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六回 慈姨媽三更夢愛女 呆公子一諾恕私情

紅樓夢補(bǔ) 作者:歸鋤子


話說寶玉在蓼溆欄桿邊遇見柳五兒,記起舊事,問道:“頭里芳官說你要到咱們屋子里來,我已經(jīng)應(yīng)許他的了。后來因太太把芳官這些人攆了,接著我就害了病,鬧出許多不遂心的事來,把你也耽擱了。如今叫你進(jìn)來,不知你可愿意不愿意?”

五兒低了頭,半晌道:“有什么不愿意呢?就可惜芳官倒出去了?!睂氂竦溃骸暗紫挛疫€要叫芳官進(jìn)來?!蔽鍍旱溃骸斑€叫他進(jìn)來唱戲嗎?”寶玉道:“不是唱戲。他堅心出了家,不必定要在水月庵里,叫他進(jìn)園子來跟著妙師父住在櫳翠庵,不比在外頭清靜嗎?”五兒道:“我跟著媽去瞧過他,見他身上穿的爛布衫子。我媽問他道:‘你師兄師弟們已常進(jìn)里頭來的,你為什么不進(jìn)去走走?死熬著在這里?!溃骸銈兦莆以谶@里受苦,我倒樂呢。目下的地獄翻轉(zhuǎn)來便是日后的天堂。已經(jīng)攆出來的人,還到里頭去混什么?如今想起先前的受用,倒很沒味兒?!衣犓麑ξ覌屨f這番話,怕叫他也未必進(jìn)來呢?!?

正說著,雪雁來請寶玉,寶玉便同雪雁來到嘉蔭堂。席已坐定,王府戲班又開了常寶玉上前,先與薛姨媽敬了酒,然后自賈母、邢、王二夫人、尤氏、李紈、鳳姐各處以次而及,隨便入座。少停席散,湘云拉了香菱同去,黛玉仍留薛姨媽至瀟湘館。

說起明日宴客之事,黛玉道:“照樣今兒的戲班、酒席代媽媽作東,不用媽媽費一點心,已吩咐他們?nèi)マk了?!毖σ虌尭兄x不荊說著,紫鵑來回:“管公館的嫂子有話回姑娘?!?

黛玉叫他上來。呈出太虛宮圖紙,回明清虛觀道人說的,照這樣起造才合式。黛玉看了點點頭,那媳婦退出。黛玉與薛姨媽敘話至二更后,各自就寢。

次日黛玉起身梳洗畢,雪雁說:“姨太太今兒不知為什么一早就起來了?!摈煊衩^去請安,見薛姨媽眼圈兒紅紅的,便問:“媽媽不再睡一會兒,就起來了?!毖σ虌尩溃骸白騼和砩献隽艘粔?,甚是奇怪。明明見你寶姊姊站在炕前,他說趕不上給我拜壽,他也就好回來了。林妹妹仍舊住了瀟湘館,晴雯、紫鵑住了怡紅院,沒有人占他的屋子,將來還住他的蘅蕪苑,打伙兒同在園子里來去近便些。還叫鶯兒等著他,不用去跟四姑娘。正要問他話,他道怕天明快了,還要去見他太太呢。

說著就回身走了。我醒來聽聽你屋里的自鳴鐘,已交子正的光景,再也睡不著,等天明就起來了。”黛玉道:“那是心記?!?

一語未了,只聽外邊老婆子們說道:“太太來了?!蓖醴蛉吮愕窖σ虌屛堇镒?。黛玉問道:“太太有什么事早過來了?我正要去請安呢?!蓖醴蛉诵Φ溃骸坝幸患媸聛韱栆虌??!?

