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十八夢 上下古今

八十一夢 作者:張恨水


“無情最是臺城柳,依舊煙籠十里堤”。一種婉轉(zhuǎn)的吟詩聲,順著柳樹林子傳了過來。我于淡日西風(fēng)之下,正站在后湖的堤上,看見紫金山依然峰影青青的舉頭伸到半天里。而湖上的荷葉,七顛八倒,疏落著,漏出整片的水光,頗也發(fā)生一點秋思。這詩聲吟過,我頗覺著吾德不孤,正這樣想著,又聽那人唱了昆曲道:“無人處又添幾樹垂楊?!彪S了這聲音,柳樹蔭下走出一個人來。身穿青綢大領(lǐng)衫,頭戴青方巾,三綹短須,一臉麻子,手執(zhí)白折扇,背了一只大袖子,順了柳林走出,我看了不免向他注意一下。他向我一拱手道:“閣下莫非以作小說為業(yè)之張先生嗎?”我立刻拱手回禮道:“倒有些失認,敢問尊姓?”他將折扇指扇著柳樹道:“我姓這個,我們也算是同行。你猜我是誰?”我一時倒想不起來他是誰?因笑道:“前輩太多,恕我腹儉,實在……”他又將扇子頭,指了臉上笑道:“知道我的姓,再加上我臉上的麻子,你還有什么不明白?!蔽一腥淮笪?,笑道:“原來是柳敬亭先生。怪不得剛才念著桃花扇的曲子。先生還戀戀這六朝煙水之鄉(xiāng)。”柳敬亭笑道:“你我正是相同?!蔽业溃骸斑@是天堂,還是地獄?不然!何以能與古人相晤?”他笑道:“此地上不在天,下不在地。任何古今人物,此地都可以會到。”說著話時,我信步隨了他走,已走到一片煙霧叢中,山水樓臺,都隱隱地半清不楚。但聽到一片鈴子響:“三郎郎當(dāng),三郎郎當(dāng)”。我笑道:“莫非到了劍閣,何以有這狼狽哀怨的鈴聲?”柳敬亭笑道:“閣下耳音不壞,這正是劍閣聞鈴的鈴。但這鈴子現(xiàn)時不拴在馬脖子上,當(dāng)了檐前的鐵馬,懸在屋檐下。只因唐明皇懊悔他生前的過失,把這馬鈴子懸遍了他的住屋左右。也是正是‘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之意。”我問道:“明皇在此嗎?”柳敬亭道:“若有意見他,我愿引進?!蔽倚Φ溃骸澳翘昧?,我正有許多問題,要請教這位風(fēng)流天子?!绷赐⑹忠恢傅溃骸爸贿@里便是。”我但見霧腳張開,顯出一座殿宇。柳敬亭引著我上了好多層白玉石臺階,只見一人龍袍黃巾,手撫長須,靠了玉石欄桿,對天上張望,左右并無一人。柳敬亭向前躬身奏道:“啟奏陛下,現(xiàn)在有一凡人到了此處,順便探些上下古今之事,請求一見?!蔽伊现@一人便是唐明皇,便在臺階下肅立,唐明皇點點頭,讓我上去,我見了他作一長揖道:“今古禮制不同,恕不全禮?!泵骰市Φ溃骸按碎g別有天地,倒也不拘禮節(jié)。閣下遠道而來,有何見詢?但求莫問朕傷心之事?!蔽倚南脒@就難了,見了唐明皇最緊要的是問長生殿這段故事。他說這傷心事不可問,那豈非入寶山空手而回?柳敬亭見我躊躇著,便笑道:“陛下登位之初,也很多英明政績,值得后人參考,張先生可在這一點上發(fā)問。便是詞章音律,陛下也極在行。”我想正面進攻,頗是不易,就在側(cè)面去問他,因道:“陛下看來,姚崇和李林甫這兩位宰相,哪個好些?”唐明皇笑道:“足下既讀史書,難道這樣賢奸分明的人物,還有什么看不出來,當(dāng)然李林甫是一位大大的奸相?!蔽覇柕溃骸袄盍指蜅顕蚁啾龋膫€好些呢?”明皇道:“李林甫雖是奸臣,還有小才,楊國忠連這個才字都談不上?!闭f著,嘆了一口氣。

我看了這樣子,大概是有隙可乘了,便笑道:“陛下知道楊國忠也是這樣一個人物,何必用他?”唐明皇一聽到我只管問楊國忠,臉上就有些不以為然,手摸了胡須,昂了頭望天,兀自出神。

我想著我不應(yīng)當(dāng)不識相,再去問什么?笑道:“清代有一位詩人,袁子才,他很替陛下辯護,陛下知道嗎?”明皇點點頭,臉色又和悅了一點,我道:“他吊馬嵬驛的詩,有這兩句,‘只要姚崇還做相,君主妃子共長生。’陛下以為如何?”我以為提到馬嵬驛這個名字,一定觸動了他傷心之處了,只管望他的臉色。等我把話說完了,他居然臉上有笑容,手拍了欄桿道:“對對對。家事是家事,國事是國事。當(dāng)年朕盡管寵愛楊貴妃,乃是宮內(nèi)之事,若是外面的宰輔,還是姚崇張九齡,便也不會有安祿山之變,只是難言之矣。”我道:“袁子才,還和陛下辯護過。”他說:“唐書新舊分明在,哪有金錢洗祿兒”?明皇默然低頭拈帶。我道:“陛下既已提出安祿山,小可不免要請教一事,安祿山之變,這責(zé)任應(yīng)當(dāng)誰負?難道楊貴妃絲毫不相干嗎?”唐明皇臉色一變,拂袖而去。只聽那屋檐上的鈴子,又在那里響著,“三郎郎當(dāng),三郎郎當(dāng)”!柳敬亭道:“唉!張先生,這是怎么了?