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篇 司馬相如與司馬遷

漢文學史綱要 作者:魯迅


武帝時文人,賦莫若司馬相如,文莫若司馬遷,而一則寥寂,一則被刑。蓋雄于文者,常桀驁不欲迎雄主之意,故遇合常不及凡文人。

司馬相如字長卿,蜀郡成都人。少時好讀書,學擊劍,故其親名之曰犬子;既學,慕藺相如之為人,更名相如。以訾為郎,事景帝。帝不好辭賦,時梁孝王來朝,游說之士鄒陽枚乘嚴忌等皆從,相如見而悅之,因病免,游梁,與諸侯游士居,數歲,作《子虛賦》。武帝立,讀而善之,曰:“朕獨不得與此人同時哉?”蜀人楊得意為狗監(jiān)侍帝,因言是其邑人司馬相如作,乃召問相如。相如曰:有是。然此乃諸侯之事,未足觀,請為天子游獵之賦。帝令尚書給筆札。相如以“子虛”,虛言也,為楚稱;“烏有先生”者,烏有此事也,為齊難;“亡是公”者,亡是人也,欲明天子之義。故虛借此三人為辭,以推天子諸侯之苑囿。其卒章歸之于節(jié)儉,因以諷諫。其文具存《史記》及《漢書》本傳中: 《文選》則以后半為《上林賦》,或召問后之所續(xù)歟?

相如既奏賦,武帝大悅,以為郎;數歲,作《喻巴蜀檄》,旋拜中郎將,赴蜀,通西南夷,以蜀父老多言此事無益,大臣亦以為然,乃作《難蜀父老》文。其后,人有上書言相如使時受金,遂失官,歲余,復召為郎。然常閑居,不慕官爵,亦往往托辭諷諫,于游獵信讒之事,皆有微辭。拜孝文園令。武帝既以《子虛賦》為善,相如察其好神仙,乃曰:“上林之事,未足美也,尚有靡者。臣嘗為《大人賦》,未就;請具而奏之?!币庖詾榱邢芍?,居山澤間,形容甚臞,非帝王之仙意。惟彼大人,居于中州,悲世迫隘,于是輕舉,乘虛無,超無友,亦忘天地,而乃獨存也。中有云:

“……屯余車而萬乘兮,粹云蓋而樹華旗。使句芒其將行兮,吾欲往乎南娭。…… 紛湛湛其差錯兮,雜遝膠以方馳。騷擾沖蓯其紛挐兮,滂濞泱軋麗以林離。攢羅列聚叢以蘢茸兮,曼衍流爛痑以陸離。徑入雷室之砰磷郁律兮,洞出鬼谷之掘礨崴魁。……時若曖曖將混濁兮,召屏翳,誅風伯,刑雨師。西望昆侖之軋沕荒忽兮,直徑馳乎三危。排閶闔而入帝宮兮,載玉女而與之俱歸。登閬風而遙集兮,亢鳥騰而壹止。彽徊陰山翔以紆曲兮,吾乃今日睹西王母,暠然白首戴勝而穴處兮,亦幸有三足烏為之使。必長生若此而不死兮,雖濟萬世不足以喜?!?

既奏,武帝大悅,飄飄有凌云之氣,似游天地之間意。蓋漢興好楚聲,武帝左右親信,如朱買臣等,多以楚辭進,而相如獨變其體,益以瑋奇之意,飾以綺麗之辭,句之短長,亦不拘成法,與當時甚不同。故揚雄以為使孔門用賦,則賈誼升堂,相如入室。班固以為西蜀自相如游宦京師,而文章冠天下。蓋后之揚雄,王褒,李尤,固皆蜀人也。然相如亦作短賦,則繁麗之詞較少,如《哀二世賦》,《長門賦》。獨《美人賦》頗靡麗,殆即揚雄所謂“勸百而諷一,猶騁鄭衛(wèi)之音,曲終而奏雅”者乎?

“……途出鄭衛(wèi),道由桑中,朝發(fā)溱洧,暮宿上宮。上宮閑館,寂寥空虛,門晝掩,曖若神居。臣排其戶而造其堂,芳香芬烈,黼帳高張;有女獨處,婉然在床,奇葩逸麗,淑質艷光,睹臣遷延,微笑而言曰:‘上客何國之公子,所從來無乃遠乎?’遂設旨酒,進鳴琴。臣遂撫弦為《幽蘭》《白雪》之曲。女乃歌曰:‘獨處室兮廓無依,思佳人兮情傷悲。有美人兮來何遲?日既暮兮華色衰,敢托身兮長自私?!疋O掛臣冠,羅袖拂臣衣。時日西夕,玄陰晦冥,流風慘冽,素雪飄零,閑房寂謐,不聞人聲?!寄嗣}定于內,心正于懷,信誓旦旦,秉志不回,翻然高舉,與彼長辭?!?

