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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政治生活與王家三阿嫂

落葉 作者:徐志摩


我這篇《政治生活與王家三阿嫂》是去年冬天在硤石東山腳下獨居時寫的。那時張君勱他們要辦一個月刊,問我要稿子,我就把這篇與另外兩篇一起交給了他。那是我的老實。那月刊定名叫《理想》。理想就活該永遠(yuǎn)出不了版!我看他們成立會的會員名字至少有四五十個。都是“理想”會員!但是一天一天又一天,理想總是出不了娘胎,我疑心老實交過稿子去的就只有我。后來我看情形不很像樣,所謂理想會員們都像是放平在爐火前地毯上打呼的貓——我獨自站在屋檐上豎起一根小尾巴生氣也犯不著。理想沒了;竟許本來就沒有來。傷心!我就問收稿人還我的血本。他沒有理我。我催他不作聲,我逼他不開口。本來這幾篇零星文字是一文不值的,這一來我倒反而舍不得拿回了。好容易,好容易,原稿奉還,我猜想從此《理想》月刊的稿件抽屜可以另作別用了。理想早就埋葬了。

昨天在北海見著伏廬,他問我要東西,我說新作的全有主兒了,未來的也定出了,有的只是陳年老古董。他說好,舊的也可以將就。只要加上一點新注解就成。我回家來把這當(dāng)古董??戳艘槐椋瑖@了一聲氣。這氣嘆得有道理。你想一年前英國政治是怎樣,現(xiàn)在又是怎樣;我寫文章的時候麥克唐諾爾德還不曾組閣,現(xiàn)在他己經(jīng)退閣了;那時包爾溫讓人家譏評得體無完膚,現(xiàn)在他又回來做老總了,他們兩個人的進(jìn)退并不怎樣要緊,但他們各人代表的思想與政策卻是可注意的。麥克不僅有思想,也有理想;不僅有才干,也有膽量。他很想打破說謊的外交,建設(shè)真純的國際友誼。他的理想也許就是他這回失敗的原因,他對我們中國國民的誠意,就一件事就看出來了。庚子賠款委員會里面他特聘在野的兩個名人,狄更生與羅素。這一點就夠得上交情?,F(xiàn)在壞了(參看《現(xiàn)代評論》第二期),包首相容不得思想與理想。管不到什么國際感情;賠款是英國人的錢;即使退給中國也只能算是英國人到中國來花錢;英國人的利益與勢力首先要緊,英國人便宜了,中國人當(dāng)然沾光,聽說他們已經(jīng)定了兩種用途:一是揚子江流域的實業(yè)發(fā)展(鐵路等等)及實業(yè)教育;一是傳教。我們當(dāng)然不勝感激涕零之至!虧他們替我們設(shè)想得這樣周到!發(fā)展實業(yè)意思是飽暖我們的肉體,補助傳道意思是飽暖我們的靈魂。

所以難怪悲觀者的悲觀。難得這里那里透了一絲一線的光明,一轉(zhuǎn)眼又沒了。狄更生先生每回給我來信總有悲慘的話,這回他很關(guān)切我們的戰(zhàn)禍,但也不知怎的,他總以為東方人,尤其是中國人,總是比較有希望的,他對我們還不曾絕望!歐洲總是難,他竟望不見平安的那一天,他說也許有那一天,但他自已及身(他今年六十三四)總是看不見的了。狄更生先生替人類難受。我們替他難受。羅素何嘗不替人類難受,他也悲觀;但他比狄更生便宜些,他會冷笑,他的譏諷是他針砭人類的利器。這回他給我的信上有一句冷話——Iamamused at the Progress of Christianity in China.基督教在中國的進(jìn)步真快呀!下去更有希望了,英國教會有了賠款幫忙,教士們的煙士披里純哪得不益發(fā)的燦爛起來!別說基督將軍、基督總長,將來基督醬油、基督麻油、基督這樣基督那樣花樣多著哪,我們等著看吧。