他已有言在先,不要提他傷心之事,你怎么只說到楊國忠,楊玉環(huán)的事呢?”我笑道:“你也未免太不原諒人了。見著唐明皇不問這道公案,猶之見了柳先生,不問桃花扇這道公案一樣,這豈非舍正路而不由?”柳敬亭聽了這話,倒也微笑了一笑。因道:“明皇已是不快而去,我們這不速之客,守在這里,似乎沒有什么趣味,可以另走個地方吧?”我心里大喜,在第一次訪問就沒有結(jié)果的時候,居然還沒有打斷主顧。便笑道:“那就很好,到了這里,一切要請老前輩指教?!边@一聲老前輩倒很有效力,他笑道:“我們出去再說,這個區(qū)域里,一部《二十四史》的古人,隨處皆是,走著哪里,訪到哪里吧?!闭f了,他引我出了宮殿又進入云霧中,我道:“柳先生,凡事莫真切于現(xiàn)身說法,我很想,就請柳先生自身說一點故事。”柳敬亭又將扇子頭指了自己的鼻子笑道:“你教我現(xiàn)身說法,至多就不過富貴人家一個食客?,F(xiàn)在的社會正要消滅寄生蟲,把我這陳死人介紹出來干什么?”我道:“話雖如此,但柳先生當(dāng)年那一番際會,倒也是可以勸誡勸誡后人的。史閣部在這里嗎?”柳敬亭道:“自然也在那里。此公的性情與明皇不同,也許可以讓張先生暢所欲言的?!蔽业溃骸澳蔷秃脴O了,馬上請行?!币晦D(zhuǎn)身間,只見云消霧散,在面前現(xiàn)出一所竹籬茅舍。也不知是何季節(jié),竹籬上,擁出一簇紅梅,其間配著兩三棵蒼松,頗覺在幽雅之中還有點熱烈的情緒。柳敬亭指著那里道:“這就是閣部家里。他因心中煩悶,常到海上觀濤去,不知此時在家沒有?讓我先上前去看看?!闭f著先行一步,他走到那籬笆門邊,回身向我招了兩招手。我料著史可法在家,立刻肅然起敬,隨著柳敬亭進了竹籬,早見高堂里一位高大身材的人迎出來。那人長圓臉兒,三綹長須,雄偉之中,還有些斯文氣象。他拱起身上藍袍的袖子道:“貴客來得好,小可正有滿肚皮牢騷,要貢獻世人?!闭f著引我入室,這里也無非是些藤竹桌椅,布置很是簡樸。雖然史可法對來賓很是謙遜的,可是我終是執(zhí)著一分恭敬的態(tài)度。他見我不曾發(fā)言,倒先問起我來道:“現(xiàn)在中國又受到異族侵犯了,炎黃子孫實在不幸,不過今日的民心,卻比我當(dāng)年所見的要好些?!蔽倚睦镏还芑汤ⅲ恢涝鯓哟饛?fù)才好。

史可法又道:“論到民心呢,當(dāng)年也并不缺少忠義之士。只是朝里有個馬士英阮大鋮,正如南宋一般,橘子里面爛起,外面徒有如金如玉的皮,也包藏不了這一團敗絮?,F(xiàn)在是共和時代,馬阮之徒?jīng)Q不能復(fù)生,只要將士用命,外侮是不足懼的?!彼f著,望了我,待我的答復(fù)。我起身只答復(fù)了一個是字。我答復(fù)是答復(fù)了,但我心里仍舊惶恐著。史可法手摸須杪,嘆了一口氣道:“提起當(dāng)年,真是無限傷心。當(dāng)左良玉盡撤江防,向南京去掃清君側(cè)的時候,北兵正加緊南侵,一旦北兵渡江,南朝君臣,只有走南宋的舊路,退向海邊,自趨死路。于今我們固守古雍益之地,閉關(guān)西守,東向以爭天下,漢唐復(fù)興之業(yè),不難期待。當(dāng)年左良玉若有遠見,下固荊襄,上收巴蜀,以建瓴之勢,為明朝打開出路,何致清人以漢攻漢,同歸于盡?”說到這里他將桌子輕輕拍了兩下,嘆道:“論起馬阮,萬死不足以蔽其辜。他竟說北兵南下,猶可議款。對于上游之師,非對敵不可。黃得功呢?是個癡子。他竟聽著馬阮的話,也盡撤江南之兵,和左良玉對敵。我再三阻止,他也不聽。左軍撤兵了,北兵渡江,南朝也就亡了。明之亡,不亡于清軍,不亡于流寇,實亡于無文無武,個個自私。千秋萬世,后代子孫必以此為戒。足下回去之后,可以把我這話,多多轉(zhuǎn)勸世人。”我聽了這話,通身汗下,衣服濕透,躬身站立說聲是。史可法見我十分惶恐,倒不解所謂。便將臉色放和悅了,因道:“足下請坐。我想起當(dāng)年的事,就不免有一番悲憤,其實我非敢慢客。”柳敬亭這才插嘴道:“閣部謙恭下士,向來藹然可親的,張君倒不必介意。”我何嘗不知道史可法是位最和悅的賢人,只是他說的話,句句都刺在我心上,不由我不惶恐起來,他既發(fā)笑了,我也就如釋重負,便思索著要向這位民族英雄問些什么。他又不等我開口,先問道:“足下在南京住過嗎?”我道:“戰(zhàn)事爆發(fā)之前,住過兩年,直到國都西遷,方才離開南京?!笔房煞ㄓ值溃骸扒鼗锤栉?,比之古代如何?”我道:“若論風(fēng)雅,今不如古;若論繁華,古不如今?!笔房煞ǔ泽@道:“當(dāng)年秦淮聲色,就覺得有所不堪。怎么,前兩年的秦淮,還比以前更繁華嗎?”柳敬亭道:“相國有所不知,在前兩年還有一種人欣慕我等當(dāng)年的聲色呢,那南京文人,用綢子做了橫匾,到歌場上去張掛,上面大書:‘桃花扇里人’。