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前我在學校時,你的影子已深深入了我的心衣。我愛你姍姍清雅的姿態(tài),我愛你溫柔多情的性格。記得一個游藝會中,請你去彈古琴,那時你曾在嘈雜的人聲里,彈出高山流水的清音。你穿著一件黑絨的夾衣,襟頭繡著小小的一朵白玫瑰,素雅高潔中,令滿座的來賓都靜悄悄征服在你的玉腕下,凄凄切切的哀音,許多人都聽的泣然淚落!那時我心里覺到你將來不免是悲劇的人物,而且你的冷淡高潔的靈魂中似乎已潛伏下悲哀的種子。
你畢業(yè)后,我有一次在圖書展覽會看到你的作品,淡雅宜人,更令我敬慕你的藝術(shù)天才;我想你假如不是你那富貴安樂的環(huán)境羈系你,將來的成就,自然不是我所敢限量。遇合有緣,四年后我又能和你在一校,相聚教讀,而且我們成了很熟的朋友,在這淡淡的友誼中,我更認識了你的個性,你是一個富有東方柔弱性的女孩兒,所以你多情多藝多愁多病,鎮(zhèn)天都是詩卷彩筆藥爐明鏡伴著你寂寞的深閨。
三月來我窺見你心深處的憂愁,然而我不愿冒昧地問訊你,我只隱隱約約的安慰你,勸解你;想不到今天的茜紗窗下聽你告我你心中的郁結(jié),令我一旦明白了你憂愁的對象。可憐你陷于苦惱困于矛盾中的心情,又橫被舊禮教舊道德的利箭穿鑿粉碎!令你輾轉(zhuǎn)在舊制度下呻吟哀泣,而不能求得心情之寄棲。聽完時我哭了。怕你病中增加哀毀,所以我偷偷咽下去,換上笑靨來安慰你。
婧君!我哭你同時也是哭我自己,我傷感你同時也是傷感我自己。世界上惟有同在一種苦痛下的呻吟能應和,同在一種煩悶下的心情能相憐,因之,我今天聽了你那披肝瀝膽的心腹之談,真令我慘然泫然,不知涕零之何從?
我如今已是情場逃囚,經(jīng)歷多少苦痛才超拔得出的沉溺者,想當年,我也是像你一樣驕傲著自己的青春和愛情,而不愿輕易施與和拋擲的。那料到愛情偏是盲目的小兒,我們又是在這種新舊嬗替時代,可憐我們便做了制度下的犧牲者。心上插著利劍,劍頭上一面是情,一面是理,一直任它深刺在心底,鮮血流到身邊時,我們輾轉(zhuǎn)哀泣在血泊中而不能逃逸。婧君!我六載京華,夢醒后只添了無限惆悵!徒令死者抱恨,生者含悲,一縷天真純潔的愛絲,糾結(jié)成一團不可紛解的愁云;在這陰暗慘淡的愁云下,青春和愛情逝去了永無蹤影。幸如今我已艱險備嘗,人世經(jīng)歷既多,情感亦戕殘無余,覺往事雖屬恨憾,然宇宙為缺陷的宇宙,我又何力能補填此茫茫無涯之缺陷?
