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幕后二日。

：胡宅花園。

：董志英 田雅禪 管一飛 章仲簫 胡繼江 吳鳳鳴 憲兵二 兵士二或四人 老四 群眾若干人 記者

〔開幕：花園內(nèi)，八角亭一。亭懸松匾，題“世界和平”；內(nèi)置桌凳，有點心鮮果及茶具，并設(shè)花瓶，為重要人物休息之處。亭后有長廊，綠藤覆之；廊上有牌，書“到會場去”。園內(nèi)花木甚茂。志英在亭外徘徊，雅禪懸招待員條子，立于亭畔，看著她。

田雅禪：你個不要臉的臭妓女！從前，你說的多么好聽，什么殺出一條血路，到重慶去；如今，你陪著那個老不死的混賬睡覺！

董志英：

田雅禪：你罵我吸煙，沒有出息；你好，跟窯姐兒一樣！

董志英：管一飛壓迫我，你可說了一句硬話？我教你戒煙，你戒了沒有？我同你商量逃走，你答應(yīng)了沒有？當著別人，你避貓鼠似的，一聲都不敢出；沒有人在眼前，才對我發(fā)橫，你是什么東西？

田雅禪：你說我是老鼠？好，我掐死你！

董志英：來！給你！我正好找不出死的法子呢！

田雅禪：志英！志英！太出人意外了！你會這么糊涂！志英，你知道，我是真愛你呀！

董志英：別說了！你真愛我，可是當管一飛告訴你不準你我在一處的時候，你連聲“不”都不敢說！

田雅禪：我對他說，不是白費話嗎？我是想敷衍他。我萬沒料到你會這么快，這么快，就賣了自己！

董志英：快不快也不由我！

田雅禪：不由你？還能由我嗎？

董志英：為了朋友！

田雅禪：誰？為誰？

董志英：我逃走，是死！我辭職，是死！左右都是死，不如先救活了一條命！

田雅禪：救了誰？

董志英：不能告訴你！

田雅禪：不告訴我，也沒有關(guān)系！我在這二年里，明白了殺人的殘忍，也明白了救人的痛快！

董志英：你還救過人？

田雅禪：沒有救到底，不過總算救過！

董志英：救過誰？

田雅禪：我也不能告訴你！

董志英：我還沒想到，你會也還有點人心！

田雅禪：我后悔！我后悔！假若你在北海跟我商議的時候，我挺起腰來，答應(yīng)一切，象個男子漢似的，告訴你我心中的一切，我想你在那時候就已經(jīng)會知道我有點人心，我要是下決心快快的斷了煙，然后再想逃走的辦法，你必定能了解我，喜歡我，愿跟我一道逃走！就是不幸被他們捉住，死在一處，也是痛快的！可是我因循敷衍，一想到好事，馬上就想到金錢，大煙；剛要一強硬，又覺得死亡是多么可怕！現(xiàn)在，什么都完了！你呢，是侯門一去深如海！我呢，恐怕早晚是死在白面房子里，一領(lǐng)破席裹上，扔在德勝門外去喂野狗！

董志英：后悔有什么用呢？你應(yīng)該馬上去戒煙，就還有希望！

田雅禪：希望？

董志英：你大概不專是為我活著的吧？

田雅禪：也差不多！志英，以后咱們就不易見面了，你給我一個別離的吻吧！

董志英：

田雅禪：志英！我會要強，改過自新！你的一個吻就是最大的鼓勵！我會戒了煙，到重慶去！

董志英：真的？

田雅禪：我不再說謊，我要作個人！

董志英：

田雅禪：志英，我一定會對得起你！

管一飛：

田雅禪：

管一飛：胡委員夫人！短禮！短禮！我是太忙了，還沒特來致賀！委員呢？

董志英：

管一飛：大概是還沒起床吧？春宵一刻值千金哪！不錯！不錯！老頭兒精神還不壞，胡夫人還滿意吧？

董志英：

管一飛：啊，胡夫人！您把委員請起來吧，待一會兒就開會啦！

董志英：

管一飛：我囑咐你什么來著？你偏來太歲頭上動土！幸而是我看見了，要是叫胡宅的人看見，你還想活不想活？我吩咐你在外邊檢查群眾，你在這兒干什么？

田雅禪：

管一飛：楞著干嗎？去看看“群眾”來了沒有！

田雅禪：

章仲簫：

管一飛：你干嗎來了？

章仲簫：我來道歉！前天罵了你一句，越想越不夠北平人的味兒！我特意來道歉，就手兒幫幫忙！

管一飛：誰給你的紅條子？

章仲簫：跟老四要的，沒敢要主席團的，要了條招待的！管大哥，今天散會以后，務(wù)必請過來，咱們是肥肉丁拌嫩茴香尖——只要那個嫩尖——小小的包幾個餃子，您要是嫌茴香氣味太大，咱們還有嫩豌豆，一咬一股水的嫩豌豆，也能作餡子！

