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行人最前面的老徐，雖是一副鴉片煙鬼的架子，可是他有了劉副官在一路，精神抖擻，晃著兩只肩膀走路，兩手一伸，把路攔住，笑道：“李先生哪里去？我們一路去玩玩。劉副官家里有家伙，大家去吊吊嗓子好不好？”李南泉道：“在外面躲了一天警報，沒吃沒喝，該回去了?！睏钇G華這時裝束得很樸素，只穿了一件藍(lán)布長褂子，臉上并沒有抹脂粉，蓬著頭發(fā)，在鬢發(fā)上斜插了一朵紫色的野花。她站著默然不作聲，卻向李南泉丟了個眼色，又將嘴向前面的老徐努了努。胡玉花在她后面，卻是忍耐不住，向李南泉道：“李先生你回家一趟，也到劉公館來湊個熱鬧嗎？你隨便唱什么，我都可以給你配戲?！崩钅先Φ溃骸拔視蹲椒挪堋防锏募胰?，你配什么？”她笑道：“我就配那口豬得了！”楊艷華又向他丟了個眼色，接著道：“李先生若是有工夫的話，也可以去瞧瞧。這不賣票?！崩钅先B看她丟了兩回眼色，料著其中必有緣故，便道：“好的，我有工夫就來?！彼诶锸沁@樣說著，眼神可就不住地向后面看劉副官，見他始終是笑嘻嘻的，便向他點(diǎn)個頭道：“我可以到府上去打攪嗎？”他笑道：“客氣什么，客氣什么？有吃有喝有樂，大家一塊鬼混罷。日本鬼子，天天來轟炸，知道哪一天會讓炸彈炸死。樂一天是一天?！闭f著，把手向上一抬，招了幾下，說了兩個字：“要來?！庇谑蔷蛶е齻€坤伶走了。李南泉站在路頭出了一會神，望著那群男女的去影，有的走著帶勁，有的走著拖著腳步，似乎這里面就很有問題了。

他感慨系之地這樣站著，從后面來了兩位太太，一位是白太太，一位是石太太。全是這村子里的交際家，而白太太又是他太太的牌友。她們老遠(yuǎn)就帶了笑容走過來。走到面前，他不免點(diǎn)個頭打個招呼。白太太笑道：“楊艷華過去了，看見嗎？”李南泉心想，這話問得蹊蹺，楊艷華過去了，關(guān)我姓李的什么事？便笑道：“看見的。她是我們這疏散區(qū)一枝野花，行動全有人注意。”石太太笑道：“野花不要緊，李先生熏陶一下，就是家花了。聽說，她拜了李先生作老師?！崩钅先溃骸拔矣植粫獞?，她拜我作老師干什么？倒是你們石先生是喜歡音樂的，她可以拜石先生的門?！笔褐^，笑著哼了一聲，而且兩道眉毛揚(yáng)著。白太太笑道：“石先生可是極聽內(nèi)閣命令的?！彼f這話時，雖是帶了幾分笑意，但那態(tài)度還是相當(dāng)嚴(yán)肅。因?yàn)樗驹诼飞希碜硬粍?，對石太太有肅然起敬的意思。石太太就回頭向她笑道：“你們白先生也不能有軌外行動呀?！崩钅先睦锵胫@不像話，難道說我姓李的還有什么軌外行動嗎？也就只好微笑著站在路邊，讓這二位太太過去。他又想，這兩位太太似乎有點(diǎn)向我挑釁。除非攔阻自己太太打牌，大有點(diǎn)不湊趣，此外并沒有得罪她們之處，想著，偶然一回頭，卻看到石太太的那位義女小青，在路上走著，突然把腳縮住，好像是吃了一驚。李南泉覺得她歲數(shù)雖是不小，究竟還是很客氣，站著半鞠躬，又叫了句“李先生”。

這樣，李南泉就不能再不理會了。因道：“石小姐，躲警報你是剛才回來嗎？今天這時間真不久?。　彼f這話，是敷衍她那半鞠躬。不料她聽了，竟是把臉羞了個通紅。李南泉想著，這么一句話，也有羞成通紅之必要嗎？她到底不是那讀書的女孩子，不會交際，也就不必再多話了?？墒?，她臉上雖然紅著，而眼睛還只是望過來。慢慢地走到身邊，笑問道：“剛才石太太過去，向李先生提到了我嗎？”李南泉這就有點(diǎn)醒悟，便連連搖著頭道：“沒有沒有，剛才不是楊艷華過去嗎？他們把楊老板笑說了一陣?！毙∏嘈Φ溃骸笆遣淮笙矚g看戲的?！崩钅先溃骸捌匠Ｄ惴Q呼她媽媽，大姑娘，是嗎？”她笑道：“是的，她讓我那樣叫。其實(shí)，她還生我不出?！闭f著，臉上又有一點(diǎn)紅暈，再作個鞠躬禮，然后走了。李南泉心想，這奇怪呀：我們還是初次說話，聽她的言談之間，好像她不大安于這個義女身份似的。這種話，可以對我說嗎？而且舉止是那末客氣。這件事得回家告訴太太。他心里憋著這才含笑向家里走。去家不遠(yuǎn)，就看到白太太、石太太站在行人路上，和自己太太笑著說話。自己來了，她們才含笑而去。李南泉道：“你還沒有回家哪？該回家休息休息了，今天累了一天?！崩钐咧溃骸皠e假情假意吧。我是個老實(shí)人。”李南泉笑道：“這話從何說起？剛才是我言語冒犯了，你也別見怪。我倒有個問題要問你，那石小青不是稱石太太作媽媽嗎？”

李太太道：“你這叫多管閑事?！崩钅先犞目谖?，分明是余怒未息。還是悄悄地跟著走回家去。小孩子們躲了一天警報，乃是真的餓了。正站著圍了桌吃飯。平常李太太是必把那當(dāng)沙發(fā)的竹椅子搬過來，讓李先生安坐的。這時卻沒有加以理睬，自盛著飯?jiān)谂赃叧浴＠钅先獎倓偝韵氯山锢钭?，避開太太的怒氣，且到走廊上去站站。只見鄰居吳春圃先生，拿了一把舊手巾，伸到破汗衫底下，不住在胸前、背后擦著汗。他看到鄰人咬著牙笑了一笑，復(fù)又搖搖頭。李南泉道：“今天空襲的時間太久，吳先生躲了沒有？”他笑道：“早上有朋友通知我，有好幾批敵機(jī)來襲，躲躲為妙。我以為和往常一樣，沒吃沒喝，帶了全家，去躲公共洞子，誰知是這么一整天。冒著絕大的危險，在敵機(jī)走了的時候，回家來找到十幾塊大小鍋巴和四枚西紅柿，再送進(jìn)洞給小孩子吃了，我老兩口子，直餓到回家，搶著烙了兩張餅吃，肚子還餓著呢?！崩钅先溃骸澳枪捕醋永?，也有作警報生意的？”吳春圃道：“唉！我起初還不想省兩文。一個小面，只有一二兩，要賣五毛錢，我只好忍住了。不想也就是十幾個小販子，幾百人一陣搶購，立刻賣光。等到我想買時，只剩了些炒蠶豆，買兩包給孩子們嚼嚼，也就算了。天下沒有什么是平等，躲警報亦是如此。你沒有餓著？”李南泉笑道：“我?guī)缀躔I出肚子里的黃水來了。出門沒帶錢。比老兄更窘?！?

吳春圃道：“你府上正在吃飯，你為什么在外面站著？”他笑了一笑，并沒有答復(fù)。自己還是閑閑地站在走廊上。這時，天色黑了。山谷里由上向下黑下來，人家以外全是昏沉沉的。山峰在兩邊伸著，山谷像張著大嘴向天上哈氣?？瓷椒迳系奶炷?，陸續(xù)地冒著星點(diǎn)。這雖是幾點(diǎn)星光，但頭頂正中的光彩，有些乳白色。而這乳白色也就向深暗的山谷里撒下著微微的光輝。這種光輝，撒在那陰谷的郁黑的松林，相映得非常好看。李南泉不覺昂著頭贊嘆著一聲道：“美哉，此景！”他正有點(diǎn)詩興大發(fā)時，自己的腿上，好像有一陣陣的涼風(fēng)拂來。回頭看時，小白兒拿著扇子在身后，不住地扇著。便道：“你去吃飯罷；我不熱?！眳谴浩孕χ俅ㄕZ道：“要得要得，孝心可嘉?！毙“椎溃骸拔覌寢屨f，蚊子多。給爸爸轟趕蚊子?！崩钅先舆^芭蕉扇，笑道：“少淘氣就得了，去吃飯罷！”小白道：“餓得不得了，我們見了飯就吃。一刻工夫，就吃了三碗。媽媽Ⅱ怔嫂給你炒雞蛋飯了。”李南泉笑道：“我忘記告訴你們了。我在團(tuán)山子吃了兩斤李子，不餓了?！彼f著走進(jìn)屋去，見太太還是臉上不帶笑容，捧了一碗糙米飯，就著煮老豌豆吃，便抱著拳頭拱拱手道：“多謝多謝！既是炒雞蛋飯，何不多炒一點(diǎn)？”李太太道：“我們是賤命，餓了就什么都吃得下?！崩钅先溃骸皬慕袢掌鹞覀儾灰?yàn)檫@小事發(fā)生誤會，好不好？”

李太太把糙米飯吃完了，將瓦壺里的冷開水傾倒在飯碗里，將飯碗微微搖撼著，把飯粒搖落到水里去，然后端起碗來，將飯粒和冷開水一起吞下。這就放下碗來，向李南泉一笑，搖了兩搖頭。

