撲空
豐之余
自從《自由談》上發(fā)表了我的《感舊》和施蟄存先生的《〈莊子〉與〈文選〉》以后,《大晚報》的《火炬》便在征求展開的討論。首先征到的是施先生的一封信,題目曰《推薦者的立場》,注云“《莊子》與《文選》的論爭”。
但施先生又并不愿意“論爭”,他以為兩個人作戰(zhàn),正如弧光燈下的拳擊手,無非給看客好玩。這是很聰明的見解,我贊成這一肢一節(jié)。不過更聰明的是施先生其實(shí)并非真沒有動手,他在未說退場白之前,早已揮了幾拳了。揮了之后,飄然遠(yuǎn)引,倒是最超脫的拳法?,F(xiàn)在只剩下一個我了,卻還得回一手,但對面沒人也不要緊,我算是在打“逍遙游”。
施先生一開首就說我加以“訓(xùn)誨”,而且派他為“遺少的一肢一節(jié)”。上一句是誣賴的,我的文章中,并未對于他個人有所勸告。至于指為“遺少的一肢一節(jié)”,卻誠然有這意思,不過我的意思,是以為“遺少”也并非怎么很壞的人物。新文學(xué)和舊文學(xué)中間難有截然的分界,施先生是承認(rèn)的,辛亥革命去今不過二十二年,則民國人中帶些遺少氣,遺老氣,甚而至于封建氣,也還不算甚么大怪事,更何況如施先生自己所說,“雖然不敢自認(rèn)為遺少,但的確已消失了少年的活力”的呢,過去的余氣當(dāng)然要有的。但是,只要自己知道,別人也知道,能少傳授一點(diǎn),那就好了。
我早經(jīng)聲明,先前的文字是并非專為他個人而作的,而且自看了《〈莊子〉與〈文選〉》之后,則連這“一肢一節(jié)”也已經(jīng)疏遠(yuǎn)。為什么呢,因?yàn)樵谕扑]給青年的幾部書目上,還題出著別一個極有意味的問題:其中有一種是《顏氏家訓(xùn)》。這《家訓(xùn)》的作者,生當(dāng)亂世,由齊入隋,一直是胡勢大張的時候,他在那書里,也談古典,論文章,儒士似的,卻又歸心于佛,而對于子弟,則愿意他們學(xué)鮮卑語,彈琵琶,以服事貴人——胡人。這也是庚子義和拳敗后的達(dá)官,富翁,巨商,士人的思想,自己念佛,子弟卻學(xué)些“洋務(wù)”,使將來可以事人:便是現(xiàn)在,抱這樣思想的人恐怕還不少。而這顏氏的渡世法,竟打動了施先生的心了,還推薦于青年,算是“道德修養(yǎng)”。他又舉出自己在讀的書籍,是一部英文書和一部佛經(jīng),正為“鮮卑語”和《歸心篇》寫照。只是現(xiàn)代變化急速,沒有前人的悠閑,新舊之爭,又正劇烈,一下子看不出什么頭緒,他就也只好將先前兩代的“道德”,并萃于一身了。假使青年,中年,老年,有著這顏氏式道德者多,則在中國社會上,實(shí)是一個嚴(yán)重的問題,有蕩滌的必要。自然,這雖為書目所引起,問題是不專在個人的,這是時代思潮的一部。但因?yàn)檫B帶提出,表面上似有太關(guān)涉了某一個人之觀,我便不敢論及了,可以和他相關(guān)的只有“勸人看《莊子》《文選》了”八個字,對于個人,恐怕還不能算是不敬的。但待到看了《〈莊子〉與〈文選〉》,卻實(shí)在生了一點(diǎn)不敬之心,因?yàn)樗q駁的話比我所豫料的還空虛,但仍給以正經(jīng)的答復(fù),那便是《感舊以后》(上)。
然而施先生的寫在看了《感舊以后》(上)之后的那封信,卻更加證明了他和我所謂“遺少”的疏遠(yuǎn)。他雖然口說不來拳擊,那第一段卻全是對我個人而發(fā)的。現(xiàn)在介紹一點(diǎn)在這里,并且加以注解。
施先生說:“據(jù)我想起來,勸青年看新書自然比勸他們看舊書能夠多獲得一些群眾。”這是說,勸青年看新書的,并非為了青年,倒是為自己要多獲些群眾。
施先生說:“我想借貴報的一角篇幅,將……書目改一下:我想把《莊子》與《文選》改為魯迅先生的《華蓋集》正續(xù)編及《偽自由書》。我想,魯迅先生為當(dāng)代‘文壇老將’,他的著作里是有著很廣大的活字匯的,而且據(jù)豐之余先生告訴我,魯迅先生文章里的確也有一些從《莊子》與《文選》里出來的字眼,譬如‘之乎者也’之類。這樣,我想對于青年人的效果也是一樣的?!边@一大堆的話,是說,我之反對推薦《莊子》與《文選》,是因?yàn)楹匏麤]有推薦《華蓋集》正續(xù)編與《偽自由書》的緣故。
