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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圣經》與情書

虎賁萬歲 作者:張恨水


第四章 《圣經》與情書

這一部《圣經》,在宗教家看起來,當然是給予了程堅忍一種莫大的安慰。可是從實際上看來,也許是給予了他一點麻煩,他把這部書,放在自己臥室的小桌上,在隨著長官忙碌了整天之后,偶然得了一點時間回房來休息,他就展開書來看上兩頁??墒恰妒ソ洝吩谖餮箅m是很好的文學書,中國翻譯出來的《圣經》,字是中國字,組織起來的句子,卻不是中國話。在戰(zhàn)地上作戰(zhàn)的人,有了休息,他圖個輕松與舒適,程堅忍也不會例外。這時教他訓練自己的腦子,去學中國字的外國文,實在感不到興趣,因之也只能看兩頁就放下了。

這本書放在桌上兩天,被同室的李參謀發(fā)現(xiàn)了,拿著《圣經》在手上掂了一掂,笑道:“你并不是教徒??!在緊張的今日,你臨時抱佛腳?!背虉匀套诖采蠀s突然站起來,正了色道:“李參謀你知道我對戰(zhàn)爭有自信心吧?”李參謀問道:“那么,你為什么在這時弄一本《圣經》在桌上?”他道:“是人家送的,你知道教徒送一本《圣經》給人那是十二分地看得起你。”

李參謀道:“哦!我明白了,是那位西班牙教士送給你的?!彼幻嬲f,一面翻著書頁,在書面后的空頁上,用了自來水筆寫的兩行字,一行是程堅忍先生存,劉靜媛敬贈。他忽然呀了一聲道:“這百分之百是個女人的名字啊,那西班牙大胡子教士,我知道他中國名字……”他說時,向程堅忍微笑,把最后一句話拖得很長。程堅忍笑道:“我可以告訴你的,你不要誤會?!币虬押蛣⑿〗銕兔?,以及王主教帶書來的經過,說了一遍。李參謀笑道:“那很好,我們自今日起,生活要加倍地緊張了,你有著這一點羅曼史,弄點兒輕松……”程堅忍兩手同搖著,學了李先生一句廣州話,笑道:“唔講笑話!唔講笑話!”可是第二句他學不來了,還是說出山東話來道:“咱別冒犯了上帝。”李參謀鄭重地放下《圣經》,也哈哈大笑。

程堅忍道:“你剛由辦公廳下來,得了什么消息?”李參謀道:“我正是來告訴你我們保衛(wèi)常德的一枚子彈,已經在今天早上五點鐘發(fā)出去了。剛才顧指導員由洞庭湖西岸,走回來二十多里,打電話報告師長了?!背虉匀痰溃骸澳敲矗覀兞⒖躺限k公廳,看師長有什么任務給我們?!?

說畢,兩人立刻走到辦公廳,看看同事們,各人坐在自己的辦公桌邊,一切照常。程堅忍也就坐下來,拿起桌上的戰(zhàn)報來看。就在這時,余程萬師長也走來了,他從容地站在自己桌子旁邊,對大家看了一看。大家立正后,看他有話要說的樣子,都面對了他站著,他先說了一句道:“現(xiàn)在不要緊,敵人的主力,還在臨澧一帶。今天早上在涂家湖蠢動的敵人,這是策應的一路,我們要留著寶貴的精神將來與敵人周旋,現(xiàn)在還不必過分地緊張?!?

說完了這個帽子,他頓了一頓,大家也靜悄悄地聽他的下文,他接著道:“顧指導員剛才在電話里報告,今天上午五點鐘,有敵人的汽艇十多艘,載了一百多人向涂家湖的湖灘進犯,我們那里警戒哨李排長帶了兩排人在岸上抵抗,當時打沉敵人汽艇兩艘,敵人死傷三十多人,這樣相持一個多鐘點,敵人增加汽艇二十艘上下,共有敵兵二百多人,我們兵力單薄,不夠分配,就讓敵人在湖灘登陸。該排吳排副負傷,全排約有二十人,現(xiàn)由李排長率領在涂家湖市西約五六里的高堤上抵抗。吳排副雖然負傷,他沒有退下,依然和弟兄們一處作戰(zhàn)。因之我們士兵作戰(zhàn)的情緒非常高漲。我得了這么一個報告,十分安慰,除了賞吳排副二千元,并著顧指導員帶些藥再去前線。此外還有一個令人興奮的消息,就是顧指導員回來,經過崇河市談家河的時候,當?shù)氐木旒m合了民眾一百多人,愿參加作戰(zhàn)。我也命顧指導員去指導著,我知道常德民眾抗敵的情緒,是特別濃厚的。我要提醒大家注意,可以對各部隊說,現(xiàn)階段的戰(zhàn)斗情緒,不要太緊張了,緊張還在后頭呢。”