他道：“你這里面，仿佛還有文章?！崩钐溃骸坝惺裁次恼拢磕氵@是一支伏筆。我寫文章雖然寫不贏你，可是也就聞弦歌而知雅意。你到劉副官那里，晚上還有個約會。你怕我攔著，先把話來封了門。其實(shí)，我曉得你是不愛和這種人來往的，雖然有楊艷華在那里，你去了也樂不敵苦。生在這環(huán)境里，這種人也不可得罪。你去一趟，我很諒解?！闭f著，她從容地放下碗。把李南泉手上的扇子接過去，將椅子扇了幾下，笑道：“飯來了，坐下來吃罷。今天夠你餓的了。”這時，王嫂端著一大碗雞蛋炒飯和一碟炒泡菜，放到桌上。他看那蛋炒飯面上，油光淋淋的，想是放下了豬油不少，便坐下扶著筷子，向太太笑道：“你再來半碗？”她將扇子拂了兩拂，笑道：“我不需要這些殷勤?！崩钅先溃骸拔页粤藘山锢钭?，已是很飽。決吃不下去這碗飯?！毙∩絻?、小玲兒站在桌子邊便同時答應(yīng)著“我吃我吃”。李南泉分給孩子們吃，李太太卻只管攔著。他且不吃飯，扶了筷子搖頭道：“疾風(fēng)知勁草。文以窮而后工，情以窮而后篤?！彼鞍Α绷艘宦曅Φ溃骸澳阏鎵蛩?。我看你這個毛病，和另一種毛病一樣，永遠(yuǎn)治不好?！眳谴浩韵壬诖巴?，便打趣插嘴笑問道：“李先生還有什么毛病呢？”

李南泉笑道：“你可別火上加油呀！”吳春圃笑著走進(jìn)屋來，因道：“我知道李太太是個賢惠人?！闭f著，把聲音低了一低道：“若是道壁的奚太太，或者斜對門的石太太，我決不敢在她們面，給她們先生開玩笑?！崩钅先Φ溃骸笆?！她不成。吳兄，你記著我這話，將來有一臺好戲瞧。”李太太張羅著請吳先生坐下，因笑道：“我對于南泉的行動，是從不干涉的。其實(shí)先生們有了軌外的行動，干涉也是無用。不過在這抗戰(zhàn)期間，吃的是平價米，穿的是破舊衣，縱然不念國家民族的前途，過這一分揪心的日子，應(yīng)該也是高興不起來。我有時也和南泉別扭著。我倒不是打破醋壇子，我就奇怪著，作先生們的，為什么演講起來，或者寫起文章來，都是忠義憤發(fā)，一腔熱血。何以到了吃喝玩樂起來，國家民族，就丟到腦后去了？我不服他們這個假面具。我就得說這樣的人幾句?！崩钅先Φ溃骸澳阕匀皇且环N正義感。不過……”他拖著話音沒有說下去。李太太笑道：“我知道，你又該問我為什么也打牌了?？墒俏也]有作過愛國主義的演講，也沒有寫過愛國的文章。根本我們就是一個不知道愛國的婦女，打打小牌，也不過是自甘暴棄的賬本上再加上一筆?！眳窍壬Φ溃骸把灾匮灾?。李太太說出這話來，正是表示你對國家民族的熱心。把這個轟炸機(jī)挨過去了，我們有幾個愛好舊戲者，打算來一回勞軍公演，那時，一定請你參加，諒無推辭的了。”說到戲，吳先生就帶勁，最后來了一句韻白。

李南泉笑道：“吳兄，我看你也有一個毛病，是喜歡玩票?！眳谴浩孕Φ溃骸霸圻@算毛病嗎？叫作窮起哄。這窮日子過得什么嗜好都談不上。可是嗓子是咱自己的。咱扯開嗓子，自己唱戲自己聽，這不用花錢。咱要來個什么游藝會，一切的開銷，也是人家的咱才來。要說是玩兒個票，由借行頭到場面上的，全得花錢。咱就買他兩斤黃牛肉，自己在地里摘下幾個西紅柿，燉上一大沙鍋，吃他個熱和勁兒，比在臺上過癮可強(qiáng)多咧?！闭f著，哈哈一陣大笑。李太太笑道：“吳先生真想得開?！彼Φ溃骸霸凼怯忻麅旱臉诽炫??？箲?zhàn)這年月，真是數(shù)著鐘點(diǎn)兒過。若是盡發(fā)愁，不用日本人來打，咱愁也愁死了。中國人有彈性，大概俺就是這么一個代表。”說著，再打了一個哈哈。李太太笑道：“要玩票，又想不花錢，這種便宜事，不見得常有。不過今天倒有這么一個機(jī)會?！眳谴浩孕Φ溃骸皠e笑話。成天的鬧警報，聽說今天街上的戲園子都回了戲。誰還有那個興致，開什么游藝會?！崩钐溃骸疤斓紫碌娜瞬灰粯友健Ｓ信戮瘓蟮?，也有警報越多越樂的。你問他，今晚上有沒有玩票的地方。他馬上就要去參加。”說時，笑著指了李先生。他知道太太說來說去，必定要提到這上面來的。自己最好是裝馬虎含混過去?，F(xiàn)在太太指到臉上來說，卻馬虎不掉。因笑道：“也不是什么聚會。那劉副官把幾個女伶人接到家里去了，大概要鬧半晚上清唱?！?

吳春圃笑道：“我看到他們走上去的，有你的高足在內(nèi)?！崩钅先Φ溃骸澳阏f的是楊艷華？”李太太笑道：“你漏了，李先生。怎么人家一說高足，你就說是楊艷華呢？”李南泉搖著頭道：“我也就只好說是市言訛虎罷?！眳谴浩砸簿臀恍?。大家談了幾句別的話，屋子里已是點(diǎn)上了燈。吳先生別去。李南泉擦了個澡，上身穿了件破舊汗衫，搬了張帆布支架椅子，就放到走廊上來乘涼。李太太送了張方凳子過來，靠椅子放著。然后燃了一支蚊煙，放在椅子下，又端了杯溫?zé)岬牟杷旁诜降首由?，接著把紙煙、火柴、扇子都放在方凳子上。李先生覺得太太的招待，實(shí)在有異于平常，因道：“躲了一天的警報，你也該休息休息了?！崩钐溃骸拔疫€好，我怕你累出毛病來，你好好休息罷。”說著，她也端了個椅子在旁邊相陪。李南泉躺在睡椅上，將扇子輕輕拂著。眼望著屋檐外天上的半鉤月亮，有點(diǎn)思鄉(xiāng)。連連想著《四郎探母》這出戲，口里也就哼起戲詞來。太太笑道：“戲癮上來了嗎？”他忽然有所省悟，笑道：“身體疲乏得抬不動了，什么癮也沒有?！碧仓惠p輕一笑。約莫五六分鐘，忽然一陣絲竹金鼓之聲，在空洞的深谷中，隨了風(fēng)吹來。李太太道：“劉副官家真唱起來了?！崩钅先溃骸斑@是一群沒有靈魂的人。說他不知死活，還覺得輕了一點(diǎn)。”李太太道：“他們也是樂天派，想得開吧？”

李南泉也只好笑了一笑，但沒有五分鐘，走廊那頭吳先生說著話了。他笑道：“李先生，你聽聽，鑼鼓絲弦這份熱鬧勁。”李南泉道：“咱們不花錢在這里聽一會清唱罷。這變化真也是太快了。兩小時前，我們還在躲炸彈，這會子我們躺著乘涼聽?wèi)蛄恕！眳窍壬f著話走過來，李太太立刻搬了凳子來讓坐。吳先生將扇子拍著大腿，因道：“站站罷，不坐了。”李南泉道：“精神疲乏還沒有復(fù)元。坐著擺擺龍門陣?！眳谴浩缘溃骸安皇钦f參加劉副官家的清唱嗎？咱們帶著乘涼，便走去瞧瞧，好不好？”李南泉笑道：“老兄還是興致不小。”他道：“反正晚上沒事。李太太，你也瞧瞧去。”她道：“劉家我不認(rèn)識?！彼溃骸澳悄钕壬?，咱們?nèi)?。唔！你聽，拉上了反二簧不知道楊艷華在唱什么，好像是《六月雪》。走罷！”李南泉笑著沒有作聲。李太太道：“你就陪著吳先生瞧瞧去罷。”李南泉站起來躊躇著道：“我穿件短袖子汗衫，不大好，我去換件褂子。”他走進(jìn)屋里去，叫道：“筠，你來給我找件衣服。”李太太走進(jìn)屋子，李先生隔了菜油燈，向太太笑道：“這可是你叫我去的?！彼Φ溃骸皠e假惺惺了，同吳先生去有什么關(guān)系？可是回來也別太晚了?！彼炝艘粋€食指道：“至多一小時。也許不要，三四十分鐘就夠了。”她微笑著沒說什么。李先生換了件舊川綢短褂子，拿了柄蒲扇，就和吳先生同路向劉副官家里去。他們家是一幢西式瓦房，傍山麓建筑，門口還有塊坦地。

