戲語成真黑夜開棺——紅綾被翻嬌妻遭殃——空手出發(fā)別尋新地——阿長阿長
事實證明,阿長這雙手有特別的天才。他依靠著它們,做了許多人家不敢做的事。光榮的紋已深刻地顯露在他的兩手上。他現(xiàn)在已沒有父母,蔭庇一點也沒有了。家里沒有田也沒有錢,只有兩間破陋的小屋,一道半倒塌的矮場,一扇破洞點點的爛門。飯鍋是土做的,缺了口,筷已焦了一頭,碗破了一邊,凳子斷了腳,桌子起了疤??梢哉f,窮到極巔了。
但他能夠活著,能夠活下去。
這是誰的功勞呢?
他的手的功勞!
他的手會掘地,會種菜,會礱谷,會舂米,會磨粉,會劃船,會砍柴……
易家村極少這樣的人物。雖然人人知道他的手不干凈,卻也缺少他不得。
又例如,易家村死了人,冰冷冷的,誰去給他穿衣呢?——阿長!陰森森的,誰在夜里看守尸首呢?——阿長!臭氣沖鼻的,誰去扛著他放下棺材呢?——阿長!
不僅這些,他還學(xué)會了別的事情。
“黃金十二兩!”
“有!”他答應(yīng)著,硼的敲一下銅鑼。
“烏金八兩!”
“有!”硼的又敲一下銅鑼。
“白米三十!”
“有!”
“白米四斗!”
“有!”
“白米五斗!”
“有!”
“白米六十!白米七斗!白米八斗!”
“有!有!有!”他答應(yīng)一聲敲一下,一點也不錯誤,一點也不遲緩,當(dāng)入殮的時候。
對著死人,他不吐一口涎不發(fā)一點抖。他說著,笑著,做著,仿佛在他的面前躺著的不是死人,是活人。
“啊,爬起來了!”
半夜守尸的時候,常常有人故意這樣的嚇?biāo)?,手指著躺在門板上的死人。
“正是三缺一,勿來傷陰德!”他安然笑著說。
“穿得真好啊!纟胡縐和花緞!”
一次,在守尸的夜里,阿畢鴉片鬼忽然這樣的說了起來。
“金戒指不曉得帶了去做什么!難道這在陰間也有用么!”阿長說。
“怎么沒有用!”
“壓在天門,倒有點可怕!”
“你去拿一只來罷!我做莊家!我不怕!”
“拿一只就拿一只!”阿長隨口的說。
“只怕閻吳大王要你做朋友!”
“笑話!剝尸也有方法!”
阿畢鴉片鬼笑了。
“你去剝來!”
“一道去!”
于是認真的商量了。
這一夜守夜的只有三個人,其中的一個,這時正熟睡著。他們兩個人切切的密議起來,沒有誰聽見。
阿畢鴉片鬼是一個光棍,他窮得和阿長差不多。據(jù)易家村人所知道,他走的也是岔路。
于是過了三四天,這事情舉行了。
夜色非常的朦朧,對面辨不出人。循著田膛,阿長和阿畢鴉片鬼悄悄的向一家出喪才兩天的棺材走去,后面遠遠的跟著阿長的妻子,因為這勾當(dāng)需要女人的左手。
阿長的肩上背著一根扁擔(dān),扁擔(dān)上掛著一根稻繩,像砍柴的模樣。阿畢鴉片鬼代他拿了鐮刀,一只麻袋,像一個伴。
不久,到了那棺材旁了。
兩個人開始輕輕的割斷草繩,揭開上面的草。隨后阿長便在田里捻了一團泥土,插上三根帶來的香棒!跪著拜了三拜,輕輕禱告著說:
“開門,有事看朋友!”
說完這話,也就站起來,和阿畢鴉片鬼肩著棺蓋,用力往上抬。
棺蓋豁然頂開了。
那里面躺著一個安靜的女人,身上重重疊疊的蓋著紅綾的棉被。頭上扎著黑色的包頭,只露出了一張青白的面孔。眼睛,鼻子和嘴巴已陷了進去。
掀開棉被,阿長就叫他的老婆動手。
于是拖雞豹便走上前,在死人的臉上,拍拍的三個左手巴掌,低聲而兇惡的叫著說:
“欠我銅錢還不還?”
尸首突然自己坐起了。因為女人的左手巴掌比什么都厲害。
“還不還?”阿長也叫著說,“還不還?連問三聲,不還——就剝!”
三雙手同時動手了。
這一夜?jié)M載而歸……
不久,阿長和阿畢鴉片鬼上了癮了。那里最多金戒指,銀手鐲,玉簪,緞衣,紅綾被。地點又多半在野外,半夜里沒有人看見,安靜地做完了事,重又把稻草蓋在上面,一點不露痕跡。
沒有什么買賣比這更好了!
安穩(wěn)而且厚利。
但一次,事情暴露了。
一處處人家,看見棺材旁脫落了許多稻草,疑惑起來,仔細觀察,棺材上的稻草有點紊亂,再看時,棺材蓋沒有合口。
一傳十,十傳百,傳了開去,許多人都驚疑起來,細細地去觀察自己家里人的棺材。
有好幾家,發(fā)現(xiàn)棺材口邊壓著一角棉袍或衣裳……
有一家,看見半只赤裸裸的手臂拖在外面,棺蓋壓著……
一天下午,阿長正在對河的火燒場里尋找東西,忽然看見五六個背著槍的警察往自己的大門內(nèi)走了進去,后面跟著一大群男女。
阿長知道事情有點不妙了。他連忙在倒墻和未曾燒光的破屋中躲了起來,他只用一只眼睛從破洞里張望著。
對河的人越聚越多,都大聲的談?wù)?,一片喧嚷?
不久,人群兩邊分開,讓出一條路,警察簇擁著他的妻子走了出來。一個警察挾著一條紅綾的被,那正是阿長最近剝來的東西。
呵,阿長的老婆捉去了!阿長所心愛的老婆!
沒有什么事比這更傷心了,阿長看著自己的老婆被警察繩捆索綁的捉了去。
他失了心似的,在附近什么地方躲了兩天,飯也沒有吃。
過了三天,易家村又騷動起來,街路上擠滿了人。
阿長偷偷的看見人群中走著自己的妻子。手反綁著,頭頸上一個木架,背上一塊白布,寫著許多字。七八個背槍的警察簇擁著。一個人提著銅鑼,不時敲著。
完了!一切都完了!
阿長的老婆顯然已定了罪名!不是殺就是槍斃!
可憐呵,阿長的老婆!這樣輕輕的年紀(jì)!
阿長昏暈了……
待他醒來,太陽已經(jīng)下了山,黑暗漸漸罩住了易家村。
這時正有兩個人提著燈籠,談著話急促地走過。阿長只聽見一句話:
“解到縣里去了!”
阿長不想再回到家里去,雖然那里還藏著許多秘密的東西,這顯然是不可能的事了。而且,即使可能,他也不愿再見那傷心的房子。他決計當(dāng)夜離開易家村了。
他的心雖然震蕩著,但他的腦子還依舊。他相信大地上還有他可以過活的地方。
“說不定,”他想,“別的地方更好!”
他的心是很容易安定的。新的希望又生長在他的腦內(nèi)。
在朦朧的夜色中,他赤手空拳的出發(fā)了……
阿長,阿長!
阿長!阿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