說著,便對薛姨媽道:“昨兒晚上夢見寶丫頭,說要回來了。

還說到園子里見了媽媽才到我那邊去的,妹妹可真夢見他沒有?”薛姨媽詫異道:“剛才和姑娘講起,果然姊姊也有夢,這事奇極了。”于是便把對黛玉說的話,一一告訴了王夫人。王夫人道:“中間的話字字相同,就沒提起鶯兒的事,還叫我在老太太跟前說一聲,他怕天明趕緊要走了。我起來心上疑惑,所以來問妹妹,果然兩夢相同,莫非寶丫頭真?zhèn)€要還陽?算他死過半年多了,肉身已壞,那有這件事呢?”姊妹二人同黛玉談?wù)摿艘粫?,王夫人因早起未到賈母處請安,不敢久坐,黛玉也隨至賈母房中。講起這話,賈母將信將疑,半晌道:“姨太太得了這個夢,倒叫他心上越發(fā)不定了。今兒早些請他去瞧戲散散心罷?!?

當(dāng)下黛玉起身,往王夫人處請了安,回進(jìn)園中,一路思想。

此事未必不由姨媽日有所思之故,就這鶯兒要跟四姑娘的話,姨媽并未知道,何以夢中有此一節(jié),又與太太夢的一樣,委實叫人不得明白。大約寶姊姊這樣人夙有根基,死后一靈不散,來去自由,偶然御風(fēng)而行,晚上到此看看媽媽,盡他一點孝心也是應(yīng)該的。你又何必說要回來的話哄騙他老人家呢?再者既然到了我屋子里,多年好姊妹,何不也來會會,在夢里頭說幾句話,莫非怪了我了。寶姊姊你若果然怪了我,恐蓬萊閬苑容不下你這一個不公道的神仙。

正在思想,只見鶯兒慌慌張張的趕來,黛玉問他:“那里去?”鶯兒道:“太太說我們姑娘要還陽了,我想棺柩停在鐵檻寺,姑娘還陽轉(zhuǎn)來,在棺木里喊叫沒人聽見,怎么樣走出來呢?我要去瞧瞧,聽見有什么響動就好叫人開棺。我到璉二奶奶那里套車子去?!摈煊竦溃骸澳阋渤闪艘粋€傻丫頭了,你姑娘果然還陽,須得的的確確定準(zhǔn)了一個日子時辰,才好商量這件事。如今太太不過在夢里頭得了一句沒影響的話,倒惹你發(fā)起呆來。你去便怎么樣呢?到底你要鐵檻寺去,太太知道沒有呢?”鶯兒道:“我沒有告訴太太,那里承望姑娘就能活轉(zhuǎn)來!我去走了一趟看看光景,也就死了我這條心了?!闭f著,掉下淚來。黛玉見他可憐,便道:“這也難為你一片熱心,不走這一趟想是過不去的?!被仡^便叫跟的老婆子道:“你同鶯姑娘到璉二奶奶那里去,說我的話,叫外頭套一輛車子,再派一個有年紀(jì)的穩(wěn)當(dāng)家人,到鐵檻寺,你也同了去?!庇謱L兒道:“早些回來,別去發(fā)呆胡鬧。”說著,自回瀟湘館,吩咐道:“姑娘們的早飯擺在嘉蔭堂?!?

一時湘云等眾姊妹都到黛玉處,隨了薛姨媽至嘉蔭堂用過早飯,賈母、王夫人也到了。一面點戲開臺,黛玉趁寶玉走開,便和湘云們講起薛姨媽與王夫人夢見寶釵一事,眾人稱奇。湘云便問:“二哥哥知道了沒有?”黛玉道:“已經(jīng)瘋了一個鶯兒,到鐵檻寺瞧他姑娘去了,再對這一個講了,不知越發(fā)要傻出什么故事來呢?!币虼吮娮h紛紛道:“《搜神記》如朔方女子趙春,《幽明錄》如瑯琊王生,都是還魂的?!庇械恼f:“漢末有人發(fā)前漢宮人冢,宮女猶活,談昔年宮中事了了。這都是渺茫的話?!币灿姓f:“寧信其有。兩夢相同,必非無因。”

惟有惜春默無一語。湘云道:“你們瞧四妹妹只裝聽不見,偏是他有些講究,不言語一聲兒,聽咱們在這里胡說亂道?!?

