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珠抄六首
談儒家
中國儒教徒把佛老并稱曰二氏,排斥為異端,這是很可笑的。據(jù)我看來,道儒法三家原只是一氣化三清,是一個人的可能的三樣態(tài)度,略有消極積極之分,卻不是絕對對立的門戶,至少在中間的儒家對于左右兩家總不能那么歧視。我們且不拉扯書本子上的證據(jù),說什么孔子問禮于老聃,或是荀卿出于孔門等等,現(xiàn)在只用我們自己來做譬喻,就可以明白。假如我們不負治國的責任,對于國事也非全不關心,那么這時的態(tài)度容易是儒家的,發(fā)些合理的半高調(diào),雖然大抵不違背物理人情,卻是難以實行,至多也是律己有余而治人不足,我看一部《論語》便是如此,他是哲人的語錄,可以做我們個人持己待人的指針,但決不是什么政治哲學。略為消極一點,覺得國事無可為,人生多憂患,便退一步愿以不才得終天年,入于道家,如《論語》所記的隱逸是也。又或積極起來,挺身出來辦事,那么那一套書房里的高尚的中庸理論也須得放下,要求有實效一定非嚴格的法治不可,那就入于法家了?!墩撜Z·為政第二》云:
“子曰,道之以政,齊之以刑,民免而無恥。道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焙笳呤侨寮业睦硐?,前者是法家的辦法,孔子說得顯有高下,但是到得實行起來還只有前面這一個法子,如歷史上所見,就只差沒有法家的那么真正嚴格的精神,所以成績也就很差了。據(jù)《史記》四十九《孔子世家》云:
“定公十四年,孔子年五十六,由大司寇行攝相事。于是誅魯大夫亂政者少正卯?!蹦敲此先思易约阂惨惺狗沂侄瘟?,本來管理行政司法與教書時候不相同,手段自然亦不能相同也。還有好玩的是他別一方面與那些隱逸們的關系。我曾說過,中國的隱逸大都是政治的,與外國的是宗教的迥異。他們有一肚子理想,但看得社會渾濁無可施為,便只安分去做個農(nóng)工,不再來多管,見了那知其不可而為之的人,卻是所謂惺惺惜惺惺,好漢惜好漢,想了方法要留住他,看晨門接輿等六人的言動雖然冷熱不同,全都是好意,毫沒有歧視的意味,孔子的應付也是如此,都是頗有意思的事。如接輿歌云,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正是朋友極有情意的勸告之詞,孔子下,欲與之言,與對于桓魋的蔑視,對于陽貨的敷衍,態(tài)度全不相同,正是好例。因此我想儒法道三家本是一起的,那么妄分門戶實在是不必要,從前儒教徒那樣的說無非想要統(tǒng)制思想,定于一尊,到了現(xiàn)在我想大家應該都不再相信了罷。至于佛教那是宗教,與上述中國思想稍有距離,若論方向則其積極實尚在法家之上,蓋宗教與社會主義同樣的對于生活有一絕大的要求,不過理想的樂國一個是在天上,一個即在地上,略為不同而已。宗教與主義的信徒的勇猛精進是大可佩服的事,豈普通儒教徒所能及其萬一,儒本非宗教,其此思想者正當應稱儒家,今呼為儒教徒者,乃謂未必有儒家思想而掛此招牌之吃教者流也。
談韓文
借閱《賭棋山莊筆記》,第二種為《藤陰客贅》,有一節(jié)云:
“洪容齋曰,韓文公《送孟東野序》曰,物不得其平則鳴。然其文云,在唐虞時咎陶禹其善鳴者也,而假之以鳴,夔假于韶以鳴,伊尹鳴殷,周公鳴周。又云,天將和其聲而鳴國家之盛。然則非所謂不得其平也。(《容齋隨筆》四)余謂不止此也。篇中又云,以鳥鳴春,以蟲鳴秋。夫蟲鳥應時發(fā)聲,未必中有不平,誠如所言,則彼反舌無聲,飛蝴不語,可謂得其平耶。究之此文微涉纖巧附會,本非上乘文字,世因出韓公不敢議耳?!?
