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兩位患難姑娘

王彪心里本也想抽空去看看黃大娘母女，給她一點精神上的安慰，可是在這種時刻緊張的危城里，當(dāng)兵的人，絕沒有工夫去料理私事，顧全私交?，F(xiàn)在程參謀叫他送劉小姐，找個安身地點，那是太好了。等程堅忍走遠(yuǎn)了，王彪便笑道：“劉小姐你隨我來吧，那黃家母女，是河南人，挺爽直的，包你相處得來?！?

劉靜嬡道：“她們是你什么親戚？”王彪笑道：“雖是親戚，也不算什么親戚。劉小姐見著她們可別提?！?

劉小姐看他說話，很有點尷尬，就也沒有再問，不過程參謀這番好意，那是不能違拂的，就點點頭和他走去，只轉(zhuǎn)兩個彎，就到了振康堆棧了，王彪正要向前敲門，刷拉一聲怪叫，接著轟隆一聲，王彪早知這是炮彈下落，立刻向地下一伏，劉小姐看他那樣子，也立刻向地下一蹲，就在巷子前頭，有一股猛烈的煙焰，向上一涌。她也只看到巷口上有火光一閃，一陣熱風(fēng)撲了過來，隨著有一股灰沙撲到身上。但這種狀態(tài)是很快地了過去的，她還蹲在地上。

王彪已站起來笑道：“沒事，這是敵人的山炮跑了野馬，給這里送來了一枚彈?！?

她站了起來，周圍地看看，因道：“敵人的炮彈都可以射到城里來嗎？”

王彪笑道：“隔著沅江就是敵人的炮兵陣地，他要打哪里都行，可是這樣亂放炮，那是沒有用處的，不要理它。”

就在這時，那堆棧門開了，黃家母女一同出來，王彪正正當(dāng)當(dāng)?shù)鼐戳藗€禮，然后把程參謀派自己送劉小姐來的意思說了一遍。

黃大娘笑道：“小姐，你比我們膽子還大呀！好極了，到里面去，我們長談吧。這是我女兒黃九妹，難得的，都是姑娘家，有一個伴了。”

黃九妹也笑道：“劉小姐，我們是粗人啦，言語不到之處，你別見怪?！?

劉靜嬡上前，笑著和她拉拉手。因道：“炮火連天的，結(jié)個患難朋友，別客氣了，我也不是細(xì)人?！?

黃大娘道：“劉小姐你今天吃過飯了嗎？我們這里倒是現(xiàn)成，請進(jìn)來吃點東西吧?！闭f著，三人一同進(jìn)門。

黃九妹站在門框下，回轉(zhuǎn)頭來見王彪站在巷子里發(fā)呆，因道：“你進(jìn)來不進(jìn)來？”

他伸手撩了幾下頭發(fā)，笑道：“我是奉了參謀命令來的，稍微耽誤一下，大概不要緊。我進(jìn)來站五分鐘吧。”

黃九妹瞪了他一眼沒說什么，可是那大門并沒有掩上，可證明她是不拒絕的。于是就悄悄地跟在后面，到了后進(jìn)堂屋，見屋門大開，桌椅板凳全陳設(shè)著，像個平常時候的樣子，這就笑道：“這里什么都還原了，不像個炮火下的屋子呢?！?

黃大娘道：“王侉子，你看我也想破了，飛機這兩天這樣的炸法，我們知道哪一分鐘會死，過了一輩子窮人的日子，于今現(xiàn)成的好房子好家具，我們是落得舒服一天是一天，舒服一時是一時。劉小姐請坐吧，我們這里有炭火煨著的熱茶，你先喝一口?！?

黃九妹就在這時，把屋角邊炭爐子上一把錫茶壺提起，斟了一大玻璃杯熱茶，雙手送到劉小姐面前，笑道：“為了避空襲，白天我們是不燒灶的，免得煙囪出煙，好在這里有的是木炭，我們一天到晚燒著木炭爐子?！?

黃大娘也笑道：“只要炸彈炮彈打不中這里，我們總還可以舒舒服服地住幾天?！?

劉靜媛看她母女兩個，知識水準(zhǔn)還低，和她們?nèi)詢烧Z就談著到軍隊里去服務(wù)的話，那自然是嫌早。便道：“好的，再說吧?！?

她們坐著說話。王彪只是站在堂屋門口，并沒有插嘴。黃九妹看到，便也斟了一杯熱茶送了過去，笑道：“你大概好久沒有喝過這熱茶了，這算是我勞軍吧?！?