管一飛：忙的很，未必能來！

章仲簫：務(wù)必賞臉！務(wù)必！我那兒還有點二十年的竹葉青呢！

老　四：報告！群眾來了一批，教他們進來嗎？

管一飛：教田雅禪檢查，然后你領(lǐng)著他們到后邊去！

老　四：是！已經(jīng)檢查了！

管一飛：仲簫，身上有東西沒有？

章仲簫：有什么？

管一飛：

章仲簫：這是怎回事？

管一飛：照例的事！去，幫幫忙，站在廊子上，看著群眾，別掐花，別亂吐痰！會不會？

章仲簫：這點事我還不會嗎？

老　四：

管一飛：排好了，孫子們！把旗子，他媽的，舉起來！

老　四：排齊！排齊！

眾：

章仲簫：諸位哥兒們，別吐痰，別掐花呀！

眾：

管一飛：仲簫，你故意搗蛋是怎著？對這群玩藝兒，你叫哪一門子哥兒們呢？

章仲簫：都是苦人，都是苦人，北平的規(guī)矩，對苦人也得和氣著點！

管一飛：你和氣，他們要聽你的話才怪！

老　四：

管一飛：老四！你這個人不可靠??！我教你去雇一塊二一個的，怎么就這么破破爛爛的呢？

老　四：報告！今天用人的地方太多，連這樣的，一塊二還不愿意來呢！您放心，我用錢自會跟您要，絕不會暗地里摳錢，絕不會，是！

管一飛：回頭照像的時候，看怎么辦！

老　四：挑幾個整齊點的照，再多照上點花草，也就不會怎樣難看了！

管一飛：你倒真有主意！我要查出來，你賺我的錢，留神你的腦袋！

老　四：是！

記　者：管先生，我不晚吧？章先生也來啦？

章仲簫：我希望你不要再給我登報！

記　者：管先生，這回，我的稿子不錯吧？

管一飛：起碼有十幾個白字！

記　者：就連這樣，還四個報館爭著請我呢！這年月，缺乏人才，此地?zé)o硃砂，紅土子為貴！你別看我的中文差點事，我可是會幾句日本話呢！

章仲簫：

管一飛：噢，你還會日文？

記　者：是呀！我就希望能上趟日本！住上十天半個月，也就算留過學(xué)了！

管一飛：仲簫，你怎么不知好歹呢，那是給貴賓預(yù)備的！

章仲簫：嘗一嘗！櫻桃不錯，是真正十三陵的，皮薄，味也厚。點心可不行！現(xiàn)在只有后門大街老蘭香齋，還用真正蜂蜜，別處都用糖精，不好吃，還壞肚子！管一飛用不著告訴我這一套，你請出來！

