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間
醉向落花堆里臥:
東風(fēng)憐我,
更紛紛亂紅吹墮,
碎玉零香作被窩。
愛花不過,
夢也花間做,
醒來不敢把眼摩挲,
正一雙蝴蝶眉心坐。
一九二二,四,一○,在白馬湖。
不 住 的 住
一座洞橋底橋洞下:
一帶很長的竹排,
向東過著;
一個(gè)撐竹排的,
在橋洞下,竹排上,
雙手撐住一條竹篙,
拄在橋洞傍石縫里,
一步一步地向西跨著。
竹排兒盡向東過,
腳步兒盡向西跨;
人身兒卻盡在——
洞橋底橋洞下。
不努力嗎?——
他盡努力著。
不前進(jìn)嗎?——
他盡前進(jìn)著。
為甚一步一步地努力前進(jìn)的他,
盡在洞橋底橋洞下?
一九二二,八,一四,在蕭山舟中。
西 湖 秋 泛(一)
蘇堤橫亙白堤縱:
橫一長虹,
縱一長虹。
跨虹橋畔月朦朧:
橋樣如弓,
月樣如弓。
青山雙影落橋東:
南有高峰,
北有高峰。
雙峰秋色去來中:
去也西風(fēng),
來也西風(fēng)。
一九二二,八,一六,在杭州。
西湖秋泛(二)
厚敦敦的軟玻璃里,
倒映著碧澄澄的一片晴空:
一迭迭的浮云,
一羽羽的飛鳥,
一彎彎的遠(yuǎn)山,
都在晴空倒映中。
湖岸的,
葉葉垂楊葉葉楓:
湖面的,
葉葉扁舟葉葉篷:
掩映著一葉葉的斜陽,
搖曳著一葉葉的西風(fēng)。
一九二二,八,一六,在杭州。
秋 燕
雙燕在梁間商量著:
“去不去?
去不去?”
她說:
“不要去!
不重去!”
他說:
“不如去!
不如去!”
最后,同意了:
“一齊去!
一齊去!”
雙燕去了,
把秋光撇下了。
一九二二,八,一六,在杭州。
斜 陽
云——一迭迭的,
打算遮住斜陽;
然而漏了。
教雨來洗吧,
一絲絲的;
然而水底也有斜陽。
黃昏冷冷地說:
“理它呢,
斜陽罷了!”
不一會(huì)兒,
斜陽倦了,
——冉冉地去了。
一九二二,八,一七,在杭州。
歸 夢
枕頭兒不解孤眠苦,
驀逗起別離情緒;
相思何處訴,
向夢里別尋歸路。
雖則軟魂如絮,
復(fù)水重山攔不?。?
和風(fēng)和雨,
飛過錢塘去。
一九二二,八,二二,在杭州。
答惡石先生底讀秋之淚
讓秋之淚獨(dú)流吧!
淚不許,
秋也不許?!?
我也知秋之淚是不獨(dú)流的。
我也知秋之淚是不獨(dú)流的。
說是偶然,
偶然的淚多著哩,
何必讀秋之淚?
不忍秋之淚獨(dú)流的,
最是鏡中人。
你是鏡中人嗎,
讀秋之淚而流淚的?
我不是鮫人,
我只是淚人——秋之淚人。
淚人流淚,
是我底分內(nèi)。
人都是有淚種的,
不過不都是情種罷了。
不是情種,
怎能下同情之淚呢?
與其說血淚是夕陽似的,
不如說血淚是洪水似的。
洪水似的血淚,
才染得紅大地呀!
淚如果忍得回去,
秋之淚也可以不作了。
淚即使忍得回去,
愛也不能借秋之淚而表現(xiàn)了。
長虹是脆弱不過的,
一轉(zhuǎn)瞬就滅了。
不如淚受秋陽熱力而狂沸時(shí),
也許能使魑魅罔兩就烹呢!
如果海非淚所成,
怎地和秋之淚同味呢?
有海可歸,
秋之淚所以不能不流了。
我也知秋之淚是不獨(dú)流的。
沒有同情之淚,
只是獨(dú)流,
到底不能成海呵!
假如秋之淚果然獨(dú)流了,
倒是一個(gè)奇跡!
然而秋之淚總多少帶幾分磁性的,
哪許獨(dú)流呢?
淚下,
只是肉底本能;
能使秋之淚下,
卻是靈底本能。
不是心靈相見,
不能使秋之淚不許獨(dú)流的。
心靈怎能相見?
就從秋之淚中相見呵!
一九二二,九,一,在蕭山。
讀秋之淚(附)
秋之淚喲,
這真是詩人之淚的結(jié)晶喲!