王彪不接茶杯，舉著手先行了個軍禮。黃九妹道：“不用客氣，喝完這杯熱茶，你該走了，已不止五分鐘了。”

王彪接過茶杯把茶喝了，借著送茶杯到桌上的動作，就近了坐在桌邊方凳上，向黃大娘問道：“你老人家有什么事要我辦的嗎？”

黃大娘道：“王侉子，難得你好心，在這種大炮下，而你三番兩次地來看我們，我們吃喝都還好，在這個圍城里，有吃有喝還想什么呢？不過我們雖知道十有八成是死，可是能夠不死，我們總也希望想法子逃出這條性命來，逃不出來也拼他兩個鬼子，方才合算。軍隊作戰(zhàn)的時候，我是知道的，誰也不能亂跑，好在你是個勤務(wù)兵，常常有些瑣碎事情要你出來做，你有空的時候，可以順便到我這里來看看，送我一點消息。將來把鬼子打跑了，我們都活著的話，我當(dāng)然知道你的好處?！?

她說到這里的時候，坐在旁邊的黃九妹，只管向她母親瞪眼。黃大娘最后笑了一笑，就沒有說什么了。黃九妹繃著個圓臉子不但不說話，笑意也沒有。劉靜媛看他們這情形，有什么不明白的，因之她也是默然著。這堂屋里悄悄的，耳朵一不聽近處，那就可以聽到四城猛烈的槍炮聲了。

王彪說：“好吧，有空兒我就把消息來告訴你們?！闭f著，又立了個正禮，向屋子里三人都注目，然后放下手來，轉(zhuǎn)身出去了。

黃大娘看劉小姐靜默著，便道：“我們從前住在師部斜對門，都是北方人，和這個王彪就熟識了。他的同事，讓他叫我干媽，就是這樣叫開了。這人倒是不壞?！?

劉靜媛道：“他們虎賁可以說個個都不壞，一個軍隊訓(xùn)練到這樣，真是不容易。日本鬼子才壞，他就找著這種部隊打，希望把我們好的軍隊都消耗干凈?！?

黃九妹道：“劉小姐，我看你是個有知識的女子呀，鬼子打來了，十五號以前疏散的時候，你為什么不走呢？”

她嘆了口氣道：“事不湊巧，我父親病了，我是個天主教徒，我去見過這里的王主教，他說不要緊，可以住東門外天主教堂去。我父親相信上帝，也就相信主教，就這樣搬去住了?！　〔皇菐煵坷锏苄謧儙椭?，就是天主教堂也去不了呢?！?

黃大娘道：“哎呀，東門外天主教堂？那邊早就受著炮打了吧？”

靜媛道：“不但是炮，大概今天槍都可以打到了。前天晚上炮火轟了一夜，一個病重的老人家，哪里經(jīng)受得住這驚嚇，當(dāng)晚就過去了。我一想，不是日本鬼子攻打常德，我父親不會死的，我就愿意舍了這條命，要替父親報仇。可是我沒有學(xué)過放槍，別說是個女孩子，就是個男孩子，也沒用。后來我又一想，只要為國家出力，幫著人家殺敵人也是一樣?？墒侵蛔隽艘淮螕?dān)架隊，人家就發(fā)現(xiàn)我是個女孩子，又勸我不要干。那個程參謀說，野戰(zhàn)醫(yī)院用得著女人。黃家大姑娘，我們明天一路去好嗎？伺候傷兵，這沒什么不會呀?！?

黃九妹眉峰一聳，臉上帶著幾分興奮的樣子，正要答復(fù)這話，黃大娘便道：“劉小姐，我們是負(fù)責(zé)給人看守房子的，走不開呀。我們也不是不替軍隊出力，救火呀，幫著送水送飯呀，都可以，就是一層，我娘兒倆要同去同來，總不能離開這個堆棧，一炸彈下來炸掉了，那沒有話說，不炸掉的話，我就得看著?！?

黃九妹道：“劉小姐，不忙在今天，今晚商量商量，明天再說吧，我看你今天未必吃過飯，昨天晚上到今天正午，東門那邊打得多么厲害，趁著這時候，飛機沒有來轟炸，你還是吃點東西吧?！?

靜媛道：“天亮的時候，我倒是在天主教堂里吃過一頓干糧。”

黃九妹看她那樣子倒不辭謝，這就鍋盆碗筷，由廚房里一陣端到桌上來，靜媛看她這人很是爽快，也就不拘束，在屋檐下拿了炭橛子，向爐子里添炭，黃九妹道：“劉小姐你沒有做過粗事吧？這些事都交給我好了?！?