章仲簫：

管一飛：領(lǐng)這位記者，到后面看看，看怎樣照像好！老四這小子一定賺了我的錢；有鞋有帽子的一塊二，光頭光腳的八毛，這有一定的行市！

章仲簫：可也不能一概而論，管大哥！春暖花開，老人們該死的就歸了西，年輕該結(jié)婚的就辦喜事，婚喪事一多，窮人們也就忙起來了！一忙，就長價錢，一定之理！

田雅禪：管先生，兩位憲兵見您。

管一飛：日本憲兵？

田雅禪：是！

管一飛：好極了，大概是西島七郎派來的！請，請到花廳上來！

田雅禪：是！

章仲簫：今天的局面不小啊，連日本憲兵都到了？

管一飛：去你的吧！你是給我?guī)兔?，還是添亂來了呢？

章仲簫：記者先生，咱們到后面看看去！看，花草多么好！要不怎么我愛北平呢，就連蘇州，據(jù)我想，也不會有這么好的花園！

管一飛：

田雅禪：

管一飛：歡迎！歡迎！里邊坐！里邊吃茶！

憲兵甲：不坐！問你，誰開會？

管一飛：和平大會。和平大會。西島七郎將軍發(fā)起的，他一會兒就來；二位不是他派來的嗎？里面坐！憲兵乙　不是的！

管一飛：不是的，也照樣歡迎歡迎之至！憲兵甲　不是的！不準開會！

管一飛：雅禪，快請胡委員去！快！

田雅禪：

管一飛：西島七郎將軍馬上要來的！先請坐一坐，吃杯茶！請坐！

憲兵乙：不準開會！

管一飛：你二位是哪個機關(guān)派來的？

憲兵甲：不準，不準開會！

管一飛：請坐一坐！

憲兵乙：不坐！不準開會！

管一飛：是！我這里有點小意思，二位買支香煙吸吧！

憲兵甲：好的！不準開會！

憲兵乙：不準開會！

田雅禪：

胡繼江：怎回事，一飛？

管一飛：這二位來說不準咱們開會！

憲兵甲 憲兵乙：不準開會！

胡繼江：送他們點茶錢呀！

管一飛：送了，還是不準開會！

憲兵甲 憲兵乙：不準開會！

胡繼江：那么，這個，也不好就不開了哇！

管一飛：當然是！這是胡委員，西島七郎將軍最好的朋友。他是大會的主席，他很有勢力的！他一定要開會！會是必定要開的！憲兵甲　一定要開的？

管一飛：胡委員是有大大的勢力的！

胡繼江：你們二位受誰的命令，不教開會呢？憲兵乙　不準開會！

憲兵甲：會開不開？

胡繼江：西島將軍馬上就來！

憲兵乙：不準開會！

胡繼江：?。?

田雅禪：

老　四：報告！西島七郎將軍到了！

管一飛：先請在前面坐坐！

老　四：是！

憲兵甲：

兵：

管一飛：噢，這是西島將軍帶來的人，請這邊坐，請！

兵：

憲兵甲 憲兵乙：

管一飛：雅禪，去招待西島將軍去！我同胡委員馬上來！喂，志英有工夫，請她幫著招待，你好檢查群眾！

田雅禪：

胡繼江：好！好！這是你們辦的好事！我要洗手不干，你們拉住了不放！看，六十歲的人了，受這樣的污辱！

管一飛：他們的系統(tǒng)是多的，咱們的組織是多的，還能免得了互相傾軋嗎？我們不能退步，越這樣，我們越得努力奮斗，看誰成誰不成！

胡繼江：成，不成，我堂堂的一個委員，會受了這樣的污辱！

管一飛：這是斗爭，不是污辱！看，我們自己的兵也到了！走吧！老爺子，老祖宗！別再得罪了西島將軍?。∥覕v著您！

老　四：報告！二批群眾到了！

管一飛：檢查了領(lǐng)進來！走吧！我攙著您！

胡繼江：活著還有什么味兒呢？

管一飛：這不是對您，而是對西島將軍！要不然他干嗎帶了兵來呢？

胡繼江：唉！

管一飛：不能灰心，胡委員！您干了一輩子啦，受過多少風(fēng)波，難道為這點小事而前功盡棄嗎？把會開成，把別的組織吸收過來，咱們會報復(fù)哇！

老　四：

管一飛：排齊了，孫子們！

兵：

胡繼江：這簡直是耍猴兒呢！我是猴子王！唉！

管一飛：走吧！我攙著您，這不算什么！大丈夫能屈能伸，您是將來歷史上有名的人，還在乎這一點小事嗎！

胡繼江：唉！

兵：

章仲簫：管大哥！管大哥！

老　四：章先生！章先生！

章仲簫：

老　四：章先生！你不要去給我報告！我的一家大小都指著我一個人吃飯呢！

章仲簫：他們都是窮人哪，你怎么可以每人少發(fā)二毛呢？作事賺錢，我懂得！可是，去賺上頭的錢哪，怎可以揩窮人們的油呢？

老　四：都是出于不得已呀！這就叫作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仪笄竽?，章先生，千萬別把我告下來！

章仲簫：這種事我看不下去！

老　四：您等著，趕明天隆福寺開廟的時候，我孝敬你一對小哈巴狗，管保是宮里太監(jiān)養(yǎng)起來的，嘴，鼻子，和腦門，一邊兒平！您是要黑白花的，還是黃白花的？

