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四與李應(yīng)是老街坊;李應(yīng)在他叔父未窮的時候,也是住在城里的。……
李應(yīng)在家里住了三天,也算過了新年。先到姑母家,然后到龍樹古家,都說了些吉祥話。最后轉(zhuǎn)到教會去找趙四。見了趙四,不好意思不說一句“新喜”!不是自己喜歡說,也不是趙四一定要他說,只是他覺的不說到底欠著一些什么似的。
“有什么可喜?兄弟!”趙四張著大嘴笑的把舌根喉孔都被看見,拉著李應(yīng)的手問李老人身體怎樣。他不懂得什么排場規(guī)矩,然而他有一片真心。
這時候會里沒有多少人,趙四把他屋里的小火爐添滿了煤;放上一把水壺,兩個人開始閑談。
趙四管比他年長的叫哥哥,小的叫兄弟。因為他既無子侄,又永遠(yuǎn)不肯受他人的尊稱,所以他也不稱呼別人作叔,伯,或祖父。他記得西城溝沿住的馬六,在四十二歲的時候,認(rèn)了一個四十歲的義父,那位先生后來娶了馬六的第二個女兒作妾,于是馬六由義子而升為老泰山。趙四每想起來,就替他們?yōu)殡y:設(shè)若馬六的女兒生下個小孩子,應(yīng)當(dāng)算馬六的孫呢,還是兄弟?若馬六是個外國人,倒好辦;不幸馬六是中國人而必定把家庭輩數(shù)尊長弄的清清楚楚,欲清楚而不得,則家庭綱紀(jì)弛矣!故趙四堅持“無輩數(shù)主義”,一律以兄弟相稱,并非僅免去稱呼之繁歧,實有益于行為如馬六者焉!
“兄弟!”這是趙四叫李應(yīng)?!盀槭裁闯蠲疾徽沟??”
“哼!”李應(yīng)很酸苦的笑了一笑。
“有心事?”
“四哥!你明白這個世界上沒有可樂的事!”
“好兄弟,別和四哥耍文理,四哥不懂!我知道大餅十個銅元一斤,你要沒吃的,我分給你半斤,我也吃半斤,這叫愛人。順心的一塊說笑;看著從心里不愛的呢,少理他;看著所不像人的呢,打,殺,這叫愛惡人;因為把惡人殺了,省得他多作些惡事,也叫愛人!有什么心事,告訴我,我也許有用!”
“四哥!我告訴你,你可別對外人說呀!”
“我和誰去說?對總統(tǒng)去說?人家管咱們拉洋車的臭事嗎!”
屋中的火燒的紅紅的,趙四把小棉袍脫下來,赤著背,露著鐵鑄的臂膀;穿著一條一條的青筋。
“四哥!穿上衣服,萬一受了寒!”
“受寒?屋里光著,比雪地里飛跑把汗凍在背上舒服的多!說你的事!”趙四說完,兩只大手拍著胸膛;又把右臂一掄,從腋下擠出“瓜”的一聲。
“我有兩件事:一件是為自己,一件是為我姐姐!”李應(yīng)慢慢的說。
“我知道小靜兒,哼,不見她有幾年了!”趙四腋下又“瓜”的響了一聲。
“先說我自己的事!”李應(yīng)臉紅了!“四哥!你知道鳳姑娘?”
“我怎么不知道,天天見?!?
“年前龍軍官對我說,要把她許給我?!?
“自然你愛她!”趙四立起來。
“是!”
趙四跳起來,好似非洲土人的跳舞。腋下又?jǐn)D的“瓜”的一聲響,恰巧門外放了一個大爆竹,趙四直往腋下看,他以為腋下藏著一個炸彈。然后蹲在地上,笑的說不出話。
“四哥你怎么了?”李應(yīng)有些起疑。
“好小子愛好姑娘,還不樂!”
“先別樂!我身上就這一件棉袍。手中分文沒有,叫我還敢往結(jié)婚上想!我一面不敢過拂龍軍官的好意,一面又不敢冒險去作,我想了幾天也不敢和叔父說。”李應(yīng)看著爐中的火苗,跳跳鉆鉆的像一群赤著身的小紅鬼。
“定下婚,過幾年再娶!”
“四哥,你還不明白這件事的內(nèi)容?!?
“本來你不說,我怎能明白!”
“龍軍官欠城外老張的錢,現(xiàn)在老張迫著他把鳳姑娘給城外孫八作妾,所以龍軍官急于叫我們結(jié)婚,他好單獨對付老張。說到老張,就與我的姐姐有關(guān)系了:他要娶我姐姐折我叔父欠他的債。我第一不能結(jié)婚,因為又年青又窮;第二我不能只管自己而把我叔父和姐姐放在一旁不管……”
“兄弟!你要這么告訴我,我一輩子也明白不了!老張是誰?孫八是怎么個東西?”趙四把眼睛瞪的像兩個肉包子,心中又著了火。
李應(yīng)也笑了,從新把一切的關(guān)系說了一遍。
“是殺老張去,還是用別的法子救她?”李應(yīng)問。
“等等!咱想一想!”趙四把短棉襖又穿上,臉朝著墻想。
“兄弟!你回家去!四哥有辦法!”
“有什么辦法?”
“現(xiàn)在不能說,一說出來就不靈驗了!”
李應(yīng)又坐了一會兒,趙四一句話也沒說。李應(yīng)迷迷糊糊的走出教會,趙四還坐在那里像位得道的活神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