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十二章 冷和熱

傲霜花 作者:張恨水


華傲霜小姐在交際場中,近十年來,一向是失敗的。自然為了她的個性很難教一個同等年齡的男子親近她。有時,也為了她看人家不起,她也拒絕著一部分人親近。今天所遇到的這位夏山青老先生,倒是人和學(xué)問都無可非議的一個人。他不像別的留學(xué)生,一開口就是當(dāng)我在歐洲的時候。若不是經(jīng)旁人提起來,就不會知道他到過歐美兩洲。她心里有了這樣一個看法,也就陸續(xù)的想念著,不知道章瑞蘭是什么意思。要介紹彼此見面,可能是陸太太借重了自己這個教授身分,以便讓人看得起她所辦的合作社。其實就這位夏先生為人而論,他不是那種論身分幫助人的,但無論怎樣,章陸是絕對有意介紹彼此相見的。為什么有此一舉?這次不說,下次見面一定會說出來的。雖然自己是未曾考慮,就答應(yīng)了章小姐準(zhǔn)赴下次那個約會??墒且堰@個啞謎打破,下次也是要去的了。她心里有了這么一個有趣味的問題,一路思索著,在單身行路的旅程上,也就不感到什么寂寞。

可是到了家里,立刻遇到一個意外的打擊,她還不曾進(jìn)去,在大門外就遇到了楊小姐。她斜靠了大門框站著,微抬起了頭,望著天上。只看她臉色呆呆的,臉上沒有一點笑意,就知道她有心事。只叫了聲楊小姐,她就回答了個極不自然的笑意。點著頭道:“果然出了亂子了!”華傲霜站住了腳,問她道:“那個出了亂子?”她將手指了鼻子尖道:“我出了亂子,還有誰呢?”華傲霜道:“為你請假的事,主任先生怪下來了嗎?”楊小姐又淡笑著道:“僅僅是怪下來了,那還有什么話說。把我停職了,那也好,把這臘肉骨頭的職務(wù)丟了,騰出我這條身子,我就可以去走第二條路了。人不到黃河心不死,有這個職務(wù),我始終不會走開的?!比A傲霜道:“話自然是如此,我們慢慢再說罷。”說著提了旅行袋走進(jìn)屋子,剛剛休息了一會,楊小姐也悄悄的走進(jìn)屋來了。笑道:“憑良心說,人家就把我停職,那也是應(yīng)該的,我請假請得太多了?!闭f著,她挨了桌子在那張舊竹椅子上坐下,看到桌上的書,隨手翻了一翻??茨乔樾?,卻是相當(dāng)?shù)臒o聊。華傲霜笑道:“認(rèn)真的說起來,這件事我是應(yīng)當(dāng)負(fù)責(zé)任的。假如不是我邀約了你進(jìn)城,這次你也就不會先斬后奏的請假?!睏钚〗愕溃骸澳鞘鞘掠袦惽闪T了。往常我也這樣請過假的,寫一封信給主任,自己盡管走去,并不要征得主任的同意。往常都行了,怎么這次就不行呢?不行,就不行罷,這倒解除了我畏首畏尾的念頭,以后我可以拚命的去找條出路?!比A傲霜笑道:“你究是一種聊以自慰的話。事已至此,不自慰又怎么樣?大家來想辦法罷?!睏钚〗愕溃骸拔壹热煌B毩耍?dāng)然不能在這寄宿舍里住下去,就是可以住下去,我也不好意思住。我打算在這兩三天之內(nèi),到江津去一趟,那里有我一個姑母。若是姑母家里可以停留的話,我就在那里停留下來,散散兒的也許托我姑父可以找一條出路?!比A傲霜道:“你姑父也是個公務(wù)員嗎?”楊小姐道:“若是公務(wù)員,我就不到他家去了,這種日子誰的家里可以隨便添一個人吃飯。我的姑父是個商人。他老早就寫信給我不必在外面作事了,可是住到他家里去,只是我嫌他思想腐舊,在一處,對他的言語聽不慣,對他的行為,也看不慣。不過他一個月倒有二十天在外面跑,要忍也忍耐得下去的。”華傲霜道:“我知道你是位個性堅強的小姐,你怎肯在人家家里吃閑飯?而且果然如此,你就和你姐夫相隔得太遠(yuǎn)了?!睏钚〗懵犃诉@話,就不由得低了頭微微的一笑,瞅了她一眼道:“人家正正經(jīng)經(jīng)的談心,你倒和我開玩笑!”華傲霜道:“我并非開玩笑,你想,若不是為了他的原故,你會受到停職的處分嗎?最低的限度,你應(yīng)該讓他知道,就是為著請假太多了受了這種處分?!睏钚〗闶掷锓郎系臅?,低頭默然了一會。華傲霜道:“你若不讓他知道,你就未免受了莫大冤枉了?!睏钚〗氵@才輕輕的答道:“我寫信告訴了他,我要到江津去?!比A傲霜跌著腳道:“小姐,你真是個老實人。你光是告訴他到江津去,那有什么用?他也許反發(fā)生了一點誤會,以為你是和他鬧蹩扭一怒而走呢?!睏钚〗阈Φ溃骸拔乙膊荒菢由担瑸榱怂⒆觽兪茏?,我怎能不讓他知道?”華傲霜笑道:“這我就明白了,你所以還沒有到江津去,大概就為著等他的回信,就人情言,他似乎不能不安慰你幾句。你等著他的信,那是對的。”楊小姐道:“我也不能完全為了等他的信,你是我老師,這樣重要的事,我不能不等你回來指教?!比A傲霜笑道:“要說多念兩句書,我當(dāng)你的老師,我也當(dāng)仁不讓。若說你指的這種重要的事,應(yīng)該你當(dāng)我的老師,怎么說我當(dāng)你的老師呢?”楊小姐突然站起身來,將手一擺道:“你和我開玩笑,我不和你說了。”說畢,人就向外走了去了。