坦地上面是很寬的廊子，桌椅雜亂地?cái)[著。桌上點(diǎn)了兩盞帶玻璃罩子的電石燈，照得通亮。茶煙水果，在燈下鋪滿了桌面。走廊的一角，四五個人擁著一副鑼鼓，再進(jìn)前一點(diǎn)，兩個人坐著拉京胡與二胡。一排坐了三個女戲子，臉都微側(cè)了向里。此外是六七個輕浮少年，遠(yuǎn)圍了桌子坐著。有個尖削臉的漢子滿臉酒泡，下穿嗶嘰短褲衩，上套夏威夷綢襯衫，頭發(fā)一把烏亮，燈光下，兀自看著滴得下油來。他拿了把黑紙折扇站在屋檐下，扯開了嗓子正唱麒派拿手好戲（瀟何月下追韓信》。劉副官滿臉神氣，口里斜銜了一支煙卷，兩手叉著腰，也站在屋檐下。村子里聽到鑼鼓響都來趕這份熱鬧，坦地上站著坐著有二三十人。劉副官等那酒泡臉唱完一段，鼓著掌叫了一聲好。那煙卷落到地下去了，他也不拾起來。一回頭看到吳、李二位，連忙趕過來，笑道：“歡迎，歡迎。老丁這出戲唱完了，我們來出全本的（（探母回令》，就差一個楊宗保。李先生這一來，錦上添花，請來一段姜妙香的《扯四門》?！崩钅先Φ溃骸拔腋静粫Ｎ铱茨銈兏摹斗ㄩT寺》罷。吳教授的劉瑾，是這疏建區(qū)有名的?！眳谴浩缘溃骸安怀?，咱這口濟(jì)南腔，那損透了劉瑾，咱是劉公道咧?！眲⒏惫俟牧苏频溃骸昂?！就是《法門寺》帶《大審》。劉瑾這一角，我對付?！闭f著，挺起胸脯子搖頭晃腦地笑。隨后向走廊上他家的男傭工，招了兩招手，又伸著兩個指頭，那意思是說招待兩位客人。

他們的傭工，看到主人這樣歡迎，立刻搬著椅子茶幾，以及茶煙之類前來款待。那個唱追韓信的老丁，把一段三生有幸的大段唱完，回轉(zhuǎn)身來，迎著李南泉笑道：“無論如何，今天要李先生消遣一段?！饵S鶴樓》好不好？我給你配劉備?！闭f著在他的短褲衩口袋里，掏出一只賽銀扁煙盒子，一按彈簧，向吳、李二客敬著煙，隨著又在另一口袋里摸出了打火機(jī)，按著火給客人點(diǎn)煙。李南泉笑道：“丁先生雖然在大后方，周身還是摩登裝備?！彼Φ溃骸斑@是有人從香港回來帶給我的玩意兒。我們交換條件，李先生消遣一段，我明天送你一只打火機(jī)?！边@時鑼鼓已經(jīng)停了，兩三個熟人，都前來周旋。老徐尤其是帶勁，端著大盤瓜子，向吳、李面前遞送。他笑道：“今天到場的人，都要消遣一段。我唱的開鑼戲。已經(jīng)唱過去了?！眳谴浩缘溃骸叭恍〗隳?？”說著向三個女角兒看去。她們到劉家來，卻是相當(dāng)?shù)鸟娉帧？吹絽恰⒗疃?，只起著身，含笑點(diǎn)點(diǎn)頭，并沒有走過來。吳先生雖然愛唱兩句而家道比李南泉還要清寒，平常簡直不買票看戲。這幾位女角，只是在街上看見過，卻不相識，更沒有打過招呼。這時三個人同時點(diǎn)頭為禮，一個向來沒有接觸過坤伶的人，覺得這是一回極大的安慰，也就連連向人家點(diǎn)了頭回禮。劉副官笑道：“怎么樣，二位不賞光湊一份熱鬧嗎？晚上反正沒事，我家里預(yù)備了一點(diǎn)酒菜。把戲唱完，回頭咱們喝三杯，鬧個不醉無歸?！崩钅先南?，什么事這樣高興，看他時，昂著頭，斜銜了煙卷，得意之至。

那劉副官倒沒有感覺到自己有什么異樣，向走廊上坐著的女伶招了兩招手道：“艷華你過來?！彼χ哌^來了，因道：“李先生你剛來？這里熱鬧了很大一陣子了?！崩钅先溃骸岸憔瘓蠡丶遥眢w是疲倦得不得了。我原不打算來。這位吳先生是位老票友，聽到你們這里家伙響起來了，就拉著我來看這番熱鬧?！眳谴浩浴鞍选绷艘宦暤溃骸皸罾习澹銊e信他的話，說我是個戲迷，還則罷了，老票友這三個字絕不敢當(dāng)?！睏钇G華道：“上次那銀行樓上的票友房里，吳先生不是還唱過一出《探陰山》嗎？”吳春圃道：“楊老板怎么知道？”她道：“我在樓下聽過，唱得非常夠味。有人告訴我，那就是李先生鄰居吳先生唱的，我是久仰的了?！眳窍壬粌?nèi)行這樣稱贊了幾句，頗為高興，拱著手道：“見笑見笑?！眲⒏惫偕熘?，拍了兩拍她的肩膀道：“這二位都不肯賞光，你勸駕一番罷?！闭f著，他又摸摸她的頭發(fā)。在這樣多的人群當(dāng)中，李南泉覺得他動手動腳，顯著輕薄。不過楊艷華自身，并不大介意，自也不必去替她不平。她倒是笑道：“李先生你就消遣一段。你唱什么、我湊合著和你配一出。”說著，微偏了頭，向他丟了個眼風(fēng)。他把拒絕和劉副官交朋友的意思加一層地沖淡了，笑道：“我實(shí)在不會唱。你真要我唱，我唱四句搖板。至于和我配戲那可不敢當(dāng)?！崩闲煺涯莻€瓜子碟，送回到習(xí)隙上去，聽了這話就直奔了過來，拍著手道：“好極了，楊老板若和李先生合唱一出‘那簡直是珠聯(lián)璧合，什么戲？什么戲？”

楊艷華瞟了他一眼，淡淡笑道：“徐先生別忙，仔細(xì)摔跤呀！”他在前面站定了，看到劉副官臉上，也有點(diǎn)不愉快的樣子，便忽然有所省悟。因笑道：“索性請我們名角劉副官也加入，來一個錦上添花。”劉副官扛著肩膀笑了一笑，取出嘴角上的煙卷，彈了兩彈煙灰，望了他笑道：“名角？誰比得上你十足的譚味呀?！崩闲煜蛩刖现?，因道：“老兄，你不要罵人。”劉副官笑道：“你真有譚味。至少，你耍的那支老槍，是小叫天的傳授，你不是外號老槍嗎？”他笑道：“哪里有這樣一個諢號？”說著，向四周看看，又向劉副官搖搖手。劉副官偏是不睬他，笑道：“今天晚上，好像是過足了癮才來的，所以精神抖擻?！崩闲煜蛩B作了幾個揖，央告著道：“副座，饒了我，行不行？”劉副官這才打個哈哈，把話接過去。老丁扯著主人道：“不要扯淡了，唱什么戲，讓他們打起來，還是照原定的戲碼進(jìn)行嗎？劉副官道：“艷華，你說唱什么？”她望著吳春圃笑道：“煩吳教授一出《黑風(fēng)帕》，讓王少亭、胡玉花兩個人給你配，差一個老旦，我反串?！崩闲斓溃骸皡窍壬?，這不能推諉了，人家真捧場呀?！眳谴浩詢蓚€指頭夾著煙卷，送到嘴邊，待吸不吸，只是微笑。李南泉道：“就來一出罷。反正這都是村子里的熟人。唱砸了，沒關(guān)系。”吳春圃道：“你別盡叫別人唱，你也自己出個題目呀。要來大家來。你不唱我也不唱?！崩钅先Φ溃骸皽?zhǔn)唱四句搖板?！睏钇G華將牙齒咬著下嘴唇，垂著眼皮想了一想，向他微笑道：“多唱兩三句，行不行？”李南泉沒有考慮，笑道：“那倒無所謂了?！?

楊艷華笑道：“好罷，那我們來一出（（紅鸞禧》罷?！崩钅先溃骸斑@就不對了。說好了唱幾句搖板，怎么來一出戲？”她笑道：“李先生你想想罷，《紅鸞禧》的小生除了四句搖板，此外還有什么？統(tǒng)共是再加三句搖板，兩句二簧原板，四句南梆子。”李南泉偏著頭想了一想，因道：“果然不錯，你好熟的戲?！眲⒏惫傩Φ溃骸澳沁€用說嗎？人家是干什么的！”楊艷華就在桌子上拿了煙卷和火柴來，親自向李南泉敬著煙。這時那幾個起哄的人都走開了。她趁著擦火柴向他點(diǎn)煙的時候，低聲道：“你救救我們可憐的孩子罷！”他聽了有些愕然，這里面另外還有什么文章。看她時，她皺了兩皺眉頭，似乎很有苦衷。劉副官站在走廊上，將手一揚(yáng)道：“艷華，這樣勸駕還是不行的話，你可砸了。”她笑道：“沒有問題了。吳先生的《黑風(fēng)帕》，李先生的《紅鸞禧》。”劉副官還不放心，大聲問道：“李兄，沒有問題嗎？”李南泉聽了這個“兄”字雖是十分扎耳，可是楊艷華叫“救救可憐的孩子”，倒怕拒絕了，會給她什么痛苦，因笑道：“大家起哄罷，可是還缺個金老丈呢?！眲⒏惫俚溃骸拔倚校襾??！闭f著，他回頭向王少亭道：“我若忘了詞，你給我提一聲?！崩隙　⒗闲炻犝f立刻喊著打起家伙來《黑風(fēng)帕》。老丁表示他還會鑼鼓，立刻走過去，在打家伙人手上，搶過一面鑼。鑼鼓響了，這位吳教授的嗓子，也就癢了。笑著走到走廊邊，向打小鼓的點(diǎn)了個頭道：“我是爛票角票，不值錢，多照應(yīng)點(diǎn)?！被剡^身來，又向拉胡琴的道：“我的調(diào)門是低得很，請把弦子定低一點(diǎn)?！眲⒏惫僮哌^來，伸手拍了李南泉肩膀道：“吳兄真有一手，不用聽他唱，就看他這分張羅，就不外行。老哥，你是更好的了?！崩钅先此@番下流派的親熱，心里老大不高興。但是既和這種人在一處起哄，根本也就失去了書生的本色，讓他這樣拍肩膀叫老哥，也是咎由自取。笑道：“我實(shí)在沒多大興致。”劉副官道：“我知道你的脾氣，這還不是看我劉副官的三分金面嗎？”說著，伸了個食指，向鼻子尖上指著。