所以我方才??催@篇文字。不由的嘆了一聲長氣,時間里的“愛倫內(nèi)”真多著哩!這一段話與本文并沒有多大關(guān)系,隨筆寫來當(dāng)一個冒頭就是。

(十三年十二月二十六日)

從前西方一位老前輩說,“人是一個政治的動物;”好比麻雀會得做窩,螞蟻會得造橋,人會得造社會,建設(shè)政治。這是一個有名的“人的定義”。那位老前輩的本鄉(xiāng),是個小小的城子,周圍不過十里,人口不過十萬,而且這十萬人里,真正的“市民”不過四分之一,其余不是奴隸,便是客民。但他們卻真是所謂“政治的動物”;憑他們造社會與建筑政治的天才,和著地理與地勢的利便,他們在幾千年前,現(xiàn)代歐美文明沒有出娘胎以前,已經(jīng)為未來政治的(現(xiàn)在不說文藝的或科學(xué)的)人類定下了一個最完善的模型,一個理想的標(biāo)準(zhǔn),也可以說是標(biāo)準(zhǔn)的理想——實行的民主政治,或是實現(xiàn)的共和國。我們現(xiàn)在不來討論他們當(dāng)時的奴隸問題;我們只在想象中羨慕他們政治的幸福,羨慕他們那座支配社會生活的機(jī)器的完美,運轉(zhuǎn)是敏捷的,管理是單簡的;出貨是干凈的——而且又是何等的美觀!我們?nèi)缙浣栌猛捓锏哪莻€神奇的玻璃球來看,我們就可以在二千年前時間的灰堆里,掏出他們當(dāng)時最有趣味的生活的活動寫真。我們來看看這西洋鏡的玩藝。天氣約略是江南的五月初,黃梅漸已經(jīng)過去,南風(fēng)吹得暖暖的,穿單衣不冷,穿夾衣也不熱。他們是終年如此的,真是“四時常春,風(fēng)和日麗”,雨水都不常有的,所以他們公共會所如議會、劇場、市場都是禿頂沒有蓋的。城子中央是一個高岡,天生成花崗石打底高阜,這上面留有人類的一個大紀(jì)念:最高明的建筑,最高明的石刻,最高明的美術(shù)都在這里;最高明的立法與行政的會場也在這里;最高明的戲劃與最偉大最壯觀的劇場也在這里;最高明的哲學(xué)家、政治家、藝術(shù)家、詩人的蹤跡也常在這里。路上行人,很少戴帽的,有穿草鞋式的鞋的,有赤腳的,身上至多裹一塊方形的布當(dāng)衣裳,往往一雙臂腿袒露在外,有從市場回家的,有到前輩家里去領(lǐng)教學(xué)問的,有到體育場去擲鐵餅或賽跑的,有到公共浴所去用雕花水瓶澆身的,有到(如其是春天,是節(jié)會與共樂的時候)大戲場上去占座位的,有到某剃頭店或某銅匠店鋪子里去找朋友閑談的,有出城去到河沿樹蔭下散步的,有到高岡上觀覽美術(shù)的,有到親戚家去的婦女,前后隨從有無數(shù)男女仆役的,有應(yīng)召的歌女,身披彩衣手弄弦琴的,有新來客民穿著異樣的服裝的,有鄉(xiāng)下來的農(nóng)夫與牧童背著遮太陽的大箬笠,掮著趕牲畜的長竿,或是扛著新采的榨油用的橄欖果與橄欖葉(他們不懂得咬生橄欖,廣東鄉(xiāng)下聽說到現(xiàn)在還是不會吃青果的?。┮粋€個都像從畫圖上走下來的……這一群闊額角,闊肩膀,高鼻子,高身材的人類,在這個小小的城子里,熙熙的樂生,活潑,愉活,閑暇,藝術(shù)是他們的天性,政治是他們的本能——他們的軀殼己經(jīng)幾度的成灰成泥,但是他們的精神,卻是和他花崗石的高岡,一樣的不可磨滅;像愛琴海上的熏風(fēng),永遠(yuǎn)含有鼓舞新生命的秘密。