淚成了海,
海中還有鮫人在;
這鮫人怕莫就是詩人的化身喲!
可惜你底珠淚,
對這塵世中沒有淚種的人揮灑,
他們怎能傾瀉同情的淚喲!
你底淚若是盡了,
將把甚么來流呢?
血嗎?
血是和夕陽一樣的顏色,
到得夕陽鮮紅燦爛時(shí),
大地便要沉默,
人間一切都要黑暗了!
眶中雖沒有淚閘,
我要忍我的淚——極力地忍,
使淚回到它底源頭——愛底源頭,
更化作長虹。
長虹可以貫日,
日在世界久了,
失掉許多光熱,
經(jīng)一番撞擊,
或許破裂震動(dòng)延燒,
燒去人世間的罔兩魑魅吧。
要是我有忍不盡忍不住的淚,
沖破意志的閘而流些子出來,
那么,
共流到秋之淚所流的大海中去喲!
惡 石
洪 水
幾迭的云幾滴的雨罷咧,
然而洪水來了。
一度兩度三四度,
舊的未退,
新的又漲了!
田沈了,
稻浸爛了;
路沒了,
屋沖坍了。
人也漂流去,
倒也罷了;
剩下這沒飯吃沒屋住的人們,
是洪水底洪恩嗎?
浸爛了稻,
沖坍了屋,
不過今年沒租收罷咧。
人也漂流去,
誰向財(cái)主們還明年的租呢?
人不漂流去,
不是洪水底洪恩,
還是財(cái)主們底洪福呵!
洪水為災(zāi),
今年的災(zāi)罷咧,
然而明年的洪水也早來了。
明年的漕,
今年借了;
沒飯吃沒屋住的人們,
別只怨今年的洪水呵!
一度兩度三四度,
還有預(yù)支明年的第五度呢。
今年的洪水未退,
明年的洪水又早漲了!
一九二二,九,一四,在蕭山。
如 此
如此,
只合如此嗎?
誰教如此盡如此呢?
“向來如此,
只得如此”。
誰教向來盡如此呢?
“大家如此,
只得如此?!?
誰教大家盡如此呢?
“不如此,
就是叛逆?!?
對于誰叛逆呢?
縱的——?dú)v史,
橫的——環(huán)境,
縱橫之間的我呢?
叛逆的,
與其說是天才,
不如說是“我”底不敢埋沒。
向來有向來底如此,
大家有大家底如此,
我也有我底如此。
我底如此,
從向來和大家底墳?zāi)怪刑映鰜恚?
叛逆嗎?——
自救罷咧!
一九二二,九,一五,在蕭山。
秋 之 別
秋風(fēng)也不回頭,
秋水也不回頭,
只愛送將人去海西頭。
前夜也月如鉤,
昨夜也月如鉤,
今夜偏偏無月上簾鉤。
人去也倦登樓,
月黑也倦登樓,
卻怕歸魂飛夢墮層樓。
一九二二,九,二○,在蕭山。
債
重重地緊緊地壓住我肩頭的,
是甚么呢?——
債呵!
有主的債,
是還得了的;
無主的債,
還得了嗎?
做一天人,
還一天債,
欠一天債,
除死方休吧!
死了,
休了,
債也許依然不了咧!
還有來生嗎?——
來生怎了得今生債呢?
試看今生,
又何曾了得前生債呢?
今天也許有明天,
今生還只是今生;
今天分明有昨天,
今生卻只是今生。
且莫管——
今生怎了前生債;
更莫管——
來生再了今生債!
一九二二,九,二四,在蕭山。
土 饅 頭
“城外多少土饅頭,
城中都是饅頭餡?!?
饅頭呵,
土越貴,餡越賤了!
充不得饑的土饅頭,
一天天一年年地增添,
快占盡了小小蒸籠里的土片;
將來拿甚么養(yǎng)活那饅頭餡?
一九二二,九,二四,在蕭山。
黎 明 之 歌
熹微的晨光里,一只小鳥,從白漫漫的宿霧里飛來,坐在玫瑰花最高的枝上,開始唱那小曲——稱為黎明之歌的,仿佛在喚醒那沈睡的姊妹們。
“黎明了,起來??!黎明了,自己起來?。镜眯训?,自己起來?。∧茏约浩饋淼?,才喚得醒??!
“黎明了,起來?。糁鹈鄣恼T惑,總不如醒之光明的勉勵(lì)啊!喚之倚賴的警覺,總不如醒之抵抗的奮興啊”!