那時異族雖已侵犯國土,還不曾進逼中原??墒悄暇┑奈娜?,就仿效桃花扇里人了?!笔房煞ǖ溃骸坝写嘶闹嚺e動?”我被他這一問,又不好答復(fù),若說無這事,那匾額我已親自得見。若說有這事,史可法正恭維后代比明末的人好得多。我一承認,未免說現(xiàn)代人太不爭氣。因笑答道:“晚輩已經(jīng)說過了,若論風(fēng)雅,今不如古。那一班文人,根本不知道桃花扇是怎樣一回事。只知道事出在南京,卻不知是出在南京一個不幸時期,他們不懂歷史就弄出了這笑話?!绷赐さ溃骸八坪踹@匾額隨了歌妓走,由南京到漢口,由漢口到重慶,都曾掛過,難道尚沒有一個人發(fā)現(xiàn)這是不通的。我們所演的故事,是已罵名千載,何忍后人去蹈我們的覆轍?”史可法聽著這話,面色黯然,若非為了我是一個凡間生客,他竟要落下幾點英雄淚來。他手理著胡須,默然不語,我覺得對這位前輩的訪問,徒然增加賓主的不快,只好起身告辭,約著改曰奉謁。

柳敬亭依然陪了我出來,他笑道:“你這位新聞記者,我有些不解。遇到不可問的人,你偏要問,而遇到可問的人呢?你又什么不肯說?!蔽艺f道:“柳先生你不是現(xiàn)代的人,你不知道現(xiàn)代人的心事?!绷赐ばΦ溃骸拔仪也还苣愕氖?,我們既是同行,我就教你來盡興而返。你說你還想訪什么人,我好引了你去?!蔽蚁肓艘幌?,笑道:“這卻難了,天上這多古人,我哪里會得齊全?而教我挑選一個去拜訪,我又不知拜訪哪一個是好?”我心里一面躊躇著,一面抬頭四處張望。卻看到了一座小山上,堆了一堆太湖石,有一個人也身穿黃袍,扶了一株小松樹,昂頭四望,他頭上沒有戴帽子,也沒有戴頭巾,只是一塊黃綢帶子束住了牛角髻。我悄悄地問柳敬亭道:“這是哪一代皇帝,倒有些瀟灑出塵之態(tài)?!绷赐ばΦ溃骸斑@不是皇帝,也不是公仆將相,可是他已叱咤風(fēng)云,做過一番事業(yè)?!蔽倚Φ溃骸澳鞘且晃蝗??!绷赐ばΦ溃骸皬姳I不會有這種架式,這是當(dāng)年與明太祖分庭抗禮的張士誠?!蔽业溃骸按斯m是一位敗則為寇的漢子,后來聽到蘇州人說,他是一個好人,我倒愿和他談一談?!绷赐ばΦ溃骸叭ナ强扇?,我恕不奉陪,就在這路邊樹蔭下等你。因為他和朱明君是不兩立的,他罵起明人來,我有些難為情的?!蔽蚁胨f也對,便朝著那山石走去??吹綇埵空\掉轉(zhuǎn)臉來,便道:“吳大王,現(xiàn)在凡間游客前來拜訪,可以一見嗎?”張士誠聽說我稱他大王,甚是高興,他拱手笑道:“請來一談,那又何妨!”我向前兩步,行過賓主之禮,就在太湖石上對坐了。他先笑道:“人人都叫我張士誠,怎么足下稱我作吳王?”我道:“我們是后人,落得公道。我們常稱朱元璋做明太祖,又為什么不能稱閣下做吳王呢?明太祖未嘗對我們特別有恩,閣下也未嘗特別有害,閣下不過是敗在明太祖手上而已,這與我們后人何干?”張士誠道:“朱元璋與你后人未嘗特別有恩嗎?他曾驅(qū)逐異族,恢復(fù)漢家山河?!蔽业溃骸斑@一點我們并不否認,但當(dāng)年吳王起兵的時候,不也是以驅(qū)逐異族相號召嗎?假使明太祖當(dāng)年敗在吳王手上,這民族英雄一頂帽子,便會戴在吳王頭上了?!睆埵空\連連拱手道:“痛快痛快!生平少聽到這一針見血的議論?!蔽业馈皳?jù)史書所載,大王當(dāng)日也曾降了太祖,后來何以各行其是?”張士誠笑道:“當(dāng)年我和朱元璋起兵,雖然是苦于元人的苛政,但論起實際來,誰又不是圖謀本身富貴?事到今日,我又何必相瞞?那時我覺自身力量很好,朱元璋他也不能容我這擁有吳越大平原的人。正是石勒所說,趙王趙帝,我自為之,哪能受他妒嫉,所以我就自立為吳王了。”我道:“明人說大王曾降元,真有這事嗎?”張士誠笑道:“凡是建功立業(yè)的人,使用手腕起來那是難說什么是非的。就像朱元璋當(dāng)年,何嘗沒有和元朝通款?他果然是后代所稱的一位民族英雄,當(dāng)年他定鼎金陵之后,就先該揮戈北伐。然而當(dāng)年的行為,后人可以在史書上查到,他就是東滅我張士誠,西掃陳友諒,南滅方國珍。若由著你們現(xiàn)代人看起來,他顯然是個先私而后公的人。所幸是那些元人不爭氣,民心已失,無可挽回。假使元人是有能力的,當(dāng)著我們南方漢人互攻的時候,他出一支兵,渡河入淮,由朱元璋故里直搗金陵之背,像我張士誠以及方國珍等人,固然是不免,可是首先遭元人蹂躪的,那豈不是朱元璋?這一著棋子,當(dāng)時沒有人看破,到后來,三鎮(zhèn)爭功,清兵渡江,還是蹈了禍起蕭墻之戒。朱元璋也在這里,足下不妨訪他一下,看他還有什么說的?我以為劉邦李世民同是開國之主,公私分明這一點上,比朱元璋強得多。你不要以為我和他是仇人,其實還是照你們現(xiàn)代人的看法說的?!?