世間稱韓退之文起八代之衰,人云亦云的不知說了多少年,很少有人懷疑,這是絕可怪的事。謝枚如是林琴南之師,卻能跳出八家的圈子,這里批評韓文的紕謬尤有識力,殊不易得。八代之衰的問題我也不大清楚,但只覺得韓退之留贈后人有兩種惡影響,流澤孔長,至今未艾。簡單的說,可以云一是道,一是文。本來道即是一條路,如殊途而同歸,不妨各道其道,則道之為物原無什么不好。韓退之的道乃是有統(tǒng)的,他自己辟佛卻中了衣缽的迷,以為吾家周公三吐哺的那只鐵碗在周朝轉(zhuǎn)了兩個手之后一下子就掉落在他手里,他就成了正宗的教長,努力于統(tǒng)制思想,其為后世在朝以及在野的法西斯派所喜歡者正以此故,我們翻過來看就可以知道這是如何有害于思想的自由發(fā)展的了。但是現(xiàn)在我們所要談的還是在文這一方面。韓退之的文算是八家中的頂呱呱叫的,但是他到底如何好法呢?文中的思想屬于道這問題里,今且不管,只談他的文章,即以上述《送孟東野序》為例。這并不是一篇沒有名的古文,大約《古文觀止》等書里一定是有的,只可惜我這里一時無可查考。可是,如洪謝二君所說,頭一句膾炙人口的“大凡物不得其平則鳴”,與下文對照便說不通,前后意思都相沖突,殊欠妥貼。金圣嘆批《才子必讀書》在卷十一也收此文,批曰,只用一鳴字,跳躍到底,如龍之變化,屈伸于天。圣嘆的批是好意,我卻在同一地方看出其極不行處,蓋即此是文字的游戲,如說急口令似的,如唱戲似的,只圖聲調(diào)好聽,全不管意思說的如何,古文與八股這里正相通,因此為世人所喜愛,亦即其最不堪的地方也?!顿€棋山莊筆記》之三《稗販雜錄》卷一有云:
“作文喜學通套言語。相傳有塾師某教其徒作試帖,以剃頭為題,自擬數(shù)聯(lián),有剃則由他剃,頭還是我頭,有頭皆可剃,無剃不成頭等句,且謂此是通套妙調(diào),雖八股亦不過此法,所以油腔滑筆相習成風,彼此摹仿,十有五六,可慨也?!币杂抻^之,剃頭詩與《送孟東野序》實亦五十步與百步之比,其為通套妙調(diào)則一也。如有人愿學濫調(diào)古文,韓文自是上選,《東萊博議》更可普及,剃頭詩亦不失為可讀之課外讀物。但是我們假如不贊成統(tǒng)制思想,不贊成青年寫新八股,則韓退之暫時不能不挨罵,蓋竊以為韓公實系該項運動的祖師,其勢力至今尚彌漫于全國上下也。
談方姚文
謝枚如筆記《稗販雜錄》卷一有望溪遺詩一條,略云:
“望溪曾以詩質(zhì)漁洋,為其所譏誚,終身以為恨,此詩則在集外,未刻本也。所作似有一二可取,而詠古之篇則去風雅遠矣。其詠明妃云:蔦蘿隨蔓引,性本異貞松。若使太孫見,安知非女戎。夫明妃為漢和親,當時邊臣重臣皆當為之減色,今乃貶其非貞松,又料其為禍水,深文鍛煉,不亦厚誣古人乎。經(jīng)生學人之詩,不足于采藻,而析理每得其精,茲何其持論之偏歟。側(cè)聞先生性卞急,好責人,宜其與溫柔敦厚不近,幸而不言詩,否則谿刻之說此唱彼和,又添一魔障矣。享高名者其慎之哉?!苯癫椤锻馕摹肪砭庞性娛迨?,詠明妃即在其內(nèi),蓋其徒以為有合于載道之義,故存之歟。谿刻之說原是道學家本色,罵王昭君的話也即是若輩傳統(tǒng)的女人觀,不足深怪。唯孔子說女子與小人難養(yǎng),因為近之則不遜,遠之則怨,具體的只說不好對付罷了,后來道學家更激烈卻認定女人是浪而壞的東西,方云非貞松,是禍水,是也。