這時，《黑風(fēng)帕》的鑼鼓已經(jīng)打上，劉副官并沒有感到李南泉之煩膩，挽了他一只手，走上走廊，傭工們端椅子送茶煙，又是一番招待。李南泉隔了桌面，看那邊坐的三位女伶，依然是正襟危坐，偶然互相就著耳朵說幾句話，并沒有什么笑容。那邊的胡玉花平常是最活潑，而且也是向不避什么嫌疑的。而今晚上在她臉上也就找不出什么笑容。李南泉想著，平常這鎮(zhèn)市上，白天有警報，照例晚上唱夜戲。今天戲園子回戲，也許不為的是警報的原因。只看這三位叫座的女角，都來到這里，戲園子里還有什么戲可唱？這一晚的營業(yè)損失，姓劉的決不會負(fù)擔(dān)，她們大概是為了這事發(fā)愁。但就個人而言，損失也沒有什么了不起，為什么楊艷華叫救救可憐的孩子？他心里這樣想著，眼睛就不住地對三人望著。那胡玉花和吳先生配著戲，是掉過臉向屋子里唱的，偶然偏過頭來，卻微笑著向李南泉點(diǎn)點(diǎn)頭。但那笑容并不自然，似乎她也是在可憐的孩子之列。這就心里轉(zhuǎn)了個念頭，不能唱完了就回家了，應(yīng)該在這地方多停留些時間，看看姓劉的有什么新花樣。他正出著神，劉副官挨了他身子坐下扶著他肩膀道：“我們要對對詞兒嗎？”他笑道：“這又不上臺，無所謂。忘了詞，隨便讓人提提就是了?！彼@個動作，在桌子那邊的楊艷華，似乎是明白了，立刻走了過來，問道：“是不是對對？”劉副官道：“老李說不用對了。反正不上臺?！睏钇G華向他道：“我們還是對對罷。在壩子’上站一會兒。”說著她先走，劉副官也跟了去。李南泉看他們站在那邊坦地上說話，也沒有理會。

過了一會，劉副官走過來，笑道：“艷華說，她不放心，還是請你去對對罷?！崩钅先靼?，這是那位小姐調(diào)虎離山之計(jì)，立刻離開座位，走到她面前去。艷華叫了聲“李先生”，卻沒有向下說，只是對他一笑。李南泉道：“咱們對對詞嗎？”她笑道：“對對詞？我有幾句話告訴你。”說著又低聲微微一笑。李南泉道：“什么話，快說！”說著，他把眼睛向四周看了看，又向她催了一句：“快說?！睏钇G華道：“不用快說，我只告訴你一句，我今晚上恐怕脫不倒手。你得想法子救我?！崩钅先溃骸懊摬坏故?？為什么？這里是監(jiān)牢嗎？”楊艷華道：“不是監(jiān)牢，哼！”只說到這里，劉副官已走了過來，楊艷華是非常的聰明，立刻改了口唱戲道：“但愿得作夫妻永不離分。”李南泉道：“好了，好了！差不多了。大概我們可以把這臺戲唱完。”劉副官笑道：“你們倒是把詞對完呀！”李南泉道：“不用了，不用了《黑風(fēng)帕》快完了?！彼f著，回到了走廊的座位上坐著，忽然想過來了，剛才她突然改口唱戲，為什么唱這句作夫妻永不離分。固然，《紅鸞禧》這戲里面，有這么一句原板。什么戲詞不能唱，什么道白不能說，為什么單單唱上這么兩句？他想到這里，不免低了頭仔細(xì)想了想。就在這時，一陣鼓掌，原來是《黑風(fēng)帕》已經(jīng)唱完了。劉副官走到他身邊，輕輕拍著他的肩膀，因道：“該輪著你了。”楊艷華坐在桌子這面，對劉副官又瞟了一眼。李南泉笑著點(diǎn)點(diǎn)頭。這算是勢成騎虎，決不容不唱了。鑼鼓打上之后，他只好站著背轉(zhuǎn)身去，開始唱起來，第一句南梆子唱完，連屋子里偷聽的女眷在內(nèi)，一齊鼓掌。

在這鼓掌聲中，大家還同時叫著好。李南泉心里明白，《紅鸞禧》出場的這兩句南梆子，無從好起。什么名小生唱這幾句戲，也不見有人叫好。當(dāng)然這一陣好，完全屬于人情方面。在這叫好聲中，還有女子的聲音。誰家的謄屬，肯這樣捧場？他有點(diǎn)疑惑了。但同時也警戒著自己，玩票的人，十個有九個犯著怕叫好的毛病，別是人家一叫好，把詞忘了，于是丟下這些還是安心去唱戲。到了道白的時候，鑼鼓家伙停著。他也知道千斤道白四兩唱，當(dāng)大家靜靜聽著的時候，他格外留心，把尖團(tuán)字扣準(zhǔn)了說著。同時，他也想到，這是白費(fèi)勁。在這四川山窩子里聽京戲的人，根本是起哄，幾個人知道尖團(tuán)字？可是他這念頭并未過去，在一段道白說完之后，卻聽到身旁有人低低地叫了聲好。這是個奇跡，卻不能不理會，回頭看去，楊艷華微笑著，向他點(diǎn)了兩點(diǎn)下巴。那意思是說“不錯”。他也就會心地回個微笑。等到金玉奴上場，楊艷華也十分賣力地唱白。她本是江蘇人，平常說京腔，兀自帶著一些南方尾音?，F(xiàn)在她道起京白了，除了把字咬得極準(zhǔn)，而且在語尾上，故意帶著一些嬌音，聽來甚是入耳。李南泉聽她的戲多了，在臺上沒有看到她這樣賣力過。這很可能知道她表示那份友好態(tài)度。后來劉副官加入唱金松一角，他根本就是開玩笑的態(tài)度，笑向楊艷華道：“他是個要飯的秀才，請到咱們家來喝豆汁。這要是吃平價米的大教授，你不沖著他叫老師，那才怪呢。”這么一抓哏，連楊艷華也忍不住笑。吳春圃也高興了，大聲笑著叫好。

這出《紅鸞禧》，三人唱得功力悉敵。唱完，場面上人放下家伙，一致鼓掌叫好。那打小鼓的，是戲班子里的，站起身來，向李南泉拱拱手道：“李先生，太好太好，這是經(jīng)過名師傳授的?！蹦菞钇G華站在桌子邊斟著一杯茶喝，在杯子沿上將眼光射過來向他看著。李南泉也忍不住微笑。他的微笑，不僅是她這個眼風(fēng)。他覺得今天這出戲，和她作了一回假夫妻，卻是生平第一次的玩意兒。取了一支煙吸著，回味著。他的沉思，被好事的老徐大聲喊醒，他笑道：“過癮過癮，再來一個，再來一個！”李南泉道：“別起哄罷，早點(diǎn)回家去休息，打起精神來明天好跑警報。楊老板，你們什么時候下山？我和吳先生可以奉送你們一程。”楊艷華道：“好極了，等著我。我們怕走這山路?！彼f著話，繞過那桌子，走到李南泉面前來相就。劉副官舉起一只手，高過了頭頂，笑道：“別忙別忙。我家里辦了許多酒菜，你們不吃，難道讓我自己過節(jié)不成？”說著他又一伸手，將李南泉衣襟拉著，因道：“老李，你不許走，走了不夠朋友?！崩钅先南?，左一聲老李，右一聲老李，誰和你這里親熱?？墒切睦锉M管如此，面子上又不好怎樣表示不接受。因笑道：“這樣夜深了，吃了東西，更是睡不著覺。”劉副官笑道：“那更好，我們唱到天亮。喂！預(yù)備好了沒有？先把菜擺下，我們就吃，吃了我們還要再唱呢?！彼f著話，突然轉(zhuǎn)了話鋒向著家里的男女傭工傳下命令去。大家答應(yīng)著，早就預(yù)備好了，有些菜涼了，還要重新再熱一道呢。劉副官高抬著兩手，向大家揮著，連連說請。

到了這時，想不赴他的宴會，卻是不可能。李南泉向吳春圃看看，笑道：“我們就叨擾一頓罷。”大家走進(jìn)劉副官的屋子，是一間很大的客廳，雖是土墻，石灰糊著寸來厚，像鋼骨水泥的墻壁一樣。四周的玻璃窗向外洞開，屋子里放著四盞電石燈，白粉墻反映，照得雪亮。屋子正中，擺設(shè)下兩個圓桌面，上鋪了潔白的桌布，杯筷齊全。第一碗菜，已放在桌子中心了。李南泉看了，有些愕然。今晚是什么盛典，姓劉的這樣大事鋪張？吳春圃正也有此想，悄悄問道，劉先生家里有什么事吧？正好老徐還站在屋子外面，兩人不約而同地退了出來。李南泉問道：“老徐，你實(shí)說，今天這里有什么喜事？我們糊里糊涂地來了，至少也該道賀道賀吧？”老徐先笑了一笑，然后道：“我實(shí)告訴你罷，老劉做了一票生意掙了兩個三倍，大家和他一起哄，他答應(yīng)拿出一筆錢來快活一晚上。除了老朋友，他是不讓人家知道這件事的，你若給他道賀，他反而是受窘的。他糊里糊涂地請，我們就糊里糊涂地吃罷。說著分開左右手，就把兩人拉進(jìn)了屋子。他們耽誤了五分鐘，這兩張桌子就坐滿了人了。就只有東向這張桌子，空著上手兩個座位。劉副官拉著他們就向首席上面塞了過去。李南泉道：“我怎么可以坐那里？”那姓劉的力氣又大，連推帶拉，硬把他送到椅子上坐著，而且還把桌上斟好的一杯白酒，送到他手上笑道：“誰要客氣，罵我王八蛋?！?

