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風
習習谷風,以陰以雨?!緜鳌颗d也。習習,和舒貌。東風謂之谷風。陰陽和而谷風至,夫婦和則室家成,室家成而繼嗣生。黽勉同心,不宜有怒?!緜鳌垦渣w勉者,思與君子同心也。采葑采菲,無以下體?!緜鳌枯?,須也。菲,芴也。下體,根莖也?!娟愂琛繜o以下體,言不用其根莖也?!追浦?,不以其下惡而棄其善,以喻夫婦之好,不以其后衰而喪其初。德音莫違,乃爾同死?!娟愂琛考盃柾?,猶云與子偕老耳?!炯瘋鳌勘纫病]?,蔓菁也。菲,似葍,莖粗,葉厚而長,有毛。下體,根也。葑菲根莖皆可食,而其根則有時而美惡。德音,美譽也?!饗D人為夫所棄,故作此詩,以敘其悲怨之情?!圆奢追普?,不可以其根之惡,而棄其莖之美。如為夫婦者,不可以其顏色之衰,而棄其德音之善。但德音之不違,則可與爾同死矣。
行道遲遲,中心有違。【傳】遲遲,舒行貌。違,離也?!娟愂琛渴媾c徐同義。違訓(xùn)“離”,離,憂也。中心,心中也?!尽度航?jīng)平議》一】違當為“媁”。《說文·女部》:“媁,不說貌?!弊忠嗤ㄗ鳌皭巍??!稄V雅·釋詁》曰:“愇,恨也?!庇郑蚣佟斑`”為之。不遠伊邇,薄送我畿。【傳】畿,門內(nèi)也?!距嵭{】(以下簡稱【箋】)送我裁于門內(nèi),無恩之甚?!娟愂琛恳粒q是也,邇,近也。不遠伊邇,猶言不遠是近也。誰謂荼苦,其甘如薺?!緜鳌枯?,苦菜也。宴爾新昏,如兄如弟?!緜鳌垦?,安也。【集傳】賦而比也。違,相背也。新昏,夫所更娶之妻也?!鹧晕抑粭墸杏诘缆?,遲遲不進。蓋其足欲前而心有所不忍,如相背然。又言荼雖甚苦,反甘如薺;以比己之見棄,其苦有甚于荼。而其夫方且宴樂其新昏,“如兄如弟”而不見恤。蓋婦人從一而終,今雖見棄,猶有望夫之情,厚之至也。
涇以渭濁,湜湜其沚?!緜鳌繘芪枷嗳攵鍧岙悺!竟{】小渚曰沚。湜湜,持正貌?!抉R瑞辰《毛詩傳箋通釋》】(以下簡稱【通釋】)《說文》:“湜,水清見底也。”引《詩》“湜湜其止?!薄墩f文》又曰:“止,下基也?!薄睹姟放f本,蓋本作“止”。凡水流則易濁,止則常清。詩意蓋謂水之流雖濁,而止則清?!娟愂琛俊稘h書·溝洫志》云,涇水一石,其泥數(shù)斗,是涇濁而渭清。以,猶“與”也。涇與渭相入,涇自濁耳,渭則湜湜然清也。宴爾新昏,不我屑以。【傳】屑,絜也?!就ㄡ尅抗湃艘韵喾礊榱x,潔謂之屑,忍辱而受不潔,亦謂之屑。因而不忍亦謂之不屑?!墩f文》“忍,能也?!币蚨荒?,不肯,通謂之不屑矣?!对姟贰安晃倚家浴?,以猶與也?!安晃倚家浴保^不我肯與,猶云“莫我肯谷”。毋逝我梁,毋發(fā)我笱?!緜鳌渴?,之也。梁,魚梁。笱,所以捕魚也?!娟愂琛俊吨芏Y》:“漁人掌以時漁,為梁?!编嵥巨r(nóng)注云:梁,水偃也。偃水而為關(guān)空,以笱承其空。云“笱,所以捕魚”也者,《賈疏》云:“笱者,葦薄,以薄承其關(guān)孔,魚過者,以薄承取之。《說文》笱,曲竹捕魚笱也。然則笱用竹,或用葦薄?!就ㄡ尅堪l(fā),宜訓(xùn)“開”。我躬不閱,遑恤我后。【傳】閱,容也?!竟{】躬,身;遑,暇;恤,憂也。我身尚不能自容,何暇憂我后所生子孫也?!炯瘋鳌勘纫?。湜湜,清貌。沚,水渚也。