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以忠勇事跡答復(fù)荒謬傳單
三分鐘后,程、王兩人都站起來了。城里的火光,反正是照得如同白晝的,程堅忍看看王彪,又看看自己,倒還都是完好無恙。因笑道:“又沒死掉。只要沒死,我就得和日本鬼子于。走,先回師部去。”
說著,他大開了步子向師部走。在火光熊熊中,看到中央銀行這座磚砌墻壁的房子,還完好地屹然未動。師特務(wù)連這時警戒了師部前后左右。特務(wù)連排長朱煜堂扛了步槍,掛著手榴彈,帶了幾名弟兄不住地繞著師部巡視以防萬一。他們靜悄悄地守衛(wèi)或步行,正和那掀天掀地的槍炮來個對照。
程堅忍走進師長室前,只見余電務(wù)員笑嘻嘻地由對街房屋里走來。他手上拿著電稿,可知新收到了好消息的無線電訊。
程堅忍禁不住問道:“消息怎么樣?”
他道:“很好。”說著他把電稿捧了起來。程堅忍擦了根火柴站在電務(wù)員身邊,向稿子上照著。因為電務(wù)員說了消息很好,他要先睹為快,料不妨事。匆匆地把那電文看著本師收電格子紙楷書謄寫得清清楚楚,乃是:
限二小時到,余師長×密,敬酉宥未申電悉,我感日攻至近郊,與敵激戰(zhàn),現(xiàn)繼續(xù)猛烈進攻,期于險日與兄握手。干部已令飛送彈藥給兄,望堅守,必死則生?!痢粮行纭劣 ?
程堅忍輕輕地道:“到現(xiàn)在二十八日,已過完了呀。感日握手,還可能嗎?”
他看電文時,已擦過兩根火柴,再又擦了根火柴,電務(wù)員又把一篇電稿捧上,他道:“這通電訊,先到了二小時,已譯呈師長看了,這是補謄一張備案的。消息更好,你看吧。”程堅忍看時,上寫:
限半小時到,余兼師長×密,儉申×電悉,敵確已紛紛向東北潰退。我一六二師已到城北沙港,第三師已到德山,務(wù)必拼死支持,以竟全功為要?!痢羶€申印。
程堅忍又已擦過兩根火柴。電務(wù)員道:“這個電報師長已交一科通知各部隊了?!彼淮诉@句話就走進師長室。
這個日子,整個師司令部,沒有一個人可以得著休息,官佐雜兵,全已變?yōu)閼?zhàn)斗員,所以原來在中央銀行大廳里放地鋪坐辦公桌子的全已離開,大廳里是空蕩蕩的,只有兩枚魚燭放在柜臺內(nèi)外兩張桌上。里面一位副官端坐在燭下等候命令。外面兩個勤務(wù)兵,坐在地上,靠墻打盹,倒是電話總機下,兩個接線兵,還是忙碌的。屋里除了電話鈴響,并無其他響動。師長室里,只有指揮官周義重,參謀主任龍出云和師長余程萬三個人。
師長用自來水筆寫了兩張電稿交給電務(wù)員拿出去。看到程堅忍便道:“今天你很辛苦,我知道的。你可以在師部休息一下。在敵人拂曉攻擊以前,你可以隨我出去?!?
程堅忍道:“報告師長,卑職精神很好,不需要休息。”
師長忽然微笑道:“有工夫能培植一點精神更好,也許連我在內(nèi),都要和敵人肉搏的。敵機今天下午散的傳單,你看到?jīng)]有?”
程堅忍道:“聽見說的,沒有看見?!?
余師長把桌上一張五寸見方的白報紙鉛印傳單,遞給程堅忍道:“你可以看看。這種傳單對常德軍民能發(fā)生作用嗎?”他接過那傳單來看,是這樣印的:
告親愛的軍民
一、日軍完全包圍常德縣城,后續(xù)部隊,陸續(xù)到達,五十七師將兵之被殲滅,只在目前。
二、救援汝軍之渝軍,僅空城而已,無再前進之意。
三、汝等宜速停止無益之抗戰(zhàn),速掛白旗,則日軍將立即停止攻擊。
四、五十七師將兵諸位,宜速停止為師長余程萬一人之名譽而為無益之抗戰(zhàn)。
五、居民諸位,日軍對居民并無敵意,日軍愛護汝等,宜速反對抗戰(zhàn),與五十七師將兵揚起白旗。
大日本軍司令官
在這傳單上,有余師長用自來水筆寫的幾行批語,乃是:“余自投筆從戎即受民族感召,只知不成功即成仁,余確信余全師弟兄,亦因余故而受此之感召,不成功,即成仁。軍事教育,無懸起白旗一語。”他又在第二項下,寫了兩句話:“誣蔑友軍,且文字欠通。”在第四項批道:“忠貞受自教育,光榮屬于民族?!痹诘谖屙椣屡溃骸捌湔l欺,欺天乎?”