惜春道:“將來自然明白?!毕嬖频溃骸昂靡粋€將來明白!咱們想你說句話,原是不到將來先要明白,若定要將來明白,等到三十年五十年,寶姊姊還陽不還陽自然知道了。但恐將來等得太遲,寶姊姊就便還陽,咱們這班人又要還陰了呢。”眾人聽了湘云的話,連惜春都笑起來。

不說嘉蔭堂敘話,講到鶯兒與老婆子同坐了一輛車,叫趕車的買了些銀錠紙錢帶在車上,老家人將馬幾鞭子趕出了城,徑往鐵檻寺。下了車,鶯兒是前次隨送靈柩來的,知道停柩之處,一徑進(jìn)去,走近棺旁。只見棺蓋上積厚的灰塵,連叫幾聲“姑娘”,周圍撫摩個遍,棺內(nèi)寂然,全無一點還陽的影響,便抽抽噎噎哭個不祝老婆子在旁邊化了紙錢,便勸住鶯兒的哭,催著回去。鶯兒還不肯起身,又延挨了一會,老家人也來催促。鶯兒只得叫老家人囑托寺內(nèi)的和尚,叫他們隨時留心,到這里來看看,倘聽見棺內(nèi)有什么響動,立刻進(jìn)城通信。老家人自去依言囑咐了色空。鶯兒同老婆子上了車,老家人跟著回來,嘉蔭堂猶未散席,便在瀟湘館等候。

那邊薛姨媽因不見鶯兒上來伺候,便問黛玉,黛玉恐被寶玉聽見,支吾過去。心上記掛鶯兒,想起惜春前叫鶯兒且慢去跟他,與薛姨媽所述夢中寶釵之言相合,今日又聽惜春言語隱約,寶釵還陽之說似有幾分可信。原來黛玉心中以為寶釵還陽有三樁可喜:第一,慰了姨媽痛女之心,第二,夫婦三人可共承歡堂上,第三,寶釵病故由于寶玉出家,我慶團(tuán)圓不使人留缺陷。兩番鏡月重圓,先悲后喜,豈不是人間難得之事。只恐未必是真,轉(zhuǎn)令罔念牽腸,癡心難釋,又恐鬧得寶玉知道,也像鶯兒一樣,認(rèn)真要去開棺胡鬧起來,這還了得。于是黛玉倒添了一種心事,勉強(qiáng)陪著眾人坐在那里,還有什么心緒瞧戲?

急欲等鶯兒回來細(xì)問鐵檻寺之事。不多時散了席,薛姨媽定要回去,黛玉叫老婆子們掌燈,薛姨媽帶了香菱也不回瀟湘館,從嘉蔭堂出來,徑走便門回家去了。這里黛玉回到自己屋里,悄悄問了鶯兒,不禁憮然。到底心里總牽掛這件事,隨時探問鐵檻寺有無消息。