這不是演說烏托邦,這是實有的史跡。那小城子便是雅典,這人民便是古希臘人,說人是政治的動物的,便是亞里士多德。他們當(dāng)時凡是市民(即除外奴隸與客民)都可以出席議會,參與政治,起造不朽的巴戴廊(Parthenon)是群眾議決的;舉菲地亞士(Phidias)做主任是群眾決議的;籌畫打波斯的海軍政策是群眾決議的;舉米梯亞士做將軍是群眾決議的。這群眾便是全城的公民,有錢人與窮人,做官的與做工的,經(jīng)商的與學(xué)問家,剃頭匠與打鐵匠,法官與裁縫,蘇格拉底斯與阿理士道文尼斯,沙??死颗c衣司溝拉士,柏拉圖與綬克士諾豐……都是組成這獨一的共和政治的平等的分子,政治是他們的生活,是他們的共同的職業(yè),是他們閑談的資料,是他們有趣的訓(xùn)練。所以不論是在露天的議會里列席,不論是在雜貨鋪門口閑話,不論是在客廳里倦倚在榻上飲酒雜談,不論是在某前輩私宅的方天井里徘徊著討論學(xué)識,不論是在法庭上聽蘇格拉底斯的審判,不論是在大劇場聽?wèi)蚰瞄僮悠せ驘o花果去擲臺上不到家的演員(他們喝倒彩的辦法),不論是在美術(shù)廳里參觀菲地亞士最近的杰作,不論是在城外青楓樹蔭下溪水里濯足時(蘇格拉底斯最愛的)的詼諧——他們的精神是一致的,是樂生的,是建設(shè)的,是政治的。

但這是已往的希臘,我們只能如孔子所謂心向往之了。至于現(xiàn)代的政治,不論是國內(nèi)的與國際的,都不是叫人起興的題目。我們東方人尤其是可憐,任清朝也好,明朝也好,政治的中國人(最近連文學(xué)與藝術(shù)的中國人都是)只是一只串把戲的猴子,隨它如何伶俐,如何會模仿,如何像人,猴子終究猴子,不是人,汝她許曾得穿起大褂子來坐在沙發(fā)椅上使用杯匙吃飯,就使他自己是正經(jīng)的,旁觀的總覺得滑稽好笑。根本一句話,因為這種習(xí)慣不是野畜生的習(xí)慣,他根性里沒有這種習(xí)慣的影子,也許憑人力選擇的科學(xué)與耐心,在理論上可以完全改變猴子的氣質(zhì),但這不是十年八年的事,明白人都明白的。