小鳥兒這樣宛轉(zhuǎn)地唱著。
玫瑰花從歌聲里羞了,紅著臉兒說:“我努力開了“黎明了,起來??!夢之甜蜜的誘惑,總不如醒之這么些花,把破夢的香塵,從侵曉的微風(fēng)里送入冪著輕紗的窗欞,穿過垂著薄羅的床頭,透進(jìn)她們微微地吐著鼾聲的鼻觀,這樣很強(qiáng)烈的刺戟,也盡足使貪睡的她們醒來了。甚么黎明之歌呀?我不解你底話哩!讓你唱著吧,我也不再開這無益的花了!”玫瑰花羞而且惱了,周身密排著很鋒利的刺兒,也都緊張起來了。
小鳥兒從微笑里太息著說:“謙抑的謳歌,不幸而竟成狂妄的譏刺了!猜疑嗎?——不是吧!嫉妒嗎?——不是吧!驕傲嗎?——不是吧!玫瑰花呀!自身太矜貴了!自身底作業(yè),看得太矜貴了!”
一九二二,九,二五,在蕭山。
冬夜所給與我的
涼秋的微風(fēng),
拂著——輕輕地,
卻深深地沁我骨了。
殘夜的微月,
映著——淡淡地,
卻深深地醉我心了。
遙空的微云,
裊著——疏疏地,
卻深深地移我情了。
清流的微波,
皺著——淺淺地,
卻深深地動(dòng)我魄了。
輕輕地,淡淡地,疏疏地,淺淺地——
她表現(xiàn)的風(fēng)格是那樣;
深深地——
她給與的印象怎又是這樣呢?
一九二二,九,二八,在紹興。
汽船中的親疏
不滿二丈長六尺闊的一間小艙里,
團(tuán)坐著二十多個(gè)的旅客:
你擠著我;
我擠著他;
他擠著她;
她擠著他們:
緊緊地?cái)D著——
有甚么吸引著似的,
好親切啊!
不滿四尺長二尺闊的兩張小桌下,
亂堆著三十多件的行李:
你的壓著我的;
我的壓著他的;
他的壓著她的;
她的壓著他們的:
密密地壓著——
有甚么牽合著似的,
好親切??!
當(dāng)船開著的時(shí)候,
旅客們相互環(huán)顧了:
你瞅著我;
我瞅著他;
他瞅著她;
她瞅著他們:
冷冷地瞅著——
有甚么間隔著似的,
好疏遠(yuǎn)?。?
當(dāng)船停著的時(shí)候,
行李們開始告別了:
你的離著我的;
我的離著他的;
他的離著她的;
她的離著他們的:
紛紛地離著——
有甚么驅(qū)遣著似的,
好疏遠(yuǎn)?。?
一九二二,九,二八,在蕭紹汽船中。
整片的寂寥
整片的寂寥,
被點(diǎn)點(diǎn)滴滴的雨,
敲得粉碎了,
也成為點(diǎn)點(diǎn)滴滴的。
不一會(huì)兒,
雨帶著寂寥到池里去,
又成為整片的了;
寂寥卻又整片地回來了。
一九二二,九,二八,在紹興。
包車上的奇跡
丁——當(dāng)——
包車底鐘兒打著。
回頭一看:
一個(gè)短衣赤足的坐著,
一個(gè)短衣赤足的拉著;
坐著的笑著,
拉著的也笑著:
他們以為這是一個(gè)奇跡哩!
奇跡嗎?——
不算吧!
短衣赤足的坐著,
長褂皮鞋的拉著,
許是一個(gè)奇跡哩!
這也不算吧;
誰也不坐人拉的車,
誰也不拉人坐的車,
這才是一個(gè)奇跡哪!
一九二二,九,二九,在紹興。
腰有一匕首
腰有一匕首,
手有一樽酒:
酒酣匕首出,
仇人頭在手。
匕首復(fù)我仇,
樽酒澆我愁;
一飲愁無種,
一揮仇無頭。
匕首白如雪,
樽酒紅如血;
把酒奠匕首。
長嘯暮云裂。
一九二二,九,二九,在紹興。
謝T·H的信
T·H,
你在愛我,
我也明知你在愛我,
我也似乎感激你底愛我;
然而我是有戀人的呢。
慚愧我這狹窄的心宮,
容不了兩個(gè)戀人:
已經(jīng)住下了一個(gè)戀人——她,
再也住不下第二個(gè)戀人——你了。
恕我吧,
我不能接受你底愛——
不,我也不愿接受你底愛呀!
我已經(jīng)接受了她底愛,
她已經(jīng)住在我底心宮里了:
她已經(jīng)接受了我底愛,
我也已經(jīng)住在她底心宮里了。
心宮里住著她的我,
才配住在她底心宮里;
我怎能心宮里住了你,
卻去住在她底心宮里呢?