光陰如駛,瞬交三伏炎天。迎春回了孫家,寶琴時來時去,湘云還留住在園。李紋、李綺亦在稻香村并未回家。諸姊妹各自在屋里看書下棋,或隨便做些針黹,消遣長日。

一日午后,夕照初斜,涼風(fēng)微至,寶玉閑步到紫菱洲。聽里邊有人唱曲,側(cè)耳細(xì)聽,唱的是“花繁,秾艷想容顏。云想衣裳光燦,新妝誰似,可憐飛燕嬌懶?!边@聲音很熟,卻不是慶齡、遐齡,也不像藕官、蕊官,滿肚猜摸,踱了進(jìn)去,想不到唱的竟是晴雯。寶玉笑道:“怪不得時常不見你們在屋里,原來悄默聲兒在這里樂呢。為什么不早告訴我一聲兒?”慶齡道:“史大姑娘也有了兩套。”寶玉便要湘云唱一支,湘云道:“林姊姊同紫鵑姑娘都會唱呢,叫你林妹妹先來唱一支,我就唱給你聽?!睂氂竦溃骸澳銈兺孢@個,比慪人的彈琴下棋有趣多著呢?!睂氂褚蚍脊俪隽思?,心上未免悵悵,難得慶齡貌似芳官,心里頭有了芳官,經(jīng)別人眼里瞧出來,覺像的分外逼真,便叫慶齡拍《小宴驚變》,不到兩三天也會了。又叫藕官、蕊官同慶齡、遐齡到怡紅院教身段腳步,命慶齡改妝旦腳,還逼著晴雯與自己同串。晴雯不肯,寶玉再三央告他。蕊官便把班里的彩衣翠翹帶來給晴雯扎扮出常黛玉和姊妹們常到怡紅院來瞧熱鬧,誰高興也拍一兩支。湘云也想串戲,到底為身分拘祝寶玉玩出了神,連熱都忘了。覺此中頗有佳趣,并起社一事竟不提及。

那一天湘云邀了岫煙,到怡紅院一轉(zhuǎn),不見黛玉,便往瀟湘館找他。路上遇著探春,三個人同到黛玉處,問小丫頭們:“奶奶呢?”雪雁在里頭聽見,忙迎出來道:“姑娘在后面佛堂里?!毕嬖茊柕溃骸肮┑目墒怯^音菩薩?”雪雁笑答道:“正是?!毕嬖频溃骸傲宙㈡⒂衷谀抢锘状仍贫Y世尊了,咱們瞧瞧他去?!币宦氛f笑進(jìn)來,湘云叫道:“林姊姊為什么不瞧他們?nèi)??晴雯姑娘的戲竟串熟了,看他妝扮起來,當(dāng)真有些像楊娘娘呢?!碧酱簱u頭道:“不像楊太真,還該富泰一點。你不記得那一年瞧戲,二哥哥說了寶姊姊一句話,寶姊姊惱了。倏忽間已是好幾年的事了?!毕嬖频溃骸罢?。我瞧他戲目上寫的《驚變》、《埋玉》,叫他們改做埋環(huán)才是。”黛玉道:“你怕犯了一個玉字嗎?這又何必呢!”一面探春又道:“今兒瞧見你掛的大士像,記起一件事來了。林姊姊,把你這幅小照拿出來,咱們還要瞧瞧。”說著,同到前頭屋子里坐下,黛玉便問雪雁:“你可記得我這幅‘行樂圖’在第幾號箱子里?要翻騰他出來呢?!毖┭愕溃骸扒皟和^音佛像取出來的,在這里呢。”說著,便拿出來。湘云接過展開,大家端詳了一會,又看到惜春題的詩句。正在議論,來了寶玉,便問:“你們在這里瞧什么?”湘云就把這幅照交與寶玉,看了笑道:“也把我畫在上頭,林妹妹算是龍女,該配一尊善才?!?

正說著,只見平兒引了小紅、柳五兒,后面還跟幾個老婆子,背著箱子、衣包進(jìn)來。眾人都不明白,探春笑向平兒道:“你們這一群人拿了行李包裹,倒像投歇店似的做什么?”一面小紅、五兒與眾人都磕了頭。平兒道:“小紅是先前在寶二爺屋子里,我們奶奶要了去,原說挑進(jìn)人來補(bǔ)還二爺,因不把這件事放在心上,過了好幾年還沒補(bǔ)上。如今挑五兒來補(bǔ)小紅這個缺的?!摈煊竦溃骸凹仁沁@樣,為什么連小紅也來了?”

平兒笑道:“小紅的話停會兒再說?!睂氂竦溃骸傍P姊姊別因我前兒去要人,他頭里要了小紅去沒有補(bǔ)還我,如今賭氣連小紅都還了,我可是不要的。留五兒在這里,把小紅領(lǐng)了去?!?