不但東方人的政治,就是歐美的政治,真可以上評壇的能有多少。德國人太蠢,太機(jī)械性;法國人太淫,什么事都任性干去,不過度不肯休,南歐人太亂,只要每年萊茵河兩岸的葡萄豐收。拉丁民族的頭腦永沒有清明的日子;美國人太陋,多數(shù)的飾制與多數(shù)的愚暗,至多只能造成一個“感情作用的民主政治”(Sentimental Democracy)。此外更不必說了。比較像樣的,只有英國。英國人可稱是現(xiàn)代的政治民族,這是大家都知道的。英國的政治,好比白蟻蛀柱石一樣,一直嚙入它們生活的根里,在它們(這一點與當(dāng)初的雅典多少相似),政治不但與日常生活有極切極顯的關(guān)系,我們可以說政治便是他們的生活,“魚相忘乎江湖”,英國人是相忘乎政治的。英國人是“自由”的,但不是激烈的;是保守的,但不是頑固的。自由與保守并不是沖突的,這是造成他們政治生活的兩個原則;唯其是自由而不是激烈,所以歷史上并沒有大流血的痕跡(如大陸諸國),而卻有革命的實在,唯其是保守而不是頑固,所以雖則“不為天下先”,而卻沒有化石性的僵。但這類形容詞的泛論,究竟是不著邊際的,我們只要看他們實際的生活,就知道英國人是不是天生的政治的動物。我們初從美國到英國去的,最顯淺的一個感想,是英國雖則有一個叫名國王,而其實他們所實現(xiàn)的民主政治的條件,卻還在大叫大擂的美國人之上——英國人自己卻是不以為奇的了。我們只要看一兩樁相對的情形,美國人對付社會黨的手段,與鄉(xiāng)下老太婆對付養(yǎng)媳婦一樣的慘酷,一樣的好笑。但是我們到禮拜日上午英國的公共場地上去看看:在每處廣場上東一堆西一堆的人群,不是打拳頭賣膏藥,也不是變戲法,是各種的宣傳性質(zhì)的演說。天主教與統(tǒng)一教與清教;保守黨與自由黨與勞工黨;贊成政府某政策與反對政府某政策的;禁酒令與威士克公司;自由戀愛與鮑爾雪微主義與救世軍:——總之種種相反的見解,可以在同一的場地上對同一的群眾舉行宣傳運動;無論演講者的論調(diào)怎樣激烈,在旁的警察對他負(fù)有生命與安全與言論自由的責(zé)任,他們決不干涉。有一次蕭伯納(四十年前)站在一只肥皂木箱上冒著傾盆大雨在那里演說社會主義,最后他的聽眾只剩了三四個穿雨衣的巡士!

這是他們政治生活的一班,但這還是最淺顯的。政治簡直是他們的家常便飯,政府里當(dāng)權(quán)的人名是他們不論上中下那一級的口頭禪,每天中下人家吃夜飯時老子與娘與兒女與來客討論的是政治;每天知識階級吃下午茶的時候,抽著煙斗,咬著牛油面包的時候談的是政治;每晚街角上酒店里酒鬼的高聲的叫嚷——魯意喬治應(yīng)該到地獄去!阿斯葵斯活該倒運!等等——十有八九是政治(煙酒加了稅,煙鬼、酒鬼就不愿意)。每天鄉(xiāng)村里工人的太太們站在路口閑話,也往往是政治(比如他們男子停了工,為的是某某爵士在議會里的某主張)。政治的精液已經(jīng)和入他們脈管里的血流。

我在英國的時候,工黨領(lǐng)袖麥克唐諾爾,在倫敦附近一個選區(qū)叫做烏主克的做候補員,他的對頭是一個政府黨,大戰(zhàn)時的一個軍官,麥?zhǔn)鲜侵鲝埡推降?,他在?zhàn)時有一次演說時腦袋都叫人打破。有一天我跟了賴世基夫人(Mrs Harold J.Laski)起了一個大早到那個選區(qū)去代麥?zhǔn)稀皬埩_”(Canvassing)(就是去探探選民的口氣,有游說余地的,就說幾句話,并且預(yù)先估計得失機(jī)會)。我那一次得了極有趣味的經(jīng)驗,此后我才深信英國人政治的訓(xùn)練的確是不容易涉及的。我們至少敲了二百多家的門(那一時麥?zhǔn)弦陆笊洗髦t花坐著汽車到處的奔走,演說),應(yīng)門的有男有女,有老有小,但他們應(yīng)答的話多少都有分寸,大都是老練,鎮(zhèn)靜,有見地的,那邊的選民,很多是在烏立克兵工廠里做工過活的,教育程度多是很低的,而且那年是第一次實行婦女選舉權(quán),所以我益發(fā)驚訝他們政治程度之高。只有一兩家比較的不講理的婦人,開出門來臉上就不戴好看的顏色,一聽說我們是替工黨張羅的,爽性把臉子沉了下來,把門也關(guān)上了。但大概都是和氣的,很多人說我們自有主張,請你們不必費心,有的很情愿與我們閑談,問這樣問那樣。有一家有一個爛眼睛的婦人,見我們走過了,對她們鄰居說(我自己聽見)“你看,怪不得人家說麥克唐諾爾是賣國賊,這不是他利用‘劇潑’(Jap意即日本鬼)來替他張羅!”

