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下午一點鐘,吃過午飯之后要吸煙的習慣,徐大齊還沒有改,這時一枝精致地印著一個皇后的臉的雪茄,便含在他的口里,吐著濃烈的香氣,飄著灰白色的煙絲,身子是斜靠在軟軟的沙發(fā)上,受用的想著,似乎在他的心中是盤旋著可操勝利的一種政策,臉對著素裳。
素裳坐在一張搖椅上,正在不動的看著莫泊桑的《人心》,當她看到五十四頁上面的時候,聽見徐大齊向她說話的聲音:
“裳!可以換衣服了吧?”
她想起了,這是他要她同他去赴一個宴會的,便放下書,回答說:
“我想我不去了。”
徐大齊便詫異的問:
“為什么?你身體不舒服么?”
“不為什么,只因我不想去。我這幾天太倦了?!?
徐大齊用力的吸了一下雪茄煙,想了一想又向她說:
“如果你可以去,還是換衣服去吧?!苯又嬖V她,說這個宴會不是平常的宴會,是一個很重要的,因為在這個宴會上,他一個人將得到許多好處,至少對于他將來的中央委員是有些利益的。他認為這是一個不可失掉的機會。并且他要求她,希望她不要呆在家里。要給他一點幫助,因為這宴會中,有一個先烈的夫人,那是須要她去聯(lián)絡的。末了他嘆息似的說:
“我現(xiàn)在是騎在虎背上了,不干下去是不行的。如果那許多擁護我的人能夠原諒我,如果那許多反對者能夠不向我做出輕視和羞辱的舉動,如果我以后的生活能夠永遠脫離政治的關系,那末——那末我早就下臺了?!苯又终~媚似的說:“那末,至少我們倆相聚的時間要多到許多了。我們倆現(xiàn)在真離得太多了,不是么?”
她不禁的便笑了起來。她沒有想到這一個常常以活動能力和運動手段稱雄的政治家,卻說出如此使人覺得可憐的話。她的眼睛便異樣的望著他。他又低著聲音說:
“為我,換衣服去,好么?”接著又說了好些。
“好的,”她終于回答,因為是被逼不過,在心里便帶點惱怒地站起來,一直跑到臥房里,換了衣服,并且寫一封信留給洵白,說她希望他今天不會來,如果真來了,那她是怎樣覺得懊惱和抱歉,因為她必得伴著徐大齊去赴一個宴會。她把這封信交給一個仆人,并且慎重的吩咐說:
“記著。施先生來了,把這封信給他!”
于是她和徐大齊一同走了。
當她在晚上十點鐘回到了家里,她知道洵白已把她的信拿走了,但是他不留下一個字,甚至于什么話也沒有說。她一個人跑到書房里,躺在大椅上,便心緒復雜的沉思起來。她對于這一個宴會又生起反感了。其實在許多燈光之下,在許多香水和煙氣中間,在許多綢衣的閃光里面,在許多幌著人影和充滿著笑聲的宴會場上,她已經感到厭惡和苦悶,并且好象她自己也成為那些小姐呀太太呀之中的人物了。她承認她實在不能和時髦的女人交際的,尤其她不能聽她們說著皇后牌的雪花膏類的話。那些太太們,那些托福于丈夫而儼然可驕傲于儕輩中的女“同志”,那些專心誘惑男人去追求的以為是解放的女子,那些并不懂得而又高談著婦女問題的新女性,那些……她們所給她的印象確確實實使她這輩子都沒有再看見她們的勇氣,至少從這些印象中,她深深悔恨到她自己也居然被許多人目為女人的。她覺得如果人間的女人只是象她們這樣子,如果她們都是沒有一點靈魂的身體——那樣專門為男人擁抱而養(yǎng)成的瘦弱身體,實實在在須要一番根本的改造,因為那些女人只是玩物——至少她不能承認是人類中和男人對等的婦女。女人在人類的生活中應該有她們重要的生活意義,并不是對于擦粉的心得和對于生育的承受之外便沒有其他責任,一切女人是應該負著社會上的一切義務的。于是……她忽然反省的想到了她自己。她覺得她自己現(xiàn)在的生活是貴族的,而同時也就是一種毫無意義的,逍遙度日的生活。她每日曾做了些什么?寂寞,閑暇,無聊!雖然有許多時候都在看書,而這樣的看書,也不過是消極的抵抗,無聊的表現(xiàn)罷了。并且在無聊中看書只是個人主義的消遣,不能算是一種工作。接著她又分析她自己——她覺得她自己的思想,和她現(xiàn)在的生活和所處的地位是完全相反的。難道她的生命就如此地在資產階級的物質享受中消滅下去么?不能的!她很久以前就對于她的環(huán)境——這充滿著舊思想的新人物的環(huán)境,生起極端的厭惡了。她始終都堅強地認為她不能象無數(shù)可憐的婦女一樣也犧牲于太太的生活中的。她常常意識著——甚至于希求著在她的生命中應該有一種新的意義。她對于歷史上的,文學上的,現(xiàn)社會上的,那種種婦女都感到并不能使她生起敬愛的心。在她雖然沒有把她自己算為不凡于一切婦女的女人,但她是奢望著這人間——至少在現(xiàn)在——是應該有一個為一切婦女模范的新女性的典型。為什么呢?這是一個獨立于空間的特殊時代!因此她放棄了對于文學的傾心,開始看許多唯物思想的書籍;當她看到普哈寧的《社會主義入門》時候,她對于這思想便有了相當?shù)木匆夂托叛隽恕K运龑τ谒约旱耐耆Y產階級的享樂——甚至于閑暇——的生活越生起反感,她差不多時時都對于這座大洋樓以及闊氣的裝飾感到厭惡的。而且徐大齊的政客生活,也使她逐漸地對于他失去了從前的愛意。她只想跳出她的周圍而投身到另一個與她相宜的新的境地。那是怎樣的世界?她是覺悟的——那是,如果她的生命開始活躍,她一定要趨向于唯物主義的路,而且實際的工作,做一個最徹底的“康敏尼斯特”,這才能夠使她的生存中有了意義呵。她對于她自己的人生是如此肯定了的!所以當她看見了洵白,她立刻受了襲擊似的,仿佛她的新使命要使她開始工作了。的確,她看見他,是她的一件重要事情,她認為他是暗示她去發(fā)現(xiàn)她的真理的一個使者。但……同時他的一切又使她心動著。
她又經過了以上的許多感想也是為他的——因了宴會,她失了一個見他的機會,雖然他明天將繼續(xù)著來,但這一項究竟是一個損失。所以在她的沉思里,她越對于那些政客呀志士呀太太呀等等生著反感,一面便越覺得和洵白親近了。她是很需要他來的,需要他站在她面前,需要他和她談話,需要他給她力量,至于他的一切都是她所需要的,而且這一切又都成為她的希望了,她終于又嘆息似的想著:
“他明天下午四點鐘才來,明天下午四點鐘!”
這時她的臉上發(fā)著燒,嘴唇焦著,口有點渴。她覺得她自己太興奮了。她便拿了一本《馬克思的經濟學說》,一面看著一面想平靜那些感想。
她聽見了好幾次徐大齊在門外喊她:
“睡去吧,不早呢!”
最后徐大齊走進來,說是夜深時看書很傷眼睛,便強著挽起她,走進睡房去。
這一夜她好象沒有睡著。
然而徐大齊卻被她驚醒了,他的手臂被她用力的抓著,并且聽見她說著夢話,可是他只聽清了一句:
“……吻……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