章仲簫：頂好是一樣一個！聽人說，外國人管哈巴狗就叫作北平狗，特產(chǎn)，特產(chǎn)！太有趣！太有趣！那么我先謝謝了！

老　四：我這件事呢，您可就也別再提了！

章仲簫：我負責(zé)，絕對保守秘密！你放心吧！去吧！

老　四：謝謝您啦，章先生！

章仲簫：

田雅禪：仲簫哥，您在這兒干什么呢？

章仲簫：招待一番！

兵：

章仲簫：雅禪，你看今天怎樣？

田雅禪：什么怎樣？

章仲簫：有點不妙吧？

田雅禪：怎么？

章仲簫：弄來那么多叫化子，還有日本兵！我心里直噗咚！

田雅禪：這不是常有的事？

章仲簫：我看哪，咱們走吧！走，跟我吃餃子去，肥肉丁，嫩茴香餡，加真正小磨香油，絕不騙你！

田雅禪：我走不開！

章仲簫：還有，請你絕對保守秘密！我看見了鳳鳴大哥！

田雅禪：誰？鳳鳴？

章仲簫：小點聲！絕對保守秘密呀！他來了，準得出事！咱們別在這兒耽誤！他穿著破衣裳，也打著小白旗，在一個角落里蹲著呢！不妙！不妙！我并不怕，是謹慎！你要是不走！我可失陪了。

田雅禪：等等，你不能走！從現(xiàn)在起，我監(jiān)視著你！我不放心你的嘴！等開完了會，我才放了你呢！

章仲簫：你倒不放心我的嘴？笑話！笑話！

田雅禪：你的嘴跟海一樣，沒有蓋兒，也沒有邊！對不起，你不能走！

管一飛：

田雅禪：怎樣了？管先生。

管一飛：馬上開會！一切順利！不出我所料，是西島系和大雄系的磨擦！求之不得的，只希望他們磨擦！他們不和，咱們才能操縱，這是政治，你們要曉得！

章仲簫：管大哥，你看，今天不會出什么事吧？

田雅禪：

管一飛：出什么事？你要是再說喪氣話，請出去！

田雅禪：委員不發(fā)牢騷了吧？

管一飛：一見了西島，老人家馬上歡天喜地！什么話呢，人家作了好幾十年的官，還不懂虛虛實實，真真假假？老人真行，連挨打的事，一字沒提，倒是我略微說了幾句，西島很生氣，也還虧了我把他勸住的！現(xiàn)在，委員教給西島怎么吸煙呢！快快活活的，真象一家子人似的！

章仲簫：管大哥，請你保守秘密！

田雅禪：

管一飛：什么秘密？

章仲簫：噢，老四呀！要送給我一對小哈巴狗！

管一飛：這么大的人，怎么老瘋瘋癲癲的呢！

兵：

管一飛：諸位！請坐一下，用茶點，馬上開會了！

兵：

管一飛：雅禪！招呼老四振鈴！仲簫，把前院的貴賓都請到這里來，待一會兒咱們一同進會場！

田雅禪 章仲簫：

記　者：管先生，你去看看吧，群眾鬧起來啦！

田雅禪 章仲簫：

管一飛：為什么？

記　者：他們說，錢既然給的少，又等這么大的工夫，所以要走！

章仲簫：我說是要出事不是？

管一飛：別說喪氣話！老四這小子果然賺了錢！仲簫，記者，你們倆人去，告訴他們馬上就開會；開完會每人多給二毛！快去！

章仲簫：他們要是揍我呢？我不是害怕，是謹慎！

管一飛：我自己去！

章仲簫：管大哥！你別去，還是我去！那什么，鳳鳴……

管一飛：什么鳳鳴？鳳鳴什么？

章仲簫：我，我……

管一飛：說！怎回事？

〔前院槍聲兩響。

兵：

章仲簫：我的媽呀！

管一飛：雅禪，掏家伙！

田雅禪：

眾：

管一飛：回去！沒事！有敢跑的，我開槍！記者

管一飛：你也別動！

眾：

記　者：

董志英：管大哥！去看看你的西島將軍和胡委員吧！

管一飛：他們怎么了？

董志英：全死啦！

管一飛：誰是刺客？誰？

董志英：我！

管一飛：你？

董志英：我！我對得起自己了！

管一飛：

吳鳳鳴：管一飛！我殺的人！不信，你看！他們二位的耳朵！

管一飛：你是不是也想殺我呢？

吳鳳鳴：我不屑于殺你！

管一飛：

田雅禪：我屑于！

董志英：啊？

田雅禪：

管一飛：

田雅禪：鳳鳴大哥，走！

吳鳳鳴：

兵：

田雅禪：

吳鳳鳴：

田雅禪：志英，我也對得起自己了！

兵：

吳鳳鳴：雅禪！雅禪！??！

兵：

吳鳳鳴：鳳羽，小馬兒，還是我先到了重慶！

（幕落·全劇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