恕我吧,
我不能轉(zhuǎn)移我底愛——
不,我也不愿轉(zhuǎn)移我底愛呀!
我不愿接受你底愛,
正如她底不愿接受誰底愛;
我不愿轉(zhuǎn)移我底愛,
正如她底不愿轉(zhuǎn)移她底愛。
即使你愿住在我底心宮里,
我怎能不留她住在我底心宮里呢?
即使你可以和她同住在我底心宮里,
我怎能同時(shí)分住在兩人底心宮里呢?
恕我吧,
我不能擘分我底愛——
不,我也不愿擘分我底愛呀!
如果說你愛我是你底自由;
然而我不愛你也是我底自由呀,
我愛她也是我底自由呀,
我和她互愛更是我倆底自由呀!
戀愛底自由,
是戀人間人格合一的自由;
片戀的不但只表現(xiàn)戀愛底片面,
也只表現(xiàn)自由底片面呢!
恕我吧,
算我不成全你底自由吧,
算我不讓你侵犯我倆合一的自由吧!
如果你不知道我是有戀人的,
你底愛不過是錯(cuò)誤;
如果你明知我是有戀人的,
你底愛不免是罪惡了。
在互愛中再有所愛,
是對于貞操的叛逆;
于互愛間再參以愛,
也是對于貞操的擾亂呀!
恕我吧,
算我只尊重我底貞操吧,
算我不愿將貞操酬答你底愛吧!
這是一個(gè)引誘呵,
使我明知你在愛我;
這是一個(gè)離間呵,
使我似乎感激你底愛我!
然而你不能從我底心宮里侵入你底愛,
你也不能從你底心宮里吸收我底愛;
你不能從我底心宮里逐去了我底她,
你更不能從她底心宮里劫取了她底我呀!
恕我吧,
算你浪費(fèi)了你底愛吧,
算我辜負(fù)了你底愛吧!
愛底給予,
似乎是奇恩異寵哩;
愛底拒絕,
似乎是嚴(yán)刑峻罰哩。
然而濫施的恩寵,
是只能換得自取的刑罰的呀!
你底恩寵是濫施了,
你底刑罰是自取了!
恕我吧,
愿你收回了你濫施的恩寵吧,
愿你避免了你自取的刑罰吧!
說我無情,
我可不是無情;
說我有情,
我對你可不是有情。
如果從無情到有情,
我對得起你——可對不起她了;
如果從有情到無情,
我對不起她——也就是對不起你了。
恕我吧,
愿你無情吧!
愿你能我也似地?zé)o情吧!
戀人是不可無一不能有二的哪!
我這本來空虛的心宮里,
已經(jīng)住下一個(gè)戀人了;
我底心宮充滿了,
我底心宮之門鎖閉了。
你底愛影不能投入我底心宮了,
你底愛鑰不能開我心宮之門了。
戀人是不可無一不能有二的哪!
恕我吧,
愿你別尋空虛的心宮去吧,
愿你別尋不曾鎖閉的心宮之門去吧!
再?zèng)Q絕地說吧:
即使我還沒有戀人,
啟我心宮之鎖的,
也未必就是你底愛;
即使人們真有來生,
我也不愿說甚么來生空虛著心宮,
再準(zhǔn)備容納你底愛。
你也不必恨甚么相逢何晚,
你也不必望甚么來生可卜呀!
恕我吧,
算咱倆都是有情人,
咱倆可都不是有緣人哩!
一九二二,一一,二,在白馬湖。
紅 樹
謝自然好意,
幾夜?jié)馑?
教葉將花替!
算秋光不及春光膩;
但秋光也許比春光麗;
你看那滿樹兒紅艷艷的!
一九二二,一一,三,在白馬湖。
月下的相思
寫真鏡也似的明月,
把咱倆底相思之影,
一齊攝去了。
從我底獨(dú)坐無眠里,
明月帶著她底相思,
投入我底懷抱了。
相思說:
“她也正在獨(dú)坐無眠呢!”
只是獨(dú)坐無眠,
倒也罷了;
叵耐明月帶著我底相思,
又投入她底懷抱!
為甚使我也獨(dú)坐無眠,
她也獨(dú)坐無眠?
搬運(yùn)相思的明月呵!
答謝你的,
該是謳歌呢,
還是咒詛?
一九二二,一一,三,在白馬湖。
雪
耀花人眼睛的:
銀子也似的白,
米粉也似的白,
棉花也似的白。
如果這些真是銀子,
窮的都要搶著使了?!?