梁,石堰障水而空其中,以通魚之往來者也?!饹軡嵛记?,然涇未屬渭之時,雖濁而未甚見,由二水既合,而清濁益分。然其別出之渚,流或稍緩,則猶有清處。婦人以自比其容貌之衰久矣,又以新昏形之,益見憔悴。然其心則固猶有可取者。但以故夫之安于新昏,故不以我為潔而與之耳。又言毋逝我之梁,毋發(fā)我之笱,以比欲戒新昏毋居我之處,毋行我之事。而又自思,我身且不見容,何暇恤我已去之后哉!知不能禁而絕意之辭也?!尽度航?jīng)平議》】遑當讀為“況”。
就其深矣,方之舟之。就其淺矣,泳之游之。【傳】舟,船也?!竟{】方,泭也。潛行為泳。言深淺者,喻君子之家事,無難易吾皆為之。何有何亡,黽勉求之。【傳】有,謂富也。亡,謂貧也。【箋】有求多,亡求有。凡民有喪,匍匐救之?!竟{】匍匐,盡力也。【集傳】興也。浮水曰游。匍匐,手足并行,急遽之甚也?!饗D人自陳其治家勤勞之事。言我隨事盡其心力而為之,深則方舟,淺則泳游,不計其有與亡。而勉強以求之。又周睦其鄰里鄉(xiāng)黨,莫不盡其道也。
不我能慉,反以我為仇?!緜鳌繎A,養(yǎng)也?!就ㄡ尅俊夺屛摹罚簯A,毛:“興也?!蓖趺C:“養(yǎng)也?!睋?jù)此,知《注疏》本作“養(yǎng)”者,從王肅本,非《毛傳》之舊也?!皯A”與“仇”對,當讀如“畜好”之“畜”?!睹珎鳌酚?xùn)“興”者,“慉”與“興”一聲之轉(zhuǎn)。興之音“歆”,亦說也,喜也。又《說文》引《詩》“能不我慉”。能之言,乃也。承上章而言,猶云“乃不我慉”也?!娟愂琛磕転檎Z詞之轉(zhuǎn),讀為“而”?!救航?jīng)平議】能與“寧”通?!澳懿晃覒A”與《日月》篇“寧不我顧”句法正同。彼《箋》曰:“寧猶‘曾’也?!奔茸栉业?,賈用不售?!緜鳌孔瑁y也?!娟愂琛侩y,猶“害”也。售,俗“讎”字。上讎與“仇”同,此讎當訓(xùn)為“用”。昔育恐育鞫,及爾顛覆。【傳】育,長;鞫,窮也?!娟愂琛块L,猶“?!币?。言昔者長恐此后日之長窮,故雖顛覆之事,愿與女共之也。顛覆,謂窮也。既生既育,比予于毒?!娟愂琛坑?,亦生也。毒,猶讎也。【集傳】賦也?!鸪猩险卵晕矣谂仪趧谌绱耍炔荒芪茵B(yǎng),而反以我為仇仇。惟其心既拒卻我之善,故雖勤勞如此,而不見取,如賈之不見售也。因念其昔時相與為生,惟恐其生理窮盡,而及爾皆至于顛覆。今既遂其生矣,乃反比我于毒而棄之乎?張子曰:育恐,謂生于恐懼之中;育鞫,謂生于窮困之際。亦通。
我有旨蓄,亦以御冬。【傳】旨,美;御,禦也?!就ㄡ尅啃钆c“蓫”古通用?!段倚衅湟啊吩姡骸把圆善渖崱!薄緜鳌可?,惡菜也。蓄為惡菜,而詩言旨者,自貧者視之為旨耳。宴爾新昏,以我御窮。有洸有潰,既詒我肄。【傳】洸洸,武也。潰潰,怒也?!竟{】詒,遺也。君子洸洸然,潰潰然,無溫潤之色,而盡遺我以勞苦之事,欲窮困我?!就ㄡ尅恳拚撸皠恪敝艏俳??!稜栄拧め屧b》:“勩,勞也。”郭注引《詩》:“莫知我勩?!辈荒钗粽?,伊余來墍。【傳】塈,息也?!尽督?jīng)義述聞》】(以下簡稱【述聞】)伊,惟也。來,猶“是”也。皆語詞也。塈,讀為“愾”。愾,怒也。此承上“有洸有潰”言之?!墩f文》,作“餼”,火既反,正與“塈”字同音,凡字之從氣從既者,往往通用?!就ㄡ尅繍邸墩帧纷鳌? ”?!墩f文》:“
,惠也?!薄?