這位及身而亡的吳王,越說越興起,說得面皮通紅,我想著,柳敬亭果有先見之明,他料定張士誠必然要大罵明人,不肯來領(lǐng)教,聽此公所說,除了批評明太祖君臣之外,恐怕也不會有什么好史料來供給我。一味的所他罵人倒把柳敬亭冷落了,也許他不在山下久候著我,因向他告辭道:“今日沒有準(zhǔn)備時間,不能與大王長談,改日再來拜見?!睆埵空\有話不曾說完,見我告辭,頗覺減趣,便道:“這地方不容易來,然而你真下了決心要來,也未嘗不能來。難得閣下不以成敗論人,下次我還愿作一度更長時間的談話?!蔽乙参幢惴髂媪怂氖⑶?,便完全接受,方始下山。柳敬亭果然有信,還在路邊等著我。相見之下,老遠便拱了手笑道:“聽他的話,覺得很滿意嗎?”我笑道:“他自然不失去他的立場,我現(xiàn)在同到哪里去?”柳敬亭想了一想,笑道:“閣下來到此地,只管訪人,而且只管訪政治上的頭等人物,未免近乎一套。另換一換口味,你覺得好嗎?”我笑道:“正有此意。”柳敬亭笑道:“閣下來到此間,總是遠客,忝為同行,我應(yīng)當(dāng)聊盡地主之誼,請閣下略飲三杯,幸勿推卻?!蔽倚Φ溃骸肮Ь床蝗鐝拿??!闭f著,隨他之后走不多遠,便有朱漆欄桿,描金彩畫的飛檐樓房,矗立在面前,檐前一幅橫匾,大書“戒亡閣”三字,下書仿羲之體,菊花道人書,我看了倒是一怔。柳敬亭在后,拍著我的肩膀道:“莫非不懂此意嗎?”我道:“正是如此。”柳敬亭道:“這正是一爿以賣酒著名的菜館,便用了大禹戒酒的這個典故?!蔽倚Φ溃骸斑@酒店老板倒有些奇怪。人家開館子愿意主顧上門,他倒說飲酒可以亡國?!绷赐さ溃骸斑@就是這里一點好處。雖然做的事是會發(fā)生壞事情的,但他也不諱言?!蔽业溃骸斑@招牌倒是寫的是一筆好蘭亭書法,落了王羲之款,也可以亂真,來個仿字何意?”柳敬亭道:“你想:王羲之的字有個不人人去求的嗎?可是人人去求他,他要有求必應(yīng),怎樣應(yīng)付得了?因此他請了許多代筆人在家里,由那個代筆依然落那個的款。讀書人首先要講個孝悌忠信,豈有到處將假字騙人之理?這也就是作事不肯小德出入的意思?!蔽倚Φ溃骸皯{這塊招牌,那也就覺得這家館子不錯。柳先生要破鈔,就在這里叨擾吧。”柳敬亭自是贊許,將我引進了酒館,在樓上小閣子里坐下。酒保隨著我們進來,便問要些什么酒菜,柳敬亭指著我道:“這是遠方來客,請你斟酌我們兩人的情形預(yù)備了來就是?!本票Hチ耍倚Φ溃骸斑@話有些欠通。菜哩,酒??梢怨懒款A(yù)備。至于我們的酒量,他怎么會知道?”柳敬亭道:“這也有個原因。在這里的人,根本就不會喝醉。而這里也只有一樣作為娛樂的酒,用不著來賓挑選,多喝少喝無關(guān)。”我道:“那要是劉伶這一輩古人到了此地,豈不大為苦悶?”柳敬亭指了自己鼻子尖笑道:“譬如我吧,我以前是借了說書的小技,到處糊口,于今到這里來,我用不著,何以故,這里一切無可掠奪,也無須競爭,沒有搶奪與競爭,就沒有不平,人就不會發(fā)生苦悶。人生要沒有苦悶,刺激,麻醉,這些東西就用不著了。這里人只有回憶往事而苦惱,所以誰也不愿聽評書掉淚了?!蔽业溃骸澳敲矗襾淼糜行┎蛔R相,我見著任何一個人,都愿意提起他往事的?!绷赐ばΦ溃骸盀榱藙駝窈蟠?,我們就掉一回淚又何妨?”正說著,酒保送上酒菜,果然是一壺酒,三樣菜,我們淺酌談話,少不得又討教了許多明末遺恨。

酒有半酣,卻聽到隔壁屋子里有人道:“他們把這事情弄得太糟了,已經(jīng)在法院里打起了官司?!绷碛幸粋€人道:“你何不再顯一番手段,把后園那棵紫荊樹再枯槁下去?!毕纫蝗说溃骸鞍Γ∧阋詾檫@年月還像以前呢?他們兄弟要分家,平屋梁中間,一鋸兩段,扒開椽子,卸了屋瓦,由堂屋到大門口,拆了一條寬巷,作為兄弟分家的界限,風(fēng)雨一來,房屋搖撼,遍地泥水,到了晚上,小偷和扒手,在這寬巷里七進七出。嚇得小孩子哭哭啼啼,老太爺老太婆念阿彌陀佛,可是兄弟二人,還隔個巷子叫罵。不是哥哥說那邊拔了這邊一根草,就是弟弟說這邊多瞪了那邊一眼。老叫小哭,誰也止不住他們兄弟拼命,一棵樹的枯榮,與他們何干?我忝為他們先人,實在無法?!蔽衣犃诉@言語,低聲問道:“這莫非說的是田家兄弟嗎?”柳敬亭道:“來的大概是他們祖先,他的后代越來越鬧意見,骨肉已經(jīng)成了仇人了?!蔽业溃骸熬h戲里,都有‘打灶分家’這一出戲,不斷地演了這故事給別人看,那位三弟媳婦想把家產(chǎn)獨吞了去,頗為厲害??墒蔷驮谧锨G樹一榮一枯,感化了她,這有點不近情理?!绷赐ばΦ溃骸吧駲?quán)時代,道德所不能勸,刑法所不能禁的人,神話可以制伏他。于今人打破了迷信,神話就不能制伏誰?所以他們的祖先,頗也感著束手無策呢?!蔽倚Φ溃骸巴晡液芊磳θ诵牟还胚@句話。于今看起來,倒也有兩分理由。”柳敬亭笑道:“到這里來了,是另一世界,喝酒吧,不要發(fā)牢騷?!蔽覀兒攘藘杀?,聽得對面小閣子里有人笑道:“當(dāng)年你老先生留下來的格言,把我們子孫教訓(xùn)壞了。你說的什么不為五斗米折腰,這米價未免漲得太高了,他們實在望塵莫及。于今一斗米可抵你們當(dāng)年一年的俸祿,為什么不折腰呢?”

