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到莫斯科去 作者:胡也頻


冬天天亮得很遲,剛亮不久的八點(diǎn)鐘,他們便來邀她了,但她已經(jīng)等待了許久。這時她對于逛西山是完全歡喜的,因?yàn)樽蛱鞆哪暇﹣砹艘粋€要人,徐大齊一清早便拜訪去了,他不能和她一路去。

她對葉平說:“不要等他,說不定他到晚上才回來的?!苯又銌枺骸盀槭裁春鋈幌牍湮魃??”

葉平便告訴她,說他并沒有想,而且他今天是功課特別多,想逛西山完全是洵白提議的,于是她看了洵白一眼,她和他的眼光便不期然接觸著,她覺得他的眼光中含著不少意義,這意義是不分明的,而其中有著一種支配于感情的懦怯。

他卻辯護(hù)似的說:

“西山我還沒有去過。從前有幾次想去都沒有錢去。我想這一次如果再不去,說不定以后都沒有去的機(jī)會了,因?yàn)檫^了兩天我就要離開這里……”

這最后的一句便立刻給了素裳一個意外的驚愕。她沒有想到這一個朋友會剛剛來便要走的。她完全不想這時便聽見他這樣說。她覺得這短促的晤談簡直是給她一個遺憾。她忽然感到惆悵了。她差不多沉思起來……她只仿仿佛佛地聽見葉平在向她說:“我們走吧!”而且問她:

“你吃過東西沒有?”

“并不餓?!?

“好的,到西山吃野餐去?!?

三個人便下著樓梯,汽車夫已經(jīng)預(yù)備開車了。

葉平讓她坐在車位當(dāng)中。汽車開走了。他們便談話起來。但在許多閑談中間,她時時都覺得洵白的身子有意地偏過一邊,緊挨到車窗,似乎深怕挨著她而躲避她的樣子。

汽車駛出了西直門,漸漸的,兩旁便舒展著野景。他們的閑談便中止了,各人把眼睛看到野外去。那大的,無涯的一片,幾乎都平鋪著潔白的雪?;貞浿械木G色的田,這時變成充滿著白浪的海了。間或有一兩個農(nóng)夫彎腰在殘缺的菜園里,似乎在挖著余剩的白菜。一匹黃牛,遠(yuǎn)遠(yuǎn)的踡臥在一家茅屋前,熟睡似的一動也不動。在光著枝條的樹下,常常有幾個古國遺風(fēng)的京兆人,拖著發(fā)辮子,騎在小驢上。并且常常有一隊(duì)響著鈴聲的駱駝,慢慢地走著,使人聯(lián)想到忠厚的,樸實(shí)的,但是極其懶惰和古舊的滿洲民族。這許多,都異乎近代城市的情調(diào),因此洵白忽然轉(zhuǎn)回臉來說:

“北平的鄉(xiāng)下也和別的鄉(xiāng)下不同:我們那里的鄉(xiāng)下是非常勤苦的,田園里都是工作?!?

“大約是氣候不同,”葉平說,一面還看著頹了半扇紅墻的古寺。

“然而,”洵白又接下說:“在寒帶地方的人應(yīng)該能夠耐苦的,北歐的民族便非常勤勞于艱難的工作?!?

葉平不回答,他注意到遠(yuǎn)處的一座古墓。

“我也覺得,”素裳便同意的說,接著她和洵白便談了南歐和北歐以及東亞的民族,各民族的特性和各地的風(fēng)俗,她從他的口中聽到了別人所沒有的意見。這些談話,又使她感到非常的喜悅,甚至于她覺得她好象變成很需要聽他的談話了。當(dāng)他說到古代的戀愛時候,她尤其覺得在他的嘴唇邊有一種使人分析不清的趣味,這也許是因?yàn)樗矛F(xiàn)代的思想談著古代的事情吧。

“聽……泉水!”葉平忽然叫。

他們的眼睛便隨了這聲音又看到野外去。汽車轉(zhuǎn)著彎駛過一道石橋。景象有點(diǎn)不同了。這里是一座山,一個高高的,瘦瘦的,尖形的塔聳立在山頂上。山上滿著銀色的樹。樹之間有一兩個房子,古廟吧,也許是洋房子。有著不少喜鵲之類的鳥在飛翔著。

葉平便指導(dǎo)似的說:

“玉泉山!”