小紅站在平兒背后,聽見寶玉的話,忙把平兒衣服拉了一把,平兒理會,便道:“那是沒有的事,別多心。”說著,便同了小紅、五兒進(jìn)雪雁屋里,見紫鵑也在里頭,便道:“姑娘們都在外邊,我不好說得,和你講了,停會兒告訴你姑娘一句就是了。”當(dāng)下與紫鵑說明緣故,平兒轉(zhuǎn)身,小紅又有話求了紫鵑。

外面黛玉向眾人道:“我早瞧著五兒是有出息的人,也生來干凈?!闭f著,便叫一聲“五兒”,五兒連忙走了出來,站在黛玉跟前。黛玉笑問五兒道:“我倒盼你進(jìn)來呢,愿意住在這里伺候我,還愿意伺候二爺?”五兒微微一笑道:“奶奶的話,在這里服事奶奶,一般就是伺候爺,有什么分別呢?”黛玉一時倒無言可答。湘云接口道:“五兒你還不知道,這里瀟湘館是你奶奶住的,你二爺住的又不在這里瀟湘館一處。怪不得你奶奶在這里夸你,我聽你答對奶奶這兩句話,再沒那么說的好,竟把你奶奶對住了?!币幻嫦蝼煊竦溃骸斑@也不必問五兒,自然二爺知道你歡喜他,仰體奶奶的意思叫上來伺候的?!贝蠹衣犃艘恍?,不覺笑的黛玉臉也紅了。紫鵑在旁也笑道:“當(dāng)真五兒與姑娘有緣,也沒有進(jìn)來的時候,倒先已伺候過姑娘的了?!?

探春道:“紫鵑姑娘的話不知說到那里去了,怎么人沒進(jìn)來就伺候你姑娘呢?”紫鵑道:“我告訴姑娘聽,先前我姑娘叫廚房里弄長弄短,熬這個煮那個,柳嫂子嫌廚房里腌臢,都拿回家去叫五兒做的,不是早伺候姑娘的嗎?”湘云道:“這么說起來,五兒倒有先見之明,早早巴結(jié)上奶奶了?!?

寶玉一面聽,一面自看這幅“行樂圖”,不肯釋手。湘云又過來瞧著黛玉道:“給你寫照這個人,如今可還在揚州?他肯進(jìn)京來,剛是咱們園子里頭的人畫起來,也得畫一兩年呢。”

寶玉聽了歡喜,一時就要請他進(jìn)京。黛玉道:“你別高興,這個人就住在咱們園子里頭,也不肯畫你的照。”湘云問道:“這個人有多大年紀(jì)了?”黛玉道:“年紀(jì)不過二十多歲。說起這個人,叫人起敬。他男人本是個窮秀才,??克P上生涯,資助家中薪水。后來他男人亡故,上有孀姑,下遺幼子,仰事俯育之責(zé)都在他一個人身上,總在揚州一帶官宦、富商家里畫女眷們的行樂。若要他與男子寫照,不論許他多少謝金,他總不肯動筆?!毕嬖坡犃索煊竦脑挶愕溃骸岸绺绻灰?,咱們想法兒把你女扮了混在咱們姊妹隊里,他就瞧得出來嗎?哄也哄他畫了。”黛玉道:“真是你們哥哥妹妹,還怕你二哥哥耍不到家?代他想出這些刁鉆古怪的想頭來玩呢?!碧酱旱溃骸爱?dāng)真去請了他來,把園子里的人都寫一寫,各人愛布什么景由他自己打稿兒。林姊姊再畫過一幅?!毕嬖频溃骸傲宙㈡壑褡樱摦嬕环?,‘幽篁滌暑圖’,再不然畫一幅‘葬花圖’也對景兒。”寶玉道:“‘葬花圖’果然別致,但這一個葬字未免頹喪,不如把葬花改作掃花更好。”探春道:“我要畫‘蕉窗玩月圖’。”湘云道:“我畫什么好呢?一時倒想不起來?!?