我看時,一位斑白胡子的古人,身穿葛袍,發(fā)挽頂髻,身旁放了一支藤杖,那正是陶淵明先生。旁邊一位頭垂發(fā)辮,戴了瓜皮帽穿著大布長衫的人,頗也斯文一脈,我問柳敬亭道:“那有辮子的是誰?”他道:“此清代窮詩人黃仲則也。全家都在西風(fēng)里,九月寒衣未剪裁。”他說完了,微笑著念了這兩句詩,我便繼續(xù)的聽他們說些什么?陶淵明扶了酒杯道:“上中等的官,只掙這么五斗米的錢,那風(fēng)塵小吏怎么過日子呢,我看看中國的官,還依然過剩呵!”我倒沒有聽到那邊的答復(fù),卻好酒保送上一碗菜來,把門簾子順手放了下來了,我惋惜不能聽這兩位詩人的妙論。因向柳敬亭道:“據(jù)傳說,這全家都在西風(fēng)里的詩句,很博得許多人的同情。送銀子的送銀子,送衣服的送衣服,這又是個人心不古。于今九月寒衣未剪裁的老百姓,固然滿眼皆是,便是全家都在西風(fēng)里的文人,恐怕也可編成一師,哪里找闊人同情去?”柳敬亭笑道:“寒士寒士,為士的都來個輕裘厚履,不是寒士是暖士了?!蔽业溃骸霸谶@里的寒士,總算不錯,還可以上這戒亡閣喝三杯,現(xiàn)代的人間,寒士在家里喝稀飯還有問題?!绷赐さ溃骸斑@里無所謂供求不合,也就無所謂囤積居奇,寒士所以寒,乃由于富人之所以富,這里是不許富人立足的,所以寒士還過得去。”我道:“那倒可惜,我正有心問古來的富人,何以致富的?現(xiàn)在沒有這機會了。”柳敬亭道:“但有心于此,還可以訪問得到,譬如古來有錢人,莫過于石崇。石崇雖不在這里,但綠珠有墜樓這一個壯舉,不失為好人,我可引你去一見?!蔽矣X得這訪問換了大大一個花樣,十分高興,吃過了酒飯,便請柳敬亭一同去訪綠珠。見一片桑園,擁了三間草屋,門外小草地上,有一眼井,井上按著轆轤架子,一位布衣布裙的美妙女子,正拉著轆轤上的繩子在汲水。我隔了桑林低聲問道:“這個就是綠珠了,何以變成村姑娘的模樣?”柳敬亭道:“一個人經(jīng)過大富,不想再富,經(jīng)過大貴,不想再貴,宋徽宗在宮里設(shè)御街,裝扮了叫化子要飯,那就是一個明證。所以說聽遍笙歌樵唱好了?!闭f著話,穿過桑林,到了草屋門前。柳敬亭為我介紹一番,綠珠笑道:“我不過是一個懂歌舞的人,恐怕沒有什么可貢獻的?!毙Φ溃骸拔乙膊桓覇柺裁刺煜麓笫??!闭f時,賓主讓進草屋,也是些木桌竹椅,綠珠自敬了茶,坐在主位等我發(fā)問,我笑道:“看石夫人現(xiàn)在生活,就很知道不滿當(dāng)年奢侈:但在下有一事不明,石常侍和王愷斗富的話,史書所載很多,當(dāng)然有根據(jù)。但像世說新語所載,讓姬人勸客飲酒,勸客不醉,就即席殺死姬人,這未免形容太過吧?這種事夫人必定曾親身目睹過,請問到底有無?”綠珠道:“擊碎珊瑚樹這故事,想張君知道。珊瑚雖是王大將軍拿出,卻是借自武帝,皇家珍寶,他還敢打碎照賠,別的事他有何不敢?”我道:“固然錢可通神,但威富作得太過,豈不顧國法?”綠珠道:“張君難道不曉得所謂二十四友,是黨于賈后的嗎?”我道:“據(jù)史書所載,晉朝豪華之士,共是三家,羊繡王愷和石府上,羊王兩家,他們是內(nèi)戚,自然不患無錢,府上并無貴胄關(guān)系,錢反而比羊王兩家多,那是什么緣故?”綠珠笑道:“我家也做了兩代大官?!蔽业溃骸氨冗^府上人做大官的,那就多了,何曾有錢?令翁石芭,做過揚州都督,似乎也不算位極人臣。晉書這樣說過,‘石崇為荊州刺史,劫奪殺人,以致巨富’。莫非這話是真的?”

