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對攻心戰(zhàn)的一個答復(fù)
程堅(jiān)忍睡眼蒙嚨中,身體突然地向前一栽,人驚醒了,看到旁邊窗戶外,一陣白光閃動,濃濁的硫磺味送著一陣濃煙沖進(jìn)來。帶著搖撼房屋的猛烈爆炸聲,就在墻外。他知道天亮了,敵機(jī)又來轟炸了。他在最近一星期以來,已沒有了死亡的恐懼,心里存著隨時可了的念頭,倒也無所謂??吹椒孔永铮審棢煶淙?,不見兩尺外的東西。只覺一陣陣飛沙,向身上撲將來。這帶沙來的風(fēng),并不熱,可以想到彈落得還不十分迫近。他泰然地坐在墻角下,靜等了死神的呼喚。
但師部東北角四五十公尺,就是敵人。敵機(jī)的炸彈,只要稍微偏斜了一點(diǎn),就可以炸到自己人。因之頭頂上的猛烈馬達(dá)聲,只盤旋了十幾分鐘,就向西移去。屋子里硫磺味減輕了,彈煙也消了,慢慢地露出一塊白色的光明,漸漸地看到了中央銀行的大門,看到了窗戶。窗戶洞本有小沙包塞住的,因?yàn)閯偛乓魂嚸土业霓Z炸,已把一部分沙包震落下來,飛了滿地滿屋的沙土。但敵機(jī)的轟炸雖已過去,北頭文昌廟的平射炮、迫擊炮、擲彈筒,放射著大大小小的彈,向屋上屋外亂轟。東面藥王宮的迫擊炮,以及在東墻腳的山炮,在師部背后做遠(yuǎn)近兩層轟擊。那種猛烈的爆炸,已分不清是多少次,只有轟隆隆嘩啦啦一片響聲。
程堅(jiān)忍幾次站了起來想沖出大門去看看。但門外是一片火光,門里又是煙焰充塞,只好又重復(fù)坐在地上。心里暗喊著,好了,這一九四三年十二月二日,是程堅(jiān)忍盡忠報國的時候了。我早想到可能地死在戰(zhàn)場上,卻沒有想到是這樣地死。這樣死也痛快,也光榮,我靜等著吧。他想到了目前是死境,將頭上的軍帽扶正,將身上的軍服牽扯整齊,并摸了一摸。心里喊著,敵人過來吧,我還有一枚手榴彈。他振作精神,等候那最后的一秒鐘。
忽然地這些爆炸聲停止了,機(jī)槍聲、步槍聲,卻在師部前后涌起,隨著槍聲也停止了,潮起潮落地,有兩陣大聲叫著,殺呀!程堅(jiān)忍知道這是街口上發(fā)生了肉搏。他突然地站起來,手握著僅有的一枚手榴彈就要奔出門去。卻見李參謀滿頭是汗,由門外走了進(jìn)來。他不等問話先道:“不要緊,街北頭的敵人,已垮下去了,孔營長打得真好?!?
程堅(jiān)忍道:“街口上那座碉堡,還在我們手里嗎?”
李參謀道:“雙忠街到中山西路,還在我們手里,一直到大西門城門都在我們手里。剛才是文昌廟敵人向南沖,已退回原地去了。你還是好好休息一下吧,留著精神,回頭再拼?!闭f著,他走進(jìn)師長室。這時是皮參謀長和師長兩人在這里。
李參謀道:“報告師長,敵機(jī)又撒下了荒謬傳單?!闭f著,在衣袋里取出一張白報鉛印的方塊傳單,呈了上去。余程萬接過來,放在煤油燈下看著。這和二十八日所撒的所比,較為簡單,其文如下:
告五十七師將兵
一、第十軍在黃土店以北全部消滅,軍長方先覺及其師長陣亡。
二、援救汝等各路渝軍,完全絕望,五十七師將兵殲滅在即。
三、無論渝軍或五十七師將兵,活捉余程萬賞五十萬元。
四、殺余程萬將首級送來投降,賞三十萬元。
大日本軍司令官
余程萬看了哈哈一笑,拍著頸脖子道:“他們給我估價了一下,只值三十萬元,不止!至少日本人這回攻余程萬守的常德,已死了一萬五千人,一個人值一萬元,也耗費(fèi)了一萬五千萬元,物資還不在內(nèi)。”
皮宣猷在旁坐著,望了師長,余程萬就把這張傳單遞給他看,他看完了手一拍著大腿,情不自禁地說了句豈有此理!
