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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說G. Byron的詩多為青年所愛讀,我覺得這話很有幾分真。就自己而論,也還記得怎樣讀了他的詩而心神俱旺;尤其是看見他那花布裹頭,去助希臘獨立時候的肖像。這像,去年才從《小說月報》傳入中國了。可惜我不懂英文,所看的都是譯本。聽近今的議論,譯詩是已經(jīng)不值一文錢,即使譯得并不錯。但那時大家的眼界還沒有這樣高,所以我看了譯本,倒也覺得好,或者就因為不懂原文之故,于是便將臭草當(dāng)作芳蘭?!缎铝_馬傳奇》中的譯文也曾傳誦一時,雖然用的是詞調(diào),又譯Sappho為“薩芷波”,證明著是根據(jù)日文譯本的重譯。
蘇曼殊先生也譯過幾首,那時他還沒有做詩“寄彈箏人”,因此與Byron也還有緣。但譯文古奧得很,也許曾經(jīng)章太炎先生的潤色的罷,所以真像古詩,可是流傳倒并不廣。后來收入他自印的綠面金簽的《文學(xué)因緣》中,現(xiàn)在連這《文學(xué)因緣》也少見了。
其實,那時Byron之所以比較的為中國人所知,還有別一原因,就是他的助希臘獨立。時當(dāng)清的末年,在一部分中國青年的心中,革命思潮正盛,凡有叫喊復(fù)仇和反抗的,便容易惹起感應(yīng)。那時我所記得的人,還有波蘭的復(fù)仇詩人Adam Mickiewicz;匈牙利的愛國詩人Pe?fi S?ndor;飛獵濱的文人而為西班牙政府所殺的厘沙路,——他的祖父還是中國人,中國也曾譯過他的絕命詩。Hauptmann,Sudermann,Ibsen這些人雖然正負盛名,我們卻不大注意。別有一部分人,則專意搜集明末遺民的著作,滿人殘暴的記錄,鉆在東京或其他的圖書館里,抄寫出來,印了,輸入中國,希望使忘卻的舊恨復(fù)活,助革命成功。于是《揚州十日記》,《嘉定屠城記略》,《朱舜水集》,《張蒼水集》都翻印了,還有《黃蕭養(yǎng)回頭》及其他單篇的匯集,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舉不出那些名目來。別有一部分人,則改名“撲滿”“打清”之類,算是英雄。這些大號,自然和實際的革命不甚相關(guān),但也可見那時對于光復(fù)的渴望之心,是怎樣的旺盛。
不獨英雄式的名號而已,便是悲壯淋漓的詩文,也不過是紙片上的東西,于后來的武昌起義怕沒有什么大關(guān)系。倘說影響,則別的千言萬語,大概都抵不過淺近直截的“革命軍馬前卒鄒容”所做的《革命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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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到革命起來,就大體而言,復(fù)仇思想可是減退了。我想,這大半是因為大家已經(jīng)抱著成功的希望,又服了“文明”的藥,想給漢人掙一點面子,所以不再有殘酷的報復(fù)。但那時的所謂文明,卻確是洋文明,并不是國粹;所謂共和,也是美國法國式的共和,不是周召共和的共和。革命黨人也大概竭力想給本族增光,所以兵隊倒不大搶掠。南京的土匪兵小有劫掠,黃興先生便勃然大怒,槍斃了許多,后來因為知道土匪是不怕槍斃而怕梟首的,就從死尸上割下頭來,草繩絡(luò)住了掛在樹上。從此也不再有什么變故了,雖然我所住的一個機關(guān)的衛(wèi)兵,當(dāng)我外出時舉槍立正之后,就從窗門洞爬進去取了我的衣服,但究竟手段已經(jīng)平和得多,也客氣得多了。
南京是革命政府所在地,當(dāng)然格外文明。但我去一看先前的滿人的駐在處,卻是一片瓦礫;只有方孝孺血跡石的亭子總算還在。這里本是明的故宮,我做學(xué)生時騎馬經(jīng)過,曾很被頑童罵詈和投石,——猶言你們不配這樣,聽說向來是如此的。現(xiàn)在卻面目全非了,居民寥寥;即使偶有幾間破屋,也無門窗;若有門,則是爛洋鐵做的??傊呛翢o一點木料。
那么,城破之時,漢人大大的發(fā)揮了復(fù)仇手段了么?并不然。知道情形的人告訴我:戰(zhàn)爭時候自然有些損壞;革命軍一進城,旗人中間便有些人定要按古法殉難,在明的冷宮的遺址的屋子里使火藥炸裂,以炸殺自己,恰巧一同炸死了幾個適從近旁經(jīng)過的騎兵。革命軍以為埋藏地雷反抗了,便燒了一回,可是燹余的房子還不少。此后是他們自己動手,拆屋材出賣,先拆自己的,次拆較多的別人的,待到屋無尺材寸椽,這才大家流散,還給我們一片瓦礫場?!@是我耳聞的,保不定可是真話。
