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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其樂融融——海誓山盟——待時而動——果報分明

黃金 作者:魯彥


其樂融融——海誓山盟——待時而動——果報分明

阿長真的生了病嗎?——不,顯然是不會的。他是賊骨頭,每根骨頭都是賤的。冷天跳在河里,不過洗一澡罷了。凍餓在他是家常便飯。最冷的時候,人家穿著皮襖,捧著手爐,他穿的是一條單褲,一件夾襖。別人吃火鍋,他吃的是冷飯冷菜。這樣的冬天,他已過了許多年。他并非賺不到錢,他有的是氣力,命運也并不壞,生意總是很好的。但一則因為他的母親要給他討一個老婆,不時把他得來的錢抽了一部分去儲蓄了,二則他自己有一種嗜好,喜歡摸摸牌,所以手頭總是??盏?。其實穿得暖一點,吃得好一點,他也像別的人似的,有這種欲望?!@可以用某一年冬天里的事情來證明:

那一年的冬天確乎比別的冬天特別要寒冷。雪先后落了三次。易家村周圍的河水,都結(jié)了堅厚的冰,可以在上面走路了。阿長做不得劃船的買賣,只好暫時幫著人家做點心。這是易家村附近的規(guī)矩,每年以十一月至十二月,家家戶戶必須做幾斗或幾石點心。這是有氣力的人的勾當(dāng),女人和斯文的人是做不來的。阿長是一個粗人,他入了伙,跟著別人穿門入戶的去刷粉,舂粉,捏厚餅,印年糕。

有一天點心做到鄰居阿瑞嬸家里,他忽然起了羨慕了。

阿瑞嬸家里陳設(shè)得很闊氣,滿房的家具都閃閃地發(fā)著光,木器不是朱紅色,就是金黃色,錫瓶和飯盂放滿了櫥頂,阿瑞嬸睡的床裝著玻璃,又嵌著象牙,價值總在一百五六十元。她原是易家村二等的人家。阿瑞叔在附近已開有三爿店鋪了。

阿長進門時,首先注意到衣櫥凳上,正放著一堆折疊著的絨衣。

“絨衣一定要比布衣熱得多了!”阿長一面做點心,一面心里羨慕著。絨衣時時顯露在他的眼前。他很想去拿一件穿。

但那是放在房里,和做點心的地方隔著一間房子。

他時時想著計策。

于是過了一會,智慧上來了。

他看見阿瑞嬸的一家人都站在做點心的地方,那間房里沒有了人了。他看好了一個機會,佯裝著到茅廁去,便溜了開去。走到那間房子,輕輕的跨進門,就在衣櫥凳上扯了一件衣服,退出來往茅廁里走。

茅廁里面沒有一個人。

他很快的脫下自己的衣服,展開絨衣穿了上去。

忽然,他發(fā)現(xiàn)那衣服有點異樣了。

扣子不在前胸的當(dāng)中,而是在靠右的一邊。袖子大而且短。沒有領(lǐng)子。衣邊上還鑲著紅色的花條。

“咳咳,倒霉倒霉!”阿長知道這是女人的衣服了。

他躊躇起來。

女人的衣服是齷齪的,男子穿了,就會行三年磨苦運!

“不要為是!”

他這樣想著,正想把它脫下時,忽然嗅到了一種氣息,異樣的女人的氣息:似乎是香的!

他又躊躇了。

他覺得有一個女人在他的身邊:赤裸裸的抱著他,滿身都是香粉香水!

他的魂魄飄漾起來了。

“阿長!快來!”

他聽見這樣的喊聲,清醒了。他不愿把這衣服脫下。他愛這衣服。很快的,罩上了自己的夾衣,他又回去安詳?shù)淖銎瘘c心來。

工作舒暢而且輕易,其樂融融。

中午點心做完,阿長回了家。但到了三點鐘,阿瑞嬸來找阿長了。

“你是有案犯人!”阿瑞嬸惡狠的說。

“我看也沒有看見過!”

于是阿瑞嬸在他的房里搜索了。她有這權(quán),雖然沒有證據(jù),因為阿長是有案犯人。

“偷了你的衣服,不是人!”阿長大膽的說。他是男人,阿瑞嬸是女人,他想,顯然是不會往他的身上找的。

“沒有第二個賊骨頭!”