說著又沉默了一會兒,然后道:“保衛(wèi)大常德的戰(zhàn)斗現(xiàn)在己經開始,今日午后師部就搬到中央銀行去。你們照著我以前的規(guī)劃,在那邊布置。當然是要迅速,可是還望你們布置得整齊?!贝蠹衣犞@樣說了,知道確已達到了緊張的范圍,師長說完話走了,大家起立致敬后,就開始清理各人辦公桌上的文件和文具。

程堅忍手里清理著東西,望了李參謀道:“李參謀,我到中央銀行已經看過幾次了,我們還住一間屋里吧!”李參謀說道:“兩個人?那邊屋子可少得多,恐怕要好幾個人擁擠在一間屋子里了,不過你最要緊的東西那里總可以放得下。”他問道:“最要緊的東西?看什么是最要緊的?”李參謀道:“那就由你自己去設想罷?!闭f畢向他深深地一笑。他已領悟了朋友說的是什么,微笑著并未答言。

午飯以后,大家開始由下南門搬向中央銀行新師司令部。程堅忍隨著勤務兵挑著的兩件行李也隨大家喬遷過去。這日是半個月以來少有的一個陰天?;疑脑疲紳M了天空,不見太陽,也不見一片蔚藍色的天,人在街上走著,寒風撲在臉上,增加了一種凄涼的意味。這時,街上雖然有人走路,但走路的盡是守城部隊的士兵,向前去的是搬著行李用具的,回來的卻是空著兩手,或拿一根扁擔和一卷繩索,不見一個穿便衣的老百姓,也看不到一個女人,這城成了一座沒有女人和百姓的軍城了。他低頭想著,雖不免有點感嘆,但一想到沒有女人的城市,他又暗暗地好笑起來。

到了中央銀行,那鐵柵欄門已經大開,衛(wèi)兵也在門口站著崗了。原來的營業(yè)店堂,柜臺已經拆除了,士兵們正就地安排著鋪位。這雖是街市中心的一所房子,已經讓人過著帳幕生活。他將東西暫放在店堂里,站著打量著落腳處,李參謀卻由旁門里走出來,招著手道:“這里,這里,你倒是過來。”

程堅忍過去看時,這里正附有一排平房,師司令部干部人員,正分別著向各屋子安排東西。李參謀將他引進的這屋子,已有了四副鋪板,列在四圍。其中有一副鋪板,是光的,還沒有展開被蓋。因指著笑道:“這大概是留給我的了?!崩顓⒅\笑道:“所遺憾的就是不能為你預備下一張小書桌,因之你那部《圣經》,未免要放在床上。”程堅忍笑道:“你始終忘不了這部《圣經》?!闭f時,勤務兵已經把他的行李拿了進來,草草地將床鋪收拾好了。他坐在床上沉默了一會兒。

李參謀道:“你搬進這新房子來,有什么感想嗎?”他笑道:“感想是人人都有的,我們這是預備做艱苦的巷戰(zhàn)了。我倒不是為了這個著想,我剛才在路上想著,這是個沒有女人的城市了,我應當開始給我那未婚妻寫信。”李參謀笑道:“這是奇聞,這個時候,你叫誰去給你交信?”他笑道:“我這信現(xiàn)在不要交出去,等到戰(zhàn)后一股腦兒交給她,假如是由我交給她,那自是千好萬好,萬一我不存在了,托我的朋友交給她做個紀念那也好。我預想著這常德城內外,是有一場激烈戰(zhàn)事的,我們在師部里知道得更詳細,我可以在信上留下一點事跡,自然也可以替我本身留下一點事跡。”李參謀以為他這話是隨便說的,以遮掩他還忘不了未婚妻,也就沒有跟著向下深問。