黛玉道:“你畫一幅‘醉眠芍藥圖’極妙的了?!碧酱河謫柕溃骸斑@個人到底肯來不肯來呢?”黛玉道:“有什么不肯。他想同我進(jìn)京,為的是要拉了他婆婆同來。他婆婆病了,沒有起身,過了年打發(fā)人去接他就來。他倒是妙師父一個知己,那一種清潔自愛的脾氣竟像妙師父,卻也有不同之處?!睂氂竦溃骸罢f起妙師父,我又記起一件事來?!北銓π厢稛煹溃骸斑^幾天怕就要動工了,姊姊多早晚到妙師父那里去,就煩姊姊轉(zhuǎn)致一聲?!贬稛熜Φ溃骸皠庸び惺畞硖炝耍瑢毿值苓€不知道嗎?這幾天我也沒去走動,妙師父昨兒打發(fā)老婆子來,叫我從稻香村盤轉(zhuǎn)走他東首后邊小角門,沒有人瞧見的?!?

寶玉聽了,便起身道:“我瞧瞧去?!碑?dāng)下離了瀟湘館,一路由樹陰遮處望櫳翠庵來,只聽蟬噪夕陽與溪澗中涓涓流水之聲,不覺心神怡曠,暑溽頓消。手拿芭蕉扇,單穿了一件熟羅長衫,撒了褲腳管,穿著網(wǎng)線涼鞋,慢慢的一步一步到了做工的地方。見四面都圍著藍(lán)布帽子,但聞登登削鑿之聲,但不見一個人影兒。寶玉挨入帳慢,見焙茗在一塊青石子上鋪了馬褥子坐著,看那些匠人手忙腳亂的做工,見寶玉進(jìn)去,忙站起來先回了工程上幾句話,一手在靴統(tǒng)里拿出一封書子遞與寶玉道:“候了二爺好幾天,再沒見面。我媽倒天天擺弄花兒草兒,他老人家膽子小,守著規(guī)矩不敢亂遞東西。今兒難得爺?shù)竭@里來,當(dāng)面交明了更好。這是花自芳給我送二爺?shù)摹!睂氂窠舆^,想書子上總有提起襲人的話,拆開看道:沐恩賤妾花襲人叩請二爺恩主萬福金安。妾蒙豢養(yǎng)多年,恩深如海,上年恩主看破紅塵忽然走失,寄回發(fā)衣作證,并無還鄉(xiāng)之意。妾遵太太、奶奶之命,出府改嫁蔣門,拜完花燭尚未同房,將妾送回。今聞榮歸,自恨琵琶再抱,潑水難收,氣苦成疾,一命懨懨。今生料無見面之日,來世投生犬馬再圖報效。呈稟不勝依戀惶愧之至。

寶玉看罷,皺眉道:“好不通的書子,不知叫誰寫的?”

焙茗道:“聽見說花自芳倒能寫寫,怕就是他自己寫的罷。”

寶玉道:“果然花自芳寫的,倒很虧他?!闭f著,把書子撕碎,叫焙茗取火來燒了。無心觀看工作,也不囑咐焙茗一句話,轉(zhuǎn)身就走,心想這件事林妹妹如今倒不計論,這些先前的事都撩開的了,沒有什么作難,就是晴雯難說話,也怨不得他,頭里實在受了委曲,如今要叫襲人進(jìn)來,擱不住這一個冷一句熱一句的,把他排楦個難受,不是拉他到活路上來,竟叫他進(jìn)來送死了。一路思想,回到怡紅院,心里發(fā)了躁,滿頭是汗珠子,連羅衫羅褲汗透的如雨淋一般。紫鵑連忙叫小丫頭子提了水來,服侍寶玉洗了澡,換下衫褲。因剛才在瀟湘館歡歡喜喜出去的,忽然這個樣兒回來,不知是什么緣故。當(dāng)下黛玉處打發(fā)小丫頭來請吃飯,寶玉便問紫鵑:“你們吃了沒有?”紫鵑道:“晴雯是在老太太屋里看抹牌,牌局散了璉二奶奶因璉二爺不在家,拉了他去不回來吃飯的了,就是我一個人還沒叫他們擺飯呢?!?