看到這樣的情形,即使你將《揚州十日記》掛在眼前,也不至于怎樣憤怒了罷。據(jù)我感得,民國成立以后,漢滿的惡感仿佛很是消除了,各省的界限也比先前更其輕淡了。然而“罪孽深重不自殞滅”的中國人,不到一年,情形便又逆轉(zhuǎn):有宗社黨的活動和遺老的謬舉而兩族的舊史又令人憶起,有袁世凱的手段而南北的交惡加甚,有陰謀家的狡計而省界又被利用,并且此后還要增長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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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我的性質(zhì)特別壞,還是脫不出往昔的環(huán)境的影響之故,我總覺得復(fù)仇是不足為奇的,雖然也并不想誣無抵抗主義者為無人格。但有時也想:報復(fù),誰來裁判,怎能公平呢?便又立刻自答:自己裁判,自己執(zhí)行;既沒有上帝來主持,人便不妨以目償頭,也不妨以頭償目。有時也覺得寬恕是美德,但立刻也疑心這話是怯漢所發(fā)明,因為他沒有報復(fù)的勇氣;或者倒是卑怯的壞人所創(chuàng)造,因為他貽害于人而怕人來報復(fù),便騙以寬恕的美名。
因此我常常欣慕現(xiàn)在的青年,雖然生于清末,而大抵長于民國,吐納共和的空氣,該不至于再有什么異族軛下的不平之氣,和被壓迫民族的合轍之悲罷。果然,連大學(xué)教授,也已經(jīng)不解何以小說要描寫下等社會的緣故了,我和現(xiàn)代人要相距一世紀(jì)的話,似乎有些確鑿。但我也不想湔洗,——雖然很覺得慚惶。
當(dāng)愛羅先珂君在日本未被驅(qū)逐之前,我并不知道他的姓名。直到已被放逐,這才看起他的作品來;所以知道那迫辱放逐的情形的,是由于登在《讀賣新聞》上的一篇江口渙氏的文字。于是將這譯出,還譯他的童話,還譯他的劇本《桃色的云》。其實,我當(dāng)時的意思,不過要傳播被虐待者的苦痛的呼聲和激發(fā)國人對于強權(quán)者的憎惡和憤怒而已,并不是從什么“藝術(shù)之宮”里伸出手來,拔了海外的奇花瑤草,來移植在華國的藝苑。
日文的《桃色的云》出版時,江口氏的文章也在,可是已被檢查機關(guān)(警察廳?)刪節(jié)得很多。我的譯文是完全的,但當(dāng)這劇本印成本子時,卻沒有印上去。因為其時我又見了別一種情形,起了別一種意見,不想在中國人的憤火上,再添薪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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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老先生說過:“毋友不如己者?!逼鋵嵾@樣的勢利眼睛,現(xiàn)在的世界上還多得很。我們自己看看本國的模樣,就可知道不會有什么友人的了,豈但沒有友人,簡直大半都曾經(jīng)做過仇敵。不過仇甲的時候,向乙等候公論,后來仇乙的時候,又向甲期待同情,所以片段的看起來,倒也似乎并不是全世界都是怨敵。但怨敵總常有一個,因此每一兩年,愛國者總要鼓舞一番對于敵人的怨恨與憤怒。
這也是現(xiàn)在極普通的事情,此國將與彼國為敵的時候,總得先用了手段,煽起國民的敵愾心來,使他們一同去捍御或攻擊。但有一個必要的條件,就是:國民是勇敢的。因為勇敢,這才能勇往直前,肉搏強敵,以報仇雪恨。假使是怯弱的人民,則即使如何鼓舞,也不會有面臨強敵的決心;然而引起的憤火卻在,仍不能不尋一個發(fā)泄的地方,這地方,就是眼見得比他們更弱的人民,無論是同胞或是異族。
我覺得中國人所蘊蓄的怨憤已經(jīng)夠多了,自然是受強者的蹂躪所致的。但他們卻不很向強者反抗,而反在弱者身上發(fā)泄,兵和匪不相爭,無槍的百姓卻并受兵匪之苦,就是最近便的證據(jù)。再露骨地說,怕還可以證明這些人的卑怯。卑怯的人,即使有萬丈的憤火,除弱草以外,又能燒掉甚么呢?
或者要說,我們現(xiàn)在所要使人憤恨的是外敵,和國人不相干,無從受害。可是這轉(zhuǎn)移是極容易的,雖曰國人,要借以泄憤的時候,只要給與一種特異的名稱,即可放心剚刃。先前則有異端,妖人,奸黨,逆徒等類名目,現(xiàn)在就可用國賊,漢奸,二毛子,洋狗或洋奴。庚子年的義和團捉住路人,可以任意指為教徒,據(jù)云這鐵證是他的神通眼已在那人的額上看出一個“十”字。
然而我們在“毋友不如己者”的世上,除了激發(fā)自己的國民,使他們發(fā)些火花,聊以應(yīng)景之外,又有什么良法呢??墒俏腋鶕?jù)上述的理由,更進一步而希望于點火的青年的,是對于群眾,在引起他們的公憤之余,還須設(shè)法注入深沉的勇氣,當(dāng)鼓舞他們的感情的時候,還須竭力啟發(fā)明白的理性;而且還得偏重于勇氣和理性,從此繼續(xù)地訓(xùn)練許多年。這聲音,自然斷乎不及大叫宣戰(zhàn)殺賊的大而閎,但我以為卻是更緊要而更艱難偉大的工作。
否則,歷史指示過我們,遭殃的不是什么敵手而是自己的同胞和子孫。那結(jié)果,是反為敵人先驅(qū),而敵人就做了這一國的所謂強者的勝利者,同時也就做了弱者的恩人。因為自己先已互相殘殺過了,所蘊蓄的怨憤都已消除,天下也就成為太平的盛世。
總之,我以為國民倘沒有智,沒有勇,而單靠一種所謂“氣”,實在是非常危險的?,F(xiàn)在,應(yīng)該更進而著手于較為堅實的工作了。
(一九二五年六月十六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