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九二五年

集外集 作者:魯迅


咬 嚼 之 余

我的一篇《咬文嚼字》的“濫調(diào)”,又引起小麻煩來了,再說幾句罷。

我那篇的開首說:“以擺脫傳統(tǒng)思想之束縛……”

第一回通信的某先生似乎沒有看見這一句,所以多是枝葉之談,況且他大罵一通之后,即已聲明不管,所以現(xiàn)在也不在話下。

第二回的潛源先生的通信是看見那一句的了,但意見和我不同,以為都非不能“擺脫傳統(tǒng)思想之束縛……”。各人的意見,當然會各式各樣的。

他說女名之所以要用“輕靚艷麗”字眼者,(一)因為“總常想知道他或她的性別”。但我卻以為這“常想”就是束縛。小說看下去就知道,戲曲是開首有說明的。(二)因為便當,譬如托爾斯泰有一個女兒叫作 Elizabeth Tolstoi,全譯出來太麻煩,用“妥妳絲苔”就明白簡單得多。但假如托爾斯泰還有兩個女兒,叫做Mary Tolstoi et Hilda Tolstoi,即又須別想八個“輕靚艷麗”字樣,反而麻煩得多了。

他說Go可譯郭,Wi可譯王,Ho可譯何,何必故意譯做“各”“旺”“荷”呢?再者,《百家姓》為什么不能有偉力?但我卻以為譯“郭”“王”“何”才是“故意”,其游魂是《百家姓》;我之所以詫異《百家姓》的偉力者,意思即見前文的第一句中。但來信又反問了,則又答之曰:意思即見前文第一句中。

再說一遍罷,我那篇的開首說:“以擺脫傳統(tǒng)思想之束縛……?!彼詫⒎g當作一種工具,或者圖便利,愛折中的先生們是本來不在所諷的范圍之內(nèi)的。兩位的通信似乎于這一點都沒有看清楚。

末了,我對于潛源先生的“末了”的話,還得辯正幾句。(一)我自己覺得我和三蘇中之任何一蘇,都絕不相類,也不愿意比附任何古人,或者“故意”凌駕他們。倘以某古人相擬,我也明知是好意,但總是滿身不舒服,和見人使Gorky姓高相同。(二)其實《吶喊》并不風行,其所以略略流行于新人物間者,因為其中的諷刺在表面上似乎大抵針對舊社會的緣故,但使老先生們一看,恐怕他們也要以為“吹敲”“苛責”,深惡而痛絕之的。(三)我并不覺得我有“名”,即使有之,也毫不想因此而作文更加鄭重,來維持已有的名,以及別人的信仰??v使別人以為無聊的東西,只要自己以為有聊,且不被暗中禁止阻礙,便總要發(fā)表曝露出來,使厭惡濫調(diào)的讀者看看,可以從速改正誤解,不相信我。因為我覺得我若專講宇宙人生的大話,專刺舊社會給新青年看,希圖在若干人們中保存那由誤解而來的“信仰”,倒是“欺讀者”,而于我是苦痛的。

一位先生當面,一位通信,問我《現(xiàn)代評論》里面的一篇《魯迅先生》,為什么沒有了。我一查,果然,只剩了前面的《苦惱》和后面的《破落戶》,而本在其間的《魯迅先生》確乎沒有了。怕還有同樣的誤解者,我在此順便聲明一句:我一點不知道為什么。

假如我說要做一本《妥妳絲苔傳》,而暫不出版,人便去質(zhì)問托爾斯泰的太太或女兒,我以為這辦法實在不很對,因為她們是不會知道我所玩的是什么把戲的。

一月二十日。

【備考】:

“無 聊 的 通 信”

伏園先生:

自從先生出了征求“青年愛讀書十部”的廣告之后,《京報副刊》上就登了關于這類的許多無聊的通信;如“年青婦女是否可算‘青年’”之類。這樣無聊的文字,這樣簡單的腦筋,有登載的價值么?除此,還有前天的副刊上載有魯迅先生的《咬文嚼字》一文,亦是最無聊的一種,亦無登載的必要!《京報副刊》的篇幅是有限的,請先生寶貴它吧,多登些有價值的文字吧!茲寄上一張征求的表請收下。

十三,仲潛。

凡記者收到外間的來信,看完以后認為還有再給別人看看的必要,于是在本刊上發(fā)表了。例如廖仲潛先生這封信,我也認為有公開的價值,雖然或者有人(也許連廖先生自己)要把它認為“無聊的通信”。我發(fā)表“青年二字是否連婦女也包括在內(nèi)?”的李君通信,是恐怕讀者當中還有像李君一般懷疑的,看了我的答案可以連帶的明白了。關于這層我沒有什么其他的答辯。至于魯迅先生的《咬文嚼字》,在記者個人的意見,是認為極重要極有意義的文字的,所以特用了二號字的標題,四號字的署名,希望讀者特別注意。因為魯迅先生所攻擊的兩點,在記者也以為是晚近翻譯界墮落的征兆,不可不力求改革的。中國從翻譯印度文字以來,似乎數(shù)千年中還沒有人想過這樣的怪思想,以為女人的名字應該用美麗的字眼,男人的名字的第一者應該用《百家姓》中的字,的確是近十年來的人發(fā)明的(這種辦法在嚴幾道時代還未通行),而近十年來的翻譯文字的錯誤百出也可以算得震鑠前古的了。至于這兩點為什么要攻擊,只要一看魯迅先生的諷刺文字就會明白。他以中國“周家的小姐不另姓綢”去映襯有許多人用“瑪麗亞”,“婀娜”,“娜拉”這些美麗字眼譯外國女人名字之不當,以“吾家rky”一語去譏諷有許多人將無論那一國的人名硬用《百家姓》中的字作第一音之可笑,只這兩句話給我們的趣味已經(jīng)夠深長夠濃厚了,而廖先生還說它是“最無聊”的文字么?最后我很感謝廖先生熱心的給我指導,還很希望其他讀者如對于副刊有什么意見時不吝賜教。