寶玉便叫小丫頭子回去說:“請奶奶自己用飯,我就在這里吃了?!?

一時便傳擺飯,寶玉點景兒吃了些,問紫鵑道:“平姑娘送了五兒、小紅過來,那五兒是我指名要的,璉二奶奶把小紅也送了來,他和你說什么沒有?”紫鵑笑道:“講起小紅這一件事,就有兩三件事牽扯在里頭呢?!睂氂駟枺骸坝行┦裁词聽砍叮俊弊嚣N把寶玉拉到自己屋里坐下,悄悄說道:“你前兒叫林大娘留心,有大丫頭打發(fā)出去要賞給蔣琪官,璉二奶奶正想打發(fā)小紅出去,一聽了咱們這里的話,璉二奶奶道:‘小紅本和二爺要去的,如今送到這里來,憑二爺作主去賞人?!睂氂竦溃骸凹热皇沁@個緣故,咱們就把小紅賞了蔣琪官,他們兩口子很配得上呢?!弊嚣N搖手道:“你聽下去還有緣故,不是剛才你見咱們同在雪雁屋里說話嗎?小紅等平兒走了,他再三央我求你不要把他賞別人,他是死活要去跟西廊下五奶奶家蕓哥兒的?!睂氂裥Φ溃骸八嘣缤砼c蕓兒有這些鉤兒麻藤的事?”紫鵑道:“他也不瞞我說,是好幾年前的事了。他在園子里掉了一塊手帕子,被蕓哥兒拾去,因此兩個人就有了心。小紅說在璉二奶奶那里從沒敢告訴過一個人,守到如今,好容易把他送了回來,要求你開恩,遂了他的心愿?!睂氂衤犃俗嚣N的話,不但不肯跟究私情密約,而且歡喜成就了他們各人愿意的姻緣,便滿口應(yīng)許。

紫鵑忙去覆了小紅,又把細(xì)情回明黛玉,小紅十分感激。

他本是林之孝的女兒,聽說鳳姐忽然退還小紅,叫賞給蔣琪官,林之孝家的心里很有些不愿,后來知道要給賈蕓,喜出望外,也來謝了寶玉。寶玉叫小紅不必回家,一面打發(fā)人去對五奶奶說了,擇定吉日就坐了里頭的轎車送到西廊下五房里。這里賈蕓正領(lǐng)了二十萬銀子開張當(dāng)鋪,手頭寬裕,房屋器具早已置備一新。小紅過去甚得其所,而且名為側(cè)室,蕓哥并不再娶,與正配無異,完結(jié)了一段手帕姻緣。寶玉另與蔣琪官留心,仍是榮府里的丫頭,賞了他一個,又賞了一千兩銀子,此是后話,表過不提。

講到寶玉為了花襲人悶悶不樂,黛玉與紫鵑都猜不透他的心事,盤問晴雯,亦無頭緒。適值這一天有一個管園門的老婆子,拿了一個衣包送在雪雁手里,說:“二爺叫他送來的?!?

雪雁不知來由,拿進(jìn)黛玉屋里,偶被紫鵑看見,問是什么東西,雪雁告訴了管園門老婆子的話,紫鵑打開包袱,見是一件半舊的女襖子,便送與黛玉看道:“二爺?shù)男氖掠行┷櫽傲??!币幻姘牙掀抛铀蛠淼木売苫孛鼢煊瘛w煊癯了及肷蔚溃骸斑@件襖子別無來路,也不犯著為他發(fā)心事,除非是襲人的衣服?!弊嚣N道:“叫那送衣服的老婆子來,問他就明白了?!摈煊竦溃骸扒也挥萌ソ欣掀抛?,先叫晴雯來給他看看。果然是襲人的東西,晴雯或者認(rèn)識也不定?!闭f著,即叫小丫頭子去找晴姑娘,來瞧一件好東西。不知這件衣服究系何人之物,老婆子在何處拿來,晴雯看了是否認(rèn)識,下回自有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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