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南無阿彌陀佛戴傳賢

老實說了 作者:劉半農(nóng)


——啟請:

赫赫院長,婆盧羯帝!

胡說亂道,上天下地!

瘋頭瘋腦,不可一世!

那顧旁人,皺眉嘆氣!

南無古老世尊戴傳賢菩薩!

南無不慚世尊戴傳賢菩薩!

南無寶貝世尊戴傳賢菩薩!

凡是在民國初年讀過《民權(quán)報》的人,幾乎沒有一個不對當(dāng)時的戴天仇先生表示相當(dāng)?shù)木匆猓驗樗俏渌砂阌旅偷母锩浾?,雖然他的文章,用現(xiàn)在的眼光看去,理論也有錯誤的地方,文筆也有冗長無當(dāng)?shù)牡胤?,然就全體而論,總比當(dāng)時流行的徐枕亞的《玉梨魂》小說差勝一籌。

不料時間只過了短短的二十年,當(dāng)時的戴天仇先生竟搖身一變而為今日的戴傳賢戴院長,這真是出于我們“意表之外”了。

大約因為戴先生是個革命元勛罷,所以國民政府把一個考試院院長位置給了他。我是沒有受到過黨義教育的人,所以不知道考試院重要到什么地步;然既列為五大院之一,并不比什么時生時滅、巧立名目的委員會,則其重要性也就可想而知。然而我們的戴院長,自從就任以至今日,究竟做了什么事業(yè)沒有呢?南無阿彌陀佛,天曉得!

把雞鳴山下的一座關(guān)帝廟,改做了一座“考試廟”。

廟門口站崗的武裝同志,身上穿的是二十世紀(jì)的軍服,佩的卻是同孔夫子一樣古老的寶劍,這就值得叫你捧著肚子暗笑。

一個廟門倒有三個號房,來了一個客人,三個號房便把你像皮球般的往來互踢,直踢到你頭昏眼黑,你才知道廟中的某一位先生,應(yīng)歸某一位號房先生帶領(lǐng)進(jìn)見。

走進(jìn)廟門一看,滿眼都是藍(lán)色的,木制的門匾和楹聯(lián),上面刻著斗大的或碗大的白色的字。當(dāng)然,字就是我們的戴院長的法書;句子呢,也就是我們的戴院長的法句??偠灾y(tǒng)而言之,這就是戴院長的一套法寶。

院長辦公室旁,設(shè)有精致佛堂一座。院長偶然到院,或苦清閑,無公可辦,即入佛堂禮佛。

院長曾在廟中招待中外和尚,而令所屬職員以鞠躬禮謁見諸和尚,諸和尚合十答禮。

也曾在院長的主持之下舉辦過幾次考試,然而考試的結(jié)果,究竟對于中華民國有什么福利沒有呢?南無阿彌陀佛,天曉得!至多也只有我們的戴院長自己曉得!

戴院長的德政,或者說,戴院長的功業(yè),大約不過如此罷。要是還有什么遺漏的,那是我見聞有限,調(diào)查不周,是我該打!

戴先生在他的考試院的職務(wù)以外,還做了些什么呢,我們不是他的“隨從秘書”,當(dāng)然不能清楚。但就前前后后各報所記載的歸納起來說,只是東跑西跑,說這說那而已。戴先生的跑,是否有裨國計民生,我們無從知道,至少是我這麻木不仁的人沒有能感覺到;這問題且留給我們的老前輩章太炎先生在編纂國史時去解決,現(xiàn)在以不談為是。戴先生的演說,是他自己覺得很有勁兒的一件事。要是有人請他演說,他可以一說就說上兩點鐘;就是沒有人請他演說,他也可以對著一二個朋友正襟危坐的說上兩點鐘。然而,究竟說得對不對呢?這又是一言難盡。單舉最重要的一件事說:不說戴先生自命為“日本”通的么?不是他做過一部《日本論》的么?當(dāng)五年前此書出版之時,也曾引起了國內(nèi)讀者的相當(dāng)?shù)淖⒁猓浑m然也有許多專門研究日本事務(wù)的人把這部書批評得一錢不值,我卻還替他憤憤不平:我以為季陶何至于如此,亦許是同行相妒罷。然而,到了九一八以后,以戴先生所處的地位,以戴先生自命為日本通的一塊招牌,總該有一篇兩篇驚天動地的文字發(fā)表才是:若應(yīng)降,便暢暢快快的主降,若應(yīng)戰(zhàn),便暢暢快快的主戰(zhàn)。這種主張若不為政府所容納,戴先生便該掛冠而去,以國民資格與政府作文字上及事理上之抗?fàn)?,甚至為黨部開除黨籍,為政府下令通緝,亦在所不惜,這才無負(fù)于他那一塊日本通的招牌,這才無負(fù)于他當(dāng)年武松般的勇氣。然而可惜,我們的戴院長竟不肯這樣做:他只是浮萍般的,在“長期抵抗”亦即永不抵抗的波浪上飄;豈特飄而已矣,他還進(jìn)一層,追隨著一般愚夫愚婦而自為領(lǐng)袖,希望借著佛力挽回華北的劫運。前年北平舉行時輪金剛法會,我在會場中看見他送給班禪的一把傘,自稱為“弟子戴傳賢”;我呆呆的看了這五個字,真是將信將疑,如白天見鬼!嗟夫!吾輩老百姓之渴望于大人先生者,欲其救苦救難也。而戴院長救苦救難之方術(shù)不過如此,是直吾家老媽子之流亞耳!