伏園敬復。

一九二五年一月十五日《京報副刊》。

關于《咬文嚼字》

伏園先生:

我那封短信,原系私人的通信,應無發(fā)表的必要;不過先生認為有公開的價值,就把它發(fā)表了。但因此那封信又變?yōu)闊o聊的通信了,豈但無聊而已哉,且恐要惹起許多無聊的是非來,這個挑撥是非之責,應該歸記者去擔負吧!所以如果沒有彼方的答辯則已;如有,我可不理了。至于《咬文嚼字》一文,先生認為原意中攻擊的兩點是極重要且極有意義的,我不無懷疑之點:A,先生照咬文嚼字的翻譯看起來,以為是晚近翻譯界墮落的征兆。為什么是墮落?我不明白。你以為女人的名字應該用美麗的字眼,男人的名字的第一音應該用《百家姓》中的字,是近來新發(fā)明的,因名之曰怪思想么?但我要問先生認它為“墮落”的,究竟是不是“怪思想”?我以為用美麗的字眼翻譯女性的名字是翻譯者完全的自由與高興,;雖是新發(fā)明,卻不是墮落的征兆,更不是怪思想!B,外國人的名是在前,姓是在后?!案郀柣比齻€音連成的字,是Gorky的姓,并不是他就是姓“高”;不過便于中國人的習慣及記憶起見,把第一音譯成一個相似的中國姓,或略稱某氏以免重復的累贅底困難。如果照中國人的姓名而認他姓高,則爾基就變成他的名字了?豈不是笑話嗎!又如,Wilde可譯為王爾德,可譯魏爾德,又可譯為樊爾德,然則他一人姓了王又姓魏又姓樊,此理可說的通嗎?可見所謂“吾家rky”者,我想,是魯迅先生新發(fā)明的吧!不然,就是說“吾家rky”的人,根本不知“高爾基”三音連合的字是他原來的姓!因同了一個“高”字,就貿(mào)貿(mào)然稱起吾家還加上rky來,這的確是新杜撰的滑稽話!卻于事實上并無滑稽的毫末,只惹得人說他而已,說他是而已,說他是而已!先生所謂夠深長夠濃厚極重要極有意義的所在,究竟何所而在?雖然,記者有記者個人的意見,有記者要它發(fā)表不發(fā)表的權(quán)力,所以二號字的標題與四號字的署名,就刊出來了。最后我很感謝先生上次的盛意并希望先生個人認為很有意思的文字多登載幾篇。還有一句話:將來如有他方面的各種的筆墨官司打來,恕我不再來答辯了,不再來湊無聊的熱鬧了。

此頌

撰安!

十六,弟仲潛敬復。

“高爾基三個音連成的字,是Gorky的姓,并不是他就姓高,”廖先生這句話比魯迅先生的文字更有精采??上н@句話不能天天派一個人對讀者念著,也不能叫翻譯的人在篇篇文章的原著者下注著“高爾基不姓高,王爾德不姓王,白利歐不姓白……”廖先生這篇通信登過之后不幾天,廖先生這句名言必又被人忘諸腦后了。所以,魯迅先生的諷刺還是重要,如果翻譯界的人被魯迅先生的“吾家爾基”一語刺得難過起來,竟毅然避去《百家姓》中之字而以聲音較近之字代替了(如哥爾基,淮爾德,勃利歐……),那末閱者一望而知“三個音連成的字是姓,第一音不是他的姓,”不必有煩廖先生的耳提面命了。不過這樣改善以后,其實還是不妥當,所以用方塊兒字譯外國人名的辦法,其壽命恐怕至多也不過還有五年,進一步是以注音字母譯(錢玄同先生等已經(jīng)實行了,昨天記者遇見錢先生,他就說即使第一音為《百家姓》中的字之辦法改良以后,也還是不妥),再進一步是不譯,在歐美許多書籍的原名已經(jīng)不擇了,主張不譯人名即使在今日的中國恐怕也不算過激罷。

伏園附注

一九二五年一月十八日《京報副刊》。

《咬文嚼字》是“濫調(diào)”

伏園先生:

魯迅先生《咬文嚼字》一篇,在我看來,實在毫無意義。仲潛先生稱它為“最無聊”之作,極為得體。不料先生在仲潛先生信后的附注,對于這“最無聊”三字大為駭異,并且說魯迅先生所舉的兩種,為翻譯界墮落的現(xiàn)象,這真使我大為駭異了。

我們對于一個作家或小說戲劇上的人名,總常想知道他或她的性別(想知道性別,并非主張男女不平等)。在中國的文字上,我們在姓底下有“小姐”“太太”或“夫人”,若把姓名全寫出來,則中國女子的名字,大多有“芳”“蘭”“秀”等等“輕靚艷麗”的字眼。周家的姑娘可以稱之為周小姐,陳家的太太可以稱之為陳太太,或者稱為周菊芳陳蘭秀亦可。從這些字樣中,我們知道這個人物是女性。在外國文字中可就不同了。外國人的姓名有好些Syllables是極多的,用中文把姓名全譯出來非十數(shù)字不可,這是何等惹人討厭的事。年來國內(nèi)人對于翻譯作品之所以比較創(chuàng)造作品冷淡,就是因為翻譯人名過長的緣故(翻譯作品之辭句不順口,自然亦是原因中之一)。假如托爾斯泰有一個女叫做Elizabeth Tolstoi,我們?nèi)g出來,成為“托爾斯泰伊麗沙白”八字,何等麻煩。又如有一個女子叫做 Mary Hilda Stuwart,我們?nèi)g出來,便成為“瑪麗海爾黛司徒渥得”也很討厭。但是我們又不能把這些名字稱為托爾斯泰小姐或司徒渥得夫人,因為這種六個字的稱呼,比起我們看慣了周小姐陳太太三字的稱呼多了一半,也不方便。沒法,只得把名字刪去,“小姐”,“太太”也省略,而用“妥妳絲苔”譯 Elizabeth Tols—toi,用“絲圖娃德”譯 Mary Hilda Stuwart,這誠是不得已之舉。至于說為適合中國人的胃口,故意把原名刪去,有失原意的,那末,我看根本外國人的名字,便不必譯,直照原文寫出來好。因為中國人能看看不慣的譯文,多少總懂得點洋文的。魯迅先生此舉誠未免過于吹毛求疵?