不多一會兒,余程萬師長也來了,卻叫程、李二人去說話。師長和副師長、指揮官三個人,都住在這里的防空洞。程堅忍以前沒有到過中央銀行內部。這時前去,走過這帶平房,見有一個鋼骨水泥的防空壕,一小半深入平地內。防空壕的頭頂上,和旁邊的平屋相連,上面用竹子疊架著多層的避彈網(wǎng)。防空洞斜對兩個門,朝里的門口順著下去的坡子,在巷口上接設著電話總機,接線兵己坐在那里工作了,這就給了人一個緊張的印象。走進洞去,像一間小屋子,面對著鋪了兩張床鋪,此外是一張小桌子和兩個電話機,是這里唯一的點綴。余程萬正和副師長陳噓云、指揮官周義唐站在墻上一張地圖下研究戰(zhàn)術。

他們進來了,余程萬便轉身向他們道:“現(xiàn)在所得的情報是敵人的主力已向我外圍西北角進逼。盤龍橋方面的友軍情形,我很是注意。你兩人可在明天一大早前去,和他們取得聯(lián)絡。我們這里的情形,你們都知道,可以充充分地告訴他們。他們的情形,也要趕快報告我知道,我也急于知道這方面的情形彼此間無線電波長的呼號,至今沒有弄清楚,上面又沒有告訴我們,這實在讓我著急,明白了嗎?”兩人答應明白,便退了出來。

冬日天短,吃過晚飯,天就完全黑了,西北風呼呼地響,刮著煙子似的細雨,漫天飛舞,窗戶偶然被風撲開,雨煙子就涌了進來,浸得人臉上冰冷。雖是天色剛晚,這個新師司令部里,在嚴肅之中,空氣是十分地靜穆,聽不到一點什么動靜。只有那邊電話交換機旁,不斷發(fā)出一陣陣的丁零零電鈴聲,這象征著外圍軍事緊張,而報告頻繁。過了一會兒,氣壓更低,于是那西北風把外圍的炮聲轟隆轟隆只管送了來,于是武陵城里初次聽到了戰(zhàn)神的咆哮。

程堅忍似乎有什么感觸似的,他找了兩塊木板子來,一塊放在床鋪上,一塊放在地上,點了一支蠟燭,滴著油,粘在上面木板上,在床下網(wǎng)籃里尋出一瓶墨水,把自來水筆伸進瓶口里,讓它喝飽了墨水,然后取出一本厚紙簿,放在上面木板上,自己坐了地上那塊木板,伏在床鋪板上,低頭寫了起來。

李參謀睡在對面鋪上,正預備休息好了精神,明天一大早出發(fā),看他這樣子,倒不能不注意。他寫著字,還傳了話來道:“李參謀你別睡著了,我寫完了要給你看呢。”李參謀隨便答應了一聲,程堅忍卻是文不加點的,一口氣寫下去。

李參謀正有點睡意蒙朧,卻被他搖撼著叫道:“看吧,寫好了?!崩顓⒅\一個翻身坐起來,見那支蠟燭已燒去了小半截,不知道他有什么要緊的文件,只好也坐在木床上接過他那厚紙簿子來看。簿子上打了直格,藍水字飛舞著,順了格子排列下去,可想到他寫得很快。只看了第一行字,乃是親愛的婉華,便呀了一聲笑道:“果然是你給愛人的情書呀!那我怎么好看呢?”程堅忍道:“我說請你看,當然你就可以看。這里面也許有些秘密,將來會公開的,現(xiàn)在這些秘密雖還不公開,可是你完全知道,所以你可以看,不用懷疑,看吧。”

李參謀笑著就看下去,信這樣說:

親愛的婉華:

我現(xiàn)在開始給你寫信了,但這信馬上并不能寄給你,是要留著將來作個偉大的紀念,要知道武陵城內,有一場大戰(zhàn),正等待著我們,我也許會戰(zhàn)死??墒沁@沒有關系,當了軍人就準備著這一天呀!那么,我這封信,可由我的朋友在戰(zhàn)后轉交給你,自然也許我還存在,那更好了,我會握著你那柔軟而溫和的手,含笑交給你。那時,你一面看信,我緊緊地依傍著你,一面解釋這信里所說的緊急場面,在安穩(wěn)而甜蜜的情緒中,回想出生入死的一個場合,那是十分有趣的呀!