最近,戴院長又奉了中央的命令,坐了飛機(jī)到西北去視察了一回。我真有些不明白,為什么在六七年以前,我們幾個書呆子聲嘶力竭鬧著西北的重要,政府諸公竟是充耳不聞;到東北四省丟失之后,西北二字竟變了和南京的板鴨一樣時髦,誰都要想見識見識,誰都要想嘗嘗滋味。大約是因為狐皮袍子被小賊偷去了不得不找件破棉袍御寒罷。嗚呼,此所謂失之東隅,收之桑榆!誰謂政府諸公無遠(yuǎn)見耶?于是乎我們的戴院長坐了飛機(jī)擠熱鬧去矣。

他到了西安,就于四月十一日發(fā)出一條反對發(fā)掘古墓的電報(見四月十三日本報)。這電報自始至終全是對著考古家的發(fā)掘古墓說話,對于人民私掘古墓,不過引來做個陪襯。電銜中首列“上海中央研究院蔡院長”,其次才是汪院長,王教長,蔣委員長;這是他對于蔡先生的挑戰(zhàn),說得質(zhì)直些,就是上海人所說的“罵山門”。他以為已往的考古發(fā)掘工作,是蔡先生所領(lǐng)導(dǎo)的中央研究院做的,所以他就一把拉住了蔡先生說話,其意若曰:你這蔡老頭兒豈有此理!我這戴小頭兒可不答應(yīng)!你是元老,我也是元老;你是院長,“我也是院長。來!咱們倆演個交手罷?!辈汤舷壬m老,卻于此等處不肯示弱;他看你氣勢洶洶的來,只是拿出他的老工架,不慌不忙的把你教訓(xùn)一頓。結(jié)果呢,生公說法,雖未必能令頑石點頭,而行政院的議決案,還是依了蔡先生,沒有依戴先生(見四月二十五日本報)??蓱z?。∥覀兊拇飨壬鋵ⅰ巴葱募彩?,呼吁無聲,哭泣無淚”而終古乎?

且夫考古發(fā)掘工作,不自今日始,報章所載,專書所刊,亦既連篇而累牘。戴先生并非昏聵,豈有全不知曉之理,而其電報不發(fā)于前,不發(fā)于后,不發(fā)于平時燕居之余,而發(fā)于此番長途勞頓之次,此中原由,亦大可研究。有人說:這一定是戴先生和徐先生抬杠的結(jié)果。徐先生者我們的老朋友徐旭生先生是也,現(xiàn)方在西安作考古工作。亦許戴先生駕到,楊虎城設(shè)席洗塵,而清徐先生作陪。酒過三巡,徐先生大談考古,戴先生觸動佛心,不免查照平時慣例,正襟危坐的把他那一肚皮妙論大演而特說,徐先生聽得不耐煩,也說出他那一股子傻勁,搖頭扭頸的和他大抗而特辯,結(jié)果是戴先生惱了。好!上海人說得好:“撥點顏色倷看看!”于是乎“呼吁無聲哭泣無淚”的電報就發(fā)出了。這種的揣想,我以為決然合于事實,因為,假使真有這樣的一件事,戴先生發(fā)電的起因既不光明,所取的手段亦未免卑劣,戴先生之“賢”,其尚足“傳”乎?