至于用中國姓譯外國姓,我看也未嘗不可以。假如Gogol的Go可以譯做郭,Wilde的Wi可以譯做王,Holz的Ho可以譯做何,我們又何必把它們故意譯做“各”“旺”“荷”呢?再者,《百家姓》為什么不能有偉力?

誠然,國內(nèi)的翻譯界太糟了,太不令人滿意了!翻譯界墮落的現(xiàn)象正多,卻不是這兩種。伏園先生把它用二號字標題,四號字標名,也算多事,氣力要賣到大地方去,卻不可做這種吹敲的勾當。

末了,我還要說幾句:魯迅先生是我所佩服的。譏刺的言辭,尖銳的筆鋒,精細的觀察,誠可引人無限的仰慕?!秴群啊烦龊?,雖不曾名噪天下,也名噪國中了。他的令弟啟明先生,亦為我崇拜之一人。讀書之多,令人驚嘆?!蹲约旱膱@地》為國內(nèi)文藝界一朵奇花。我嘗有現(xiàn)代三周(還有一個周建人先生),駕乎從前三蘇之慨。不過名人名聲越高,作品也越要鄭重。若故意縱事吹敲或失之苛責,不免帶有失卻人信仰的危險。而記者先生把名人的“濫調(diào)”來充篇幅,又不免帶有欺讀者之嫌。冒犯,恕罪!順祝健康。

潛·源。

一月十七日于唐山大學。

魯迅先生的那篇《咬文嚼字》,已有兩位“潛”字輩的先生看了不以為然,我猜想青年中這種意見或者還多,那么這篇文章不是“濫調(diào)”可知了,你也會說,我也會說,我說了你也同意,你說了他也說這不消說:那是濫調(diào)。魯迅先生那兩項主張,在簇新頭腦的青年界中尚且如此通不過去,名為濫調(diào),是冤枉了,名為最無聊,那更冤枉了。記者對于這項問題,是加入討論的一人,自知態(tài)度一定不能公平,所以對于“潛”字輩的先生們的主張,雖然萬分不以為然,也只得暫且從緩答辯。好在超于我們的爭論點以上,還有兩項更高一層的錢玄同先生的主張,站在他的地位看我們這種爭論也許是無謂已極,無論誰家勝了也只贏得“不妥”二字的考語罷了。

伏園附注。

一九二五年一月二十日 《京報副刊》。

咬嚼未始“乏味”

對于四日副刊上潛源先生的話再答幾句:

一、原文云:想知道性別并非主張男女不平等。答曰:是的。但特別加上小巧的人工,于無須區(qū)別的也多加區(qū)別者,又作別論。從前獨將女人纏足穿耳,也可以說不過是區(qū)別;現(xiàn)在禁止女人剪發(fā),也不過是區(qū)別,偏要逼她頭上多加些“絲苔”而已。

二、原文云:卻于她字沒有諷過。答曰:那是譯She的,并非無風作浪。即不然,我也并無遍諷一切的責任,也不覺得有要諷草頭絲旁,必須從諷她字開頭的道理。

三、原文云:“常想”真是“傳統(tǒng)思想的束縛”么?答曰:是的,因為“性意識”強。這是嚴分男女的國度里必有的現(xiàn)象,一時頗不容易脫體的,所以正是傳統(tǒng)思想的束縛。

四、原文云:我可以反問:假如托爾斯泰有兩兄弟,我們不要另想幾個“非輕靚艷麗”的字眼么?答曰:斷然不必。我是主張連男女的姓也不要妄加分別的,這回的辯難一半就為此。怎么忽然又忘了?

五、原文云:贊成用郭譯Go……習見故也。答曰:“習見”和“是”毫無關系。中國最習見的姓是“張王李趙”?!栋偌倚铡返牡谝痪涫恰摆w錢孫李”,“潛”字卻似乎頗不習見,但誰能說“錢”是而“潛”非呢?

六、原文云:我比起三蘇,是因為“三”字湊巧,不愿意,“不舒服”,馬上可以去掉。答曰:很感謝。我其實還有一個兄弟,早死了。否則也要防因為“四”字“湊巧”,比起“四兇”,更加使人著急。

【備考】:

咬 嚼 之 乏 味  潛源

當我看《咬文嚼字》那篇短文時,我只覺得這篇短文無意義,其時并不想說什么。后來伏園先生在仲潛先生信后的附注中,把這篇文字大為聲張,說魯迅先生所舉的兩點是翻譯界墮落的現(xiàn)象,所以用二號字標題,四號字標名;并反對在我以為“極為得體”的仲潛先生的“最無聊”三字的短評。因此,我才寫信給伏園先生。

在給伏園先生的信中,我說過:“氣力要賣到大地方去,卻不可從事吹敲,”“記者先生用二號字標題,四號字標名,也是多事,”幾句話。我的意思是:魯迅先生所舉的兩點是翻譯界極小極小的事,用不著去聲張做勢;翻譯界可論的大事正多著呢,何不到那去賣氣力?(魯迅先生或者不承認自己聲張,然伏園先生卻為之聲張了。)就是這兩點極小極小的事,我也不能迷信“名人說話不會錯的”而表示贊同,所以后面對于這兩點加以些微非議。

在未入正文之先,我要說幾句關于“濫調(diào)”的話。

實在,我的“濫調(diào)”的解釋與普通一般的解釋有點不同。在“濫調(diào)”二字旁,我加了“ ”,表示它的意義是全屬于字面的(literal)。即是指“無意義的論調(diào)”或直指“無聊的論調(diào)”亦可。伏園先生與江震亞先生對于“濫調(diào)”二字似乎都有誤解,故順便提及。