綠珠被我一問,臉色紅了起來,低頭不語,柳敬亭便插嘴道:“史家記載,有時也不免愛而加諸膝,惡而沉諸淵。”我笑道:“我們也并不打千年前的死老虎,只是想問一問做官怎樣就會發(fā)財而已。知道了這個訣竅時,將來我有做官的一日,多少也懂一點生財之道?!蔽疫@樣一說,綠珠也微微一笑。她道:“張君要知道,發(fā)財做官,總不過機會兩字,石常侍當(dāng)年做荊州刺史,正在魏蜀吳三國彼此搶來搶去之后,這個時候,朝廷政令,對那里有所不及,便多收些財賦,自然也就無人過問。有了錢,再找一個極可靠的靠山,也沒有什么困難??偠灾?,升平時候,吃飯容易,發(fā)橫財難。離亂年間,吃飯難,發(fā)橫財容易?!绷赐みB連鼓掌道:“名訖不磨?!本G珠嘆了一口氣道:“多了錢有什么用,先夫當(dāng)年每一頓飯,都是山珍海饈擺了滿桌,也不過動動筷子,吃個一兩碗飯,可是看看那些農(nóng)人工人,每頓粗菜淡飯,人家倒吃四五碗飯。有錢人日食萬錢,無下箸處,正是像祭靈一般。由這樣看來,有錢人也不過白糟蹋,何曾享受得到。糟蹋多了,結(jié)果就是天怨地怨。先夫若不是有錢太多,何至于砍掉腦袋呢?人生穿一身吃一飽,死了一口棺材,錢再多也還是這樣。人生最難得的是壽命。錢有時也可買命,而送命的時候卻居多數(shù)。為了錢送命,甚至送掉一家的命,那是最愚蠢的事。離亂年間,雖是發(fā)橫財容易。有道是‘十目所視,十手所指’,并不要什么大變化,有錢人就要發(fā)生危險的?!彼@一席話,真是翻過筋斗的人說的,把有錢怕得那樣厲害,這讓我還能追著問些什么呢?柳敬亭坐在旁邊,看到我們賓主酬對熱烈,也就笑道:“張君訪問古人多了,恐怕要以訪問石夫人為至得意,別人沒有這樣肯盡情奉告的。而張君所問,也是單刀直入,毫不躊躇?!彼@樣一說,倒弄得我有些難為情,莫非我說的話,有些過于嚴(yán)重了,因笑道:“我因為看到石夫人荊釵布裙,住在這竹籬茅舍里,是一位徹頭徹尾覺悟了的人。所以不嫌冒昧,把話問了出來。”綠珠笑道:“那不要緊,做官的人,若不兼營商業(yè),他發(fā)了大財,根本就不會是一個好人。張君雖然有些責(zé)備古人,古人也就罪無可辭?!闭f著,卻聽到一陣笛聲悠揚,隨風(fēng)吹來,因向柳敬亭笑道:“莫非蘇崐生之流在此?”綠珠笑道:“這又是張君值得訪問的一位女人。這是陳圓圓,在弄笛子消遣了?!蔽覇柕溃骸霸趺矗苍诖藛??為了她,送了大明三百年天下?!本G珠笑道:“吳三桂賣國,不能說為了她,吳三桂不降,倒是為了她?!疀_冠一怒為紅顏’。這一怒他由山海關(guān)打回來,不能算壞。至于吳三桂降清,這本賬是不能算在她身上的。后來吳三桂稱帝,她閉門學(xué)道,這也算是個有覺悟的女子了。閣下若愿相見,我可以派人請她來?!蔽艺f:“那就好極。果然我像這樣直率的問話,不要緊嗎?”綠珠笑道:“當(dāng)年是非,我們女人并不身當(dāng)其沖,也倒值不得隱諱?!彼f著起身入內(nèi),著了一位女仆去請陳圓圓。不多一會,竟來了兩個女人。前面一個是道家裝束,都大大方方的進來。柳敬亭笑道:“張君面子不小,請一來二,前面這是陳夫人,后面這是錢牧齋先生的柳夫人?!蔽颐靼琢诉@是大名鼎鼎的柳如是,便起身相迎道:“榮幸之至,榮幸之至。小可由人世來,想來要些史料去做一做世人的實鑒。二位夫人都是與一代興亡有關(guān)的人,不免提出幾個疑問,直率的請教,不知可能容許否?”陳圓圓道:“剛才石夫人著人去說時,已經(jīng)知道張君來意。只是與一代興亡有關(guān)的這句話,我們有些不敢當(dāng)?!绷缡堑溃骸瓣惙蛉诉€可以,我卻是真不敢當(dāng)?!闭f著話,賓主落座,我心想?yún)侨鹬绦暮?,莫過于在緬甸取回永歷帝來殺掉,這種變態(tài)心理,倒值得研究。因道:“當(dāng)年明主由榔逃入緬甸,中國已無立足之地。滿清要的是中國土地,吳大將軍把云南也給他囊括個干凈,這也就夠了。由榔這個人既被囚在緬甸,這條性命讓他活下去好了,何苦定要把他斬草除根?吳將軍也是世代明臣,何至于這樣毫無人情?陳夫人能從實相告嗎?”

陳圓圓道:“這何待張君來問,當(dāng)年入滇的文武官員,私下掉淚的就很多。”我道:“既然如此,何以那些武官,居然肯隨了吳大將軍遠入緬甸?”陳圓圓道:“本來永歷帝到了緬甸,清朝也就無意再用兵了。大將軍卻存了一點私心,他以為云南遠離北京萬里,到了這里,就是他的天下,他可以仿明朝的沐家,代代在這里稱王。既然把這里變成了自己的天下,倒是滿清新主子遠,而出亡在緬甸人的舊主子近。那時,明臣李定國還有幾千人照著少康一旅可以中興的故事說起來,他若由緬甸人手里解放出來,第一就是打回云南。這分明是永歷帝在一日,吳將軍就一日的不安。他要進攻緬甸,為的是自己的云南,并非是為清朝天下。吳大將軍如此想,隨從的武官當(dāng)然也是如此想。所以后來把永歷帝捉到了,過了幾個月殺他,無非是沒有禍害可言了,也有些不忍心下手?!蔽业溃骸皡谴髮④娛强下犼惙蛉酥缘?,當(dāng)時何不勸他一勸?”陳圓圓嘆了一口氣道:“到了那時,我也知道他勢成騎虎了,勸又有什么用?所以到了后來,我傷心已極,只有出家?!闭f到錢夫人勸夫的故事,是見之私人筆記很多的,請問哪里有效?柳如是接嘴道:“我現(xiàn)在算是明白了,把人生看得太有趣的人,他就怕死。張君從人世間來,不妨想想現(xiàn)代,最怕死的人,他就是生活最奢侈的人,牧齋當(dāng)年,也不過如此而已?!蔽业溃骸板X牧齋讀破萬卷書,什么事不知道。