,古文?!笔恰?
”即古文“愛”字。此詩塈,疑即
之假借?!耙劣鑱韷I”,猶言“維言”維予是愛”也,仍承昔者言之?!炯瘋鳌颗d也。蓄,聚;御,當也?!鹩盅晕抑孕罹勖啦苏?,蓋欲以御冬月乏無之時;至于春夏,則不食之矣。今君子安于新昏而厭棄我,是但使我御其窮苦之時,至于安樂,則棄之也。又言于我極其武怒,曾不念昔者我之來息時也。追言其始見君子之時,接禮之厚,怨之深也。
【序】刺夫婦失道也。衛(wèi)人化其上,淫于新昏,而棄其舊室,夫婦離絕,國俗敗傷焉。
【魯詩說】《爾雅·釋天》:“東風謂之谷風?!睂O炎曰:“谷之言穀,穀,生也。谷風,生長之風也?!保ā睹娬x·邢疏》同。)
《列女傳》二:夫得寵而忘舊,舍義;好新而嫚故,無恩;與人勤于隘厄,富貴而不顧,無禮?!对姟凡辉坪酰骸安奢撞煞疲盃柾??!迸c人同寒苦,雖有小過,猶與之同死而不去,況于安新忘舊乎?《晉趙衰妻》篇。
王逸《楚辭·九嘆·注》:“遲遲,行貌?!薄断зt》。
《白虎通·嫁娶篇》:出婦之義,必送之;接以賓客之義。君子絕,愈于小人之交。《詩》云:“薄送我畿。”
高誘《呂覽·孟春紀·注》:蹷機,門內(nèi)之位也?!对姟吩疲骸安贿h伊邇,薄送我畿?!贝瞬贿^蹷之謂。(陳按)惠氏棟曰:“蹷,通‘橜’,即閫也?!倍问嫌癫迷唬骸皺C,門限,即畿也?!?
《白虎通·嫁娶篇》:婚者,昏時行禮,故曰“婚”。姻者,婦人因夫而成,故曰“姻”?!对姟吩疲骸安晃┡f姻”,謂夫也。又曰:“宴爾新婚”,謂婦也。所以昏時行禮何?示陽下陰也。昏亦陰陽交時也。
《中論·法象篇》:《詩》曰:“就其深矣,……泳之游之?!毖员貪?。
《漢書·谷永傳》谷永疏曰:“古者谷不登虧膳,災(zāi)屢至損服,兇年不塈涂,明王之制也。《詩》云:‘凡民有喪,扶服捄之?!保惏矗﹦⑽酢夺屆吩疲骸百橘?,小兒時也。匍,猶捕也。匐,猶伏也。人雖長大,及其求事用力之勤,猶亦稱之。”與鄭《箋》意合。高誘《呂覽·仲秋紀·注》:“蓄菜,干苴之屬也?!薄对姟吩疲骸拔矣兄夹?,亦以御冬”也。
【齊詩說】《禮記·坊記》:“《詩》云:‘采葑采菲,……及爾同死。’”鄭注:“此詩故親今疏者,言人之交,當如采葑采菲,取一善而已。君子不求備于一人。能如此則德美之音,不離令名,我愿與女同死矣?!保惏矗┐嗽姟洱R》說殆不以為棄婦之辭矣。
《禮記·表記》:“《國風》曰:‘我今不閱,皇恤我后’,終身之仁也?!保惏矗R瑞辰曰:“今對后言?!c‘今’雙聲字,故通用?!?
【韓詩說】“采葑采菲,無以下禮?!薄对娍肌芬锻鈧鳌贰!俄n詩外傳》九:孟子妻獨居,踞。孟子入戶視之。白其母曰:“婦無禮,請去之?!蹦冈唬骸昂我??”曰:“踞?!逼淠冈唬骸昂沃俊泵献釉唬骸拔矣H見之。”母曰:“乃汝無禮也,非婦無禮?!抖Y》不云乎:‘將入門,問孰存;將上堂,聲必揚;將入戶,視必下?!谎谌瞬粋湟?。今汝往燕私之處,入戶不有聲,令人踞而視之,是汝之無禮也,非婦無禮也?!庇谑敲献幼载?,不敢去婦?!对姟吩唬骸安奢撞煞?,無以下體?!薄俄n詩》曰:“違,很也?!薄夺屛摹?。(陳按)《說文》“很,不聽從也?!币辉弧靶须y也?!薄俄n詩》以違為很,既行難之義?!俄n詩》曰:“發(fā),亂也?!薄夺屛摹?。(陳按)是以發(fā)為“撥”之通借?!俄n詩》曰:“‘既詐我德,賈用不售。’一錢之物舉賣百,何時當售乎?”《太平御覽》八百三十五。(陳按)段氏玉裁云:“仇,正字;售,俗字?!?