不過我總希望一切制度環(huán)境能由我們的力量改換,人生的興趣,只為了滿足希望和欲求而努力,所以我有時候是不贊成你這種不勇斗的態(tài)度,而退讓給你的敵人來襲擊你至于死的。一方面我怨恨自己不幸便成了這惡勢力下的俘虜,一方面我憤慨這種痛苦,不僅害了我,還正在害著許多人,而你便是被這鐵錘擊傷的一個同病者。我是和你一樣,我的愛情是堅貞不移的,我的理智是清明獨斷的,所以發(fā)生了極端的矛盾。為了完成愛情,則理智陷于絕境,我不愿做舊制度下之叛徒,為了成全理智,則愛情陷于絕境,我又不愿做負義的薄幸人。這樣矛盾未解決前,我已鑄成了不可追悔的大錯,令愛我的K君陷于死境,以解決此不能解決之糾結(jié)。
然而這并不是我們所希望、幸福的愛情之果。
今天你告訴我你只有死,為了他已結(jié)過婚,你不能不顧忌一切會另辟你們的園地;同時你很愛他,不完成你的愛時你又不能棄置他去另求寄棲。我不知道該怎么幫助你解決此難題,我不知該怎樣鼓勵你去完成你的美滿人生?我想你還是在生之途去奮斗,不要去死之途求躲避。只要你信任你們中間的愛情,只要你愿意完成你們的愛情,那么,你盡可不顧一切,不管家族親朋社會上給于你多少的鄙視和非難,去創(chuàng)造你光明的幸福的前途,實現(xiàn)你美滿的人生去吧!婧君!在你未死前我愿你奮斗而去創(chuàng)造新生命,并摒棄你一切的病痛;不要令自己抑郁而終,抱恨千古。一樣是博不得舊社會的同情,你又何必令舊禮教笑你這不勇的叛徒呢!我愿你求生做一個反抗一切的新女子,我不愿你求死做一個屈伏名教中之罪人。時乎,時乎不再來,剎那間稍縱即逝的青春和愛情,你要用你的力量捉住她,系住她,不要讓她悄悄地過去了,徒自追悔。
從前我是信仰命運天定說的,現(xiàn)在我覺那都是懶惰懦弱人口中的護符,相信我們的力,我們的力是能一日夜換過一千個宇宙的。我們的力是能毀滅一切,而重新鑄建的:我們的力是能挽死回生的。婧君!你相信你的力,相信你的力量之偉大!
結(jié)婚以愛情為主,道德不道德,亦視愛情之純潔與否?至于一切舊制度之名分自然不值識者一笑!我們?yōu)榱藧矍槎?,為了生命求美滿而生,我們自然不是迎合舊社會舊制度而生,果然,又何嘗要有革命!
假如這都是我懺悔的話時,你一定不驚奇我的大膽了。自從你得病以來,我已知你源于多愁,然而素昧生平的我,終于不愿向你探詢,只暗暗禱祝你有一天病魔去了,圍著你的陰霸也逃了。那天你問到我煩悶的前塵,如煙霧般已經(jīng)消散了的往事,更令我對你有了同感,而深知自己前塵之錯誤,愿警告你萬勿再以生命作最后之拋擲,而遺悔終生。
我真怕你那深陷的眼里,涌出的淚泉,我真怕你黃瘦憔悴的雙頰,滿載了愁煩的雙肩。當你告訴我你的姊姊由天津?qū)戦L信責你時,我感到了骨肉之無情,和你自己遭際之不幸。假如沒有當初姊姊一番熱心的介紹,你何機能造此一段孽緣呢?也許她現(xiàn)在想排解你們中間的憂愁,解鈴還是系鈴人,她想離間你們抹去以前舊痕的。婧君!你苦我已盡知。但我仍請你寬懷自解!留得此身在可做永久之奮斗,萬勿意冷心灰而祈求速死以自戕!
今天我歸來心情異常惡劣,逼于你的病軀危殆,我又不能不書此一慰,并求另有所努力。然而這些矛盾話你也許要笑我自圓其說吧!
最后我祝你去歡迎你的新生命,進行免除痛苦的工作,我這里備好滿滿的一杯酒預祝你的勝利!
這封信是婧君病中我寫給她的,記得是一九二六年六月十一日。暑假前我臨歸山城時,得到了她病重的消息,因她已遷入德國醫(yī)院我不愿去看她。暑假后我回京知她已遷居,有一天下午我去看她,她家中因她病重拒絕我,未曾令我見著她。但是那夜我接到W君的電話,是她知我去看她,怕我因未見她而悵惆,特令W君來電話告我她的病況而慰安我的。中秋前二日,深夜中她的好友A君來找我,得到了她已脫離塵世的煩惱撒手而去了!我心中感到了莫名的凄搶,雖然她的死已在我意中。她死時很清醒,令她的家人打電話把W君請來,臨終她雖然默無一語,但她心中正不知糾結(jié)著多少離愁和別恨呢!死后的那一夜,W君伴著她的尸體坐了一夜,精君有靈也許她感到滿足,她死在她愛人的面前;而暴露這一副骸骨給舊社會,這是她最后的戰(zhàn)略!再見她時已是一棺橫陳,她家人正在舉哀痛苦!靈前掛著許多挽聯(lián),似乎都是贊揚她的,哀悼她的,惋惜她的。然而這些人也正是她生前椰榆她的,嘲笑她的,毀謗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