程堅忍覺得師長在這幾行批字里,充分地表現(xiàn)了他的從容態(tài)度,忠貞心跡,將傳單呈還肅然起見,對師長行了個禮。
余程萬道:“我說的光榮屬于國家,這是衷心之言。若認為五十七師的死守常德,是為了我余程萬個人的名譽,那不但小視了五十七師全師官兵,而且也小視了我中國人。中國的不肖子孫,投降敵人的,雖然是有,那究竟占絕對少數(shù),豈可以把這些人來類視一切的軍民。我們今天的戰(zhàn)事,弟兄們做出許多可歌可泣的行為,就是給敵人這傳單的最好答復(fù)。我這日記本上,今天就所得的報告,就載了若干特殊忠勇事跡,你可以拿去看看。你所見所聞,當然有我所不知道的,你可以補充著用另一張紙記下來。這上面用紅筆勾了的就是。”說著把他面前擺著的一冊日記本子,移到桌子邊,指給他看。
程堅忍拿了過來,捧著就了煤油燈望了一下。
余師長笑道:“事無不可對人言,你不必顧忌,可以拿到外面燭光下,從從容容地去看。”
程堅忍見師長如此說著,就拿了日記本子,帶到自己臥室里來,坐在床鋪沿上,對了窗臺上的半截魚燭,慢慢地看了下去。這是一本厚紙直格的本子,有墨筆寫的,也有自來水筆寫的,寫到最后的幾頁,就是記著本日的戰(zhàn)事。再倒翻過去,見這幾日的日記,每日都占有好幾頁,文字夾敘夾議,字跡筆筆清楚,心想,沒料到他在這樣驚天動地的局面下,還有工夫?qū)懭沼?。但師長叫看今日紅筆勾勒的所在,自不必去看許多,也沒有時間去看許多,就在最后幾頁上,翻出紅筆勾勒著的字面看下去,上面這樣寫著:
今日官兵特殊忠勇事跡摘要
一、第一六九團一營三連下士王福明,今晨擔任東門城垣守備,槍支被炸,身邊僅余手榴彈二枚。時有敵十七名,于該士所守處,向城上猛撲。王君沉著隱伏,泰然無動,及敵至有效距離,投以彈一枚,斃敵四名,余敵繼續(xù)涌至,攀登高不及丈之廢城。該士留其最后之一彈,而舉起城上之石塊,向敵猛擲。一而再,再而三,敵即應(yīng)石如倒者三。不意另有敵二名繞至身后,突然奔赴,擁抱之后,竭力拖曳。王福明毫無猶豫,抽開身上手榴彈之引火,與敵同歸于盡。蓋于其擲一彈而留一彈時,已有此準備矣。智且壯哉!
二、第一七零團副團長馮繼異,忠勇人也,觀其名,可知其以乃祖大樹將軍自視矣。今日下午敵一股,由東門順城犯南墻水星樓,該副團長率第三營殘部及雜兵拼編之戰(zhàn)斗兵,共約八十人,親臨城垣,與五倍之敵鏖戰(zhàn)相持數(shù)小時,敵無寸進。機槍毀,則以步槍當機槍射,手榴彈盡則以石塊當彈投。血肉與鋼火拼,猶以石塊刺刀,死守水星樓之梯道,再三反撲。于是副營長張鑫,第九連排長陳少祥飲彈皆亡,陳排長曾手殺敵大尉一員。上等兵吳文香于中彈后猶躍起數(shù)尺,以巨石斃敵一人而后倒,非目擊者得不疑為神語乎?