【《詩沈》】衛(wèi)有棄糟糠而戀新昏者,詩人述棄婦之言而深惡之。葑菲上下可食,毋取其莖而遺其根;夫婦始終與齊,毋好于初而背于終。涇本清而渭濁之,言其始非無知,今乃戀新昏而瞀亂也。就淺就深者,相時之勤。何有何亡者,安貧之苦。匍匐救喪者,相夫之任恤也。“既阻我德,賈用不售?!毖云渲G之逆耳也。德者,婦德,即首章之德音也。育,養(yǎng)也。昔恐其養(yǎng)生之鞠窮,以及顛覆,故言無不入。今則“比予于毒”而棄之矣。……通篇怨而不怒。哀弦掉尾,余音如訴。當想其立言之忠厚。
【《詩本誼》】棄婦之詞。
【《詩經(jīng)原始》】《大序》以為“衛(wèi)人化其上,淫于新昏而棄其舊室?!敝熳印掇q說》既云“未有以見‘化其上’之意”,后又言“宣姜有寵而夷姜縊;是以其民化之,而《谷風》之詩作。”前后兩說,迥不相蒙,何也?此詩通篇皆棄婦辭,自無異議。然“凡民有喪,匍匐救之”,非急公向義,胞與為懷之士,未可與言;而豈一婦人所能言哉!又“昔育恐育鞠,及爾顛覆”,亦非有扶危濟傾患難相恤之人,未能自任,而豈一棄婦所能任哉?是語雖巾幗,而志則丈夫,故知其為托詞耳。大凡忠臣義士,不見諒于其君,或遭讒間,遠逐殊方,必有一番冤抑,難于顯訴;不得不托為夫婦詞,以寫其無罪見逐之狀。則雖卑辭巽語中,時露忠貞郁勃氣。漢魏以降,此種尤多。然皆有詩無人,或言近旨遠,借以諷世。莫非脫胎于此,未可遽認為真也。
通章全用比體。失論夫婦常理作冒。次言見棄,即從辭別起,省卻無數(shù)筆墨。
【《葺芷繚蘅室讀詩雜說》】……詩中既明白:“采葑采菲,無以下體。”“宴爾新昏,不我屑以。”則《谷風》之篇猶之漢人所作《上山采蘼蕪》。其事平淡,而言之者一往情深,遂能感人深切。通篇全作棄婦自述之口吻,反復(fù)申明,如怨如慕,如泣如訴,不特悱惻,而且沈痛。篇中歷敘自己持家之辛苦,去時之徘徊,追憶中之情癡,其綿密工細,殆過于《上山采蘼蕪》。彼詩只寥寥數(shù)語,而此則絮絮叨叨;彼詩是冷峭的譏諷,此詩是熱烈的怨詛。三百篇中可與匹敵者,只有《氓》之一篇。而又各有各的好處,全不犯復(fù)??梢娬嫘郧橹髀?,不計其淺鄙,而自不落于淺鄙;不患其重復(fù),而自不落于重復(fù)。……宋王質(zhì)因誤釋“伊余來墍”一語,遂曰:“此非絕也,特以勞役之事若之。新昏近有所昵,非納采問名而禮昏者也。……故以納婦為昏,其他交際皆可稱昏。……既絕不可以相見,而尚‘薄送’何也?既絕遂為他人,而尚祝以‘毋逝’、‘毋發(fā)’何也?末云‘伊余來墍’,望來而求安也。絕則豈復(fù)來乎?”《詩總聞》卷二。王氏之說,無一能言之成理?!┰诖松杏幸稽c須辨。詩雖作棄婦口吻,但是否即棄婦自作,或他人代述,或原作而他人潤飾之,此僅看本詩,不生問題;初不必如此細辨,一參讀《小雅·谷風》便覺得有詳辨之必要。我友顧君頡剛有札記一節(jié),辨析極工。我得他的允許,爰引錄之:(表見下頁)
這兩首詩不同之處,《邶風》里是連續(xù)敘述的文章,《小雅》里是辭氣相同的三章。一個復(fù)雜,一個簡單。但他們的母題是一樣的,起興都是谷風與雨,以下都是說一個婦人為他的丈夫棄掉,追想從前時兩口子如何的相好,在貧困的境界時,這個婦人何等的出力幫助他,到現(xiàn)在安樂了,就狠心的把她棄了。試把兩首詩中相同的意思比較如下(頡剛札記系草稿,他所列下表,茲為修正?!缎⊙拧す蕊L》一、二兩章,“恐懼”與“安樂”為一章之轉(zhuǎn)折,但不分割不便列表。茲表自上至下分承,惟中(以虛線示之)對下系混合承接。一、二兩章“將恐”以下四句并須連讀后,始與中層相承。):