現(xiàn)在且把我對于魯迅先生《咬嚼之余》一篇的意見說說。

先說第一點吧:魯迅先生在《咬嚼之余》說,“我那篇開首說:‘以擺脫傳統(tǒng)思想之束縛……’……兩位的通信似乎于這一點都沒有看清楚。”于是我又把《咬文嚼字》再看一遍。的確,我看清楚了。那篇開首明明寫著“以擺脫傳統(tǒng)思想的束縛而來主張男女平等的男人,卻……”,那面的意思即是:主張男女平等的男人,即已擺脫傳統(tǒng)思想的束縛了,我在前次通信曾說過,“加些草頭,女旁,絲旁”,“來譯外國女人的姓氏”,是因為我們想知道他或她的性別,然而知道性別并非主張男女不平等。(魯迅先生對于此點沒有非議。)那末,結(jié)論是,用“輕靚艷麗”的字眼譯外國女人名,既非主張男女不平等,則其不受傳統(tǒng)思想的束縛可知。糟就糟在我不該在“想”字上面加個“?!弊?,于是魯迅先生說,“‘常想’就是束縛。”“常想”真是“束縛”嗎?是“傳統(tǒng)思想的束縛”嗎?口吻太“幽默”了,我不懂?!靶≌f看下去就知道,戲曲是開首有說明的?!弊骷业男彰??還有,假如照魯迅先生的說法,數(shù)年前提倡新文化運動的人們特為“創(chuàng)”出一個“她”字來代表女人,比“想”出“輕靚艷麗”的字眼來譯女人的姓氏,不更為受傳統(tǒng)思想的束縛而更麻煩嗎?然而魯迅先生對于用“她”字卻沒有諷過。至于說托爾斯泰有兩個女兒,又須別想八個“輕靚艷麗”的字眼,麻煩得多,我認此點并不在我們所談之列。我們所談的是“兩性間”的分別,而非“同性間”。而且,同樣我可以反問:假如托爾斯泰有兩兄弟,我們不要另想幾個“非輕靚艷麗”的字眼嗎?

關于第二點,我仍覺得把Gogol的Go譯做郭,把Wilde的 Wi譯做王,……既不曾沒有“介紹世界文學”,自然已“擺脫傳統(tǒng)思想的束縛”。魯迅說“故意”譯做“郭”“王”是受傳統(tǒng)思想的束縛,游魂是《百家姓》,也未見得。我少時簡直沒有讀過《百家姓》,我卻贊成用“郭”譯Gogol的Go,用“王”譯Wilde的Wi,為什么?“習見”故也。

他又說:“將翻譯當作一種工具,或者圖便利,愛折中的先生們是本來不在所諷的范圍之內(nèi)的?!睂τ谶@里我自然沒有話可說。但是反面“以擺脫傳統(tǒng)思想束縛的,而借翻譯以主張男女平等,介紹世界文學”的先生們,用“輕靚艷麗”的字眼譯外國女人名,用郭譯Go,用王譯Wi,我也承認是對的,而“諷”為“吹敲”,為“無聊”,理由上述。

正話說完了。魯迅先生“末了”的話太客氣了。(一)我比起三蘇,是因為“三”字湊巧,不愿意,“不舒服”,馬上可以去掉。(二)《吶喊》風行得很;諷刺舊社會是對的,“故意”諷刺已擺脫傳統(tǒng)思想的束縛的人們是不對。(三)魯迅先生名是有的:《現(xiàn)代評論》有《魯迅先生》,以前的《晨報附刊》對于“魯迅”這個名字,還經(jīng)過許多滑稽的考據(jù)呢!

最后我要說幾句好玩的話。伏園先生在我信后的附注中,指我為簇新青年,這自然挖苦的成分多,真誠的成分少。假如我真是“簇新”,我要說用“她”字來代表女性,是中國新文學界最墮落的現(xiàn)象,而加以“諷刺”呢。因為非是不足以表現(xiàn)“主張男女平等”,非是不足以表現(xiàn)“擺脫傳統(tǒng)思想的束縛”!

二,一,一九二五,唐大。

一九二五年二月四日《京報副刊》。

雜 語

稱為神的和稱為魔的戰(zhàn)斗了,并非爭奪天國,而在要得地獄的統(tǒng)治權(quán)。所以無論誰勝,地獄至今也還是照樣的地獄。

兩大古文明國的藝術(shù)家握手了,因為可圖兩國的文明的溝通。溝通是也許要溝通的,可惜“詩哲”又到意大利去了。

“文士”和老名士戰(zhàn)斗,因為……,——我不知道要怎樣。但先前只許“之乎者也”的名公捧角,現(xiàn)在卻也準ABCD的“文士”入場了。這時戲子便化為藝術(shù)家,對他們點點頭。

新的批評家要站出來么?您最好少說話,少作文,不得已時,也要做得短。但總須弄幾個人交口說您是批評家。那么,您的少說話就是高深,您的少作文就是名貴,永遠不會失敗了。

新的創(chuàng)作家要站出來么?您最好是在發(fā)表過一篇作品之后,另造一個名字,寫點文章去恭維:倘有人攻擊了,就去辯護。而且這名字要造得艷麗一些,使人們?nèi)菀滓尚氖桥?。倘若真能有這樣的一個,就更佳;倘若這一個又是愛人,就更更佳?!皭廴搜?!”這三個字就多么旖旎而饒于詩趣呢?正不必再有第四字,才可望得到奮斗的成功。

編 完 寫 起

近幾天收到兩篇文章,是答陳百年先生的《一夫多妻的新護符》的,據(jù)說,《現(xiàn)代評論》不給登他們的答辯,又無處可投,所以寄到我這里來了,請為介紹到可登的地方去。誠然,《婦女雜志》上再不見這一類文章了,想起來毛骨悚然,悚然于階級很不同的兩類人,在中國竟會聯(lián)成一氣。但我能向那里介紹呢,飯碗是誰都有些保重的。況且,看《現(xiàn)代評論》的豫告,已經(jīng)登在二十二期上了,我便決意將這兩篇沒收。

但待到看見印成的《現(xiàn)代評論》的時候,我卻又決計將它登出來,因為比那掛在那邊的尾巴上的一點詳?shù)枚啵俏煤?,只能在這無聊的《莽原》上。我于他們?nèi)欢际鞘熳R之至,又毫沒有研究過什么性倫理性心理之類,所以不敢來說外行話。可是我總以為章周兩先生在中國將這些議論發(fā)得太早,——雖然外國已經(jīng)說舊了,但外國是外國??墒俏铱傆X得陳先生滿口“流弊流弊”,是論利害,不像論是非,莫明其妙。

但陳先生文章的末段,讀來卻痛快——

“……至于法律和道德相比,道德不妨比法律嚴些,法律所不禁止的,道德盡可加以禁止。例如拍馬吹牛,似乎不是法律所禁止的……然則我們在道德上也可以容許拍馬屁,認為無損人格么?”