李南泉這時，不能不接受了，只得接著酒杯，站起來一喝而盡。劉副官看他喝完了酒，將大拇指伸了一伸。笑道：“夠交情，夠交情。”于是回轉(zhuǎn)臉來向吳春圃笑道：“我們雖是初次拉交情，可是路上常見面，很熟了。客氣就大家煞風(fēng)景。請坐請坐?！眳谴浩钥纯磧上娜?，也只好坐了。劉副官找著桌上一個大杯子，斟滿了一杯酒，高高舉平額頭，眼望了客人道：“我大杯拼你小杯，干不干？”吳春圃笑道：“俺喝，俺喝了?；鼐匆槐?，行不行？”劉副官道：“沒有問題，我先干了?！闭f著，舉起大杯子，向口里咕嘟著。然后翻過杯子，向吳春圃照了照杯。吳春圃陪著喝了那杯，又斟了一杯回敬。劉副官更是奮勇，自取過酒壺來，向杯子里斟著。把酒杯對著口，連杯子帶頭脖一齊向后仰著，那杯酒也就干了。吳春圃是敬酒的人，酒還沒有喝完呢，主人既干，自不容有什么猶豫。喝完了酒，他方才坐下，劉副官就轉(zhuǎn)到對面桌子旁，兩手一抱拳，笑道：“各位，要喝，我的酒預(yù)備得多。若不把我預(yù)備的酒喝完，我是不放大家走的。大家鬧他個通宵，明日接上跑警報?！彼孟袷蔷溟_玩笑的話，可是李南泉聽到，就在心上留下了個暗影。那旁桌上的老徐道：“好的，我照那桌的例喝一杯敬一杯?！眲⒏惫俚溃骸盀槭裁椿鼐矗俊崩闲煨Φ溃骸澳阈睦锩靼拙偷昧寺?！”回敬決不能是無緣無故的。劉副官拿著那杯酒在手上，呆站著望了他，總有三四分鐘之久，沒有說話。老徐立刻端起杯來喝著，連道：“罰我罰我！”

劉副官道：“哼！你自己認(rèn)罰，不然我灌你三大杯?！彼f著話時，沉著面孔，沒一點(diǎn)笑容，那老徐非常聽他的話，端起酒杯來喝干，接上又喝下去兩杯。劉副官道：“各位看見沒有，酒令大似軍令，誰要搗亂就照著老徐的這個例子。我現(xiàn)在拿手上這杯酒打通關(guān)，打不過，我一百杯也喝?！闭f著，把手上那酒杯子舉了一舉。接著，又指著下方坐的一個漢子道：“由你這里起?！崩钅先J(rèn)得他，他是個下江人，全街人叫他小陳，在街上開爿小雜貨店，終日里和那些副官之輩來往，可能他的本錢，就是這副官群的資本。小陳雖是小生意買賣人，外表很好，穿著西服。因?yàn)檫@樣，也有人誤會著他是完長公館的職員。他在下屬社會上，也就很混得過去。只是見了這些副官之流，卻是馴羊一般的柔和，叫他在地下爬，不敢在地上跪著。這時劉副官在屋子中間，首先指著了他，嚇得立刻舉著杯子站起來，半鞠著躬笑道：“劉副官要我喝多少？”劉副官道：“你簡直是個笨蛋。不是說打通關(guān)嗎？我們劃拳。你輸了，喝酒，我再找下面的人。也許，你會贏的，那我們就再劃。傻小子懂不懂？”小陳笑道：“懂，但是我不會劃拳，我罰杯酒行不行呢？”劉副官搖著頭道：“不行，第一個輪著你，就放著悶炮，太煞風(fēng)景了。要罰就罰十杯。”小陳笑道：“那我就劃罷。我若錯了，請劉副官原諒一點(diǎn)！”劉副官道：“哪來那么些個廢話，先罰一杯再劃拳?！毙￡惖溃骸笆鞘鞘?，先罰我這杯。說著把端的酒喝下。”吳春圃坐在隔席上，看到姓劉的這樣氣焰逼人，倒是很替那小陳難受，將手拐子輕輕碰了李南泉一下。二人對看一眼，也沒有說什么。

那姓劉的向來就是這樣玩慣了的，他并沒有注意到有人不滿。站在屋子中間七巧八馬，伸著拳頭亂喊。這小陳不會劃拳，而且不敢贏劉副官的拳，口里隨便著叫，他出兩個指頭，會把大拇指、小拇指同伸著，像平常比著的六。老徐立刻站起來將手?jǐn)r著，笑道：“小陳，你輸了，哪有這樣伸手的法子？”那小陳笑著點(diǎn)頭道：“我是望風(fēng)而逃，本就該輸，罰幾杯？”老徐正想說什么，忽然感到不妥，望了劉副官道：“應(yīng)該怎么辦，向令官請示。”劉副官道：“喝一杯算了。誰和這無用的計(jì)較?！毙￡惐蝗肆R著“無用”，不敢駁回半個字，端起面前的酒杯喝光。于是劉副官接著向下打通關(guān)，把全桌人戰(zhàn)敗了，他才喝三杯酒。他端了杯子，走過這席來，依然不肯坐下，將杯子放在桌子下方，向桌上一抱拳，笑道：“不恭了，由哪里劃起？”三個女伶都是坐在這桌子上的，楊艷華道：“劉先生，你可是知道的，我們?nèi)齻€人，全不會喝酒，也不會劃拳。”劉副官道：“那邊桌上的女賓有先例。拳是人家代表，酒可是要自己喝。如其不然，就不能叫作什么通關(guān)。喝醉了不要緊，我家里有的是床鋪，三人一張鋪可以，一人一張鋪也可以?！睏钇G華聽了這話，不由得臉上紅起來，垂著眼皮不敢正視人，劉副官已把眼光射到吳、李二人身上，點(diǎn)著頭，又抱了抱拳，笑道：“從哪位起？那旁桌上，讓我戰(zhàn)敗得落花流水，你們可別再泄氣呀?！彼媲罢幸粡埧盏姆降首?，他便一腳踏在上面，拿起筷子，挾了一大夾菜，送到口里去咀嚼著。吳春圃還是初次和這路人物接觸，覺得他這份狂妄無禮，實(shí)在讓人接受不了。只是望了他微笑著，并沒有說什么。

李南泉知道吳先生為人，兀自有著山東人的“老趕”脾氣，萬一他借了三分酒意，把言語沖犯了姓劉的，那會來個不歡而散。于是站起來向主人拱拱手道：“老兄，你要打通關(guān)，先由我這里起罷。楊小姐的拳，我代表，酒呢？”說著，向楊艷華望了笑道：“一杯酒的事，你應(yīng)該是無所謂了。”楊艷華笑道：“半杯行不行？”吳春圃道：“半杯，我代勞了罷?！眲⒏惫贀u著頭道：“你不用代她，她的酒量好得很?！眳谴浩孕Φ溃骸俺酝炅?，你不還是要她唱嗎？”劉副官對了她道：“小楊，聽見沒有，吃了飯，還要唱呀。”楊艷華也沒作聲，只是微笑著。劉副官交待已畢，立刻和李南泉劃起拳起。這席的通關(guān)，沒有讓他那樣便宜，喝了六杯酒，他臉紅紅的，就在這席陪客。他的上手，就是唱花旦的胡玉花。他不斷地找著她說話，最后偏過頭去，直要靠到她肩膀上了，斜溜著醉眼，因道：“小胡，你今年二十幾？應(yīng)該找個主了，老唱下去有什么意思，我們這完長公館里的朋友，你愛哪一個？你說，我全可以給你拉皮條?！焙窕▽⑹州p輕推了他一下，因道：“你醉了，說得那樣難聽?！眲⒏惫傩Φ溃骸拔以摿P，我該罰，應(yīng)該說介紹一位。不，我應(yīng)該說是作媒。你說，你愿意說哪一個？”胡玉花把他面前的杯子端起，放在他手上，因道：“我要罰你酒?！彼共⒉煌妻o，端起杯子來喝了，放下酒杯道：“酒是要罰，話也得說，你說，到底愿意我們完長公館里哪一位？”胡玉花道：“說就說嘛，唱戲的人，都是臉厚的，有什么說不出來。哪個女人不要嫁人嗎？說出來也沒有什么要緊。”劉副官拍著手道：“痛快痛快，這就讓我很疼你了。你說，愿意嫁哪個？”