從這個比較上,可見兩首詩是極相類的。在藝術(shù)上,自然《小雅》的一首不及《邶風》一首曲折,或者可以假定《小雅》的一首是原有的,《邶風》的一首是經(jīng)過文人潤飾的。方玉潤說:“‘凡民有喪,匍匐救之’,非急公向義胞與為懷之未可與言,而豈一婦人所能言哉!”這亦是文人潤飾的假定之下所能解釋的。詩是棄婦的詩,但不必棄婦自己做;社會上這種事情多了,文學(xué)家不免就采取而描述之。從舊材料里做出新文章,是常有的事。母題相同,是不容諱言的??尚ψ觥对娦颉返娜艘驗椤缎⊙拧防锏囊黄?,從他們排定的次序應(yīng)該在幽王時,幽王是當刺的,所以就定為刺幽王。又因為沒有說明夫婦二字,就硬拉做“朋友道絕”。他們不想想朋友怎么會“ 予于懷”呢?所以要打破這種謬妄的傳說,比較的研究是很好的事。
這同題的兩首詩,實在是說的一回事。依前表看,《小雅·谷風》全篇之意,已具于《邶·谷風》之中。所以我們不能說這是分離不相干的兩首詩。頡剛的假定也頗有用。不但“凡民有喪”兩句露出馬腳,既第三章以涇渭起喻,亦可以應(yīng)用此解釋。如鄭玄說此兩句,以為“絕去所經(jīng)見”,固屬想當然之談;即我懸測為當時有此謠諺,亦覺勉強。因邶之去涇渭,地約千里。邶人作詩當言淇水河水,何得遠及涇渭?說為實敘,固遠情理;即說為譬喻,亦覺其取喻之不倫。且出之民間棄婦之口,則尤覺其不倫。詩中之比興,往往因所見而啟發(fā),是為通例;把今獨不然,何耶?今若說為文人代作,則于此點無所凝滯。既為文人之作,則取喻悠邈,亦無足異。觀《邶·谷風》一篇文章,技術(shù)之美妙,指詞之婉中帶厲,固不類密勿持家后被棄擲、窮而無告之女子所自作也。其中有微妙之曲喻(菜則荼苦薺甘,水則渭清涇濁);有通蔽雙融之妙諦(“毋逝”以下四句);有棉里藏針之怨詛語(“御冬”、“御窮”四句)。若固出于當時之女子,則真所謂百年千里猶不可期者,將嘆吾生之不及見矣。故頡剛之說,雖非定論,卻有可存之道。
此篇章法可得略說:(一)正言責其不當棄絕糟糠之婦;(二)自己被棄時之苦,其夫重昏時之樂;(三)棄后之余情;(四)昔年持家之如何黽勉;(五)、(六)今昔之殊,其夫可以共患難而不可共安樂。全篇格局開門見山,“黽勉同心,不宜有怒”實為其綱領(lǐng)。以下五章,全是反復(fù)申訴我之如何終始黽勉求與汝同心,而汝今昔不同,如何怒我。歸結(jié)“不宜”兩字,則嚴如老吏決獄,鐵案如山矣。持較《柏舟》,則彼詩一味幽怨,此則怨怒之故,了了可見。《柏舟》雖未言夫婦事,而可懸揣為女子之作;此詩已明言,卻又未必即出于女子之手。古人往矣,不可起于九京;就區(qū)區(qū)風格之卑亢,情性之柔剛,以遙度數(shù)千載之上,非有會心,得無哂吾人之癡乎。
【《小雅·谷風》】
習習谷風,維風及雨。
將恐將懼,維予與女。
將安將樂,女轉(zhuǎn)棄予。
習習谷風,維風及頹。
將恐將懼, 予于懷。
將安將樂,棄予如遺。
習習谷風,維山崔嵬。
無草不死,無木不萎。
忘我大德,思我小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