那流泉的清脆聲音,響在這山腳下。原來憑著山腳的輪廓,有一條仄仄的小溪,水聲便是從溪中發(fā)散出來的。溪兩旁長著一些草,可是都已經(jīng)枯萎了。但在結(jié)著一層層的薄冰中,還能夠看見一道清明的泉水,在那里緩緩地流著。

葉平便又開口說:

“如果在春天夏天,只要不結(jié)冰的時候,這溪中的水清到見底,底下有一層層的水草平伏著,而且在太陽光中,隨著泉水的流動,便可以看見十分美麗的閃著金色輝煌的一層層波浪。并且洋車夫常常喝著這里面的水。”

“不長魚么?”素裳大意的問。

“不知道。蝦子大約總有的?!?

“那末,”洵白便想象的說:“一定有人坐在溪邊釣蝦了?!?

葉平想了一想便笑了。素裳接著說:

“只有北平才有這種遺民風(fēng)度?!?

于是他們說了一些話又看著野景。汽車便非常之快地駛向一條平坦大路,五分鐘之后便停在香山的大門口了。

許多小驢子裝飾著紅紅綠綠的布帶,頸項(xiàng)上掛著念珠似的一圈銅鈴,顯出頭長腳小的可笑可憐模樣。這時就有一個穿西裝的男人和一個穿旗袍的女人,一對嘻嘻哈哈的打著驢子跑過去了。于是驢夫們便圍攏來,爭著把那可憐的小畜牲牽過去,一面拍著驢子的背一面講價(jià):

“一塊大洋,隨您坐多久。”

轎夫們也上前了,抬著空溜溜的只有一張?zhí)僖巫拥霓I。

驢夫搶著說:

“騎驢子上山好玩?!?

轎夫也嚷著:

“坐轎子舒服。”

然而這三個客人卻步行地走了。他們走過了這個山門,順著一道平平地高上去的山路,慢慢的走,走到了纓絡(luò)巖。這里松柏多極了。并且在松柏圍抱之中,現(xiàn)著一塊平地,地上有三張石桌和幾只鼓形的椅子。各種鳥聲非常細(xì)碎的響著。許多因泉流而結(jié)成的冰筷,高高的吊在大石上。他們在這里逗留了一會,便繼續(xù)往上走,一路閑談,一路瀏覽,一直走到半山亭才休息下來。從這亭子上向下望去,看見滿山的樹枝都覆著柔白的雪;而且望到遠(yuǎn)處,那一片,茫茫的,看不清的,似乎并不是城市的街,卻象是白浪滔滔的海面了。葉平離開他的游伴,一個人跑到亭子的欄桿上,不動的站著,如同石像的模樣,看著而且沉思著什么。素裳和詢白便坐在石階上,彼此說些山景,雪景,并且慢慢的談到了一些別的。最后他們談到小孩子。因此聯(lián)談到他的幼年。于是洵白便坦坦白白的告訴她,說他的家庭現(xiàn)在已和他沒有關(guān)系了,原因是他不能做官,他父親把他當(dāng)作不肖的兒子,至于極其盛怒的把他的名字從宗譜上去掉。但是他并不恨他的父親,他只覺得可憐而且可笑的,因此他父親常常窮不過時還是向他要錢,他也不得不寄一點(diǎn)錢去。接著他便說他從前是一個布店的徒弟,因?yàn)樵谒龤q時候,他父親賣去最后一擔(dān)田之后,便把他送到一家布店去,為的可以使家里省一口飯。他當(dāng)時雖然不愿意,然而沒有法,終于放下英文初階,去學(xué)打算盤。他在這一家布店里,一直做了三年的學(xué)徒,這三年中所受到的種種磨難,差不多把他整個人生——至少使他傾向于馬克思主義是有點(diǎn)關(guān)系的。因?yàn)樵谀遣嫉曛?,老板固然不把他看作一個人,先生們對于他也非常的酷刻,甚至于比他高一級的師兄也時時壓迫他做一些不是他份內(nèi)的事,并且有一天還陷害他,說是一丈二尺愛國布是他偷去的。這一切,當(dāng)初,他是沒有法子去避免,更沒有法子去抵抗,因此他都忍耐了。但是,到最后,終使他不顧一切地下了逃走的決心,那是因?yàn)橛幸灰埂芾涞囊灰?,那個比他大十幾歲的每月已經(jīng)賺到五元的先生,忽然跑到他床上來(他的床是扇門板),揪開他的舊棉被,并且——當(dāng)他猛然驚醒的時候,他忽然發(fā)覺一只手摸著他的臉,另一只手悄悄的在解他的褲帶,他便立刻——不自禁的,害怕的,喊起來了。于是那個先生才放手,卻非常之重的打了他一個耳巴,并且惡狠狠的威嚇?biāo)?,說這一次便宜了他,如果明天晚上他還敢——那他一定不怕死了。這樣,他第二天便帶著九元錢逃走了。于是他飄泊到上海,在一個醫(yī)院里當(dāng)小使。過了一年便到天津去,在一個中學(xué)里當(dāng)書記。又過兩年他考進(jìn)北京大學(xué)。那時候他的一個表叔忽然闊起來,把他父親介紹到督軍署當(dāng)一等科員,因此他父親認(rèn)為他以后可以作官的,便接濟(jì)他的學(xué)費(fèi),并且把他弄一個省官費(fèi)送到日本去。最后他帶點(diǎn)回憶的悲哀的微笑,沉著聲音說;

