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律之起原及觀念
在氏族及封建的組織之下,所以維系團(tuán)體者,全恃情誼及習(xí)慣,無取規(guī)規(guī)焉以法律條章相約束。以法治國的觀念,至戰(zhàn)國而始成立,古無有也。古代所謂法,殆與刑罰同一意義,法本字作灋,《說文》云:
灋,刑也。平之如水,從水。廌所以觸不直者去之,從廌去。
《易·象傳》云:
利用刑人,以正法也。(《蒙卦》)
蓋初民社會之政治,除祭祀、斗爭以外,最要者便是訟獄。而古代所有權(quán)制度未確立,婚姻從其習(xí)慣,故所謂民事訴訟者殆甚稀,有訟皆刑事也。對于破壞社會秩序者,用威力加以制裁,即法之所由起也。最初時并無律文以定曲直標(biāo)準(zhǔn),惟取決于無意識之事物。“廌觸不直”一類之折獄法,至今澳非等洲之蠻人猶用之。我國古代,殆亦如是。
我國刑法之最初起原不可深考,據(jù)《書·呂刑》云:
苗民弗用靈,制以刑,惟作五虐之刑,曰法。
似刑法實苗族所自創(chuàng),而我族襲用之。我族之用此刑,其初亦專以待異族,所謂“報虐以威”也。(《呂刑》文)刑官最古者推皋陶,而舜命皋陶則云:
蠻夷猾夏,寇賊奸宄,汝作士,五刑有服?!ā稌に吹洹罚?
是刑官全為對蠻夷而設(shè),故春秋時倉葛猶曰:
德以柔中國,刑以威四夷。(《左·僖二十五》)
然則刑不施之于本國住民矣,其后亦以施諸住民中之特種階級,所謂:
禮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曲禮》)
以今世思想繩之,凡曾任顯宦者,即不受刑律制裁,寧非異事?殊不知部落時代之刑律,專為所謂“庶人”之一階級而設(shè),而“庶人”大率皆異族也。故刑不上大夫,與刑以威四夷,其義實一貫。(前所舉《舜典》舜命皋陶云云,其上文尚有命契一段云:“百姓不親,五品不遜,汝作司徒,敬敷五教?!卑傩占促F族大夫,五教施諸百姓與五刑施諸蠻夷正相對。)
然則古代對于貴族,更無制裁之法乎?曰:有之,放逐是已。凡認(rèn)其人為妨害本社會秩序者,則屏諸社會以外,《舜典》稱:“流共工放兜……而天下咸服?!彼^“投諸四裔以御魑魅”(《左傳》文),“屏諸四夷不與同中國”(《大學(xué)》文)也。此與希臘之貝殼投票制頗相類。直至春秋時,此制猶留痕跡,魯臧孫紇得罪,魯人將盟臧氏,季孫召外史掌惡臣而問盟首,歷述盟東門氏盟叔孫氏先例如何如何(《左·襄二十三》),此種“盟”法,即聲其罪而放流之,蓋古代遺影也。
古代兵刑不分,作士之皋陶,其職在防蠻夷猾夏,蓋含有以武御暴之意。故后世刑官之掌,猶名曰“司寇”?!秶Z》記臧文仲之言曰:
大刑用甲兵,中刑用刀鋸,薄刑用鞭撲。(《魯語上》)
以用甲兵為刑罰之一種,即“刑威四夷”之確詁也?!兑住へ侈o》云:
師出以律。(《師卦》)
“律”字含有法律的意義。自此文始,而其物實首用之于師旅。蓋刑也,法也,律也,其初本以對異族或特種階級而已。在團(tuán)體中之基本團(tuán)體員(所謂貴族)以情誼相結(jié)合者,良無需乎此。及至用兵之際,專恃情誼,不足以帥眾,不能不為律以肅之。《史記·律志》、《漢書·刑法志》其發(fā)端皆極言兵事之不可以已。驟讀之若與本題渺不相屬,而不知此兩事之在古代,其觀念本同一也。
降及后世,一面種族及階級之界限漸混,前此制裁特種人所用之工具,次第適用于一般人;一面團(tuán)體內(nèi)事故日繁,前此偶然一用之手段,寖假而時時用之,此則法律之應(yīng)用所由日廣也。