這我敢回答:是不能容許的。然而接著又起了一個類似的問題:例如女人被強奸,在法律上似乎不至于處死刑,然則我們在道德上也可以容許被強奸,認為無須自殺么?

章先生的駁文似乎激昂些,因為他覺得陳先生的文章發(fā)表以后,攻擊者便源源而來,就疑心到“教授”的頭銜上去。那么,繼起者就有“拍馬屁”的嫌疑了,我想未必。但教授和學者的話比起一個小編輯來容易得社會信任,卻也許是實情,因此從論敵看來,這些名稱也就有了流弊了,真所謂有一利必有一弊。

十一日。

【案語】:

案:這《編完寫起》共有三段,第一段和第三段都已經(jīng)收在《華蓋集》里了,題為《導師》和《長城》。獨獨這一段沒有收進去,大約是因為那時以為只關于幾個人的事情,并無多談的必要的緣故。

然而在當時,卻也并非小事情?!冬F(xiàn)代評論》是學者們的喉舌,經(jīng)它一喝,章錫琛先生的確不久就失去《婦女雜志》的編輯的椅子,終于從商務印書館走出,——但積久卻做了開明書店的老板,反而獲得予奪別人的椅子的威權(quán),聽說現(xiàn)在還在編輯所的大門口也站起了巡警,陳百年先生是經(jīng)理考試去了。這真教人不勝今昔之感。

就這文章的表面看來,陳先生是意在防“弊”,欲以道德濟法律之窮,這就是儒家和法家的不同之點。但我并不是說:陳先生是儒家,章周兩先生是法家,——中國現(xiàn)在,家數(shù)又并沒有這么清清楚楚。

一九三五年二月十五日晨,補記。

俄文譯本《阿Q正傳》序及著者自敘傳略

《阿Q正傳》序

這在我是很應該感謝,也是很覺得欣幸的事,就是:我的一篇短小的作品,仗著深通中國文學的王希禮(B.A.Vassi—liev)先生的翻譯,竟得展開在俄國讀者的面前了。

我雖然已經(jīng)試做,但終于自己還不能很有把握,我是否真能夠?qū)懗鲆粋€現(xiàn)代的我們國人的魂靈來。別人我不得而知,在我自己,總仿佛覺得我們?nèi)巳酥g各有一道高墻,將各個分離,使大家的心無從相印。這就是我們古代的聰明人,即所謂圣賢,將人們分為十等,說是高下各不相同。其名目現(xiàn)在雖然不用了,但那鬼魂卻依然存在,并且,變本加厲,連一個人的身體也有了等差,使手對于足也不免視為下等的異類。造化生人,已經(jīng)非常巧妙,使一個人不會感到別人的肉體上的痛苦了,我們的圣人和圣人之徒卻又補了造化之缺,并且使人們不再會感到別人的精神上的痛苦。

我們的古人又造出了一種難到可怕的一塊一塊的文字;但我還并不十分怨恨,因為我覺得他們倒并不是故意的。然而,許多人卻不能借此說話了,加以古訓所筑成的高墻,更使他們連想也不敢想?,F(xiàn)在我們所能聽到的不過是幾個圣人之徒的意見和道理,為了他們自己;至于百姓,卻就默默的生長,萎黃,枯死了,像壓在大石底下的草一樣,已經(jīng)有四千年!

要畫出這樣沉默的國民的魂靈來,在中國實在算一件難事,因為,已經(jīng)說過,我們究竟還是未經(jīng)革新的古國的人民,所以也還是各不相通,并且連自己的手也幾乎不懂自己的足。我雖然竭力想摸索人們的魂靈,但時時總自憾有些隔膜。在將來,圍在高墻里面的一切人眾,該會自己覺醒,走出,都來開口的罷,而現(xiàn)在還少見,所以我也只得依了自己的覺察,孤寂地姑且將這些寫出,作為在我的眼里所經(jīng)過的中國的人生。

我的小說出版之后,首先收到的是一個青年批評家的譴責;后來,也有以為是病的,也有以為滑稽的,也有以為諷刺的;或者還以為冷嘲,至于使我自己也要疑心自己的心里真藏著可怕的冰塊。然而我又想,看人生是因作者而不同,看作品又因讀者而不同,那么,這一篇在毫無“我們的傳統(tǒng)思想”的俄國讀者的眼中,也許又會照見別樣的情景的罷,這實在是使我覺得很有意味的。

一九二五年五月二十六日,于北京。魯迅。

著者自敘傳略

我于一八八一年生在浙江省紹興府城里的一家姓周的家里。父親是讀書的;母親姓魯,鄉(xiāng)下人,她以自修得到能夠看書的學力。聽人說,在我幼小時候,家里還有四五十畝水田,并不很愁生計。但到我十三歲時,我家忽而遭了一場很大的變故,幾乎什么也沒有了;我寄住在一個親戚家,有時還被稱為乞食者。我于是決心回家,而我的父親又生了重病,約有三年多,死去了。我漸至于連極少的學費也無法可想;我的母親便給我籌辦了一點旅費,教我去尋無需學費的學校去,因為我總不肯學做幕友或商人,——這是我鄉(xiāng)衰落了的讀書人家子弟所常走的兩條路。