華傲霜也覺得自己話也有一個很大的漏洞,便隨著她走去,沒有叫回她來。這日下午,是有一堂英文課的,自己就把要教的課預(yù)備了一下。在看書的時候,楊小姐又來了一趟。她見人家在預(yù)備功課,一句話沒說就走了。華傲霜也沒有去理會她。吃過午飯,她匆匆的就去上課??墒蔷驮谶@要走的一剎那間,天氣竟是突然的變了,西北風(fēng)里夾著雨絲,向地面作個席卷的姿態(tài),風(fēng)吹到地面,又向上升起。那雨腳也就斜伸過來,是斜刺而不是直落。她撐著一把雨傘出門,像古戰(zhàn)士拿著盾牌一般,兩手橫握了傘柄,將傘面擋住側(cè)面。走到學(xué)校教授休息室里來,長袍下面已打濕了小半截,那雨雖不大,風(fēng)可來得緊,刮得木格窗戶上的破紙片,像小孩兒玩的風(fēng)車,呼呼作響。風(fēng)由破窗戶里鉆進(jìn)來,人身上也是涼絲絲的。這休息室里,空列著幾把藤椅,卻沒有一個同志,這里是空洞而寂寞。最奇怪的,是在這里工作的工友,也不見了。放下傘,坐了一會,頗感到無聊。拿起那茶桌上大茶壺,搖撼了幾下,雖然覺得里面空空的,還有一點啷啷的響聲,便在桌子下面橫格上,掏出一只陶器杯子來,斟了半杯開水。不想這是開水底子,里面倒沉淀了不少的黑灰屑子,而且將那杯子捧到手上,一點暖氣也沒有。她喝也沒有喝。就在這個時候,外面已是吹起了上課號,她放下了杯子,緩緩的走到課堂上去。

這時,風(fēng)雨還是很大,教室里的窗戶紙,比那休息室里的紙,吹得還要響些,而窗戶上的玻璃,根本就是點綴品。糊紙一齊被吹成了大小窟窿,或者是整個木格子空框。教室里不但有風(fēng),而且也有許多雨箭,直射到課堂旁邊的桌子上來。七個學(xué)生都擁擠到教室中間來坐著。華先生走到講臺上,把講義放在桌上,望了學(xué)生七個人當(dāng)中,倒有四個女生,似乎因女老師來了,前來捧場的。其余三個男生,都也是向來有名的用功學(xué)生。便笑道:“大風(fēng)大雨,上課的人都少了。我本來想不來上課的,可是我真不來的話,豈不把你們七個人的功課耽誤了。假如這一堂課換個名目,請一位名人來演講,我想大風(fēng)大雨,就攔阻不住?!闭f著微微的一笑。她說到這里,自己攔住自己的話把子,接著道:“話說到此為止,你們不是冒風(fēng)雨來聊天的,談書罷?!庇谑前阎v義講述起來。說著說著,那大風(fēng)來得更猛,這個木架子教室,吹得搖搖欲動。華傲霜停了一停,向大家望了道:“還有一堂課呢,你們大概不會再來上課了?”一個女生笑道:“先生來,我們也就來?!比A傲霜道:“你這話,倒是給了我莫大的一個安慰。我告訴你們,還有一件自慰的事。南岸中學(xué)學(xué)生,挽留我把書教下去,曾對著我流淚呢。”另一個女生問道:“那末,先生也打算改行了嗎?”華傲霜想了一想,笑道:“說下去,就把話拖長了,講書罷?!彼掷^續(xù)的講書。