“冤枉!天知道!”阿長叫著說,“我可以發(fā)誓,我沒有拿過!”

“你發(fā)誓等于放狗屁!敢到廟里對著菩薩發(fā)誓,我饒你這狗命!”

阿長一想,這事情不妙。到廟里去發(fā)誓不是玩的,他向來沒有干過。

“在這里也是一樣!”

“賊骨頭!明明是你偷的!不拿出來,我叫人打死你!”

這愈加可怕了。阿長知道,阿瑞嬸店里的伙計有十來個,真的打起來,是不會有命的。

“廟里去也可以。”他猶豫的說。

“看你有膽子跪下去沒有!”

阿長只好走了。許多人看著,他說了走,不能不走。

“走快!走快!”阿瑞嬸雖是小腳,卻走得比阿長還快;只是一路催逼阿長。

遠(yuǎn)遠(yuǎn)看見廟門,阿長的心突突的跳了。

很慢的,他走進了廟里。

菩薩睜著很大的眼睛,惡狠狠的望著阿長。

“跪下去,賊骨頭!”阿瑞嬸叫著說。

阿長低下頭,不做聲了。他的心里充滿著恐怖,腦里不息的在想挽救的方法。

“不跪下去,——打死你!”阿瑞嬸又催逼著說。

阿長的智慧來了,他應(yīng)聲跪了下去。

他似乎在禱祝,但一點沒有聲音,只微微翕著兩唇,阿瑞嬸和旁看的人并沒有聽見。

“說呀!發(fā)誓呀!”阿瑞嬸又催了。

“好!我發(fā)誓!”阿長大聲的叫著說,“偷了你的衣服——天雷打!冤枉我——天火獨間燒!”

這誓言是這樣的可怕,阿瑞嬸和其余的人都失了色,倒退了。

“瘟賊!”

阿長忽然聽見這聲音,同時左頰上著了一個巴掌。他慢慢的站了起來,細(xì)看打他的人,卻是阿瑞嬸店里的一個賬房。論輩分,他是阿長的叔叔。阿長一想,他雖然是一個文人,平常也有幾分氣力,須得看機會對付。

“發(fā)了誓,可以饒了罷!”阿長訴求似的說。

“不饒你,早就結(jié)果你這狗命了!”那個叔叔氣洶洶的說,“你犯了多少案子!誰不知道!”

“我改過做人了!饒了……我……罷!”

阿長這樣的說著,復(fù)仇的計策有了,他蹲下身去,假裝著去拔鞋跟,趁他冷不防,提起鞋子,就在他左頰上拍的一個巴掌,赤著一只腳,跑著走。

“我發(fā)了誓還不夠嗎?你還要打我!”阿長一面跑一面叫著。

他的叔叔到底是一個斯文人,被阿長看破了,怎么也追他不上。

阿長從別一條小路跑到家里,出了一身大汗,身上熱得不堪。他立刻明白,非脫掉這件絨衣不可了!他已不復(fù)愛這件衣服。他有點怪它,覺得不是它,今日的禍?zhǔn)率遣粫械?。而這禍?zhǔn)轮敝吝@時仿佛還沒有完結(jié):一則阿瑞嬸丟了衣服決不甘心,二則那個賬房先生受了打,難免找他算帳。這都不是好慧的。

智慧涌到他的腦里,他立刻脫下絨衣,穿上自己的夾衣,挾在衣服下,走了出去。

阿瑞嬸的房子和他的房子在一條街堂里。果然如他所料,他們都是由大路回來,這時正在半路上。果然阿瑞嬸家里沒有一個人,果然阿瑞嬸家里的門開著。

于是阿長很快的走進了房里,把絨衣塞在阿瑞嬸床上被窩里,從自己的后墻,爬到菜地里,取別一條路走了。

他有五六天沒有回家。

阿瑞嬸當(dāng)夜就寬恕了他,因為絨衣原好好的在自己被窩里。

但神明卻并不寬恕阿瑞嬸。果報分明,第三天夜里幾乎釀成大禍了。

她的后院空地里借給人家堆著的稻草,不知怎的忽然燒了起來。幸虧救得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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