靜媛嘆了口氣道：“唉！現(xiàn)在什么環(huán)境，還談什么粗事細(xì)事呢？我擔(dān)架夫都做過了，什么事不能做。”

黃九妹一把撈住她的手，輕輕抖了兩抖笑道：“只看你這雙嫩手，就不像做粗事的人。”

靜嬡道：“難道讓你做了飯我吃嗎？都是九死一生的難民呵?！?

黃大娘點點頭笑道：“這話也在理，炮火震天動地，閑著也是怪悶的，倒不如做點事混混時間?！庇谑沁@兩位姑娘笑了一笑，蹲在爐子邊熱菜熱飯。菜飯都熱了，黃大娘道：“現(xiàn)在也三四點鐘了，大家都來吃吧，吃飽了又省掉今天一件事?！?

于是大家圍了桌子吃飯，只吃了一碗飯，黃九妹停著筷子，偏頭聽了一聽，放了筷子碗道：“飛機又來了?！?

靜嬡道：“來了就來吧，還有什么法子呢？”

黃九妹道：“這巷子口上有座碉堡，現(xiàn)時并沒有兵守著，今天我們已經(jīng)躲過一次了。”說著，她很快地將旁邊另一缽子冷灰，蓋在火爐子上，牽了靜媛的手道：“你隨我來?！?

靜媛沒有主意，也就跟了她走，隨后黃大娘也來了。三步兩步，奔向一座碉堡，這碉堡也是石頭砌的，半截埋在土里，卻是相當(dāng)?shù)貓怨獭ｌo嬡到了這里，也來不及仔細(xì)打量，被黃九妹牽著手，就鉆進(jìn)了這碉堡。因為在這個時候，前后左右已經(jīng)落下了好幾枚炸彈，四周轟隆隆猛烈地響著，眼前已是烈焰和硫磺煙子彌漫成一團(tuán)。那煙焰的濃度，在一丈外已不見人。靜媛和九妹剛走進(jìn)碉堡門的時候，一陣極大的熱風(fēng)，像倒了磚墻似的，把兩人都推倒在地，昏迷著鉆進(jìn)了碉堡。

九妹抖顫著道：“完了，完了，我媽完了?！膘o媛也沒有說什么話，急忙中，但覺兩人的手還是互相握住的。

約莫兩三分鐘，卻聽到黃大娘在外面叫道：“好險，好險，差點兒沒了命?！?

黃九妹叫道：“快躲進(jìn)來吧，我們在這碉堡里面呢?！痹陟F氣騰騰中，進(jìn)來一個人影子。

黃大娘道：“劉小姐在這里嗎？沒受到傷？”

靜媛道：“多謝你惦記，我沒什么，你老人家嚇著了吧？”

黃大娘道：“一天到晚都受嚇，我也不知道什么叫做嚇了，不過我剛趴在地上，讓碎石頭砸了我一下大腿。”她說著摸索著向前，摸著她兩人還是互相地拉著手，站在一處。因道：“你們有個伴，究竟好得多了。劉小姐，別分開了，我娘兒倆知道什么時候完結(jié)？我愿意死也死在一處?！?

劉小姐和黃姑娘都默然著，那爆炸聲雖還在繼續(xù)，卻是比較地遠(yuǎn)了，眼前的煙霧，也慢慢地清淡。大家聽到腳步聲，由洞眼里向外張望，見一位大兵，身上背了一卷電線，順著大街向前走。那電線散開了，卻在地面拖得很長。

靜媛問道：“這是干什么的？”

九妹道：“這是電訊兵，他們架設(shè)電話線，也修理電話線，由后方一直把電線接到戰(zhàn)壕里去，都是他們，而且是隨斷隨修，隨要隨架，除了前方在肉搏沖鋒，他們是不問炮火怎樣厲害，都要工作的?！?

靜媛道：“九姑娘，你怎么知道得這樣清楚？”

黃九妹道：“我父親就是個排長，我怎么不知道呢？”

靜嬡道：“令尊現(xiàn)時還在部隊里面嗎？”

九妹道：“在武漢外圍作戰(zhàn)就陣亡了。”

靜嬡道：“怪不得你們勇敢，你們原來就是抗屬?！闭f著，又有兩個電訊兵跟著走來，隨著在路邊電線桿上屋角上架著線向前走。自然，這時候的飛機馬達(dá)聲音，還是嗡嗡地在頭上亂叫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