何以清兵渡江,他既不殉節(jié),又不出走,守在南京投降?!绷缡堑溃骸澳且苍S正是讀破萬卷書害了他,一樣讀書,各有各的看法。有的看著人生行樂耳,有的看著是自古皆有死。牧齋是看重在前一說的。這也不光是晚明的士大夫都著重享樂而已,所有秉國政的人,最好是不讓他的文武官吏享受什么,人有錢可花,有??上?,他就要極力去保留他的生命來花錢享受,哪肯以死報國?晚明的南京小朝廷從福王起,就是嘆著氣沒有好戲可聽的。拿了政權(quán)的阮馬,那更不消說,在這種君不君,臣不臣的朝廷,氣節(jié)兩字,早已換了聲色兩字,不能死節(jié),也不能專責(zé)姓錢的了。姓錢的不死,我死也無益,所以我們就這樣活下去。”我道:“讀徐仲光的《柳夫人傳》,知道柳夫人最后還是一死報錢家的,我們相信當(dāng)年柳夫人勸牧齋殉節(jié),絕非假話,牧齋之不受勸,那也正和吳大將軍之不受勸是一樣?!蔽艺f到這里,又把話轉(zhuǎn)到吳三桂身上,因之再向陳圓圓問去,她便笑道:“這也可見得女人不盡是誤人國家的?!蔽业溃骸皡谴髮④娊▏?,幾乎可以搖動滿清了。后來失敗,最大的原因何在?”陳圓圓道:“最大的原因嗎?那還不是為了吳將軍是自私?假使那時候永歷帝還在,民心思漢,一定不是那個局面。其二,清朝還是用那個老法子,先用漢人殺漢人,滅亡了明朝,再用漢人殺漢人,平定了三藩。其三,清朝各個擊破的法子也很毒,若是那個時候,三藩各除了私心,團結(jié)一致,恢復(fù)朱明天下,掩有東西南七八省的地方,練有幾百萬的精兵,清朝進關(guān)的那些八旗兵是沒奈何的。做這種有歷史上重大意義的大事,先就出于私心,根本使用不了百姓,而幾位起事的人,又各人打著各人的算盤,失掉了互相呼應(yīng)的效力,怎的不失?。克詤菍④姀仡^徹尾是敗在這一個私字上?!绷赐づ牧讼ドw,昂首嘆了一口氣道:“這可以說是千古一轍,張君,現(xiàn)在人世間,到處貼著天下為公的標(biāo)語,這覆轍大概可以不蹈了?!蔽矣X得古人倒很看得起現(xiàn)代人物,不免笑了一笑。柳敬亭向我笑道:“聽說上海方面,拍制古裝影片把我們眼前兩位明末美人都作了材料,不知他們的著眼點在哪一方面?”我笑道:“少不得有研究二位夫人之處,他們的著眼點在于錢?!标悎A圓道:“那倒沒有關(guān)系。販賣古人賺錢,也就是由來已久。北平城里許多剪刀店,家家說的三代嫡傳王麻子。姑無論麻子不過是個打剪刀的匠人而已,便是這名字寫在招牌上,也有點不雅。但開剪刀店的人,硬賴著他是王麻子的子孫??梢娒?,不但遠古的古人,沒有了權(quán)利干涉,盡可販賣,便是眼前三十年的老輩,也是只管販賣,其實他販賣古人,自己也夠吃虧,不姓王而硬繼承王家做子孫?!?

柳敬亭指著臉上道:“不但如此,他們臉上未見得有麻,也硬襲了我們這麻子的商標(biāo)?!闭f著,大家笑了起來。柳敬亭道:“本來呢標(biāo)榜什么,賢者不免,二程兄弟要來個洛派,三蘇父子,要來個蜀派,何況比他們?nèi)f萬不如的人?!蔽冶凰惶?,猛可的想起來,因笑道:“柳先生所說這二程三蘇,當(dāng)然都在這個世界里的人,我去拜訪拜訪,可以嗎?”陳圓圓和柳如是都微微一笑。我道:“二位夫人為何發(fā)笑,莫非說我不宜去見他們?二程道學(xué)先生,或者不大好見,這三蘇父子,尤其是大蘇,是個瀟灑不群的文人,有什么見不得?”柳如是笑道:“我們倒不是這意思。我們以為張君見過我們這亡國鶯花,又去見那識大學(xué)之道的程老先生,卻是有些不倫不類。而且看看我們這面孔,再去看看他那面孔,這是你們現(xiàn)代人所謂一種幽默?!蔽冶緛頍o意幽默兩位賢人,被如是點明,我也就做了一個會心的微笑。柳敬亭道:“東坡先生我是佩服的,可以引張君去拜訪一下,至于二位程夫子,我這個說書匠,往往拿了圣經(jīng)賢傳作說書的材料,這是大逆不道的侮圣行為,他必不見我。”我笑道:“那就先見一見東坡先生也好。”三位夫人聽說我另要拜訪他人,倒不必我告辭,已是站起來送客。我雖覺得還有很多的話還未曾問完,可是在女賓面前不能稍為失態(tài),只得隨柳敬亭告別而出,出了這桑拓園外,卻挑了彎曲的路前走。路的兩邊,雖也有蔥蘢的路樹,可是每在一個彎曲的地方,便有一條很寬的大路成一直線前進,不是尋常公路的式樣。柳敬亭引著我走,偏是舍卻那較寬的路,而走著一根線索下來的彎路。我因笑問道:“舍正路而勿由,我們這豈不要多走許多路嗎?”柳敬亭道:“這彎路不免迂回得遠些,可是始終是平坦的,那寬路雖是一直線,不問高低水旱,盡量的向前奔,隨處都可以遇險。天下畫一直線過去的地方固然是有,然而并不是每一個目的地方可以畫一直線過去的。文人是容易行險以僥幸的,這倒是文人區(qū)的路,四周是歧路,沒有眼光,沒有定力的人,盡管十里路走了九里九,他還有掉下泥坑里去的可能。所以我們盡管迂回兩步,并無關(guān)系?!蔽倚南?,這麻子倒有意諷刺我兩句嗎?好在我是個向不僥幸的人,卻也不必介意。這樣緩步當(dāng)車,迂回著走了若干里,遇到一大片蒼翠的老竹林子,竹林里一條鵝卵石小路,點綴著很滑的青苔,在竹子稀松的空檔里,有兩支樹枝,伸了出來,點綴了鮮紅的點子,正是野桃花。林外一彎青水溝,幾個鴨子在水里游泳著水,在鴨子前面起了圈圈的浪紋。我笑道:“到了到了,此‘竹外桃花三兩枝,春江水暖鴨先知’也?!币谎苑搅擞腥嗽谥窳肿永锖鹊溃骸昂么竽懙默F(xiàn)代文人,在書攤子上多看了兩本雜志,敢上班門來弄斧。