施先生說:“本來我還想推薦一二部豐之余先生的著作,可惜坊間只有豐子愷先生的書,而沒有豐之余先生的書,說不定他是像魯迅先生印珂羅版木刻圖一樣的是私人精印本,屬于罕見書之列,我很慚愧我的孤陋寡聞,未能推薦矣?!边@一段話,有些語無倫次了,好像是說:我之反對推薦《莊子》與《文選》,是因?yàn)楹匏麤]有推薦我的書,然而我又并無書,然而恨他不推薦,可笑之至矣。
這是“從國文教師轉(zhuǎn)到編雜志”,勸青年去看《莊子》與《文選》,《論語》,《孟子》,《顏氏家訓(xùn)》的施蟄存先生,看了我的《感舊以后》(上)一文后,“不想再寫什么”而終于寫出來了的文章,辭退做“拳擊手”,而先行拳擊別人的拳法。但他竟毫不提主張看《莊子》與《文選》的較堅(jiān)實(shí)的理由,毫不指出我那《感舊》與《感舊以后》(上)兩篇中間的錯誤,他只有無端的誣賴,自己的猜測,撒嬌,裝傻。幾部古書的名目一撕下,“遺少”的肢節(jié)也就跟著渺渺茫茫,到底是現(xiàn)出本相:明明白白的變了“洋場惡少”了。
(十月二十日。)
【備考】:
推薦者的立場
施蟄存
萬秋先生:
我在貴報向青年推薦了兩部舊書,不幸引起了豐之余先生的訓(xùn)誨,把我派做“遺少中的一肢一節(jié)”。自從讀了他老人家的《感舊以后》(上)一文后,我就不想再寫什么,因?yàn)閾?jù)我想起來,勸新青年看新書自然比勸他們看舊書能夠多獲得一些群眾。豐之余先生畢竟是老當(dāng)益壯,足為青年人的領(lǐng)導(dǎo)者。至于我呢,雖然不敢自認(rèn)為遺少,但的確已消失了少年的活力,在這萬象皆秋的環(huán)境中,即使豐之余先生那樣的新精神,亦已不夠振拔我的中年之感了。所以,我想借貴報一角篇幅,將我在九月二十九日貴報上發(fā)表的推薦給青年的書目改一下:我想把《莊子》與《文選》改為魯迅先生的《華蓋集》正續(xù)編及《偽自由書》。我想,魯迅先生為當(dāng)代“文壇老將”,他的著作里是有著很廣大的活字匯的,而且據(jù)豐之余先生告訴我,魯迅先生文章里的確也有一些從《莊子》與《文選》里出來的字眼,譬如“之乎者也”之類。這樣,我想對于青年人的效果也是一樣的。本來我還想推薦一二部豐之余先生的著作,可惜坊間只有豐子愷先生的書,而沒有豐之余先生的書,說不定他是像魯迅先生印珂羅版木刻圖一樣的是私人精印本,屬于罕見書之列,我很慚愧我的孤陋寡聞,未能推薦矣。
此外,我還想將豐之余先生介紹給貴報,以后貴報倘若有關(guān)于征求意見之類的計(jì)劃,大可設(shè)法寄一份表格給豐之余先生,我想一定能夠供給一點(diǎn)有價值的意見的。不過,如果那征求是與“遺少的一肢一節(jié)”有關(guān)系的話,那倒不妨寄給我。
看見昨天的貴報,知道你預(yù)備將這樁公案請貴報的讀者來參加討論。我不知能不能請求你取銷這個計(jì)劃。我常常想,兩個人在報紙上作文字戰(zhàn),其情形正如弧光燈下的拳擊手,而報紙編輯正如那趕來趕去的瘦裁判,讀者呢,就是那些在黑暗里的無理智的看客。瘦裁判總希望拳擊手一回合又一回合地打下去,直到其中的一個倒了下來,One,Two,Three……站不起來,于是跑到那喘著氣的勝者身旁去,舉起他的套大皮手套的膀子,高喊著“Mr.X Win the Champion.”你試想想看,這豈不是太滑稽嗎?現(xiàn)在呢,我不幸而自己做了這兩個拳擊手中間的一個,但是我不想為了瘦裁判和看客而繼續(xù)扮演這滑稽戲了。并且也希望你不要做那瘦裁判。你不看見今天《自由談》上止水先生的文章中引著那幾句俗語嗎?“舌頭是扁的,說話是圓的”,難道你以為從讀者的討論中會得有真是非產(chǎn)生出來呢?
(施蟄存。十月十八日。十月十九日,《大晚報》《火炬》。)
《撲空》正誤
豐之余
前幾天寫《撲空》的時候,手頭沒有書,涉及《顏氏家訓(xùn)》之處,僅憑記憶,后來怕有錯誤,設(shè)法覓得原書來查了一查,發(fā)見對于顏之推的記述,是我弄錯了。其《教子篇》云:“齊朝有一士大夫,嘗謂吾曰:我有一兒,年已十七,頗曉書疏,教其鮮卑語,及彈琵琶,稍欲通解,以此伏事公卿,無不寵愛,亦要事也。吾時俛而不答。異哉此人之教子也。若由此業(yè),自致卿相,亦不愿汝曹為之?!?