胡玉花道：“你們完長公館出來的人，個個是好的，還用得著挑嗎？”劉副官將頭一晃道：“那你是說隨便給你介紹哪一位，你都愿意的了？”胡玉花笑道：“可不是？”李南泉聽了，很是驚異，心想，這位小姐，并沒有喝什么酒，怎么說出這樣的話來？這姓劉的說得出，做得出，他真要給她介紹起來，那她怎么辦？連楊艷華、王少亭都給她著急，都把眼睛望了她?？墒撬茈S便，因笑道：“可是我有點(diǎn)困難。”劉副官道：“有什么困難？我們不含糊，都可以和你解決?！焙窕〒u著頭笑道：“這困難解決不了的。實(shí)對你說，我嫁人兩年了，他還是個小公務(wù)員呢?！眲⒏惫俚溃骸昂?，我沒有聽到說過你有丈夫?！焙窕樕亮艘怀?，把笑容收拾了，因道：“一點(diǎn)不胡扯。你想呀，他自己是個公務(wù)員，養(yǎng)不起太太，讓太太上臺唱花旦，這還有好大的面子不成，他瞞人還來不及呢，我平白提他干什么？不是劉副官的好意，要給我說媒，我也就不提了?！眲⒏惫俚溃骸罢娴?？他在哪一個機(jī)關(guān)？”說著，偏了頭望著胡玉花的臉色，她也并不感到什么受窘，淡笑道：“反正是窮機(jī)關(guān)罷了。我若說出來，對不住我丈夫，也對不住我丈夫服務(wù)的那個機(jī)關(guān)。你不知道，我還有個傷心的事。我有個近兩歲的孩子，我交給孩子的祖母，讓他喂米糊、面糊呢?！眲⒏惫賹⑹忠慌淖雷拥溃骸巴炅?。我的朋友老黃‘已經(jīng)很迷你的，今晚上本也要來，為著好讓我和你說話，他沒有來。老黃這個人，你也相當(dāng)熟。人是很好的，手邊也很有幾個錢，配你這個人，絕對配得過去。你既是有了孩子的太太，那沒有話說，我明天給他回信，他是兜頭讓澆了一盆冷水了?！?

胡玉花笑道：“你們在完長手下做事，有的是錢，有的是辦法，怕討不到大家閨秀作老婆，要我們女戲子？”劉副官道：“大家閨秀也要，女戲子也要，嚇！小胡，你和我說的這個人交個朋友罷。他原配太太，在原籍沒有來，一切責(zé)任，有我擔(dān)負(fù)，反正他不會虧你?！崩钅先犃诉@話，實(shí)在忍不住一陣怒火，由心腔子里直涌，涌到兩只眼睛里來。這小子簡直把女伶當(dāng)娼妓看待。恨不得拿起面前的酒杯子，向他砸了去?？墒强春窕ū救?，依然是坦然自得，笑道：“謝謝你的好意。說起黃副官，人是不錯，我們根本也就是朋友，交朋友就交朋友，管他太太在什么地方。這也用不著劉先生有什么擔(dān)待?！眲⒏惫賹⑹峙闹募绨虻溃骸澳氵@丫頭真有手段，可是老黃已經(jīng)著了你的迷，他也不會輕易放過你的?！焙窕ㄆ仓旖?，微笑了一笑。對于他這話，似乎不大介意。吳春圃笑著點(diǎn)點(diǎn)頭道：“胡小姐真會說話，我敬你一杯酒。你隨便喝，我干了?！闭f著，他真的把手上那杯酒一仰脖子干了。胡玉花只端著杯子，道了聲謝謝。劉副官又拍了她的肩膀笑道：“小胡，你也聰明過頂了，喝口酒要什么緊。這里大家都在喝，有毒藥，也不會毒死你一個人。我倒是打算把你灌醉了，把你送到老黃那里去?？梢膊灰欢ㄊ墙裉斓氖?。”說著，仰起脖子，哈哈大笑一陣。李南泉看他這樣子，已慢慢地露了原形。趁著問題還沒有達(dá)到楊艷華身上，應(yīng)該給她找個開脫之道。因之在席上且不說話，默想著怎樣找機(jī)會，他想著，姓劉的已借了幾分酒意，無話不說，在問題的本身，決不能不把三個女人救出今日的火坑。這樣轉(zhuǎn)著念頭，有十分鐘之久，居然有了主意。

他問道：“劉副官，我說句正經(jīng)話。我打聽打聽，完長什么時候到這里來？”姓劉的這小子，雖是很有了幾分酒意，可是一提到完長，他的酒意，自然就消滅了，立刻正了顏色問道：“李先生有什么事嗎？”李南泉道：“當(dāng)然有點(diǎn)事。我一個朋友，在貴完長手下當(dāng)秘書，是專辦應(yīng)酬文件的。”劉副官道：“是孟秘書？”李南泉道：“對了，他寫信給我，要同完長一路到這里來住些時候，并說貴完長約我談?wù)劇Ｎ乙粋€從來不過問政治的人，約我談些什么呢？我已回信婉謝了?？墒牵厦貢疤煊謱Ｈ怂土艘环庑艁?，說是完長一定要約我談?wù)劊埼以谧罱鼛滋?，不要離開本地。他還附帶一句，所談也無非風(fēng)土人情而已。這樣，我當(dāng)然不拒絕。”劉副官站起來道：“那怎么能拒絕呢？孟秘書來了，我會親自來給李先生報告。李先生，你務(wù)必要到?！崩钅先溃骸拔宜砸湍愦蚵犕觊L行蹤者，就在于此。過兩天，我也想進(jìn)城去一次。若是我進(jìn)城去了，完長又來了，兩下里就走差了?！眲⒏惫俚溃骸斑M(jìn)城有什么事，交給我，我托人代辦就是了。無論如何，你得在鄉(xiāng)下等著。而且這幾天，不斷鬧警報，你跑到城里去趕警報，那也太犯不上。”李南泉心中大喜，這一著棋居然下得極為準(zhǔn)確，因笑道：“那也好，見到孟秘書，你就說我在家里等著了。你就是對完長直接提到也可以，只要你不嫌越級言事。”劉副官道：“這事是孟秘書接洽的，當(dāng)然還是由他去辦?！闭f著笑了一笑道：“恐怕是完長要借重李先生。其實(shí)，這窮教授真可以不干了。完長待人是最為優(yōu)厚的。我們歡迎李先生出山來做事。”

這席話，接連有幾聲完長，早把那邊的老徐驚動了，正是停杯不語，側(cè)耳細(xì)聽。等到劉副官勸李南泉作官，他就實(shí)在忍不住了，端著一杯酒，走過來，笑道：“李先生，好消息，我得敬賀你一杯?！崩钅先溃骸澳氵@酒賀得有點(diǎn)莫名其妙吧？你以為我要見完長，這是可賀的事，這并沒有什么稀奇，假如你有事要見完長的話，你也可以去見他?！崩闲炜s著脖子，伸了伸舌頭，然后搖搖頭道：“憑我這副角色，可以去見完長？來來來，干了這杯酒。”李南泉笑道：“你坐回去罷，你若愿意見完長，你打聽著他哪日下鄉(xiāng)，在公路頭上等著。等到下汽車上轎子，你向他行個三鞠躬，我保證這些副官，沒有哪個會轟你。”劉副官道：“那沒有準(zhǔn)，他這副三分不像人，七分倒像鬼的樣子，站在路邊等完長的汽車，知道他是干什么的。李先生不要睬他，我們喝?！闭f著端起杯子來。李南泉雖嫌老徐這家伙無恥過頂，可是不接受他這杯酒，他可下不了臺，借了劉副官端杯子的機(jī)會，也就把酒喝了。喝完，向兩個人照杯。老徐早已陪完了他那杯酒，于是半鞠著躬道：“謝謝。”姓劉的笑道：“滾罷。一張紙畫個鼻子，好大的面子，人家會受你的酒？”老徐笑道：“滾可不行，地方太小，我只有溜了回去?！庇谑茄b著鬼臉，笑著回席去了。李南泉想著，這鴉片鬼無非是靠了完長手下幾位副官的幫忙，作些投機(jī)生意罷了，本錢還是他自己的。為什么要受姓劉的這份吆喝？這姓劉的一群人，簡直是地方上一霸，這三個女孩子若在這里過夜，真不知會弄出什么丑事來的。

這樣想著，更進(jìn)一步地想要把楊艷華等救出去。于是放下杯子，問道：“孟秘書和劉副官很熟嗎？”他道：“有時候我到孟秘書家里去拿信件，倒是認(rèn)得的。”李南泉道：“那末，你也未必知道他有什么事約我了。據(jù)我想著，有一種四六文章，孟秘書弄得不十分順手，他是作唐宋八大家一派文字的。必定有什么四六文字，保薦我一筆買賣。我倒不一定賣文給完長，我愿送他幾篇文章作個交換條件。第一件事，就是許我隨便請見。見不見由他，可別經(jīng)過掛號那些手續(xù)，我想可以辦到的。他有文章叫我寫，不當(dāng)面交待怎么可以？第二件事，我對這疏建區(qū)的大家福利，作一點(diǎn)要求。反正也用不著完長捐廉，只要他下個條子就行。你看，他肯答應(yīng)嗎？”劉副官道：“第一件事，當(dāng)然沒有問題。不過，關(guān)于地方上的，我倒是勸李先生少和他談。他下個條子不要緊，可把這地方上芝麻大的小官，連保甲長在內(nèi)，要累個七死八活?！崩钅先溃骸拔液退f的，一定都不是大家麻煩的事。我不是這疏建區(qū)的人，我愿地方上麻煩，我愿得罪地方上人？”劉副官點(diǎn)頭道：“這話對極了，與人方便，自己方便。來，敬李先生一杯酒?！闭f著，端起酒杯子來。李南泉陪著他喝酒，卻只管談?wù)劽厦貢屯觊L。由他的言辭里，劉副官知道他對完長手下的二、三路人物，著實(shí)認(rèn)識幾個。吃過飯，劉副官又吩咐家人熬著云南的好普洱茶敬客。李南泉道：“大概一兩點(diǎn)鐘了，我們不能真玩?zhèn)€通宵，我要告辭了。月亮沒有了，楊小姐，你帶有手電筒嗎？”她心里一機(jī)靈，便笑著迎上前道：“李老師，有事弟子服其勞，我送你回府罷。我有手電筒呀?！焙窕ǖ溃骸澳俏覀円宦纷吡?，我沒有燈亮?！?

