顯得更沉寂的,正因為是不久之前曾經過了熱鬧,在這樣的刑場中,一個警察監(jiān)視著四個工人,收拾那被擊了三槍,斷了氣的一具死尸。
時候是薄暮。
陽光的余輝,放蕩女人的裙影似的,一瞬間,倏然消逝了,那黯澹的暮色,從東方模糊的樹頂上,慢慢的,就籠罩到這刑場來。
刑場是一片漠然的平地,只稀稀的長了一些短草,所以那些工人和警察的身段,便成了惟一的立體的線條,而現出削長的淡淡的影子。
“天黑咧?!焙鋈?,警察象是自語,卻把這聲音加了力量,響到臨近的那四個工人耳里。
工人們沒有作聲,只是彎著腰,靜默地,拉起那尸體。
尸體是沉重的爬伏在地上,這顯然在受刑時是跪著的。已經失了臉部的輪廓,只在后腦上和肩膀邊,還留著白的腦汁和鮮紅的血。
一個工人就嘆了氣。
另一個說,“早上在大前門游街,我還看見他……”眼前便現出許多兵士,密密地,非常嚴重的,押著一輛木板車,車上綁著一個二十多歲,英俊,強健,但是已經受傷而現著憤怒的少年,毫無畏縮的昂著那沉默的臉。
“是為了我們——”這是悄悄的聲音。
又一個卻用深沉的語調說,“死算個什么呢?”
“快點呀!”可是在距離不遠的地方,便傳來那警察的不耐煩的吆喝。
工人們就又用力,拖起尸體了。
兩個人抱住那筆直的僵了的手臂,另兩個人抱住那卷曲的腿,尸體就這樣離開了地面,低低的,懸空在這四個活動的工人中間。從那變了色的狼藉的頸項上,時時滴下了一些,水之類的東西——分不清是腦汁還是血。
在附近,預備著單單為這樣的死者躺著的床,這就是曾經送過許多血肉模糊的尸體到坑中去的一塊板,雖說這板是白木的,卻已經染上無數重黯澹的顏色了。把尸體放到這床上,工人們就套上繩子,穿上竹杠,掮上了,向暮色更深的地方走去。
工人們乏力的,嘆息一般的哼,調和了腳步;警察默默的跟著。
不久,空間完全變成了一個黑的夜。
到處看不見一點月亮,一點星光,一點燈火,……這原來偏僻的曠闊的刑場,于是,就好象是一個無涯際的世界,一切都是看不透的深黑。
尸體,工人和警察,也成了這樣黑的小小的一團。
然而同樣是送著死尸,工人和警察卻具著兩樣心情;警察時時這樣想:
“倒霉!這樣黑的夜,又在這樣的地方……鬼!”
工人們卻始終是嘆息一般的哼。
在黑暗中,大家走著,象摸索的一般,然而已認出了那個新開的,深坑似的墳。
這地方有許多草叢,響出了許多寂寞凄切的蟲鳴,更顯得這無邊平原的荒涼的夜。
“怎么不帶一盞燈來……”警察訶責似的埋怨說。
“老總,”一個工人就回答他,“你也沒有想到呀!”
警察就有點生氣:然而那怒色的臉,卻被黑夜掩住了。
“前面就是的!……”這是另一個工人的調解。
警察便忍住氣。
“這樣黑!”好久他都在這樣吶吶的自語。
于是到了墳。
墳,雖說是新開的,深而且大,卻已經填上了許多同一原因,而又是各有各的意義的被害的尸體。并且,又因為幾乎每天都填的緣故,在那里面——如同垃圾一般堆著的殘尸之間,便隱隱然噴上了冤魂似的,一種人肉腐爛的氣味。
警察便趕緊掩著鼻子,站到遠處去。
工人們便尋機來相議。
他們互相用極低的聲音說了好久。
“就這樣,”這是最后的議決:“去找一塊樹根或是石頭來……”
警察的不耐煩聲音又傳來了:“快點呀……丟下去就完了,那死家伙!”
工人們不作聲。
隨著,在這樣墳的深處,響起了一聲,微微的卻有很長的尾音,悠悠蕩蕩的向夜飄去了。
“走吧,”工人說:“已經丟下去了!”