戴先生反對考古家的發(fā)掘,蔡先生及國內(nèi)各報紙已加糾正,現(xiàn)在可以不必再談。我所要請教戴先生的,只有兩點:第一點是戴先生原電中所說的掘墓,只舉了“人民之私掘小小無名墳?zāi)埂焙蛯W(xué)術(shù)界的“公然掘墓”兩種,而對于軍閥們的公然發(fā)掘大大有名墳?zāi)咕辜傺b不知。馮玉祥在河南,曾設(shè)了稅局提倡古玩商人刨墳取物;孫殿英曾發(fā)掘東陵;最近三五年中北平附近一帶的名墳,已為托庇于某人的奸商們發(fā)掘?qū)⒈M,(此某人者,言人人殊,尚未考定,姑不舉名。)這都是彰彰在人耳目的事,戴先生不但在當(dāng)時沒有敢說什么話,便在這回的電報中,也竟沒有敢附帶一筆,戴先生敢向拿筆桿兒的人作難,斯誠勇矣;其不敢得罪有槍同志,殆亦古君子明哲保身之道歟!

第二點:戴先生原電中說:“古代于發(fā)掘禁墓者,處以凌遲?,F(xiàn)今各省亦有以此刑處之者?!惫糯袩o以凌遲處盜墓的事實,茲且不考,至于“現(xiàn)今各省”,卻要請戴先生說個明白:究竟是那幾省,那幾年,那幾件案子?因為這一點關(guān)系很重要,以堂堂考試院院長的地位,決不應(yīng)信口胡說。我們大家都知道,中國因為要撤消領(lǐng)事裁判權(quán),近十?dāng)?shù)年中正努力于司法的改良,普通執(zhí)行死刑,都是槍決:絞斬且不常見,何況凌遲?而戴先生居然于公電之中傳布這種駭人聽聞的消息!要是被外國人翻譯過去了,從而拈住了這一點,說我們中國的司法,還同歐洲中古時代一樣黑暗,這責(zé)任戴先生擔(dān)負(fù)得了么?戴先生以一品大員的身分,而如此不顧事實,胡說亂道,要是在外國,早引起了議院中的嚴(yán)重的責(zé)問了;而在我們貴國,竟不聞中央黨部或其他機(jī)關(guān)因戴先生之“出言失慎”而加以糾正或提出彈劾,這也是咄咄怪事。

現(xiàn)在我們的戴先生已從西北回來了??粗醒肷缢脑氯障挛缢臅r所發(fā)出的電報,知道那天早晨,國府舉行紀(jì)念周,戴先生出席報告視察西北的感想,其結(jié)語為“本人此次旅行為生平第一次之滿足,感到無限歡快,且具無窮希望,……”好極了!戴先生自己也滿足了,一向大家以為沒有辦法的西北,也可以有了無窮的希望了。我們老百姓除感謝戴先生之外,還有什么話說呢?可是,凡是到陜西去旅行的,沒一人不知道陜西人之所“痛心疾首,呼吁無聲,哭泣無淚”者,是全省沒一處不種而且是不得不種,不得不吸的鴉片煙,而戴先生報告之中,竟完全沒有提到。說是他沒有知道這種情形罷,那是胡涂。說是他知道了而不肯說罷,那是蒙蔽。胡涂與蒙蔽,二者必居其一,其為瀆視察之職則均,愿戴先生有以自解。

戴先生知道古人的墳?zāi)箲?yīng)當(dāng)“共敬共愛”,而不知道活人的生命精神應(yīng)當(dāng)共敬共愛!戴先生知道禁止挖墳可以“正民心,平民怒”,而不知道禁種鴉片也可以正民心,平民怨。嗚呼!

將令全國百姓心

不愿為人愿為鬼

戴先生“培國本,厚國力”之功,偉矣盛矣,至矣盡矣,蔑以加矣!

戴先生征鞍甫卸,又匆匆的到杭州去主持時輪金剛法會了。孫中山先生致力革命四十年,目的只是要教一大堆俯伏在皇帝腳下的奴隸,站直起來做人。戴先生到了已可站直的時候,卻因站得腿酸,仍要跪到班禪腳下去做矮子,這原是戴先生個人的癖好,說得好聽些是信仰自由,我們盡可以不理會。但如截先生要利用他的地位,使他個人的癖好發(fā)揚滋長而遍及于全體民眾,那是我們有腦筋的人決不能容忍的。

戴先生的“考試廟”,不就在雞鳴山下么。雞鳴山上,臺城之遺跡猶存。佛果有靈,梁武帝何為餓死?

唗!

我今為汝說妙法:

冷水一盆澆汝頭!

(二十三年五月六日,北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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