是山林圖畫。

行者正得意時，忽有一根兩根蘆葦里，趲出幾只漁船，船頭上多坐著蓬頭垢面老子，不知唱些什么，又不是《漁家樂》，又不是《采蓮歌》。他唱道：

是非不到釣魚處，榮辱常隨騎馬人。

客官要問蒙瞳世界何處去，推去略略扳，扳來望南搖，搖又推，推又扳。

行者聽得“蒙瞳世界”四個字，便問老翁道：“蒙瞳世界在那里？”老翁道：“你要尋那一個哩？”行者道：“我有敝親秦始皇，如今搬在蒙瞳世界，要會他有句說話?！崩衔痰溃骸澳阋ケ愣蛇^去，只一帶青山多是他后門哩。”行者道：“若是這等大世界，我去沒處尋他，不去了?！崩衔痰溃?

“我也是秦始皇的故人，你若怕去，有話竟說與我，我明日相見便講。”行者道：“我又有一個敝親叫做唐天子，要借敝親秦始皇的‘驅(qū)山鐸’一用?！?

老翁道：“哎喲，哎喲！剛剛昨日借去?！毙姓叩溃骸敖枧c那個？”老翁道：

“借與漢高祖了?！毙姓咝Φ溃骸澳氵@樣老人還學少年謊哩！漢高祖替秦始皇鐵死冤家，為何肯借與他？”老翁道：“小長老，你還不知。那秦、漢當時的意氣，如今消釋了?！毙姓叩溃骸凹仁沁@等，但見秦始皇替我話話。再過兩日，等漢高祖用完，我來借罷?！崩衔痰溃骸叭绱藚s妙?！?

行者話了一陣，一發(fā)口干起來，亂嚷：“茶吃，茶吃！”老翁笑道：“小長老是始皇令親，我老人家是始皇故人，總是一家骨肉，要茶就茶，要飯就飯，請進舍下去?！?

兩個又走過翠圍峰，尋條別徑，竟到綠竹洞天。但見青苔遍地，管危天，當中有四間紫竹屋，慌忙走進里面，原來正梁是湘妃竹，棟柱是泥青竹，兩扇板門是風人竹織成竹絲板，擺一只方竹床，帳子也是竹衣紙的。

老翁走到后堂，取出兩碗蘭花玉茗茶；行者接在手中，吃了幾口，方才渴定。老翁便擺過一只油竹幾，四把翠皮竹椅，兩個對坐了。老翁就問行者的八字。行者笑道：“我替你不過偶相逢，又不結(jié)弟兄，又不合婚姻，要我八字怎的？”老翁道：“我算天池數(shù)命，無有不準。小長老既是我敝故人秦始皇的令親，我要替小長老算算命，看后邊有些好處，也是吾故人一臂之力?！?

行者仰了面想想，便答道：“我八字絕妙?！崩衔痰溃骸八氵€不曾算，先曉得好哩！”行者道：“我平日專好求人算命，前年有一青衣算者算我的命，剛剛話得八字，那算者失驚，立起對我唱個大喏，連聲‘失敬，失敬’，叫我：‘小官人，你這八字替齊天大圣的八字，一線不差的！’我想將起來，齊天大圣曾在天宮發(fā)惱，顯個大威靈，如今又成佛快了，我八字若替他一樣，那得不好？”老翁便道：“齊天大圣是甲子正月初一日生的?！毙姓叩溃骸氨闶俏乙彩羌鬃诱鲁跻蝗丈??！崩衔绦Φ溃骸叭搜缘溃骸嗪妹?，命好相好?！徽f得不差。不要說你的八字，便是模樣也是猢猻臉。”行者道：

“難道齊天大圣也是個猢猻臉哩？”老翁笑道：“你是個假齊天大圣，是個猢猻臉；若是真齊天大圣，直到一個猢猻精?！毙姓叩皖^笑笑，便叫：“老翁，快些推命。”

原來孫行者石匣生來，不曾曉得自家八字，唯有上宮玉笈注他生日，流傳于深山秘谷之中。當時用個騙法，一哄哄出。老翁那知是行者空中結(jié)構(gòu)，便替他講起命來，道：“小長老，你不要怪我，我不會當面奉承?！毙姓吲阈Φ溃骸安幻娣罡?。”老翁便道：“你是太簇立命，林鐘為仇，黃鐘為恩，姑洗為忌，南呂為難。今月是個羽月，正犯難星，該有橫事閑氣一干，還有變宮星到命。變宮是個月主。經(jīng)云：‘逢著變宮奇遇到，佳人才子兩相逢。’論起小長老，既然出家，不該說起夫妻之事；論起命來，又該合婚?！毙姓叩溃骸昂线^些乾婚，當?shù)脭?shù)么？”老翁道：“總是婚姻，不論乾濕。卻是你命里又逢著姑洗。角星是個忌星，忽然又有南呂。羽星到命，又是難星。經(jīng)云：‘忌難并逢名惡海，石人石馬也難當?！撈疬@個來，你又該有添人進口之慶，有親人離別之悲?！毙姓弑銌枺骸疤硪粋€師父，別一個師父，當?shù)脭?shù)么？”老翁道：“出家人也替得過了。只是今日過去，后邊還有奇處。明日便進商角星，卻該殺人?！毙姓甙迪耄骸皻⑷诵∈?，一發(fā)不怕?！崩衔逃值溃骸叭蘸筮M一變徵星。經(jīng)云：‘變徵別號光明宿，困蒙老子也清靈。’卻是難中有恩，恩中有難。又有日、月、水、土四大變星臨命，又恐小長老要死一場才活哩?！毙姓咝Φ溃骸吧郎鯖]正經(jīng)！要死便死幾年，要活便活幾年?！?

兩個講得正酣，只見道童急急奔來，叫：“小長老，戲文將散了，高唐夢已醒了，快走，快走！”行者慌別老翁，謝了道童，依著舊路而走。走到山凹里，一心看著樓上，只聽得人說《高唐夢》還有一段曲子未完，行者聽得，又睜眼看戲。只見臺上扮出一道人、五個諸仙模樣，聽他口中唱道：

度卻顓愚這一人，把人情世故都談盡。

則要你世上人夢回時，心自忖。

行者看罷，又見臺上人鬧說：“《南柯夢》倒不濟，只有《孫丞相》做得好。原來孫丞相就是孫悟空，你看他的夫人這等標致，五個兒子這等風華，當初也是個和尚出身，后來好結(jié)局，好結(jié)局！”

秦始皇一案，到此才是結(jié)穴，文章呼吸奇幻至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