然則齊士的辦法,是庚子以后官商士紳的辦法,施蟄存先生卻是合齊士與顏氏的兩種典型為一體的,也是現(xiàn)在一部分的人們的辦法,可改稱為“北朝式道德”,也還是社會上的嚴(yán)重的問題。
對于顏氏,本應(yīng)該十分抱歉的,但他早經(jīng)死去了,謝罪與否都不相干,現(xiàn)在只在這里對于施先生和讀者訂正我的錯誤。
(十月二十五日。)
突圍
施蟄存
(八)對于豐之余先生,我的確曾經(jīng)“打了幾拳”,這也許會成為我畢生的遺憾。但是豐先生作《撲空》,其實(shí)并未“空”,還是撲的我,站在豐先生那一方面(或者說站在正邪說那方面)的文章卻每天都在“剿”我,而我卻真有“一個人的受難”之感了。
但是,從《撲空》一文中我發(fā)現(xiàn)了豐先生作文的邏輯,他說“我早經(jīng)聲明,先前的文字并非專為他個人而發(fā)的”。但下文卻有“因?yàn)樗q駁的話比我所預(yù)料的還空虛”。不專為我而發(fā),但已經(jīng)預(yù)料我會辯駁,這又該作何解?
因?yàn)楸蝗恕爸刚绷?,我也覺得《莊子》與《文選》這兩本書誠有不妥處,于是在給《大晚報》編輯的信里,要求他許我改兩部新文學(xué)書,事實(shí)確是如此的。我并不說豐先生是恨我沒有推薦這兩部新文學(xué)書而“反對《莊子》與《文選》”的,而豐先生卻說我存著這樣的心思,這又豈是“有倫次”的話呢?
豐先生又把話題搭到《顏氏家訓(xùn)》,又搭到我自己正在讀的兩本書,并為一談,說推薦《顏氏家訓(xùn)》是在教青年學(xué)鮮卑語,彈琵琶,以服事貴人,而且我還以身作則,在讀一本洋書;說顏之推是“儒士似的,卻又歸心于佛”,因而我也看一本佛書;從豐先生的解釋看起來,竟連我自己也失笑了,天下事真會這樣巧!
我明明記得,《顏氏家訓(xùn)》中的確有一個故事,說有人教子弟學(xué)鮮卑語,學(xué)琵琶,但我還記得底下有一句:“亦不愿汝曹為之”,可見顏之推并不勸子弟讀外國書。今天豐先生有“正誤”了,他把這故事更正了之后,卻說:“施蟄存先生卻是合齊士與顏氏的兩種典型為一體的。”這個,我倒不懂了,難道我另外還介紹過一本該“齊士”的著作給青年人嗎?如果豐先生這邏輯是根據(jù)于“自己讀外國書即勸人學(xué)鮮卑語”,那我也沒話可說了。
豐先生似乎是個想為儒家爭正統(tǒng)的人物,不然何以對于顏之推受佛教影響如此之鄙薄呢?何以對于我自己看一本《釋迦傳》如此之不滿呢?這里,有兩點(diǎn)可以題出來:(一)《顏氏家訓(xùn)》一書之價值是否因《歸心篇》而完全可以抹殺?況且顏氏雖然為佛教張目,但他倒并不鼓吹出世,逃避現(xiàn)實(shí),他也不過列舉佛家與儒家有可以并行不悖之點(diǎn),而采佛家報應(yīng)之說,以補(bǔ)儒家道德教訓(xùn)之不足,這也可以說等于現(xiàn)在人引《圣經(jīng)》或《可蘭經(jīng)》中的話一樣。(二)我看一本《佛本行經(jīng)》,其意義也等于看一本《謨罕默德傳》或《基督傳》,既無皈佛之心,更無勸人學(xué)佛之行,而豐先生的文章卻說是我的“渡世法”,妙哉言乎,我不免取案頭的一本某先生舍金上梓的《百喻經(jīng)》而引為同志矣。
我以前對于豐先生,雖然文字上有點(diǎn)太鬧意氣,但的確還是表示尊敬的,但看到《撲空》這一篇,他竟罵我為“洋場惡少”了,切齒之聲儼若可聞,我雖“惡”,卻也不敢再惡到以相當(dāng)?shù)膼郝曄鄨罅?。我呢,套一句現(xiàn)成詩:“十年一覺文壇夢,贏得洋場惡少名”,原是無足重輕,但對于豐先生,我想該是會得后悔的。今天讀到《〈撲空〉正誤》,則又覺得豐先生所謂“無端的誣賴,自己的猜測,撒嬌,裝傻”,又正好留著給自己“寫照”了。
(附注)《大晚報》上那兩個標(biāo)題并不是我自己加的,我并無“立場”,也并不愿意因我之故而使《莊子》與《文選》這兩部書爭吵起來。
(右答豐之余先生。(二十七日)。十月三十一日,十一月一日,《自由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