法律條文之制定,自何時始耶?《舜典》雖有五刑之文,不過就施罰方法分類,法文無征也。晉叔向云:
夏有亂政而作禹刑,商有亂政而作湯刑,周有亂政而作九刑。三辟之作,皆叔世也。(《左·昭六》)
據(jù)此則夏商周皆有制定刑律之事,《逸周書》云:
維四年孟夏……王命大正正刑書……大史刑書九篇,以升授大正。(《嘗麥》)
魯大史克云:
先君周公作誓命曰:“毀則(訓(xùn)法)為賊,掩賊為藏,竊賄為盜,竊器為奸?!薄谐o赦,在九刑而不忘。(《左·文十八》)
綜此諸文,似周確有刑書其物者。成于周公時代,其書篇數(shù)為九,且原書至春秋猶存,士大夫多能誦習(xí)之。后此儒家,盛言文武周公以禮治國,衡諸往故,殆未必然。觀《逸周書·世俘》篇則周初之果于殺戮實可驚,即云其言難盡信。然《書經(jīng)》中《康誥》、《酒誥》等篇言刑事綦詳,可見其視之甚重?!毒普a》云:“厥或告曰‘群飲’,汝勿佚,盡執(zhí)拘以歸于周,予其殺。”飲酒細(xì)故而科死罪,倘所謂“刑亂國用重典”耶?《費誓》為周公子伯禽所作,全篇百七十余字,而“汝則有常刑”、“有大刑”、“有無余刑”之文凡五見,是魯開國時刑律抑甚嚴(yán)矣。雖然,周公對于刑罰,固以教化主義為其精神。其言曰:
人有小罪,非眚,乃惟終,自作不典,式爾,有厥罪小,乃不可不殺。乃有大罪,非終,乃惟眚災(zāi),適爾,既道極厥辜,時乃不可殺。(《康誥》)
又曰:
……勿庸殺之,姑惟教之。有斯明享,乃不用我教辭,惟我一人弗恤,弗蠲乃事,時同于殺。(《酒誥》)
釋此諸文,可知當(dāng)時所謂“義刑義殺”者(《康誥》文),意不在償懲而在感革。故積極的倫理觀念視消極的保安觀念為尤重。故又云:
元惡大憝,矧惟不孝不友,子弗祗服厥父事,大傷厥考心。于父,不能字厥子,乃疾厥子。于弟,弗念天顯,乃弗克恭厥兄,兄亦不念鞠子哀,大不友于弟,惟吊茲。不于我政人得罪,天惟與我民彝大泯亂。曰:乃其速由文王作罰,刑茲無赦。(《康誥》)
似此,吾名之曰禮刑一致的觀念。刑罰以助成倫理的義務(wù)之實踐為目的。其動機(jī)在教化,此實法律觀念之一大進(jìn)步也。(《周官·司救》云:“掌萬民之邪惡過失而誅讓之。以禮防禁而救之……凡民之有邪惡者,三讓而三罰……恥諸嘉石,役諸司空?!薄洞笏究堋吩疲骸胺踩f民之有罪過而未麗于法者……桎梏而坐諸嘉石,役于司空。”周官雖非《周公》書,然此所言感化主義的刑罰,其精神恐當(dāng)傳自周初。)尤當(dāng)注意者,其所謂倫理,乃對等的而非片面的,父兄之于子弟,其道德責(zé)任,一如子弟之于父兄,此又法律平等之見端矣。
此后刑律之見于經(jīng)傳者,如周穆王有《呂刑》,其中一部分殆近于條文。齊有軌里連鄉(xiāng)之法,晉有被廬之法,楚有茅門之法、仆區(qū)之法,今皆傳其名。其余各國類此者當(dāng)甚多,至春秋末葉,始漸有成文法公布之舉,而疑議亦蜂起。鄭子產(chǎn)鑄刑書,叔向規(guī)之(《左·昭六》),晉趙鞅賦民一鼓鐵以鑄刑鼎,孔子嘆焉。(《左·昭二十九》)且亦有以私人而制刑法草案者,故鄭駟歂殺鄧析而用其竹刑。(《左·定九》)自茲以往,禮治法治之爭囂然矣。(《周官》稱“懸法象魏”之文甚多,蓋戰(zhàn)國以后理想的制度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