這是一種變質(zhì)者的心理,郭鼎堂寫孟子輿的故事,曾經(jīng)這樣的加以調(diào)笑,我覺得孟君當不至于此,古人的精神應該還健全些,若方望溪之為此種人物則可無疑,有詩為證也。中國人士什九多妻,據(jù)德國學者記錄云占男子全數(shù)的六十余,(我們要知道這全數(shù)里包含老頭子與小孩在內(nèi),)可謂盛矣,而其思想大都不能出方君的窠臼,此不單是一矛盾,亦實中國民族之危機也。
道學家對人谿刻,卻也并不限于女子。查《望溪文集》卷六有《與李剛主書》,系唁其母喪者,中間說及剛主子長人之夭,有云:
“竊疑吾兄承習齋顏氏之學,著書多訾謷朱子。記曰,人者天地之心??酌弦院螅呐c天地相似而足稱斯言者舍程朱而誰與,若毀其道,是謂戕天地之心,其為天所不祐決矣。故自陽明以來,凡極詆朱氏者多絕世不祀,仆所見聞具可指數(shù),若習齋西河,又吾兄所目擊也。”剛主系望溪的朋友,又是他兒子的老師,卻對他說活該絕嗣。因為罵了朱晦庵,真可謂刻薄無人心,又以為天上聽見人家罵程朱便要降災處罰,識見何其鄙陋,品性又何其卑劣耶。不過我們切勿怪方君一個人,說這樣話的名人也還有哩。查《惜抱軒文集》卷六《再復簡齋書》有云:
“且其人生平不能為程朱之行,乃欲與程朱爭名,安得不為天之所惡,故毛大可李剛主程綿莊戴東原率皆身滅嗣絕,殆未可以為偶然也?!狈蛞οПШ稳艘玻磁c方望溪并稱方姚為桐城派之始祖者也,其一鼻孔出氣本不足異,唯以一代文宗而思想乃與《玉歷鈔傳》相同,殊非可以樂觀的事。方姚之文繼韓愈而起,風靡海內(nèi),直至今日,此種刻薄鄙陋的思想難免隨之廣播,深入人心,貽害匪淺,不佞乃教員而非文士,文章藝術之事不敢妄談,所關心者只是及于青年思想之壞影響耳。
談畫梅畫竹
謝枚如在《課余偶錄》卷一云:
“永新賀子翼貽孫先生著述頗富,予客江右,嘗借讀其全書,抄存其《激書》十數(shù)篇,收之篋衍?!敝x君又摘錄《水田居文集》中佳語,我讀了頗喜歡,也想一讀,卻急切不可得,只找到一部《水田居激書》,咸豐三年孫氏重刊,凡二卷四十一篇,題青原釋弘智藥地大師鑒定,并有序,即方密之也。老實說,這類子書式的文章我讀了也說不出什么來,雖然好些地方有“吳越間遺老尤放恣”的痕跡,覺得可喜,如多用譬喻或引故事,此在古代系常有而為后代做古文的人所不喜者也。卷二《求己》中有一節(jié)云:
“吾友龍仲房聞雪湖有《梅譜》,游湖涉越而求之,至則雪湖死久矣。詢于吳人曰,雪湖畫梅有譜乎?吳人誤聽以為畫眉也,對曰,然,有之,西湖李四娘畫眉標新出異,為譜十種,三吳所共賞也。仲房大喜,即往西湖尋訪李四娘,沿門遍叩,三日不見。忽見湖上竹門自啟,有嫗出迎曰,妾在是矣。及入問之,笑曰,妾乃官媒李四娘,有求媒者即與話媒,不知梅也。仲房喪志歸家,歲云暮矣,悶坐中庭,值庭梅初放,雪月交映,梅影在地,幽特拗崛,清白簡傲,橫斜倒側(cè)之態(tài),宛然如畫,坐臥其下,忽躍起大呼,伸紙振筆,一揮數(shù)幅,曰,得之矣。于是仲房之梅遂冠江右。”雪湖吾鄉(xiāng)人,《梅譜》寒齋亦有之,卻未見其妙處,題詩文盈二卷,但可以考姓名耳。我在這里覺得有興趣的乃是仲房的話?!都分袛⑵溲栽唬?