啊,輪不到窮的,
金錢富有的早搶著盤到庫里去了。
如果這些真是米粉,
餓的都要搶著吃了。——
啊,輪不到餓的,
酒肉醉飽的早搶著囤到倉里去了。
如果這些真是棉花,
凍的都要搶著穿了。——
啊,輪不到凍的,
狐裘輝煌的早搶著堆到棧里去了。
盤在庫里的,
囤在倉里的,
堆在棧里的,
怎不雪也似地遍地鋪著呢?
一九二二,一二,六,在蕭山。
時(shí) 代 錯(cuò) 誤
至少吧,——時(shí)代錯(cuò)誤吧,
這是個(gè)百年以后的人。
一個(gè)百年以后的人,
回到百年前的今日,
伴著些墟墓間的行尸走肉,
怎得不寂寞而煩悶呵!
一九二二,一二,一二,在杭州。
不肖的一九二三年
一九二二年底遺囑說:
“一九二三年呵!
你雖然是我底兒子;
但是我愿你別再像我!
我希望你別再作我底肖子了!
我是個(gè)不長進(jìn)的老子呵!”
一九二三年說:
“我也很不愿作你底肖子呢。
然而你所遺傳給我的——
不長進(jìn)的血輪,
不是太多了嗎?
你所遺留給我的——
不長進(jìn)的環(huán)境,
不是太難了嗎?
“不但你的:
你以前的——
一切不長進(jìn)的血輪,
都遺傳給我了;
你以前的——
一切不長進(jìn)的環(huán)境,
都遺留給我了。
“不長進(jìn)的血輪,
充滿著吾身以內(nèi);
不長進(jìn)的環(huán)境,
圍繞著吾身以外:
怎地教我能長進(jìn)呢?
怎地教我不像你底不長進(jìn)呢?
怎地教我不像你以前的一切的不長進(jìn)呢?
“向前努力奮斗的我:
惰性發(fā)作了,
被不長進(jìn)的血輪牽掣著;
阻力發(fā)生了,
被不長進(jìn)的環(huán)境壓迫著。
呵!別再作你底肖子嗎?——
你對于我的期望多么厚,
然而你所給與我的障礙多么重啊!
“然而我是絕不愿作你底肖子的。
我很愿廓清我底血輪——一切遺傳的血輪,
創(chuàng)造新生的血輪!
我很愿摧陷我底環(huán)境——一切遺留的環(huán)境,
創(chuàng)造新生的環(huán)境!
我很愿把不長進(jìn)的血輪,化作你送死的犧牲!
我很愿把不長進(jìn)的環(huán)境,化作你殉葬的芻靈!好容我盡這不肖子底責(zé)任!”
一九二二,一二,三一,在蕭山。
白天底蠟燭
白天哪,
為甚么點(diǎn)起蠟燭來呢?
我也知是白天哪,
但是我怎地瞧不見人影呀!
哦,黑暗之幕,
罩住了白天之面了!
點(diǎn)起蠟燭來,
也許透過黑暗之幕而見到幾個(gè)人影吧。
不錯(cuò),
燭光里閃動(dòng)著的是些甚么呵?
許是人影吧,
前途似乎有幾個(gè)哪。
前途——只有前途,
似乎有幾個(gè)人影。
然而模糊得很啊,
燭光畢竟微弱呢!
一九二三,一,一二,在杭州。
成虎不死
成虎,
一年以來,
你底身子許是爛盡了吧。
然而你底心是不會(huì)爛的,
活潑潑地在無數(shù)農(nóng)民底腔子里跳著。
假使無數(shù)農(nóng)民底身子都跟著你死了,
田主們早就沒飯吃了;
假使無數(shù)農(nóng)民底心都跟著你底身子死了,
田主們卻都可以永遠(yuǎn)吃安穩(wěn)飯了。
然而不會(huì)??!
田主們多吃了一年安穩(wěn)飯,
卻也保不定還能再吃幾年的安穩(wěn)飯。
你底身死是田主們底幸,
你底身死心不死,
正是田主們底不幸啊!
一九二三,一,二四,在杭州。
假妝頭白的青山
青山,
你羨慕人間的白頭人嗎?
也假妝起頭白來了。
一輪紅日,
消磨了你假妝的白發(fā),
怕不還你個(gè)青春年少。
一九二三,二,五,在蕭山。
耶和華底罪案
耶和華真多事啊!
粗制濫造些畸形的人類出來。
耶和華真多事??!
粗制濫造了一個(gè)畸形的亞當(dāng),
還要粗制濫造出一個(gè)畸形的夏娃來。
耶和華真多事?。?
粗制濫造了畸形的亞當(dāng)夏娃,
還要使他們粗制濫造些畸形的男男女女出來。
自從耶和華一番多事,
畸形的男男女女底交涉,
再也打不清了。
多事的耶和華呵!