相如既病免,居茂陵,武帝聞其病甚,使所忠往取書,至則已死(前一一七)。僅得一卷書,言封禪事。蓋相如嘗從胡安受經。故少以文詞游宦,而晚年終奏封禪之禮矣。于小學,則有《凡將篇》,今不存。然其專長,終在辭賦,制作雖甚遲緩,而不師故轍,自攄妙才,廣博閎麗,卓絕漢代,明王世貞評《子虛》《上林》,以為材極富,辭極麗,運筆極古雅,精神極流動,長沙有其意而無其材,班張潘有其材而無其筆,子云有其筆而不得其精神流動之處云云,其為歷代評家所傾倒,可謂至矣。

司馬遷字子長,河內人,生于龍門,年十歲誦古文,二十而南游吳會,北涉汶泗,游鄒魯,過梁楚以歸,仕為郎中。父談,為太史令,元封初卒。遷繼其業(yè),天漢中李陵降匈奴,遷明陵無罪,遂下吏,指為誣上,家貧不能自贖,交游莫救,卒坐宮刑。被刑后為中書令,因益發(fā)憤,據《左氏》,《國語》;采《世本》,《戰(zhàn)國策》;述《楚漢春秋》,終成《史記》一百三十篇,始于黃帝,中述陶唐,而至武帝獲白麟止,蓋自謂其書所以繼《春秋》也。其友益州刺史任安,嘗責以古賢臣之義,遷報書有云:

“……所以隱忍茍活,函糞土之中而不辭者,恨私心有所不盡,鄙沒世而文采不表于后也。古者富貴而名摩滅不可勝記,惟倜儻非常之人稱焉。蓋西伯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賦《離騷》;左丘失明,厥有《國語》;孫子髕腳,《兵法》修列?!?《詩》三百篇,大抵賢圣發(fā)憤之所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郁結,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來者。及如左丘明無目,孫子斷足,終不可用,退論書策,以舒其憤,思垂空文以自見。仆竊不遜,近自托于無能之辭,網羅天下放失舊聞,考之行事,稽其成敗興衰之理,凡百三十篇。亦欲以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草創(chuàng)未就,適會此禍,惜其不成,是以就極刑而無慍色。仆誠已著此書,藏之名山,傳之其人,通邑大都,則仆償前辱之責,雖萬被戮,豈有悔哉?然此可為智者道,難為俗人言也!……”

遷死后,書乃漸出;宣帝時,其外孫楊惲祖述其書,遂宣布焉。班彪頗不滿,以為“采經摭傳,分散數家之事,甚多疏略,或有抵梧。亦其涉略者廣博,貫穿經傳,馳騁古今上下數千載間,斯以勤矣。又其是非頗繆于圣人:論大道則先黃老而后六經,序游俠則退處士而進奸雄,述貨殖則崇利而羞貧賤,此其所蔽也?!睗h興,陸賈作《楚漢春秋》,是非雖多本于儒者,而太史職守,原出道家,其父談亦崇尚黃老,則《史記》雖繆于儒術,固亦能遠紹其舊業(yè)者矣。況發(fā)憤著書,意旨自激,其與任安書有云:“仆之先人,非有剖符丹書之功,文史星歷,近乎卜祝之間,固主上所戲弄,倡優(yōu)畜之,流俗之所輕也。假令仆伏法受誅,若九牛亡一毛,與螻蟻何異?!焙逓榕迹男蔫?,感身世之戮辱,傳畸人于千秋,雖背《春秋》之義,固不失為史家之絕唱,無韻之《離騷》矣。惟不拘于史法,不囿于字句,發(fā)于情,肆于心而為文,故能如茅坤所言:“讀游俠傳即欲輕生,讀屈原,賈誼傳即欲流涕,讀莊周,魯仲連傳即欲遺世,讀李廣傳即欲立斗,讀石建傳即欲俯躬,讀信陵,平原君傳即欲養(yǎng)士”也。

然《漢書》已言《史記》有缺,于是續(xù)者紛起,如褚先生,馮商,劉歆等?!稘h書》亦有出自劉歆者,故崔適以為《史記》之文有與全書乖,與《漢書》合者,亦歆所續(xù)也;至若年代懸隔,章句割裂,則當是后世妄人所增與鈔胥所脫云。

遷雄于文,而亦愛賦,頗喜納之列傳中。于《賈誼傳》錄其《吊屈原賦》及《服賦》,而《漢書》則全載《治安策》,賦無一也?!端抉R相如傳》上下篇,收賦尤多,為《子虛》(合《上林》),《哀二世》,《大人》等。自亦造賦,《漢志》云八篇,今僅傳《士不遇賦》一篇,明胡應麟以為偽作。

至宣帝時,仍修武帝故事,講論六藝群書,博盡奇異之好;征能為楚辭者,于是劉向,張子僑,華龍,柳褒等皆被召,待詔金馬門。又得蜀人王褒字子淵,詔之作《圣主得賢臣頌》,與張子僑等并待詔。褒能為賦頌,亦作俳文,后方士言益州有金馬碧雞之寶,宣帝詔褒往祀,于道病死。

參考書:

《史記》(卷一百十七,一百三十)

《漢書》(卷五十七,六十二,六十四)

《史記探源》(崔適)

《中國大文學史》(第三編第四及第五章)

《支那文學史綱》(第三篇第六章)

《支那文學之研究》(日本鈴木虎雄)第一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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