“這就是我的小學(xué)教育!”

素裳不作聲,她在很久以前就默著,沉思著,帶著感慨地,同時慚愧地想著她自己的幼年是一個純粹的黃金時代,因?yàn)樗募揖澈芎?,她的父母愛著她,使她很平安的受到了完全的教育。她是沒有經(jīng)過磨難的。因此她對于洵白的幼年,覺得非常的同情而且感動了。她長時間都只想著洵白的生活苦和他的可敬的精神。而且,當(dāng)她看見洵白的眼睛中閃著一種熱情的光,她幾乎只想一手抱住他,給他許多友誼的吻。其實(shí),她的手,已不知在什么時候,很自由的和他的手握著了。接著她聽見洵白類平寬慰的向她說:

“如果我幼年是一個公子哥兒,我現(xiàn)在也許吸上鴉片煙都說不定……”

素裳卻不知覺的笑了。但她立刻想到她自己,便低了聲音向他說:

“但是,我從前是一個小姐……我們是兩個階級的?!?

洵白驚詫地看了她一眼,接著便感到愉快地微笑起來,并且空空看著她回答說:

“那末,我們的相遇,我希望是算為你的幸運(yùn)?!?

他們的手便緊了一下,放開了。這時葉平還站在欄桿上遠(yuǎn)眺而且沉思,素裳便大聲的叫了他:

“怎么,想著詩么?詩人!”

葉平便轉(zhuǎn)過臉,跳了下來,一面說:

“那里!我只想著城市和山中的生活……”

三個人便又踏著積雪的石階,一直望上走。走到了一個最高的山峰之后,才移步下來,又經(jīng)過了許多闊人的別墅,便返到山門口,在石獅子前上了汽車。

于是在落日反照的薄暮中,在汽車急駛的回家的路上,那野景,便朦朧起來了。廣大的田疇變成一片片迷濛的淡白的顏色……

葉平還繼續(xù)著他的對于生活的沉思。素裳和洵白又攀談起來。談到了蘇俄的時候,她帶著失望的說:

“我不懂俄文,因此許多書籍我都沒有權(quán)利看到。”

洵白便對她說:

“日本文的譯本,差不多把蘇俄以及舊俄羅斯的文化全部都翻譯過來了?!?

“我也不懂日文。”她說了便忽然想起洵白是懂得日文的,便對他說:“你肯教我么?”

“當(dāng)然肯。不過——”他蹙起眉頭停了一會才接著說:“我恐怕在這里不很久?!?

這時她忽然又想起他就要和她分別了,在心里立刻便惆悵起來,默了許久,才輕輕的說:

“真的就要走么?不能多留幾天么?”

洵白看著她,很勉強(qiáng)的笑著。

“好的,”她又接著說:“你教我一天也行,教我兩天也行?!?

洵白便答應(yīng)她,并且說學(xué)日文很容易,只要努力學(xué)一個星期就可以自修了,他一定教她到能夠自修之后再走。素裳便幾次地伸過手去和他很用力的握了一下?!澳悄┠忝魈炀蛠斫涛?,”她說,于是她的心完全充滿著歡樂,并且這心情使她得到幸福似的,一直到了那個驕傲地橫在許多矮房子之中的洋樓。

她非??鞓返呐苌蠘翘荩齑簖R便挽著她走進(jìn)臥房里,一面說:

“西山的雪大不大?”

接著便沉重的吻了她。但是在這一個吻中,在她感覺到硬的髭須刺到她嘴唇上的時候,她忽然——這是從來所沒有過的——非常厭煩地覺得不舒服。

“我太倦了!”她擺脫的說。

于是她長久的躺在床上想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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