這一次英國的政治上,又發(fā)生極生動的變相。安置失業(yè)問題,近來成為英國政府的唯一問題。因失業(yè)問題涉及貿(mào)易政策,引起歷史上屢見不一的爭論,自由貿(mào)易與保守稅政策。保守黨與自由黨,又為了一個顯明的政見不同,站在相對地位;原來分裂的自由黨,重復(fù)團(tuán)圓,阿斯葵斯與魯意喬治,重復(fù)親吻修好,一致對敵??傔x舉的結(jié)果,也給了勞工黨不少的刺激,益發(fā)鼓動他們幾年來蘊涵著的理想。我好久不看英國報了,這次偶然翻閱,只覺得那邊無限的生趣,益發(fā)對比出此地的陋與悶,最有趣的是一位戲劇家A. A.Milne的一篇譏諷文章,很活現(xiàn)的寫出英國人政治活動的方法與狀態(tài),我自己看得笑不可抑,所以把他翻譯過來,這也是引起我寫這篇文字的一個原因。我以為一個國家總要像從前的雅典,或是現(xiàn)在的英國一樣,不說有知識階級,就這次等階級社會的婦女,王家三阿嫂與李家四大媽等等,都感覺到政治的興味,都想強勉他們的理解力,來討論現(xiàn)實的政治問題,那時才可以算是有資格試驗民主政治,那時我們才可以希望“賣野人頭”的革命大家與做統(tǒng)一夢的武人歸他們原來的本位,憑著心智的清明來清理政治的生活。這日子也許很遠(yuǎn),但希望好總不是罪過。

保守黨的統(tǒng)一聯(lián)合會,為這次保護(hù)稅的問題,出了一本小冊子,叫做《隔著一垛圍墻》(Over the Garden Wall),里面是兩位女太太的談話,假定說王家三阿嫂與李家四大媽,三阿嫂是保守黨。她把為什么要保護(hù)貿(mào)易的道理講給四大媽聽,末了四大媽居然聽懂了。那位滑稽的密爾商先生就借用這個題目,做了一篇短文,登在十二月一日的《倫敦國民報》——The Nation and the Athenaeum——里,挖苦保守黨這種宣傳方法,下面是翻譯。

她們是緊鄰;因為他們后園的墻頭很低,她們常??梢愿魣@墻談天。你們也許不明白她們在這樣的冷天,在園里有什么事情干,但是你不要忙,他們在園里是有道理的。這分明是禮拜一,那天李家四大媽剛正洗完了衣服,在園里掛上曬繩去。王家三阿太,我猜起來,也在園里把要洗的衣服包好了,預(yù)備送到洗衣作坊里去了。三阿太分明是家境好些的。我猜想她家里是有女傭人的,所以她會有工夫去到聯(lián)合會專為婦女們的演講會去到會,然后回家來再把聽來的新聞隔著園墻講給四大媽聽,四大媽自己看家,沒有工夫到會。太冷天站在園里當(dāng)然是不會暖和的,并且還要解釋這樣回答那樣,隔壁那位太太正在忙著洗衣服,她自己頭頸上圍著她的海獺皮圍巾;但是我想象三阿太站在那里,一定不時的哈氣著她凍冷的手指,并且心里還在抱怨四大媽的家境太低;或是她自己的太高,否則,她們倒可以舒舒服服,坐在這家或是那家的灶間里講話,省得在露天冒風(fēng)著冷,但是這可不成功。上帝保佑統(tǒng)一黨,讓鄰居保留她名分的地位。李家四大媽有一個可笑的主意(我不知道她哪里來的,因為她從不出門),她以為在這個國度里,要是實行了保護(hù)政策,各樣?xùn)|西一定要貴,我料想假如三阿太有這樣勇氣,老實對她說不是的,保護(hù)稅倒反而可以使東西著實便宜,那時四大媽一定一面從她口里取出一只木釘,把她男人的襯褲別在繩子上,一面回答三阿太說“噢那就好了”,下回她要去投票,她準(zhǔn)投統(tǒng)一黨了;這樣國家就有救了。但是在這樣的天氣站在園子里,不由得三阿太或是任何人挫氣。三阿太哈著她的手指,她決意不冒險。她情愿把開會的情形從頭至尾講一個清楚。東西是不會得認(rèn)真的便宜多少,但是——嘸,你聽了就明白了。

