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者自七月十四日上船迄今兩星期了,在這汪洋大海的孤舟上,對于國內(nèi)時事消息,完全隔離,直等于一個瞎子或聾子。同行中有某君說過幾句頗妙的話,他說出國旅行于健康上很有好處,這句話聽去似很平常,但是他再解釋下去的話卻頗特別,他說在國內(nèi)最損害健康的事情莫過于每天的看報!所看到的關(guān)于國事的種種新聞,無論是關(guān)于外交,或是關(guān)于內(nèi)政,總是使你看了不免發(fā)昏章第十一,如在飯后看了,便有害于你的消化,如在睡前看了,往往使你發(fā)生失眠癥,這都和你的健康有害,出國之后,好了,什么都不看見,什么都不知道,吃飯也容易消化,睡覺也容易舒暢。這位朋友從前是到過外國留學的,他說在外國看報,最怕的是看到關(guān)于中國的新聞,因為偶爾遇著,不是某軍閥和某軍閥又打起仗來了,便是什么地方又發(fā)生了綁票案子,使你看著白白地生了一頓氣,別無結(jié)果。某君的這些話似乎都能言之成理,照他這樣說,記者現(xiàn)在是再快樂沒有的了。但事實上卻不然,因為你盡管耳不聞目不見,糟糕的國事和凄慘狀況仍然存在,并不因此而消滅,而且一出國門,置身異地,夾在別國人里面,想念到自己國內(nèi)的烏煙瘴氣,所感到的苦痛只有愈益深刻。所以在途中所感到的苦悶,和在國內(nèi)每日看著嘔氣的報紙并沒有兩樣。
船將要離開孟買的時候,發(fā)生了一件氣人的事情。船停泊在碼頭,時有印人拿著一大堆西文的各種雜志到船上兜售。我正坐在甲板上一個藤椅里靜悄悄地閑看著,忽然從吸煙室里走出一對英籍夫婦,后面跟著他們的一個十六七歲袒胸露臂的女兒。那個英國婦人氣憤地詢問著誰曾看見一個售賣書報的印度人,說他曾在船上無人處碰了她的女兒,正在這個當兒,剛巧有一個售書報的印度人走過,便被那英國人不管三七二十一,舉起手就打。那印度人采用不抵抗主義,無一語的質(zhì)問或抗辯,抱頭鼠竄而逃,其實上船售賣書報的印度人有好幾個,挨打的是否就是“碰”的那一個,就是“碰”了,是怎樣“碰”的,是否出于有意,都不可知,只因為他既不抵抗,只知道逃,也就穩(wěn)得了他的罪名了!
二等艙中有葉葆亨君,福建莆田人,系爪哇僑商,親送他的一個十八歲的兒子赴德學習化學工程,和一個十九歲的女兒赴德學習醫(yī)科,聽說記者也在船上,特來晤談。據(jù)說爪哇大宗商業(yè)都在華僑掌握中,對祖國原極熱心,淞滬抗日之戰(zhàn),以三十萬人僑胞所在的爪哇一處,捐款達八百余萬圓,其踴躍輸捐,可以想見,但現(xiàn)在僑胞對國事卻已覺得心灰意冷了!
葉君對國內(nèi)的教育,尤有沉痛的批評,他說荷蘭人對于青年的科學知識,異常認真,尤其是算學理化等科,教授非常嚴格,在小學中對這類基本自然科學還沒有充分合格,即不許入中學,中學升大學亦然。他去年回福州一趟,見號稱大學的某校,其所用課本的程度僅及荷人所辦的初中,如此徒鶩虛名,不求實際,他嘆為徒然誤人子弟。葉君所慨嘆的事實,記者雖不知其詳,但我國教育之徒鶩表面,關(guān)于基本知識之馬虎,使學者缺乏縝密切實的科學訓(xùn)練,實屬無可為諱的現(xiàn)象。不過記者老實告訴他,這也不是局部的問題。現(xiàn)在的國事弄得這樣糟,青年們怵目驚心,時時受到悲痛的刺激,怎樣能使他們安心于什么實學?其次,在現(xiàn)在的狀況下,就是有了真才實學,用到什么地方去?有那一件真屬建設(shè)的事業(yè)容納得了若干人才?況且封建勢力的遺毒彌漫于各處——尤其是和政治有多少牽連的事業(yè),有了狐親狗戚的靠山,阿貓阿狗都得彈冠相慶,否則什么都無從說起!實際的環(huán)境如此,要想用空言勸告青年如此這般,豈不等于石沉大海,于事實上那有絲毫的效用?
同行中有位出聲如雷鳴的旅伴,記者曾在通訊里提過他,因為關(guān)于他的故事不無幽默的意味,所以還是把他當作無名氏妥當。這位“雷鳴”先生,在漫漫長途中倒供給我們以不少的有趣的談資。他除有“大太太”外,還有一位“二太太”,他的“大太太”,聽他的口氣,大概是個土老兒,“二太太”卻是個千嬌百媚的女學生,因留在家里,使他懷念不置,動不動就想到“二太太”,大家也常常提起“二太太”和他說笑。這里卻有個小小的難題,他的“大太太”無論如何不愿正式離婚,此事未辦妥,“二太太”總覺得在名義上不稱心,于是這位“雷鳴”先生天天感到心神不寧,三番五次的和我商量,一定要我替他想個辦法。我說依現(xiàn)行法律,女子一嫁就有法律上的保障,除她和你同意辦到協(xié)議離婚外,你倘無法律上認可的充分理由,實想不出什么辦法,他氣極了,悻悻地說:“好!我就算多養(yǎng)著一只狗就是了!”他這句話雖近乎戲語,但卻使我得到一個很深的感觸,就是呆板的法律所能為婦女——在經(jīng)濟上不能自立的婦女——保障的,至多是物質(zhì)生活的勉強維持,無法救濟精神上的裂痕。
(七月三十一日上午,佛爾第號船上。八月三日到蘇彝士付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