其時我是十八歲,便旅行到南京,考入水師學堂了,分在機關科。大約過了半年我又走出,改進礦路學堂去學開礦,畢業(yè)之后,即被派往日本去留學。但待到在東京的豫備學校畢業(yè),我已經(jīng)決意要學醫(yī)了,原因之一是因為我確知道了新的醫(yī)學對于日本的維新有很大的助力。我于是進了仙臺(Sendai)醫(yī)學專門學校,學了兩年。這時正值俄日戰(zhàn)爭,我偶然在電影上看見一個中國人因做偵探而將被斬,因此又覺得在中國還應該先提倡新文藝。我便棄了學籍,再到東京,和幾個朋友立了些小計畫,但都陸續(xù)失敗了。我又想往德國去,也失敗了。終于,因為我的母親和幾個別的人很希望我有經(jīng)濟上的幫助,我便回到中國來;這時我是二十九歲。

我一回國,就在浙江杭州的兩級師范學堂做化學和生理學教員,第二年就走出,到紹興中學堂去做教務長,第三年又走出,沒有地方可去,想在一個書店去做編譯員,到底被拒絕了。但革命也就發(fā)生,紹興光復后,我做了師范學校的校長。革命政府在南京成立,教育部長招我去做部員,移入北京,一直到現(xiàn)在。近幾年,我還兼做北京大學,師范大學,女子師范大學的國文系講師。

我在留學時候,只在雜志上登過幾篇不好的文章。初做小說是一九一八年,因了我的朋友錢玄同的勸告,做來登在《新青年》上的。這時才用“魯迅”的筆名(Penname);也常用別的名字做一點短論?,F(xiàn)在匯印成書的只有一本短篇小說集《吶喊》,其余還散在幾種雜志上。別的,除翻譯不計外,印成的又有一本《中國小說史略》。

【備考】:

自 傳

魯迅,以一八八一年生于浙江之紹興城內(nèi)姓周的一個大家族里。父親是秀才;母親姓魯,鄉(xiāng)下人,她以自修到能看文學作品的程度。家里原有祖遺的四五十畝田,但在父親死掉之前,已經(jīng)賣完了。這時我大約十三四歲,但還勉強讀了三四年多的中國書。

因為沒有錢,就得尋不用學費的學校,于是去到南京,住了大半年,考進了水師學堂。不久,分在管輪班,我想,那就上不了艙面了,便走出,另考進了礦路學堂,在那里畢業(yè),被送往日本留學。但我又變計,改而學醫(yī),學了兩年,又變計,要弄文學了。于是看些文學書,一面翻譯,也作些論文,設法在刊物上發(fā)表。直到一九一〇年,我的母親無法生活,這才回國,在杭州師范學校作助教,次年在紹興中學作監(jiān)學。一九一二年革命后,被任為紹興師范學校校長。

但紹興革命軍的首領是強盜出身,我不滿意他的行為,他說要殺死我了,我就到南京,在教育部辦事,由此進北京,做到社會教育司的第二科科長。一九一八年“文學革命”運動起,我始用“魯迅”的筆名作小說,登在《新青年》上,以后就時時作些短篇小說和短評;一面也做北京大學,師范大學,女子師范大學的講師。因為做評論,敵人就多起來,北京大學教授陳源開始發(fā)表這“魯迅”就是我,由此弄到段祺瑞將我撤職,并且還要逮捕我。我只好離開北京,到廈門大學做教授;約有半年,和校長以及別的幾個教授沖突了,便到廣州,在中山大學做了教務長兼文科教授。

又約半年,國民黨北伐分明很順利,廈門的有些教授就也到廣州來了,不久就清黨,我一生從未見過有這么殺人的,我就辭了職,回到上海,想以譯作謀生。但因為加入自由大同盟,聽說國民黨在通緝我了,我便躲起來。此后又加入了左翼作家聯(lián)盟,民權(quán)同盟。到今年,我的一九二六年以后出版的譯作,幾乎全被國民黨所禁止。

我的工作,除翻譯及編輯的不算外,創(chuàng)作的有短篇小說集二本,散文詩一本,回憶記一本,論文集一本,短評八本,中國小說史略一本。

田 園 思 想(通訊)

白波先生:

我們憎惡的所謂“導師”,是自以為有正路,有捷徑,而其實卻是勸人不走的人。倘有領人向前者,只要自己愿意,自然也不妨追蹤而往;但這樣的前鋒,怕中國現(xiàn)在還找不到罷。所以我想,與其找胡涂導師,倒不如自己走,可以省卻尋覓的工夫,橫豎他也什么都不知道。至于我那“遇見森林,可以辟成平地,……”這些話,不過是比方,猶言可以用自力克服一切困難,并非真勸人都到山里去。

【備考】:

來 信

魯迅先生:

上星期偶然到五馬路一爿小藥店里去看我一個小表弟——他現(xiàn)在是店徒——走過亞東書館,順便走了進去。在雜亂的書報堆里找到了幾期《語絲》,便買來把它讀。在廣告欄中看見了有所謂《莽原》的廣告和目錄,說是由先生主編的,定神一想,似乎剛才在亞東書館也亂置在里面,便懊悔的什么似的。要再乘電車出去,時錢兩缺,暫時把它丟開了??墒钱斘野选墩Z絲》讀完的時候,想念《莽原》的心思卻忽然增高萬倍,急中生智,馬上寫了一封信給我的可愛的表弟。下二天,我居然能安安逸逸的讀《莽原》了。三期中最能引起我的興致的,便是先生的小雜感。

上面不過要表明對于《莽原》的一種渴望,不是存心要耗費先生的時間。今天,我的表弟又把第四期的《莽原》寄給我了,白天很熱,所以沒有細讀,現(xiàn)在是半夜十二時多了,在寂靜的大自然中,洋燭光前,細讀《編完寫起》,一字一字的。尤其使我百讀不厭的,是第一段關于“青年與導師”的話。因為這個念頭近來把我擾的頭昏,時時刻刻想找一些文章來讀,借以得些解決。

先生:“你們所多的是生力,遇見深林,可以開成平地的,遇見曠野,可以栽種樹木的……,尋什么烏煙瘴氣的鳥導師!”可真痛快之至了!