“吾學畫梅二十年矣,向者貿(mào)貿(mào)焉遠而求之雪湖,因梅而失之眉,因眉而失之媒,愈遠愈失,不知雪湖之《梅譜》近在庭樹間也?!毕嗨频脑挻送庖灿腥苏f過。如金冬心《畫竹題記》自序云:
“冬心先生年逾六十,始學畫竹,前賢竹派不知有人,宅東西種植修篁,約千萬計,先生即以為師。”又鄭板橋《題畫》竹類第一則云:
“余家有茅屋二間,南面種竹。夏日新篁初放,綠陰照人,置一小榻其中,甚涼適也。秋冬之際,取圍屏骨子斷去兩頭,橫安以為窗欞,用勻薄潔白之紙糊之,風和日暖,凍蠅觸窗紙上冬冬作小鼓聲,于是一片竹影零亂,豈非天然圖畫乎,凡吾畫竹,無所師承,多得于紙窗粉涂,日光月影中耳?!边@所說都只是老生常談,讀了并不見得怎樣新鮮,卻是很好的學畫法。不但梅竹,還可以去畫一切,不但繪畫,還可以用了去寫文章?,F(xiàn)在姑且到了文章打住,再說下去便要近于《郭橐駝傳》之流,反為龍仲房所笑了。雪湖之《梅譜》近在庭樹間,這的確是一句妙語,正如禪和子所說眼睛依舊眉毛下,太陽之下本無新事,卻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不獨不費工夫,且一生吃著不盡也。抑語又有之,有緣千里來相會,無緣對面不相逢,天下之在梅樹下跑進跑出遍找梅花而不得者何限,旁人亦愛莫能助。吾見祝由科須先卜病可治(論法術病無不可治,卜者問該不該愈耳,即有緣否也)而后施術,此意甚妙,雖然法術我不相信,只覺得其頗好玩而已。
談字學舉隅
偶然借到宋倪正父的《經(jīng)鉏堂雜志》四冊,萬歷庚子年刻,有季振宜印,卷面又有人題字一行云:昌樂閻恭定公家舊書,道光丁未夏借讀??芍@書是有來歷的了。倪君的議論也有可取處,字體又刻得很精致,原來也是一部好書,可是被妄人涂抹壞了,簡直不能再看。先有人拿朱筆寫了好些批語,后來又有人拿墨筆細心的把它一一勾掉或直掉,這倒還在其次,最要不得的是又有一個人(或者即是勾批語的也未可知)將書中每個帖體簡筆字都照了《字學舉隅》改正筆墨,如能所此于等字,無不以昏墨敗筆加以涂改,只余第八卷末十五葉不曾點污,豈讀至此處而忽溘然耶。展卷一望,滿眼荊棘,書中雖有好議論,也如西子蒙不潔,不欲觀也已。我們看了其墨之昏筆之敗,便如見其頭腦之昏敗,再看其涂抹得一塌胡涂,也如見其心地之胡涂,舉筆一揮,如悟能之忽現(xiàn)豬相,真可異也。書雖可讀,因面目可憎,心生厭惡,即還原處,竟不及讀畢一卷,此種經(jīng)驗在我也還是初次,所以不免少見多怪的要說這一大番話,假如將來見識得多,那么自然看慣了也就不多說了吧。