一點鐘講完了,聽到外面的下課號。華傲霜道:“還有一點鐘,我當(dāng)然教下去。假如各位不愿聽,可以自便下堂。不走的,外面風(fēng)雨大,就在課堂里休息十分鐘,干脆,十分鐘也不必休息,我繼續(xù)的向下講。”三個男學(xué)生彼此看了一眼,有一個道:“華先生這樣熱心,我們就是偷懶,也不好意思下堂。華先生請下來坐一會子,休息一會再講?!比A傲霜倒也不拘執(zhí),走下講臺來,也坐在學(xué)生席上,笑道:“也許是我身體差了。于今大不比一年前,站著連講兩點鐘書,我竟是有點吃不消。相傳有這樣一個故事,當(dāng)年譚鑫培唱戲,最紅的日子,有一天下大雨,起大風(fēng),戲館子里只有二三十個人。他沒有唱戲之前,跑到臺上來對臺下人拱拱手,說:‘今天來聽?wèi)虻闹T位,那才是真真捧我小叫天的。我今天要特別賣力,唱兩出戲答謝各位的盛意?!译m然教書沒有教到小叫天那個位分,可是我也不能算是飯桶。今天七位到這里來,總算是捧場。我今天也應(yīng)當(dāng)賣賣力氣,講一點拿手的戲才好罷?!睂W(xué)生們聽著,都笑了。有一個男生,正是個戲迷,笑道:“華先生也是愛好京戲的?”她笑道:“正相反,我是百分之百的外行。不過我最近看過兩次京戲,覺得這種象征派的藝術(shù),很有點趣味。話歸本題,這一點鐘,我當(dāng)學(xué)生,你們七位當(dāng)先生,盡管發(fā)問,若有什么英文上的難題,還沒有解決的,可以提出來大家討論。我們相處兩三年了,我于英文擅長哪一門,大家也知道,望你們挑我擅長的問我。”說著她又走上了講臺,并沒有等著風(fēng)送來上課號。大家聽了這話,覺得華先生的話,今天是非常的誠懇,以往大多數(shù)的同學(xué),都說這個老處女的學(xué)問倒是打一個及格分?jǐn)?shù)六十分的,只是她的性情十分孤僻,卻有點讓人討厭。現(xiàn)在看起來,她倒不是傳說中那樣冥頑不靈的人物。大家立刻起了良好的反映,真的也就順著華先生所擅長的隨便的問。華先生真是賣力,把她所得的學(xué)問,傾筐倒匣完全說了出來,每一個小問題,都引出一大篇的議論。因之直到吹下課號,她還在滔滔的講。她講完了一個段落,笑著點了兩點頭道:“今天這兩堂,我很滿意,是我意外的收獲。這樣,我得著一個證明,就是當(dāng)今的大學(xué)生,也有和中學(xué)生那一樣天真的?!闭f著帶了笑容走出教室。