李南泉故意裝著不解，問道：“什么？你們來這些個人，只帶一盞燈亮嗎？好罷，：我們共著一只手電筒走。我和吳先生還可以送你們一截路程，送到街口上。王小姐，手電在不在你手上？”那個唱小生、又帶唱老生的王少亭，人老實(shí)得很，年歲也大一點(diǎn)，她始終是不作聲。李南泉雖知道她身上的危險性比較少些，可是也決不能丟下，因之故意向她這樣問了一聲。她道：“手電筒小楊帶著呢?！睏钇G華手里拿了手電筒一舉，笑道：“有男人送我，我就膽大了，我在前面引路?！闭f著，先走出了屋子門，走到走廊屋檐下站著。劉副官道：“這么多人，一只手電不夠，讓老徐送送罷。手電燈籠，我全有。”胡玉花挽了王少亭一只手，便向門外走，笑道：“劉副官，不必客氣了，打攪了你一夜。只要有男人作伴，沒有燈火，我也是一樣敢走的。”李南泉看那姓劉的，還有攔著她們的樣子，便向前握著他的手搖撼了幾下，笑道：“又吃又喝，今天是著實(shí)打攪了閣下。以往我們少深談，還摸不著閣下的性格，今天作了這久的盤桓，我才明白，劉先生是個極灑脫的人，也是個極慷慨的人，有便見著完長，我一定要說項(xiàng)一番?！眲⒏惫贈]想到心里所要說的話，人家竟是先自說出來，這就滿臉是笑地鞠著躬道：“李先生肯吹噓一二，那就感激不盡?！崩钅先Φ溃骸芭笥眩舜藥兔αT，多謝多謝?！彼f著，先退出屋來。吳春圃又向前周旋一番。等主人翁出來送客時，李南泉帶著三個女伶，已經(jīng)走到院壩外面人行路上了。劉副官只得道一聲“招待不周”，這男女一行五人，已是亮著手電筒，向村子外走去?；仡^看那副官公館，兀自燈火通明。

楊艷華默然亮著手電筒，只管朝前走，胡玉花道：“小楊，你還跑什么？離劉家遠(yuǎn)了，你以為還有老虎咬你？”她這才站住了腳，看看后面，并沒有人跟上來，因道：“今天幸是李先生幫了個大忙?！眳谴浩宰咴谧詈?，這就向前兩步，問道：“我看著三位小姐的樣子，有些不自然。早有點(diǎn)納悶。這樣一說，我更有點(diǎn)疑心了。”李南泉道：“我也不十分明白，但我知道要我解圍。再走過去一截路，請教楊小姐罷?！庇谑俏鍌€人默然地走著，到了李南泉家門外，便道：“楊小姐，我送你到街上罷。”她站住了腳，又把電筒向兩頭照了兩下，因道：“不用了，至多，李先生站在這路頭上五分鐘，估量著我們到街上，后面并沒有人追來，就請你回府。我們也就沒事了?！边@時，五個人梅花形地站在路頭上，說話方便得多，吳春圃道：“到底晚上有什么事要發(fā)生？”楊艷華道：“今晚上這一關(guān)雖已過去，以后有什么變化，也難說呢。唱戲的女孩子，什么話說不出來，我就實(shí)說了罷。今天我們在老劉家鬧了半夜，不是沒有看到他太太嗎？他太太住醫(yī)院去了。而且這個也不是他的太太，是個偽組織。他太太住了半個多月醫(yī)院，他就不安分了，常常找我的麻煩，我是給他個滿不在乎，敞開來交朋友，朋友就是朋友，像交同性朋友一樣。若像平常人交女朋友，就想玩弄女朋友的事，我遠(yuǎn)遠(yuǎn)地躲開，前幾天他天天追著我，簡直地說明了，要討我作個二房。再明白點(diǎn)一說，在偽組織外再作第二個偽組織?！崩钅先Φ溃骸斑@名詞很新鮮。那么，那個病的是汪精衛(wèi)，讓你去作王克敏?！?

楊艷華笑道：“李先生，你那還是高比呢?！眳谴浩缘溃骸安还芡蹩嗣敉艟l(wèi)了，你還是歸入本題罷，今天晚上好像是鴻門宴了，這又是怎么一個局面？我們糊里糊涂地加入，又糊里糊涂地把三位帶出來了?！睏钇G華道：“今天晚上，他是對付我和玉花兩個，大概預(yù)備唱半夜戲，然后用酒把我們?nèi)斯嘧?，讓我們走不了。那個姓黃的，倒是真托劉副官作媒?！眳谴浩缘溃骸澳切拯S的也是個大混蛋，托人說媒，也不打聽人家是小姐還是太太?！睏钇G華低聲道：“玉花是胡說的。她還沒有出嫁呢。”李南泉哈哈一笑道：“原來如此，胡小姐真有辦法，輕輕悄悄的，就把姓劉的給擋回去了。我倒問一聲，姓劉的若和楊小姐開談判的時候，你打算用什么手段對付？”她道：“那也看事行事罷了。他若真逼得我厲害，我就和他決裂。酒是灌不醉我的，憑你用什么手段我也不喝。反正你不敢拿手槍打死我。他的厲害，就是因?yàn)樗砩蠋в惺謽尶梢試樔耍貞c帶手槍的人多了，若是拿著手槍的人就可以為所欲為，那還成什么戰(zhàn)時首都？”她說到這里，吳春圃還要繼續(xù)問她兩句?？墒莿偛爬钕壬顷囆β?，早是把兩家候門的主婦驚動了，隔著山溪，門“呀”的一聲響，早是兩道燈光，由草屋廊檐下射了過來。李南泉首先有個感覺，這簡直是在太太面前喪失信用。原來說是去看看就回來的，怎么在人家那里大半夜？便道：“筠，你還沒有睡？可等久了?！崩钐溃骸拔乙苍谶@里聽?wèi)蜓?。夜深了，村子那頭說話的聲音都聽到，別說你們又吹又唱了。”

楊艷華插言道：“李太太，你今晚上沒去聽義務(wù)戲呀。夜深了，我不來看你了。明天見罷?！崩钐溃骸笆前?，忙了這么一天，你也應(yīng)該回去休息了。”楊艷華道：“明天若是不跑警報的話，我一定來看師母?！备糁较睦钐]有答復(fù)她的稱呼，李南泉只好低聲說著不敢當(dāng)，不敢當(dāng)。楊艷華笑道：“李老師，你作人情作到底，請你還在這里站五分鐘罷?！崩钅先獙τ谒@份要求，當(dāng)然不能拒絕，連吳春圃在內(nèi)，同聲答應(yīng)著就是。她們?nèi)俗吡?，李、吳二人還站在路頭上閑話。李太太在門口站著，正等了門呢，見他們老是不下來，只得點(diǎn)著燈籠迎過溪來，笑道：“路漆黑黑的，我來接罷?！彼傁胫@里有三個以上的人，可是到了面前，將燈籠一舉，僅僅就是李吳二人，因問道：“二位還要等誰？”李南泉想把原因說出來，這卻是一大篇文章，笑道：“不等誰，我和吳先生是龍門陣專家，一搭腔，就拉長了?！眳谴浩孕Φ溃骸皦蛭宸昼娏耍覀兛梢曰厝チ?。”李太太道：“什么意思？楊小姐下命令，讓你們罰站五分鐘嗎？”吳春圃笑道：“她可不能罰我，只能罰他老師。”李南泉接過太太手上的燈籠，哈哈一笑，就在前面引路。到了家里，懸了燈籠掩上門，見小三屜桌上，兀自用四五根燈草，燃著大燈焰，燈下擺著一本書，笑道：“太太，真對不起，讓你看書等著我?！崩钐Φ溃骸斑@不算什么。我打夜牌的時候，你沒有等過我嗎？”李南泉覺得她這話，極合情理?？墒堑皖^看那書時，不覺驚訝著道：“你太進(jìn)步了，你居然能把這書看懂呀！”