《字學舉隅》這把戲我是攪過的,并不覺得怎么的了不得。我在小時候預備舉業(yè),每日寫一張大字之外還抄《字學舉隅》與《詩韻》,這個苦功用得不冤枉,在四十歲以前上下平三十韻里的某字在某韻我大抵都記得清楚,仄聲難免有點麻胡,直到現(xiàn)在才算把它忘記完了,《字學舉隅》的標準寫法至今還記得不少,—但是這有什么用呢?大家都知道,《字學舉隅》是寫?zhàn)^閣體字的教科書,本是曹文正公曹振鏞的主意,而這曹文正公也即是傳授做官六字秘訣的祖師,秘訣維何,曰多磕頭少說話,是也,所謂字學,實亦只是寫?zhàn)^閣體字(象征磕頭的那一種字體)的方面而已,與文字之學乃是風馬牛十萬八千里也。不佞少時失學,至廿五歲時始得見《說文解字》,略識文字,每寫今隸輒恨其多謬誤,如必丸等字簡直苦于無從下筆,如魚鳥等字亦均不合,蓋鳥無四足,魚尾亦非四歧也。及后又少識金文甲骨文,更知小篆亦多轉(zhuǎn)變致訛,如凡從止的字都該畫一足形,無論什么簡單均可,總不能如小篆那樣,若欲求正確則須仔細描出腳八椏子才行。不佞有志于正字,最初以為應復小篆,后更進而主張甲骨文,庶幾不失造字本意。其意美則美矣,奈難以實行何?假如用我最正確的主張,則我便非先去學畫不可,不然就無從寫一止字也。小篆還可以知道一點,惜仍不正確,若今隸更非矣,而《字學舉隅》又是今隸中之裹小腳者耳,奚足道哉。不佞不能寫象形文字,正字之大業(yè)只好廢然而止,還來用普通通行的字聊以應用,只求便利,帖體簡筆固可采取,即民間俗字亦無妨利用,只不要不通就好了。不能飛入天空中去便不如索性老實站在地上,若著了紅繡鞋立在秋千上離地才一尺,搖搖擺擺的夸示于人,那就大可不必,《字學舉隅》的字體即此類是也。不知何等樣人乃據(jù)此以涂改古人的書,那得不令人惡心殺。
婦人之笑
來集之著《倘湖樵書》卷十一有《婦人之笑》一篇云:
“唐人詩云,西施醉舞嬌無力,笑倚東風白玉床,言夷光好笑而麋鹿走于姑蘇也。又云,回頭一笑百媚生,六宮粉黛無顏色,言楊妃好笑而鼙鼓動于漁陽也。乃妲己不好笑,必見炮烙之刑而后笑,褒姒不好笑,必見烽火之戲而后笑,吾又安知不好笑之為是,而好笑之為非。如息媯?cè)氤谎裕螞r于笑,而唐人詩曰,細腰宮里露桃新,默默無言幾度春,畢竟息亡緣底事,可憐金谷墜樓人,蓋責備賢者之意也。予謂《詩》云,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是婦人之美多在于笑也。《史記》,箕子過殷墟,欲哭則不敢,欲泣為近于婦人,是婦人之性多善于泣也。諸美人以一笑而傾人城,杞梁妻又以一哭而崩杞之城,是婦人者笑又不得,哭又不得,笑既不得,而不笑又不得。諸婦人以長舌而喪人之國,而息媯又以不言而喪兩國,是婦人者言又不得,不言又不得。左氏云,尤物移人。又曰,深山大澤,實生龍蛇,彼美予懼其生龍蛇以禍汝。則但問其尤物何如耳,不必問其笑不笑言不言也?!薄堕詴繁緛硎且环N類書,與《玉芝堂談薈》相似,類聚事物,不大有什么議論,這條卻是一篇好文章,又有好意思,是很難得的事。向來文人說女人薄命的也都有,但總不過說彩云易散,古今同悲這些話頭而已,來君所說則更進一步,標出女人哭笑都不得,肯替她們稍鳴不平?!豆锼阮惛濉肪硎豆?jié)婦說》中云:
“男子理義無涯涘,而深文以罔婦人,是無恥之論也。”又《書舊唐書輿服志后》中云:
“古有丁男丁女,裹足則失丁女,陰弱則兩儀不完。又出古舞屣賤服,女賤則男賤?!薄对娇z堂日記補》辛集上讀《癸巳類稿》所記有云:
“俞君頗好為婦人出脫?!Z皆偏譎,以謝夫人所謂出于周姥者,一笑?!崩罹匀皇倾∈刂芄Y者,覺得士大夫沒有侍妾便失了體統(tǒng),其不能了解俞理初的話也是當然,但俞君的價值固自存在,在近代中國思想中蓋莫能與之比肩也?;实鄱鄫邋饕簿鸵媸?,這可以說有點偏譎,若是體察別人的意思,平等來看待,那正是不偏,孔子說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又豈不是恕乎。俞君頗好為婦人出脫,此即是他的不可及處,試問近一二百年中還有誰能如此說,以我孤陋寡聞殊不能舉出姓名來,來元成的這一篇小文頗有此意,但其時在清初,去今已有二百五十年以上了。再找上去還可以找到一個人,即是鼎鼎大名的李卓吾。友人容元胎近著《李卓吾評傳》,第二章李贄的思想中有云:
“他的平等的見解應用在男女問題上,他以為男女的見識是平等的。他說:謂人有男女則可,謂見有男女可乎?謂見有短長則可,謂男子之見盡長,女人之見盡短,又豈可乎?(《答以女人學道為見短書》,《焚書》卷二。)這是平等見解最好的表見。在中國十六世紀的后半紀,這種見解的確是了不得的?!崩钭课嶂畬W出于王陽明,卻更為解放自由。在《道古錄》卷上講格物的地方有云:
“圣人知天下之人之身即吾一人之身。我亦人也。是上自天子,下至庶人,通為一人矣?!边@話說得很有意思,“我亦人也”與墨子的“己亦在人中”頗有點相像,在思想上自然是平等,在行為上也就是兼愛了。但是他在當時被判為惑世誣民,嚴拿治罪,行年八十死于獄中。這姑且算了吧,后人的批評怎么樣呢?我們先問顧亭林看,他在《日知錄》卷十八有李贄一條,抄錄張問達劾疏及諭旨后發(fā)表意見云:
“愚案自古以來小人之無忌憚而敢于叛圣人者莫甚于李贄,然雖奉嚴旨而其書之行于人間自若也?!逼嬖胀ち窒壬速澇伤枷胛淖知z,以燒書為唯一的衛(wèi)道手段乎,可惜還是在流行,此事蓋至乾隆大禁毀明季之遺書而亭林之愿望始滿足耳。此外王山史馮鈍吟尤西堂等的意見都是一鼻孔出氣,不必多舉。不佞于顧君的學問豈敢菲薄,不過說他沒有什么思想,而且那種正統(tǒng)派的態(tài)度是要不得的東西,只能為圣王效驅(qū)除之用而已。不佞非不喜《日知錄》者,而讀之每每作惡中輟,即因有此種惡濁空氣混雜其中故也。
來君著作我只見到這部《樵書》。宋長白著《柳亭詩話》卷十五有姑惡一則云:
“姑惡鳥名也,相傳上世有婦人見虐于其姑,結(jié)氣而死,化為此鳥,詩人每譜入禽言。來元成有句云,不改其尊稱曰姑,一字之貶名曰惡。來氏以《春秋》名家,書法之妙即于此見之?!贝艘宦?lián)未必佳,恰是關于婦女生活的,抄錄于此,亦可以與上文相發(fā)明耳。
附記
《明珠抄》十九首,本是念五年冬間為《世界日報》明珠欄所寫,今因上海兵燹,原稿散失,重檢得六篇收入,皆是年十二月中作也。
(二十八年十二月十七日記于北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