難道不知道先生在上莫吟詩嗎?”隨了這話,出來一個和尚,身穿皂布僧衲,大袖飄然。我斗膽作上一揖,問道:“來的莫非是佛印法師?”那和尚打個問訊笑道:“東坡家里和尚客,除我有誰?我自然認得這個說書的麻子,問你是何人?”柳敬亭向前一步代我介紹了,佛印和尚向我周身上下看了一遍,笑道:“原來是位作家?!彼f作家這兩個字,頗為沉著。我笑著奉了兩個揖道:“法師這般說法,卻教我無地自容。作這個字,連孔夫子還不敢自承,說個述而不作,后生小子,多看兩本鉛印書,東抄西摘,湊篇稿子求飯吃,作還遠離十萬八千里,何敢稱家?”佛印道:“常在報上看到作家訪問團,作家座談會,作家這樣,作家那樣,那便是怎樣一般人物?”我想了一想,只得作個遁辭,便笑道:“他們不會認得法師,法師又何以認得他?法師想必由東坡先生那里來,可否介紹一見?”佛印想了一想,因笑道:“閣下要見他,自去便了。只是休像剛才那般魯莽,念著他的詩句?!蔽业溃骸拔抑徽f是個賣菜的便了。”佛印笑道:“那倒不必。你只說是個新聞記者便無妨。新聞記者訪新聞,東坡先生倒也不會怪?!彼f畢,念了一句阿彌陀佛去了。

柳敬亭回傳頭來,向我做了一個鬼臉,那意思是說我受了和尚一頓奚落。我倒處之坦然,本來自己是后生小子,受點教訓(xùn)也是應(yīng)當(dāng),我們走上山坡,早見前面竹林梢上,擁出一間草閣,笛子琵琶交雜響著,有人放聲地唱:“只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绷赐こ读宋业囊滦涞溃骸皷|坡先生正在唱他的得意之句?!蔽业溃骸斑@吹笛子的定是朝云之流了。我們?nèi)ヒ娝?,這時似乎有些不便?!绷赐さ溃骸皷|坡先生,卻不是那種人。”說著話,走近了草閣,已見一位穿藍衫而有一撮大胡子的人,迎了上來。他笑道:“柳君來得正好,說段書我們聽聽。”我料定這是蘇軾,便躬身一揖。柳敬亭與我介紹了,東坡手扶路邊竹子,昂頭想了一想,笑著反問我道:“難道我這嬉笑怒罵,皆成文章的人,與現(xiàn)代還有什么關(guān)系,卻值得你新聞記者來訪問一番。”我道:“前代任何一事,都可為后代借鑒?!睎|坡道:“那是你要問我當(dāng)年這‘一肚皮不合時宜’了?!闭f著,拍了一拍肚子。柳敬亭代答道:“固所愿也,不敢請耳。”東坡看了竹子下有一塊平石,便讓我們在那里坐了。他笑道:“我現(xiàn)在是個古人,有話盡管問?!蔽业溃骸昂髮W(xué)所不解的,便是后世所說,理學(xué)不但南宋、北宋已種了這個根了。當(dāng)先生之世,真是人才極一時之盛,何以緊接著這個一時之盛,不是國運昌隆,而是中原失守,成了偏安之局?”東坡道:“你問得有理??芍菚r人才,也不過分著兩派,一是王安石一派,做事過于褊狹。變法未嘗不有些道理,但沒有深知民隱,坐在宰相衙里發(fā)號施令,硬弄得柄鑿不入,變了一個朝代的法,一事無成。一是司馬光派,做事迂闊,只講大道。如富弼見神宗,愿二十年口不言兵,只把中原百姓,養(yǎng)成了一種文弱之民。這樣的人才,便有千千萬萬,何補于天下大事?”我聽了這話,覺得此公倒著實有點見地,因躬身道:“后學(xué)有一件事要冒昧一問了。那時人才,外不講以弭邊患,內(nèi)不講以除權(quán)奸,卻是分了朔洛蜀三黨。世推先生為蜀黨領(lǐng)袖,卻專和洛黨的程家作對。門戶之見,賢者亦不免嗎!”東坡笑道:“閣下不到程門去立雪,卻來我這里談天,我想你也不會是那些腐糟,此何待問?在那時,王安石的法已變完了,那一套周禮,搬到大宋來試驗,正是不靈。至于二程,他們所學(xué)的,是大學(xué)中庸,更是周禮挖出來一些虛浮不著實際的東西,真把皇帝弄成了他明道伊川兩先生一般,終日端坐在皇宮里格物,那成何話說?我覺得他兄弟兩個,就標(biāo)榜得有些肉麻,程頤說千百年來無真儒,只有程灝可以上繼孟子,你看有兄弟們這樣自己恭維的嗎?程頤入宮講學(xué),我怕他會把皇帝弄成個書呆子,故意和他開開玩笑那是有的。”我道:“蘇老先生曾說王安石不近人情,而先生對程伊川之規(guī)循步短,也說不近人情,先生一家,當(dāng)然是以近人情為治國之道。請問在大宋當(dāng)年,怎樣才算近人情?”東坡道:“我當(dāng)年的主張,你可以看我的《策論》。若是在這幾百年后的眼光看起來,那我們這班文人都是有罪的?!h論未了,金兵已渡河矣?!f到個近人情,當(dāng)年的司馬光派和王安石派,不鬧意氣,把保甲保馬方田等法辦好了,庫有可用之財,國有已練之兵,也就不至于金人所說有兩千兵守河,他不得渡了。我奉告閣下一聲,轉(zhuǎn)語世人。除了酒色財貨之外,意氣也可以亡國?!蔽衣牭竭@里,覺得他已是不惜金針度人了。便作一個揖問道:“先生著作等身,最得意之作是什么?”東坡笑道:“若問這得意二字,那就可以說篇篇得意,不得意我何必留了它?比較的說:是那詠檜十四個字:‘根據(jù)九泉無曲處,人間唯有蟄龍知?!业膶︻^,把這話陷害我。神宗說:彼自詠檜耳,何與聯(lián)事?說了牢騷話,竟沒有罪過,這是我得意之處了。”正說到這里,忽然竹林里有人大聲喝道:“你們毀謗君父圣賢,還說得意,一齊抓去辦了。”隨了這一聲喝,青天白日,罩下一層不可張目的霧煙,我也就不得再起古人而問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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