先生,我不愿對你說我是怎么煩悶的青年啦,我是多么孤苦啦,因為這些無聊的形容詞非但不能引人注意,反生厭惡。我切急要對先生說的,是我正在找個導師呵!我所謂導師,不是說天天把書講給我聽,把道德……等指示我的,乃是正在找一個能給我一些真實的人生觀的師傅!

大約一月前,我把囂俄的《哀史》念完了。當夜把它的大意仔細溫習一遍,覺得囂俄之所以寫了這么長的一部偉著,其用意也不過是指示某一種人的人生觀。他寫《哀史》是在流放于Channel Island時,所以他所指示的人是一種被世界,人類,社會,小人……甚至一個偵探所舍棄的人,但同時也是被他們監(jiān)視的人。一個無辜的農(nóng)夫,偷了一點東西來養(yǎng)母親,卒至終生做了罪犯;逃了一次監(jiān),罪也加重一層。后來,竟能化名辦實業(yè),做縣知事,樂善好施,救出了無數(shù)落難的人。而他自己則布衣素食,保持著一副沉毅的態(tài)度,還在夜間明燈攻讀,以補少年失學之缺憾(這種處所,正是浪漫作家最得意之筆墨)??墒撬K被一個偵探(社會上實有這種人的?。岩傻揭粋€與他同貌的農(nóng)夫,及至最后審判的一天,他良心忍不住了,投案自首,說他才是個逃犯。至此,他自己知道社會上決不能再容他存在了。于是他一片赤誠救世之心,卻無人來接受!這是何等的社會!可是他的身體可以受種種的束縛,他的心卻是活的!所以他想出了以一個私生女兒為終生的安慰!他可為她死!他的生也是為了她。試看Cosett與人家發(fā)生了愛,他老人家終夜不能入睡,是多么的煩悶呵!最后,她嫁了人,他老人家覺得責任已盡,人生也可告終了。于是也失蹤了。

我以為囂俄是指導被社會壓迫與棄置的人,盡可做一些實在的事;其中未始沒有樂趣。正如先生所謂“遇見深林……”,雖則在動機上彼此或有些不同。差不多有一年之久,我終日想自己去做一些工作,不倚靠別人,總括一句,就是不要做智識階級的人了,自己努力去另辟一新園地。后來又讀托爾斯泰小說Anna Karenina,看到主人Vronsky的田園生活,更證明我前念之不錯。及至后來讀了Hardy的悲觀色彩十分濃厚的Tess,對于鄉(xiāng)村實在有些入魔了!不過以Haydy的生活看來,勤勤懇懇的把Wessex寫給了世人,自己孜孜于文學生涯,覺得他的生活,與囂俄或托爾斯泰所寫的有些兩樣,一是為了他事失敗而才從事的,而哈代則生來愿意如此(雖然也許是我妄說,但不必定是哈代,別的人一定很多)。雖然結(jié)果一樣,其“因”卻大相徑庭。一是進化的,前者卻是退化了。

因為前天在某文上見引用一句歌德的話:“做是容易的,想?yún)s難了!”于是從前種種妄想,頓時消滅的片屑不存。因為照前者的入田園,只能算一種“做”,而“想”卻絕對譚不到,平心而論,一個研究學問或作其他事業(yè)的人一旦遭了挫折,便去歸返自然,只能算“做”一些簡易的工作,和我國先前的隱居差不多,無形中已陷于極端的消極了!一個愚者而妄想“想”,自然癡的可憐,但一遇挫折己便反卻,卻是退化了。

先生的意思或許不是這些,但現(xiàn)今田園思想充斥了全國青年的頭腦中,所以順便寫了一大堆無用的話。但不知先生肯否給我以稍為明了一些的解釋呢?

先生雖然萬分的憎惡所謂“導師”,我卻從心坎里希望你做一些和廚川白村相像的短文(這相像是我虛擬的),給麻木的中國人一些反省。

白波,上海同文書院。六月。

流 言 和 謊 話

這一回編輯《莽原》時,看見論及北京女子師范大學風潮的投稿里,還有用“某?!弊謽雍蛶讉€方匡子的,頗使我覺得中國實在還很有存心忠厚的君子,國事大有可為。但其實,報章上早已明明白白地登載過許多次了。

今年五月,為了“同系學生同時登兩個相反的啟事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那些事,已經(jīng)使“喜歡懷疑”的西瀅先生有“好像一個臭毛廁”之嘆(見《現(xiàn)代評論》二十五期《閑話》),現(xiàn)在如果西瀅先生已回北京,或者要更覺得“世風日下”了罷,因為三個相反,或相成的啟事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一是“女師大學生自治會”;二是“楊蔭榆”;三是單叫作“女師大”。

報載對于學生“停止飲食茶水”,學生亦云“既感饑荒之苦,復慮生命之危?!倍芭畮煷蟆痹啤叭珜僮犹摗保窍喾吹?;而楊蔭榆云“本校原望該生等及早覺悟自動出校并不愿其在校受生活上種種之不便也”,則似乎確已停止,和“女師大”說相反,與報及學生說相成。

學生云“楊蔭榆突以武裝入校,勒令同學全體即刻離校,嗣復命令軍警肆意毒打侮辱……”而楊蔭榆云“蔭榆于八月一日到?!┝訉W生肆行滋擾……故不能不請求警署撥派巡警保護……”是因為“滋擾”才請派警,與學生說相反的;而“女師大”云“不料該生等非特不肯遵命竟敢任情謾罵極端侮辱……幸先經(jīng)內(nèi)右二區(qū)派撥警士在校防護……”是派警在先,“滋擾”在后,和楊蔭榆說相反的;至于京師警察廳行政處公布,則云“查本廳于上月三十一日準國立北京女子師范大學函……請準予八月一日照派保安警察三四十名來?!蹦擞峙c學生及“女師大”說相成了。楊蔭榆確是先期準備了“武裝入?!?,而自己竟不知道,以為臨時叫來,真是離奇。