如果真有末日審判,
這正是你數(shù)不清的罪案呵!
一九二三,二,六,在蕭山。
雪 后 晚 望
戴著殘雪的青山,
別嫌遲暮吧;
明媚的晚霞,
正對著你微笑呢。
消受得晚霞底一笑,
也不必抱怨殘雪了!
一九二三,二,六,在蕭山。
醉 后
醒也不尋常,
醉更清狂,
記從夢里學(xué)荒唐;
除卻悲歌當(dāng)哭外,
哪有文章?
都要淚擔(dān)當(dāng),
淚太勿忙。
腹中何止九回腸?
多少生平恩怨事,
子細(xì)評量。
一九二三,二,六,在蕭山翔鳳。
送 斜 陽
又把斜陽送一回,
花前雙淚為誰垂?——
舊時(shí)心事未成灰。
幾點(diǎn)早星明到眼;
一痕新月細(xì)于眉:
黃昏值得且徘徊!
一九二三,三,一九,在紹興。
花前的一笑
沒來由呵,
忽地花前一笑。
是為的春來早?
是為的花開好?
是為的舊時(shí)花下相逢,
重記起青春年少?——
都不是呵,
只是沒來由地一笑。
為甚不遲不早,
恰恰花前一笑?——
靈光互照,
花也應(yīng)相報(bào)。
悄悄,
沒個(gè)人知道。
到底甚來由?
問花也不曾了了。
一九二三,三,二○,在紹興。
春 半
春來花滿;
花飛春半:
花滿花飛,
忙得東風(fēng)倦。
開也非恩,
謝也何曾怨?
冷落溫存,
花不東風(fēng)管。
一九二三,三,二一,在紹興。
生 命 之 泉
生命之泉,
從滿汲的生命之瓶里漏泄了?!?
不,也許是盈溢哩。
漏泄也罷,
盈溢也罷,
總之生命之泉不安于生命之瓶了。
已經(jīng)春半了,
花開無幾,
也太寂寞??!
于是血花忍不住——飛濺了。
眼底的淚閘,
不曾閉得;
喉間的血閘。
卻又開了。
人都說“紅是可愛的”;
猩紅的血,
為甚使人可怕呢?
滔滔滾滾的血浪,
染紅了大地,
倒也罷了;
可惜只是斑斑點(diǎn)點(diǎn)的!
未吐的時(shí)候,
血是我的;
已吐的時(shí)候,
血還是我的嗎?
離開了生命之瓶,
就不是生命之泉了;
減少了生命之泉,
快要不成為生命之瓶了。
泉和瓶脫離了,
兩者都不成為生命;
那么,生命畢竟是甚么呵?
一九二三,三,二四,在紹興。
門前的大路
門前的大路,
你盡躺在地下,
讓千千萬萬人踐踏著,
不太辛苦嗎?
站起來歇息一下吧!
大路呵,
你試試看!
如果站起來,
比青山還高呢,
何苦這樣埋沒著呵?
“我本來站著的;
站得不耐煩了;
才躺下來歇息著。
而且我不躺下,
千千萬萬人無路可走呢。”
不,光明是在站著的路上的;
躺著的路上,
前途得不到光明。
梯子也似地站起來吧,
從向上的路上給與我們光明呀!
一九二三,三,二六,在紹興。
春 意
一只沒篷的小船,
被暖溶溶的春水浮著:
一個(gè)短衣赤足的男子,
船梢上劃著;
一個(gè)亂頭粗服的婦人,
船肚里槳著;
一個(gè)紅衫綠褲的小孩,
被她底左手挽著。
他們一前一后地劃著槳著,
嘈嘈雜雜地談著,
嘻嘻哈哈地笑著;
小孩左回右顧地看著,
癡癡憨憨地聽著,
咿咿啞啞地唱著;
一只沒蓬的小船,
從一劃一槳一談一笑一唱中進(jìn)行著。
這一船里,
充滿了愛,
充滿了生趣;
不但這一船里,
他們底愛,
他們底生趣,
更充滿了船外的天空水底:
這就是花柳也不如的春意!
一九二三,三,二九,在蕭山舟中。
夢 之 懷 疑
也許枕頭邊,
是夢來時(shí)路;——
挨向枕頭邊,
夢也無尋處。
夢里果相逢,
我準(zhǔn)留她住;——
夢里便相逢,
留也無憑據(jù)。
一九二三,四,一三,在紹興。
春 寒
春寒如此,
憔悴的我,
荏弱的花,
一齊知道;——
也許春卻不曾知道。
為甚春寒如此?