我恐怕她過于自信了。

所以三阿太就開頭講,她說外國來的工人,比我們自己的便宜,因為工會(“可不是!”她急急的接著說)一定要求公平的工資,短少的工作時間,以及工廠里的種種設(shè)備——她忽然不說下去了,心里在遲疑不知道說對了沒有。四大媽轉(zhuǎn)過身子去,這一會兒她像是要開口問什么蠢話似的;可是并不。她轉(zhuǎn)過身去,也就把她小兒子亨利的襯褲,從衣籃里拿了出來。一面王三阿太立定主意把在保護(hù)政策的國家的工資、工時、工廠設(shè)備等等暫時放開不提,她單是說國家是要采用了保護(hù)政策,她們的出貨一定便宜得多。結(jié)果怎么樣呢?!澳阃乙约八凶龉さ膵D人臨到買東西的時候,就揀頂便宜的買,再也不想想——意思說是買外國貨。”“不一定不想,”四大媽確定地說。三阿太老實說她的小冊子上是什么說。照書上寫著,四大媽在這里是不應(yīng)得插嘴的。這一路的解說都是不容易的??傔x舉要是在夏天多好!在這樣大冷天叫誰用心去?這段話也不容易講不是?但是她最末了的那句話,至少是沒有錯兒;這不是在小冊子上明明的印著:“你與我以及所有做工的婦人都揀到最便宜的東西買再也不想想?!痹僖膊幌胂?,真是的!—個做工婦人臨到買東西不想想,還叫她想什么去?

那是閑話,再來正經(jīng),四大媽還不明白大家要是盡買便宜的外國貨,結(jié)果便怎么樣。她要是真不明白,讓她別害怕,老實的說就是。三阿太是婦女工會里的會員,她最愿意講解給她聽。

四大媽懂得,結(jié)果貨物的價錢愈落愈低。

三阿太又著急的翻開了那本小冊子來對,但是這一次四大媽的答話沒有錯?,F(xiàn)在來打她一下。

“不,四大媽,平常人的想法就錯在這兒。市上要是只有便宜的外國貨,我們就沒有得錢去買東西,因為我們的丈夫就要沒有事情做,攢不了錢了?!彼拇髬屖谴虻沽?。不,她并不是,她亮著嗓音說她的丈夫還是有事情做并沒有失業(yè)。這女人多麻煩!她的男人是怎么回事?小冊子里并沒有提起他。三阿太只當(dāng)做沒有聽見男人不男人,只當(dāng)她說(她應(yīng)該那么說要是她知道小冊子上是這樣的派定她),“你倒講一講里面的道理給我聽聽,”三阿太抽了一口長氣,講給她聽了。“要是我們都買外國貨,那就沒有人去買英國本國工人做的東西了;既然沒有人買,也就沒有人做了,這不是工作少了,我們自己大部分的工人就沒有事情做了;這不是我們花了錢讓德國、法國、美國的工人吃得飽飽賺得滿滿的,我們自己人倒是失了業(yè),挨餓,可不是!這你沒有法子反駁了不是?”