楊先生大約真如自己的啟事所言,“始終以培植人才恪盡職守為素志……服務情形為國人所共鑒”的罷?!八刂尽蔽也坏枚?,至于服務情形,則不必再說別的,只要一看本月一日至四日的“女師大”和她自己的兩啟事之離奇閃爍就盡夠了!撒謊造謠,即在局外者也覺得。如果是嚴厲的觀察和批評者,即可以執(zhí)此而推論其他。

但楊先生卻道:“所以勉力維持至于今日者非貪戀個人之地位為徹底整飭學風計也”,竊以為學風是決非造謠撒謊所能整飭的;地位自然不在此例。

且住,我又來說話了,或者西瀅先生們又許要聽到許多“流言”。然而請放心,我雖然確是“某籍”,也做過國文系的一兩點鐘的教員,但我并不想謀校長,或仍做教員以至增加鐘點;也并不為子孫計,防她們在女師大被誣被革,挨打挨餓,我借一句Lermontov的憤激的話告訴你們:“我幸而沒有女兒!”

八月五日。

通 信

霉江先生:

如果“叛徒”們造成戰(zhàn)線而能遇到敵人,中國的情形早已不至于如此,因為現(xiàn)在所遇見的并無敵人,只有暗箭罷了。所以想有戰(zhàn)線,必須先有敵人,這事情恐怕還遼遠得很,若現(xiàn)在,則正如來信所說,大概連是友是仇也不大容易分辨清楚的。

我對于《語絲》的責任,只有投稿,所以關于刊載的事,不知其詳。至于江先生的文章,我得到來信后,才看了一點。我的意見,以為先生太認真了,大約連作者自己也未必以為他那些話有這么被人看得值得討論。

先生大概年紀還青,所以竟這樣憤慨,而且推愛及我,代我發(fā)愁,我實在不勝感謝。這事其實是不難的,只要打聽大學教授陳源(即西瀅)先生,也許能夠知道章士釗是否又要“私稟執(zhí)政”,因為陳教授那里似乎常有“流言”飛揚。但是,這不是我的事。

魯迅。九月一日。

【備考】:

來 信

魯迅先生:

從近來《現(xiàn)代評論》之主張單獨對英以媚親日派的政府,侮辱學界之驅(qū)章為“打?qū)W潮糊涂賬”以媚教育當局,罵“副刊至少有產(chǎn)生出來以備淘汰的價值”以侮辱“青年叛徒”及其領導者,藉達其下流的政客式的學者的拍賣人格的陰謀等等方面看來,我們深覺得其他有良心的學者和有人格的青年太少,太沒有責任心,太怯懦了!從牠的消售數(shù)目在各種周刊之上看(雖然有許多是送看的),從牠的頁數(shù)增加上看,我們可以知道卑污惡濁的社會里的讀者最歡迎這類學術(shù)界中的《紅》,《半月》或《禮拜六》。自從《新青年》??院?,思想界中再沒有得力的旂幟鮮明的沖鋒隊了。如今“新青年的老同志有的投降了,有的退伍了,而新的還沒練好”,而且“勢力太散漫了。”我今天上午著手草《聯(lián)合戰(zhàn)線》一文,致猛進社,語絲社,莽原社同人及全國的叛徒們的,目的是將三社同人及其他同志聯(lián)合起來,印行一種刊物,注全力進攻我們本階級的惡勢力的代表:一系反動派的章士釗的《甲寅》,一系與反動派朋比為好的《現(xiàn)代評論》。我正在寫那篇文章的時候,N君拿著一份新出來的《語絲》,指給我看這位充滿“阿Q精神”兼“推敲大教育家”江紹原的“小雜種”,里面說道,“至于民報副刊,有人說是共產(chǎn)黨辦的?!苯蜃约旱淖彀停瑏y生“小雜種”,一被謔于米先生(見京報副刊),再見斥于作《阿Q的一點精神》(見民報副刊)的辛人,老羞成怒,竟遷怒到民副記者的身上去了。最巧妙的是江君偏在不入大人老爺之×(原刊不清)的語絲上詭譎地加上“有人說”三個字。N君××(原刊不清)“大約這位推敲大家在共出十五期的民副上,曾推出一句共產(chǎn)的宣來同而睡,(原刊如此)時對于這位歸國幾滿三年,從未作過一句宣傳的文章,從未加入任何政黨,從未卷入任何風潮,從未作任何活動的民副記者——一個頹廢派詩人梭羅古勃的愛慕者,也終不能查出共產(chǎn)黨的證據(jù),所以只能加上‘有人說’三字,一方面可以擺脫責任,一方面又可造謠。而拈鬮還湊巧正拈到投在語絲上……”我于是立刻將我的《聯(lián)合戰(zhàn)線》一文撕得粉碎;我萬沒想到這《現(xiàn)代評論》上的好文章,竟會在《語絲》上刊出來。實在,在這個世界上誰是誰的伙伴或仇敵呢?我們永遠感受著胡亂握手與胡亂刺殺的悲哀。

我看你們時登民副記者的文章,那末,你不是窩藏共產(chǎn)黨的(即使你不是共產(chǎn)黨)么?至少“有人說”你是的。章士釗褫你的職還不足以泄其憤吧,謹防著他或者又會“私稟執(zhí)政”把你當亂黨辦的。一笑。

下一段是N君仿江紹原的“小雜種”體編的,我寫的——

“……胡適之怎樣?……想起來了,那位博士近來盛傳被‘皇上’‘德化’了,招牌怕不香吧。

“陳西瀅怎樣?……聽說近來被人指為‘英日帝國主義者和某軍閥的走狗章士釗’的‘黨徒’……

“至于江紹原,有人說他是一般人所指為學者人格拍賣公司現(xiàn)代評論社的第□(原文此處為□)支部總經(jīng)理?!薄?

本函倘可給莽原補白,尚祈教正,是荷。

霉江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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