警察便相信這句話,趕緊雜在工人中間,因為害怕,便不敢向前或落后的混著走。
又象是摸索一般的走了許多時。
當一見到燈光,警察便潛然歡喜,這歡喜,是屬于那偶然逃脫了恐怖的一種平安的感覺,于是他膽壯了,腳步便有力起來,沖著向前走去,竟不回頭來看一看。
警察不見了,工人們便轉了身,走向那原來的路。
夜依樣是深黑的。
到了第二天的清早。
晨曦朦朦的開展來,是淡白的銀光的顏色,如同一只大鳥的翼,慢慢的,照到了平原。于是在這平原中最荒涼的一處,在惟一的孤伶伶的一枝白楊樹下面,便發(fā)現了一個土堆形狀的新墳。墳前插著一塊木牌——
“××××八月十三日遇難的。”
墳的四周是一片靜寂,再遠處是地平線。
不久,從地平線的那一邊,活動了幾個黑的小小的點,這黑點,慢慢的,隨著晨曦的開朗,放大來,現出人的身體的輪廓。
那四個工人來到了。
他們坐在墳旁,帶著走遠路和失眠的疲倦,垂著頭,大家沒有說話。
太陽出來了,象一個鮮紅的血球,而且是眩耀的,升上去,于是,這平原,便仿佛鋪上了一重薄薄的紅色的氈,也蓋到了墳上——泥土是濕的。
“昨夜下雨了么?”
“沒有下吧。”
“你瞧,土是濕的?!?
“那也許——”
“這不行?下起雨,土崩了,恐怕以后要露出骨頭來……”
“有磚,或者洋灰,那就好了?!?
只說這幾句,四個工人又都沉默著。
這時候,激動在他們心中的,是同一的情緒和同一的思想,也就是一種爆發(fā)生命的火焰在每一個靈魂上燃燒著。
工人每天都到這墳上來。
他們來,并不為什么目的,只是抱著一種希望,一種偉大和光榮的希望;所以他們的眼光總是在墳上細細的觀察,并且在墳的四周的地上尋覓著。
然而每次他們都這樣的失望了:墳上并沒有人放下鮮花的圈,也沒有表示同情和哀悼的任何記號,地上更不見有別的晃樣的腳印。顯然沒有一個人來,這失望便變成強烈的創(chuàng)痛。
一個工人便因此悲憤了:
“難道,永遠得不到同情么?”
別一個也憤憤的說:
“為什么,連自己的人也不見一個呢?”
“享福去了!”是悲哀的譏笑。
“鬼家伙!”這聲音更充滿了憤恨。
于是便又沉默下來了。
呆呆的看住這土堆的墳,他們——這四個工人們,刀刺似的,確實的感到,人類的心是一個飽滿著自私的,勢利,冷淡,慘酷,一個超乎禽獸的欲望的深欲。
只有時間悄悄的在他們身邊跑著。
另一個清早。
那四個工人又來到這墳上了。在他們不能免的沉默之中,忽然,有一個活動的影,飄來了,原來是一只烏鴉。這鳥兒,有著人性的靈感似的,飛到了墳上,而且慢慢的徘徊著,嘆息似的叫,現出非常感傷的,悲哀和留戀的樣子。
看著這奇怪的烏鴉的光景,工人們便突然受了一個極大的感動。直到那鳥兒長叫一聲飛去了,不見了,彼此才抬起頭來看著,才覺得臉上都滿著眼淚的痕。
一種沉痛的聲音便叫起來了。
“可憐,真可憐,反給烏鴉先來這墳上!”
另一個便興奮的咬破了手指,就用這涌出的鮮紅的血,在墳前的木牌上畫了一個烏鴉的形狀。
大家便發(fā)狂似的大聲喊:
“人類呢?”
接著來了回音:“人類呢?”
平原更覺得荒涼了。
是一天下午的事。
突然象什么怪獸的發(fā)瘋,在這渺無人路的平原上,從遠處,飛起了一道彌漫的塵土,隨著便響起了急驟的馬蹄奔躍的聲音,是來了一大隊灰衣的兵和黑衣的警察。
這隊伍化作一個圓圈的線條,密密的,圍攏來,包住了這個孤伶的墳,和坐在墳旁的,正在嘆息和憤怒的四個工人。
從此,這個墳前的木牌和工人就永遠不見了。
墳剩著,依樣是土堆的。
于是經過了若干年。
恐怖的空氣是消散了,一切的一切也都變遷了,是已經換了一個新的時代。新的時代,然而是,由于明顯和暗地的,犧牲了無數活跳的生命而得來的一個代價。在這個時代里,的確是,所有的情景,宛如許久落著霉雨而忽然看見了燦爛陽光的晴天。
人們呢,也就非??鞓返纳钪瑸榱诉@平安的生活,在大家的心中都為各人的福利而感戴著創(chuàng)造這福利的那個一個最高的人——其余的全忘卻了。
社會的建設也從那城市,野外,慢慢的發(fā)展到這個平原去。
不久,有一個非常富麗堂皇的咖啡館兼跳舞場,便巍巍然建筑在那個土堆的,已經在滿著荊棘的墳上。
墳就永遠消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