堅石剛剛走出那個破瓦的門樓,右腳若踏空似地從青苔的石階上挪下來。恰巧橫面竄過來一輛華麗的汽車,把方塊石砌成的街道上的泥水激起多高,他的愛國布長衫上也灑上一些污點。
他并不低頭看看,也沒曾注意那輛汽車中坐的是什么人物,踏在稀薄的泥濘上黯然地向前走。
若是在兩個月以前,他對于這新式的怪物在這么狹小污亂的城市的巷子中橫沖直撞,至少他得暗暗地咒罵幾句,至少那不調和的感想惹起他滿腔的厭惡!……但是現(xiàn)在在八月的毒熱的陽光之下,他走著,黯然地如同一個失群的孤雁,心性淡得如一碗澄清的冷水,一切事都不在意,街市中鬧嚷嚷的人語,人力車夫爭著拉座,鐵錘在大鐵砧上迸打著火紅的鐵塊,小學生夾在行人中間格弄著鼻眼,顏料店大木架上高掛起深藍淺藍色的布匹,……這些事是他從前熟悉的,而且是能夠引起他的社會研究興趣的,現(xiàn)在一片模糊了!——一片似在鉛色云層中罩著的人物與街市中的嘈音,都不能引起他的感官的注意力。
他毫無興味,也失去了青年人對一切不滿的詛咒的熱心。
生活對于他是一個不解的啞謎,——他不再想費心力與精神去揭開這個謎底了!
因為他是希望從冥漠中去找到一枝幽淡的白燭,可是他也并不想那枝找來的白燭能引導他,與他的朋友,與一切人去借著這么微弱的光亮走上大道。他明白,即使找到了,怕連自己的道路也照不出來,——他只求著那么小而黯淡的燭光能夠照到自己的影子!
是啊,他真的十分疲倦了;疲倦了他的身體也疲倦了他的靈魂,一點點激動的力氣都沒了。不是不敢想,原來是不能想“人生”這兩個字的意義。
從這兩個月以來,他才恍然于自己是多么糊涂,多末莽撞,世事的糾紛——僅僅想用他那雙柔弱的手是沒有解開糾紛的希望的。于是他由熱烈的爭斗的石梯上一步步地走到柔軟的平地。雖然地面上滿是污穢的垃圾、泥土,但他情愿在那些東西上暫時立住——并且他還要一步步地從地面上下降到冰冷幽沉的峽谷。
不過他仍然想在那個峽谷的一端,他或者能夠看到另一個顏色的天光——希望沒曾完全從他的中心消滅!然而他再不敢在目前的現(xiàn)實生活中去窺測,探索,與希求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