懵懂的我,
伶俐的花,
一樣不曾知道;——
也許只有春知道。
仿佛嫌春太早,
仿佛嫌春易老;
料峭的風(fēng),
廉纖的雨,
都借作春寒材料。
我還睡覺衾單,
起驚衣少;
禁不起呵,
何況赤條條,
第一防花病倒!
一九二三,四,一四,在紹興。
春 雨
均勻呵,
春雨;
然而為甚不曾沾潤到——
我這枯燥的心上?
輕細(xì)呵,
春雨;
然而脆弱的花心,
卻嫌你重了。
繁碎呵,
春雨;
然而獨(dú)坐無眠的我,
卻只得到異樣的寂靜。
一九二三,四,一六,在紹興。
得到……了
得到黑暗了,
從光芒四射的電燈光下。
得到貧乏了,
從燦爛奪目的黃金窟里。
得到孤寂了,
從肩摩轂擊的人海中。
一九二三,四,一六,在紹興。
故 鄉(xiāng)
山也依舊,
水也依舊,
城市也依舊,
村鎮(zhèn)也依舊;
只覺從這些“依舊”中,
缺了些甚么,
多了些甚么。
不相識了,——
不,自始不曾相識;
我底靈魂中,
自始不曾見到這些呵。
“我尋我所不能得的,
我得著我所不尋的,”
這原來不是我底故鄉(xiāng)呵!
一九二三,四,一六,在紹興。
“龍哥哥,還還我!”
“龍哥哥,還還我!
龍哥哥,還還我!”
這樣高亢激越的呼聲,
我們在四更以后太陽將出以前,
隨處可以聽到;
只消不是酣睡沈沈的。
這是報(bào)曉的雞聲呵!
這是破夢的雞聲呵!——
不是吧,
雞聲確是雞聲;
然而雞為甚么要給人們報(bào)曉呢?
雞為甚么要給人們破夢呢?
聽著,這高亢激越的呼聲:
“龍哥哥,還還我!
龍哥哥,還還我!”
這分明在那里索債呢?——
索的甚么?——
原有的雄雞之角。
原來古代的雄雞,
是頭上長著一只角的;
古代的龍,
頭上也只長著一只角;
他倆底形體雖然不同,
兩只獨(dú)有的角卻是相同的。
龍不耐煩再在地上了,
打算到天上游戲去。
然而上帝不允許呢:
“你要到天上來,
非頭上戴著雙角不可!
一角的龍是辱沒天國的?!?
倔強(qiáng)的龍,
不聽上帝底禁令,
決意飛騰了;
然而不成呵,
飛騰又飛騰,
畢竟進(jìn)不得天門。
于是龍也無法了,
深恨自己底頭上,
為甚么不再長一只角呢?
如果再有一只角,
即使上帝不允許,
也許可以沖破天門呀!
“不錯(cuò),
雄雞底頭上,
>不是長著一只和我同樣的角嗎?
他雖然長著雙翼,
卻只是愿在地上伴著雌雞游戲的:
我何不向他一借呢?”
龍就開始和雞聯(lián)絡(luò)了:
“雞弟弟,
咱們頭上長著同樣的角,
咱們拜了把子吧!”
這樣的屈尊,
居然使雄雞感動(dòng)了。
龍哥哥,
雞弟弟,
把子是拜定了。
哥兒倆一遞一聲地叫著,
親熱得很哩,
雄雞得著高貴的朋友了!
龍就開始和雞交涉了:
“雞弟弟,
我打算到天上去旅行一次。
然而天門堅(jiān)固得很,
非有兩只角不能沖破;
可恨我只有一只角呢!”
“龍哥哥,
咱們哥兒倆要好得很;
你底事就是我底事呀!
我這同樣的角,
暫時(shí)借給你一用吧;
你回來時(shí)還我就得了!”
“可感呵,
雞弟弟,
你底成全我呵!
我于日落后乘著黑沖進(jìn)天門去,
再于日出前乘著黑回到地上來,
就可奉還你底尊角了?!?
幸運(yùn)的龍,
頭上戴著雙角,
欣欣得意地飛騰著上天去了。——
漫漫的長夜垂盡了,
然而雄雞底角,
竟久假不歸地一去不返了。
一夜兩夜三夜……
龍畢竟不曾戴著雄雞底角回到地上來。
于是雄雞急了,
于侵曉時(shí)開始叫道:
“龍哥哥,還還我!
龍哥哥,我底角還還我!”
天上的龍,
老不回來;
地上的雄雞,
就成了侵曉時(shí)叫著索債的習(xí)慣了:
“龍哥哥,還還我,
龍哥哥,我底角還還我!”