這是不一定。四大媽轉(zhuǎn)過身來說,“你說什么,我的乖?”這一來三阿太可是真不愿意了。她說“噢嘿!”這不是小冊子上規(guī)定的,但方才不多一忽兒四大媽曾經(jīng)嘆了一聲完完全全的“哼呼!”三阿太心里想(我想她想得對的)在這種情形之下,她也應(yīng)分來一個“噢嘿!”

你說什么來了?乖呀?這風(fēng)吹過衣服來把我的頭都蒙住了。我像是聽你說什么做工。你也說天冷,是不是你哪?天這么冷,你又沒有事做,何必跑到園里來冒涼呢?!比⑻D他的腳。

“有的是。我應(yīng)該跑出來,把統(tǒng)一黨的保護(hù)政策的道理講給你聽。”我說“只要你耐心的聽一忽兒,我就簡簡單單的把這件事講給你聽?!笨墒悄阌植荒托穆牐銘?yīng)該是這么說的:——‘可不是,三阿太!夠明白了。你這么一講,我全懂得了?!笨墒悄阌譀]有那么說!你倒反而盡在叫著我乖呀,乖呀。我也說,“所以頂好是去做一個統(tǒng)一黨聯(lián)合會的女會員,去到她們的會里,你瞧!什么事你都明白得了。在那兒!我自己就虧到了會才明白。我全懂得怎么樣!我們要是一加關(guān)稅,外國貨就不容易進(jìn)來,我們自己的勞工就受了保護(hù)不是?”

“再說他們要是進(jìn)來,就替我們完稅,我們還得讓自己屬地澳大利亞洲的進(jìn)口貨不出錢,省得自己搶自己的市場;還有什么“報復(fù)主義”,這就是說外國貨收稅,保護(hù)了自己的工人,替我們完了稅,獎勵了帝國的商業(yè),這就可以利用來威嚇外國。我全懂得,頂明白——可是你現(xiàn)在只叫著我乖呀,乖呀,一面我冷得凍冰,我本沒有人家那么強壯,我想這真是不公平?!彼蹨I都出來了?!暗昧耍昧?,我的乖!”四大媽說。“你快進(jìn)屋子去,好好的喝一杯熱茶……喔,我說我就有一句話要問你。”

“不要太難了;”三阿太哽咽著說?!皠e急,乖呀,我就不懂得為什么他們叫做統(tǒng)一黨員?三阿太趕緊跑回她的灶間去了。

王家三阿太是已經(jīng)逃回她的暖和的灶間去了;李家四太媽也許還在園里收拾她的衣服,始終沒有想通什么叫做統(tǒng)一黨,也沒有想清楚保護(hù)究竟是便宜還是吃虧,也沒有明白這么大冷天隔壁三阿太又不曬衣服,冒著風(fēng)站在園里為的是什么事……這都是不相干的,我們可以不管。這篇短文,是一篇絕妙的嘲諷文章,刻薄盡致,詼諧亦盡致,他在一二千個字里面,把英國中下級婦女初次參與政治的頭腦與心理以及她們實際的生活,整個兒極活現(xiàn)的寫了出來。王家三阿太分明比她的鄰居高明得多,她很爭氣,很想替統(tǒng)一黨(她的黨)盡力,憑著一本小冊子的法寶,想說服她的比鄰,替統(tǒng)一黨多掙幾張票。但是這些政治經(jīng)濟(jì)政策以及政黨張羅的玩意兒,三阿太究竟懂得不懂得,她自己都不敢過分的相信——所以結(jié)果她只得逃回去烤火!

這種情形是實在有的。我們盡管可憐三阿太的勞而無功,盡管笑話四大媽的冥頑不靈,但如果政治的中國能夠進(jìn)化到量米燒飯的平民都有一天感覺到政治與自身的關(guān)系,也會仰起頭來,像四大媽一樣,問一問究竟統(tǒng)一黨聯(lián)合會是什么意思——我想那時我們的政治家與教育家(果真要是他們的功勞)就不妨著實挺一挺眉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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