三、第一七一團三營副營長雷拯民,守大西門城垣,凡四日矣。其人短小精悍,口頭語善用決心二字,人恒笑之,顧視其作戰(zhàn),則真能決心死守者。該副營長每日抵御敵炮火之日夜轟擊,及步兵數(shù)十次之猛撲,親持輕機槍一挺,扼上城垣一角,寸步未離。曾受兩次輕傷,余召其入城醫(yī)治,而雷君答以無恙,決心死守,乃一再裹創(chuàng)而戰(zhàn)。今日午后,陣地毀于敵炮,雷乃挾其機槍成仁,真無負其決心之一語焉。
四、山東大漢宋雛鈞,一七一團第九連連長也,平常愛唱京戲,能拉胡琴,琴韻之妙,乃與其粗魯之表現(xiàn)相反,亦一奇也。今日大西門之戰(zhàn),該連長死守陣地,率部不退。所有掩體,既盡為敵炮火所毀,守兵與武器,乃完全埋沒。敵兵乘隙而來,有十數(shù)人已竄進城門。宋君連擲手榴彈數(shù)枚,將敵驅(qū)散。宋之步槍,本已炸毀,無可沖鋒。旋見一敵落后,乃自高過丈許之墻基,做兔起雕落之猛躍,以拳力毆此敵,奪其槍而以刀反刺之。群敵認為神勇,錯愕不敢近。宋乃復(fù)躍回城基。顧以負傷數(shù)處,血昏倒地。當其彌留時,猶高呼好弟兄們殺呀!殺呀!聞?wù)邿o不壯之,而陣地乃確保。
五、今午敵五百余,突入大北門,在飛機大炮掩護下向左席卷,同時,慈云庵之敵,其數(shù)相同,亦經(jīng)縣府,向疏散橋猛撲。北門左翼陣地,乃兩面受擊。守此地者為一七一團二營四連之一排。孤軍苦斗,以一而敵十余倍之眾。敵以迫擊炮五門,平射炮兩門,向我陣地做連環(huán)不斷之猛擊,工事全毀。我軍即隱伏斷墻殘壁中與敵周旋,每當敵近,即沖出肉搏,如此反復(fù)沖殺六七次,張排長及多數(shù)士兵均已陣亡。班長王正義猶率輕傷士兵五名,挾輕機一挺,利用磚堆繼續(xù)抵抗,俟敵迫近,以機槍猛射,并以手榴彈投擲。敵數(shù)次未能沖過,卻又以炮猛轟,最后五名士兵,陣亡均盡。王正義亦身負重傷。彼乃沉寂不動,以示無人抵抗。及敵涌上,乃只身以機槍掃射,敵倉皇向疏散橋逃去,以謀隱蔽。該處吾人埋有地雷,尚未使用,王君以機會絕妙,乃離開機槍,左手拉動地雷引線,右手隨之拋出手榴彈一枚,一剎那間,斃敵二十余名,唯因其流血過多,人昏厥倒地,遂不復(fù)能起。可謂用盡其最后一份力,流盡其最后一滴血者矣。
程堅忍把這段日記看了,覺得師長真是不肯埋沒每一名弟兄每一份功勞,自然不便在人家日記上胡亂涂寫,便把自己這幾日親眼所見的壯烈事跡,另紙寫了幾條,然后連日記一并呈回師長。
時已夜深,自己回到屋子里小坐了片時。但是坐在屋子里,也就像伏守在戰(zhàn)壕里一般,那炮彈槍子兒的爆炸聲穿空聲,完全在這屋子左右。但想到師長的批語和日記上的文字,絲毫沒有動搖,盡管敵人已打進了城,對這常德城一定要守下去。可是寸土寸地地廝拼,也要血拼,我們還能拼多少時?友軍方面,每天來的電報,都說援軍可到,然而截至現(xiàn)在,既沒有看到友軍前來,也還沒有聽到敵后的槍聲和炮聲,似乎相隔著還遙遠。想到這里,自己又解答著,四周都在巷戰(zhàn),怎樣能聽到敵后的槍炮聲?
不知是何物驅(qū)使,理智壓服不了希望的情感。這就走出屋去,由窗戶爬上屋頂,睡在罩著屋子的避彈竹子架棚上,側(cè)耳細聽。這竹架是西南普通防空物,一層層地,用碗口粗竹子編竹筏似的架疊起來。他還怕在下層聽不到,直爬到最上一層,靜心細聽。然而遠處沒有一點動靜,只是這師司令部四周,海潮般的槍炮響,火線,火球,火網(wǎng),火圈,光芒上下四射,反告訴了人這是在火窖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