一九二三,四,一七,在紹興。
我 底 故 鄉(xiāng)
我底故鄉(xiāng)在哪里?——
我是生長于夢中的,
夢是我底故鄉(xiāng)呵!
我底故鄉(xiāng)在哪里?——
我是從“未來”旅行到此的,
“未來”是我底故鄉(xiāng)呵!
人人都有故鄉(xiāng);
漂流的我,
似乎也得創(chuàng)造出一個(gè)故鄉(xiāng)來。
夢是創(chuàng)造的,
“未來”是創(chuàng)造的,
我把我底故鄉(xiāng)建筑在那里了。
誰把我驅(qū)逐于夢以外呢?
誰把我驅(qū)逐于“未來”以前呢?
在現(xiàn)在的清醒中漂流的我呵!
一九二三,五,七,在紹興。
墮 淚
向人前墮淚;
也非容易;
且揀無人處,
獨(dú)自一淋漓。
一九二八,二,一九,在杭州。
譯泰戈?duì)枅@丁集第二十三首
為甚么你向那邊坐著,把你底手鐲,在單調(diào)的懶散的場所,丁丁當(dāng)當(dāng)?shù)亟趟懼兀?
請?jiān)谀愕姿Y里,滿滿地汲了!是你不可不回家去的時(shí)候了!
為甚么你用手兒把水?dāng)嚢柚?,時(shí)時(shí)把那在路旁單調(diào)的懶散的場所的誰們偷看呢?
請?jiān)谀愕姿Y里,滿滿地汲了!就向家里回去吧!
早晨經(jīng)過了——暗的水在那兒流著。
波紋在單調(diào)的懶散的場所,交互地笑著私語著。
漂著的浮云,在太空底涯際那邊底地平線上聚集著。
它們漂著而把你底臉兒凝視著,在單調(diào)的懶散的場所,嫣然地笑著。
請?jiān)谀愕姿Y里,滿滿地汲了!就向家里回去吧!
譯泰戈?duì)枅@丁集第二十四首
你別把你胸中的秘密包藏著了吧,我底愛友呀!
對我吐露了吧,你只是對我!
浮著靜肅的微笑的你呀,溫柔地私語了吧!
我將用我底心聽你底秘密,不是用我底耳。
夜深了,屋子都沈默著了;小鳥底窠巢,用濃睡包圍著了。
對我吐露了吧,用狐疑的淚,囁嚅的微笑,甜密的含羞和忍苦,透出你胸中的秘密吧!
譯泰戈?duì)枅@丁集第二十八首
你那疑問的眼色,是很可憐的!它們因?yàn)橄胫牢业滓饬x,正在探求著,宛然天上的明月,正把滄海底淺深窺測著似的。
我把我底生命,在你底眼前,徹頭徹尾地一點(diǎn)也不隱瞞也不顧惜地裸露著。這就是你不知道我的緣故。
要是我底生命,是一塊寶石呢;我就碎成一百萬片,因?yàn)橐o你那頸兒上掛著,能穿成一條鏈子,把它們聯(lián)綴起來。
要是我底生命,是一朵勻圓的小的可愛的花呢;我因?yàn)橐阉o你那頭發(fā)上插著,能從莖兒上摘取下來。
但無如它是情呢,我底愛呀!在哪兒有它底岸,在哪兒有它底底呢?
你不知道這王國底境界;但你依然是它底女王呢。
要是我底生命,是書上的歡樂底一瞬呢;它將苦中得樂地在一微笑里把花開著,你即使能把它看出來,可能把它在一瞬間讀出來。
要是我底生命,單是苦痛呢;它將在透明的淚珠里融化著,能在不言中把那最幽奧最深隱的秘密映出來。
但無如它是愛呢,我底愛呀!
它底快樂也無疆,苦惱也無疆;而且欲望也無窮。財(cái)富也無窮呢。
它是你底生命似地和你親密著的;然而你全然地甚么也不能知道它呢!
靜 女
——譯毛詩邶風(fēng)靜女
一個(gè)靜悄悄的姑娘,
流麗而又端莊,
約定等我在城角旁;
——為甚彷佛看不見?
累我搔著頭皮,
遠(yuǎn)望著在路上彷徨!
一個(gè)靜悄悄的姑娘,
嫵媚而又和婉,
她送給我這支紅管;
紅管紅得有光芒,
我愛你能代表——
咱們倆愛情底美滿!
你就是她從牧場上,
采回來的柔荑,
實(shí)在美麗而又希奇!
不但你自身美麗,
更可愛在你是——
那美人送我的表記!
一九二九,四,二九,在杭州國立浙江大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