李太太笑道：“你以為讀《楚辭》只是你們研究中國文學(xué)的人的事？書上面有注解，一半兒猜，一半看也沒什么不懂。反正誰也不是生下娘胎就會讀《楚辭》的?！崩钅先溃骸澳憧蓜e誤會，我是說你大有進(jìn)步。《漁父》、《卜居》兩篇，是比較容易懂的，我看你是……”他說著彎腰仔細(xì)看那書，并不是那兩篇，而是榴魂》。而且在書上還圈了幾行圈，便笑道：“可想你坐久無聊了，還把句子標(biāo)點(diǎn)了?！崩钐溃骸翱蓜e怨我弄臟了你的書。這書根本是殘的，而且是一折八扣的書，你也不大愛惜。”李南泉笑道：“怎么回事？你以為我老有意思和你別扭？”他說著，看第一路圈就圈得有點(diǎn)意思，是以下幾句：“魂兮歸來，去君之恒干，何為四方些？舍君之樂處，而離彼不詳些”，于是點(diǎn)頭微笑了一笑。其后斷斷續(xù)續(xù)，常有幾項(xiàng)圈在文旁。最后有幾行圈接連著，乃是這一段：“美人既醉，朱顏酡些，嬉光眇視，目曾波些。被文服纖，麗而不奇些。長發(fā)曼需，艷陸離些。二八齊容，起鄭舞些，衽若交竿，撫案下些，竽瑟狂會，擯鳴鼓些，宮廷震驚，發(fā)激楚些。吳欲蔡謳，奏大呂些。士女雜坐，亂而不分些”。于是放下書哈哈大笑。李太太望了他，也微笑道：“對嗎？”李南泉拱拱手道：“老弟臺，對是對的。可是我究竟還可以作你的老師。你引的這段文，有兩點(diǎn)小錯誤。宋玉為屈原招魂，他是說外面不好，家里好。所以前面幾段，四面八方，全是吃人的地方，留不得。像這幾段，是說家里有吃有樂，不是說外面，你引個正相反。第二，士女雜坐，亂而不分，是轉(zhuǎn)韻第一句，不是結(jié)句，所以下面緊接著‘放陳組纓，班其相紛些?！瘏我粢陨蠋拙?，是押韻的。（下）字念戶音?！?

李太太笑道：“多謝你的指教?？墒俏揖退忝靼琢诉@一點(diǎn)，又有什么用？于今天天鬧空襲，吃用東西，跟著空襲漲價。我能夠到糧食店里講一段《楚辭》，請他們少要一點(diǎn)價錢嗎？天下往往是讀書最多的人，干著最愚蠢的事。”李南泉笑道：“你是說我嗎？我的書念得并不多?？梢膊粫勺钣薮赖氖隆＿@次去到劉家聽?wèi)?，本來陪著吳先生繞個彎就回來的。不想到了那里臨時出了一點(diǎn)問題，不能不晚點(diǎn)回家來。什么時候，前方的情形，我們是不大知道。以后方的情形來說，空襲頻繁，國際的情形，民主國家也是一團(tuán)糟。我們正是感到國亡之無日。哪有心吃喝吹唱。”李太太道：“對的，我記得你還沒有到劉家去的時候，你說那是一群沒有靈魂的人，不知道你到那里去了以后，靈魂是不是還在身上？我在走廊上，坐了好半天了。先聽到你們拉著嗓子高唱入云，后來又聽到你們劃拳，簡直忘了太陽落山的時候還在跑警報呢。在這種情形下，你能夠說人家是失了靈魂的人嗎？這件事讓朋友知道了，似乎是你讀書人盛德之累嗎？不用說我了，假如是你一個兄弟，或者是個要好的朋友，在今晚上這樣狂歡之下，你也不會諒解的。你們當(dāng)局者迷，自己是不知道的，夜靜了，我聽到劉副官家這一場熱鬧，實(shí)在讓人不解。不過年，不過節(jié)，又不是什么喜慶的日子，這樣通宵大鬧，什么意思？慶祝轟炸得厲害嗎？那應(yīng)當(dāng)是敵人的事呀?！彼f著是把臉色沉了下來的，隨后卻改了，微微一笑，因道：“你可別生氣，我是說那姓劉的。”

李南泉回想到剛才劉家的狂歡，本來是不成話，尤其是對太太曾批評著那些人是沒有靈魂的，便笑道：“筠，你讓我解釋一下。”李先生特地稱呼太太小字霜筠的時候，是表示著親切，稱一個“筠”字的時候，是表示著特別的親切。太太已經(jīng)很習(xí)慣了，在這個“筠”字呼喚下，知道他以下是什么意思，便笑道：“不用解釋，我全明白。不就是那姓劉的，強(qiáng)迫著你唱戲，強(qiáng)迫著你劃拳喝酒，又強(qiáng)迫著楊艷華拜你做老師嗎？我沒出門，還白饒了人家叫句師母。不用說了，快天亮了，再不睡覺，明天跑警報，可沒有精神?！彼f完，先自回臥室去了。李南泉坐在那張竹子圍椅上，在菜油燈昏黃色的燈光下一看，四周的雙夾壁墻，白石灰，多已裂了縫。尤其是左手這堵墻，夾壁里直立著的竹片，不勝負(fù)荷，拱起了個大肚子。自己畫著像童話似的山水，還有一副自己寫的五言對聯(lián)，這都是不曾裱褙的，用漿糊粘在那堵墻壁上。夾壁起了大肚子，將這聊以釋嘲的書畫，都頂著離開了壁子。向這旁看，一只竹制的書架，堆著亂七八糟的破舊書籍，顏色全是灰黃色，再低頭看看腳下的土地，有不少的大小凹坑。一切是破舊。不用說是抗戰(zhàn)期間，就算是平常日子，混了半輩子，混到這種境況，哪里還高興得起來？太太圈點(diǎn)的那本《楚辭》，還擺在面前，送著書歸書架子，也就自嘆了一口氣道：“魂兮歸來哀吾廬?！倍谒@低頭之間，又發(fā)現(xiàn)了伏著寫字的這三屜小桌，裂著指頭寬的一條橫縫。

這一切，本來不自今日今時始?？墒怯扇思夷抢锟駳g歸來，對于這些，格外是一種刺激。他心里有點(diǎn)不自然，回想到半夜的狂歡，實(shí)在有些荒唐。于是悄悄打開了屋門，獨(dú)自走到走廊上來。這時，的確是夜深了，皎月已經(jīng)是落下去很久，天空里只有滿天的星點(diǎn)，排列得非常繁密，證明了上空沒有一點(diǎn)云霧。想到明日，又是個足夠敵人轟炸的一個晴天。走出廊檐下，向山峪兩端看看，陰沉沉地沒有一星燈火，便是南端劉副官家里，也沉埋在夜色中，沒有了響動?；叵氲缴习胍鼓且魂嚳駳g，只是一場夢，蹤影都沒有了。附近人家，房屋的輪廓，在星光下，還有個黑黑的影子。想到任何一家的主人，都已睡眠了好幾個小時了。雖然是夏季，到了這樣深夜，暑氣都已消失。站在露天下，穿著短袖汗衫，頗覺得兩只手臂涼津津的。隔了這干涸的山溪，是一叢竹子，夜風(fēng)吹進(jìn)竹子叢里，竹葉子颼颼有聲。他抬頭看著天，銀河的星云是格外的明顯，橫跨了山谷上的兩排巍峨的黑影。竹子響過了一陣，大的聲音都沒有了，草里的蟲子，拉成了片地叫著，或遠(yuǎn)或近，或起或落。蟲的聲音，像遠(yuǎn)處有人扣著五金樂器，也像人家深夜在紡織，也像陽關(guān)古道，遠(yuǎn)遠(yuǎn)地推著木輪車子。在巍峨的山影下，這渺小的蟲聲，是格外的有趣。四川的螢火蟲，春末就有，到了夏季，反是收拾了。山縫里沒有蟲子食物，螢火蟲更是稀落。但這時，偶然有兩三點(diǎn)綠火，在頭上飛掠過去，立刻不見，頗添著一種幽眇趣味。他情不自禁地叫了句“魂兮歸來。”

身后卻有個人笑道：“你這是怎么了？”他聽到是太太的聲音，便道：“你還沒有睡啦？我覺得今天上半夜的事，實(shí)在有些胡鬧。我在這清靜的環(huán)境下，把頭腦先清醒一下。唉！魂兮歸來?！崩钐呦吕乳軄?，將他的一只手臂拉著，笑道：“和你說句笑話，你為什么擱在心里？哎呀，手這樣冰涼?；厝チT，回去罷?！崩钅先Φ溃骸澳悴唤谢曩鈿w來？”李太太道：“這件事，你老提著，太貧了。夫妻之間，就不能說句笑話嗎？難道要我給你道歉？”李先生說了句“言重言重”，也就是回家安歇。這實(shí)在是夜深了，疲倦地睡去，次早起來，山谷里是整片的太陽。李先生起床，連臉都沒有洗，就到廓檐下，抬頭看天色。鄰居甄太太，正端了一簸箕土面饅頭向屋子里送，因道：“都要吃午飯了，今天起來得太遲了?！闭缣溃骸拔穑癯€不算晏。大家才怕警報要來，老早燒飯。耐看看，傍人家煙囪勿來浪出煙？”李太太穿了件黑舊綢衫，踏了雙拖鞋，手里也捧著一瓦缽黑面饅頭，由廚房走來，拖鞋踏著地面“啪啪”作響，可想到她忙。李南泉道：“饅頭都蒸得了，你起來得太早了?！崩钐溃骸拔沂谴蛩銙炝饲蛟俳心?，讓你睡足了?！彼Φ溃骸澳悴轮裉煲欢ㄓ芯瘓?？”她道：“那有什么問題？天氣這樣好，敵人會放過我們？警報一鬧就是八九個小時，大人罷了，孩子怎么受得了，昨天受了那番教訓(xùn)，今天不能不把干糧、開水，老早地預(yù)備。換洗衣服，零用錢我也包好了，進(jìn)洞子帶著，萬一這草屋子炸了，我們還得活下去呀?！崩钅先Φ溃骸斑@樣嚴(yán)重？到了晚上．大家又該荒唐了．魂兮歸來哀江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