四川是很少一小時以上的大風(fēng)的。當(dāng)她走出教室門時,風(fēng)住了,雨也住了,而且當(dāng)頂還露出一塊蔚藍(lán)色的晴天。她覺得比來時的那分郁塞的心胸,開闊了許多。在休息室里拿著傘,很高興的踏著泥滑的路走回寄宿舍。楊小姐又是那老姿勢,斜靠了門框站定,眼望了天空。這就老遠(yuǎn)的叫道:“楊小姐,又……”她把名字喊出來之后,已覺得這句話不可說出來;但說出來之后,也不能忍了回去,便改口道:“又是你一個人在家里嗎?”她笑著迎上前道:“倒是有點無聊。這樣大風(fēng)大雨,你還去上課,哪個學(xué)生那樣用功?”華傲霜道:“天下事倒說不定,用功的還是有。我今天相當(dāng)高興,證明了我自己還不是念講義混鐘點的飯桶。進(jìn)來罷,發(fā)什么呆?”說著挽住了她一只手,二人一同走進(jìn)屋子里來。華傲霜輕輕的問道:“你姐夫來了信嗎?”她道:“他來信了。”說著嘆了一口氣。華傲霜道:“來了信,你為什么還嘆氣。”楊小姐并沒有多言,卻在衣袋里掏出一封信交給了華傲霜。她接過信來,抽出信箋看時,上寫著:

曼青:你的信收到了。這雖然是你一種打擊,可也未嘗不是你另謀出路一個機會。你不常說現(xiàn)在作的事,是猴子搬姜,吃不得,又不忍丟下嗎?于今把這塊姜丟了,實在也沒有什么可惜。你說到江津小住些時的話,我也贊成。我們大家來慢慢的想辦法罷。即況近好,姻兄潘百城上。

一張格子信箋,字又寫得小,上面還有許多空白。華傲霜道:“呀!這口氣好冷淡呵。沒有提到讓你到他那里去住,好像往常就沒有請你去帶過孩子的。那還罷了,你這事是分明為他而起,他竟是裝馬糊不知道?!睏钚〗阋蛔植荒艽饛?fù),兩行眼淚由臉腮上直流下來。她也覺得這分眼淚未免表示了自己的怯懦,立刻在衣袋里掏出手絹來揉擦著自己的眼睛。但是眼睛并不聽手指揮,盡管手絹在不住的擦,而眼淚還在不住的流。華傲霜看她這個樣子,知道她是委曲到了萬分,一時倒想不出一句什么話來安慰她,也只有呆呆的望了她,說不出一個什么字。楊小姐坐在椅子上流淚一會,靜默了五分鐘,到底是把眼淚止住了。然后將手絹抹干了眼淚,向華傲霜強笑道:“我這人真是無用,這有什么可哭的呢?人家欺騙了我們,我們應(yīng)當(dāng)對他予以報復(fù)。他姓潘的不必太高興,我總有一天會看出他的結(jié)果的。華先生這事請你不必對人說,我明天就到江津去,好在這幾個錢川資,我還可以拿出來。”華傲霜道:“你說他有報復(fù),那是誠然,我在電影院,就看到程小秋和一個西裝少年同坐。你姐夫?qū)嵲趯Σ黄鹉恪2贿^你這顆誠心很可以對得住你已死去的姐姐,精神上是得著安慰的?!睏钚〗愕溃骸澳呛芎?,我得往下看?!闭f著,挺了一挺胸。華小姐沉吟了一會因道:“你還可以多住幾天嗎?”楊小姐道:“我多住幾天干什么呢?我們同住在屋子里的幾個人,自然是相處得很好??v然不會依依不舍,我住在這里,也毫不討厭??墒亲寗e的同事知道了,倒嫌著我無路投奔?!比A傲霜道:“也許別人有這種看法??墒俏伊裟阕≈?,也只有幾天?!闭f到這里,她微微的一笑,又道:“我倒不是什么依依不舍,我想那南岸中學(xué)里,由校長到學(xué)生,對我的印象都不壞。假使他們還需要職員的話,我一介紹,決無問題。我下個星期上課,和你順便打聽。假使有辦法,那豈不是好。”楊小姐道:“當(dāng)然是好。”說著她低頭想了一想,接著又微微的笑了。華傲霜道:“你笑什么?怕我騙你嗎?”楊小姐笑道:“華先生騙我作什么呢,我想我們實在也是沒有辦法。離開了一個學(xué)校,還是另想到一個學(xué)校里去,簡直找不出第二條路?!比A傲霜倒是沒有想到這個問題,被她一反問,一時找不出一句話來答復(fù),低頭沉吟了一會子,想找句適當(dāng)?shù)脑拋碚f。楊小姐站起來向她走近一步,用很和緩的語氣道:“華先生,你可別誤會。我是有這點感想,覺得念書的人,完全沒有辦法??墒钦J(rèn)真的說起來,我們除了在學(xué)校里兜圈子,還有什么路可走?就是擺個香煙攤子,我們也拿不出本錢來呀。就是這樣說罷,我在這里住幾天,不過要等一個星期之久,在這里未免悶得很?!比A傲霜看她站在面前,很親熱的樣子,因道:“這倒沒有什么問題。我大概大后天進(jìn)城,你可以和我一路去。你明天可以去看看章瑞蘭到學(xué)校來了沒有?她若是見著你,不用你說,她也會留你在她家住些時候的。”楊小姐對于她這個說法,雖不能同意,可是表面上也不便反對,只好點著頭答應(yīng)了個是。當(dāng)天同住的小姐全回來了,也沒有繼續(xù)討論這個問題。