親愛的婉,你別著急,現(xiàn)在還沒到那緊張場面,窗子外風雨正飄搖著,寂寞得整個大地如睡去一般。那西北角外圍的炮聲,一響跟著一響,隨風送進了我的耳鼓。這象征著敵人已在敲常德的大門,敲門就敲門吧,怕什么呢?恕我說句粗野的詞句,弟兄們正喊著:“他媽的!來吧,揍你這小子一個落花流水?!蔽覀兓①S是這樣情緒高漲的。我告訴你現(xiàn)在外圍炮響的地方,不是我們的事,是我們友軍某某師擔任的防務。他們如何表演,這不在話下。我們在這個角上,工事是老早做好了的,北是太陽山,西南角是河’狹山,針對了現(xiàn)在炮響的地方布防,原來我們是以一個團欠一營守太陽山,和浮海坪的友軍取得聯(lián)絡?,F(xiàn)在這太陽山的據(jù)點,也奉令交給友軍了。我們一個團守著石板灘,到河洑山的一條線,而這一個團還欠著一營呢。你一定要問,敵人向這路進犯的是多少人了,我們現(xiàn)在還沒有得著詳細的情報。由于敵人主力經石門南犯的,我們知道是第三師團和第一一六師團,另外還有個獨立第一一七旅團,人數(shù)總在三四萬。若在數(shù)量上看,當然對本師的敵人是占壓倒的優(yōu)勢。不過這里有兩個解釋,認為可以減輕負擔。第一,這方面的友軍,我們也有兩個師。第二,我們取守勢,可憑筑好了的工事打擊敵人。第三師團本領如何,我們不知道。若說到一一六師團,我們在上高會戰(zhàn),已經領教過,他們是我們手下的敗軍之將,我們曾把他們整個師團打垮,于今他們補充訓練了兩年,又來比個高下,倒是我們歡迎的。親愛的婉,你別替我們擔心,我們有充分的自信心,足可與敵人一戰(zhàn)。師長知道這路的重要,派了我和李參謀,明天一大早出發(fā)去聯(lián)絡友軍,我們不敢說敵人不闖進大門,但我們希望在大門以外,給他們一個無情的打擊,充量地消耗他。那么,大門以內我們就可以以逸待勞,容易將他們打垮了。

呼呼的風,吹著屋頂上的防空竹架網(wǎng),發(fā)出噓噓的聲音,這情形,有點像我們故鄉(xiāng)的冬夜。我不知道你和老太太現(xiàn)時在哪里,不因這風雨感到凄涼嗎?前方的炮聲,是不是也傳達到你耳鼓里呢?增加著你的恐怖吧?我為你擔憂呀!啊!還有件事我得告訴你,你的鄰居劉小姐,沒有渡過沅江,留在東門外教堂里,她的父親病倒街頭,是我請兩名弟兄用擔架把他抬走的。她對此事,表示感謝,送了我一本《圣經》。你想現(xiàn)在我還能耐下性情去讀這樣的典章嗎?我的朋友看到這書前的空頁上,有一個女子的簽名,對我大開玩笑,我倒難于辯白,但我原諒我的朋友,一日二十四小時,都過這緊張的生活,借了這個緣故輕松一下,那不很合算嗎?我為對你表示忠實起見,第一封信我就把這件事說明白了。敬祝你今晚平安!

你忠實的信徒忍于十一月十八日晚

李參謀看完了笑道:“寫得好,最后那幾句話就是要我看信的一個緣故吧?”程堅忍笑道:“也許是這樣,以后我有信還可以繼續(xù)給你看?!崩顓⒅\笑道:“睡吧,明天還要早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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