次日上午,章小姐卻到這寄宿舍來了。這時,華先生又已去上課,她和楊小姐見著面,知道她被停職的事,果然如華傲霜所料,表示著十分同情,并且約她到城里公館里去住幾天。說時握住了她的手,那態(tài)度是相當(dāng)懇切的。臨走她在手皮包里摸出一個精致的請客帖子,交給楊小姐道:“我這趟郵差,跑的可遠(yuǎn),請你代交給華先生,我這點誠意是要請她賞光的?!睏钚〗阋詾槭钦滦〗阋埧?,也就順手接了過來,連連點頭說一定轉(zhuǎn)到。章小姐走了,她才將請柬拿來看。見上面恭楷寫著:

敬請代交華先生臺啟,夏恭托。

她想著這人倒是很客氣,不過這請柬是封了口,不知是什么人這大面子,可以讓這位華貴的章小姐當(dāng)郵差。華傲霜下課回來了,便告訴她章瑞蘭來了,順便將請柬遞過去,卻不談?wù)摰竭@件事。華傲霜倒不怎么介意,當(dāng)面就把封套撕開了,抽出里面的帖子來,上面寫著:“星期五正午潔樽恭候,席設(shè)章公館,夏山青謹(jǐn)訂。”另有兩行小字:“未約外客,勿卻是幸?!北阆驐钚〗愕溃骸斑@位夏先生,我只和他在章公館見過一次,他就請起客來。還沒有約外客呢,我和他共同認(rèn)識的,只有陸太太和章小姐,這里有什么內(nèi)客與外客?”楊小姐道:“那樣說是人家請客出于誠意,怕華先生不到。要不然,他也不會請章小姐專程來下帖子了?!比A傲霜對于這個說法,自以為然,也就沒有再加研究。

可是在這日下午,卻又接到了夏山青一封快信。她原來接信在手的時候,以為是南岸中學(xué)有什么問題催促。除此之外,不想到有什么人來快信。及至看到信封下款寫明了大華公司夏山青緘,這倒不得不引為希奇,他有什么必要的事寫快信給我,拆開信來是兩張宣紙,精拓鐘鼎文的信箋,漆黑的墨寫著飛舞的行書,上寫:

傲霜先生雅鑒:

泰斗令仰,展謁末由,心向往之,非一日矣。昨接清芬,俗念頓除。愉快回來,羹墻尚見。此可見古稱如入芝蘭之室,良有以也。竊不自量,擬常請教,以求匡正,庶幾市儈胸襟,得所洗伐。茲定星期五日借章府名廚,謹(jǐn)備小酌,恭候光臨。除陸太太章小姐外,未約他人,敬肅短柬,已請章小姐代呈??治磋b微意,因再達(dá)此函,藉以速駕。仆雖不才,固未敢以平常應(yīng)酬相擾也。即頌文祺!

夏山青拜啟

她看了兩遍,自言自語的笑道:“這樣文縐縐的寫這么一封信,大概是賣弄他還有這一手。不過倒也沒有什么不通,好像有意學(xué)《秋水軒尺牘》那路筆墨,多少有點兒酸氣?!边@樣說著,把那封信扔到書桌抽屜去,坐在桌邊椅子上,靜靜的想了一想。覺得朋友之間,冰熱真是大有不同。那姓潘的和楊曼青關(guān)系那樣深,信上的措詞說得那樣淡漠。這位夏先生,一面之交,信上說得這樣客氣,連什么見堯于墻,見堯于羹的腐典,都用上了??墒腔叵肽翘K伴云又如何呢?想到了這里,不覺把那封信又取出來看上了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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