余師長笑道:“生什么氣?講句文言,這叫色厲內(nèi)荏。這也就是他表示著了急了,出此下策。假如我和敵人的司令官易地以處,我絕不笨到這樣,抗戰(zhàn)六年,以一個師守一座城,彈盡糧絕,房屋燒光,還戰(zhàn)到十六個日子,并不多見。飛機(jī)大炮毒氣大火,全搖不動他的心,這么一張豆腐干大的白紙,就捉得到余程萬,殺得掉余程萬嗎?兵法上說,攻心為上,攻城次之,那是要在未攻城之先就去攻心。城攻不下,那就是心攻不下。世上沒有一個脆弱的士心能可以堅(jiān)守城池的。常德攻不下,那就是說五十七師的心,不是飛機(jī)大炮毒氣大火所能搖動的。五十萬元,三十萬元,難道比那些東西還厲害嗎?不要生氣,這正是敵人司令官告訴我們,他快要崩潰了。常德還沒有燒光,除了師司令部,還有上南門里房子,炸呀!燒呀!炮轟呀!一共十六晝夜,還屹然存在,就象征了我們這些健在的弟兄,也是屹然不動的?!?
皮參謀長和李參謀見他這樣一番見解,倒覺得心里安慰一陣。皮參謀長道:“師長這話果然是正確的。必定是我們外圍的友軍在敵后的反包圍,已經(jīng)讓他感到了嚴(yán)重的威脅。不然的話,常德城里的巷戰(zhàn),已經(jīng)打到了師司令部門口,繼續(xù)地打下去好了,何必還散這種明知無用的傳單?!?
余師長點(diǎn)頭道:“所以!我們越發(fā)地要爭取時間。皮參謀長,你看了這傳單都生氣,弟兄們還不是一樣?這倒感謝他給我們鼓勵士氣。留著吧,這倒可以給我守常德這一仗,留下一個紀(jì)念?!闭f著,又是哈哈一笑。
余程萬這說,倒并不是聊以解嘲,這傳單確是發(fā)生了反宣傳作用,看到這傳單的士兵心里都說:“敵人太看輕了威名赫赫的虎賁,五十萬元、三十萬元,就搖動了我們的忠勇嗎?”
這日下午四時,在大西門內(nèi)的守軍炮兵團(tuán)長金定洲,營長何曾佩帶領(lǐng)了四十多個人,除了手上所拿的步槍或刀矛之外,每人帶兩枚手榴彈,向中山西路北側(cè)楊家牌坊的敵人,做了一個猛烈的逆襲。他們這四十多人,原駐守沒有燒掉的觀音庵里。出發(fā)之前,金團(tuán)長把這四十多人召集在觀音庵的殿外院子里,做一個簡單的訓(xùn)話。弟兄們成雙行站立著。
金團(tuán)長把染滿了灰塵的軍衣,牽扯得整齊,攔腰的皮帶,束得緊緊的,腰下掛了一支左輪手槍。盡管頭上炮彈飛著亂叫,他還是挺腰站在弟兄們面前,望了他們道:“我們七十四軍,五十七師,由上海戰(zhàn)事發(fā)生起從來沒有讓過敵人,浙江的掩護(hù)戰(zhàn)、江西上高會戰(zhàn)、上次長沙會戰(zhàn),都叫敵人吃過大虧。五十七師博得虎賁的代字,那不是偶然的?;①S的威風(fēng),敵人也知道。常德這十六日的惡戰(zhàn),全世界都已傳名,可以說我們由師長起到火夫?yàn)橹梗瑐€個是英雄好漢。敵人今天散的傳單,竟把我們當(dāng)漢奸看待,這太蔑視我們了。他們打到現(xiàn)在,以為我們五十七師泄了氣,笑話,打得只剩一個人,也不會泄氣。你們和我上去,立刻給鬼子一點(diǎn)顏色看看。你們各人有兩枚手榴彈,這手榴彈要逼近敵人,才拉開引線丟去,一個人至少拼他十個八個的?!彼?xùn)話畢,命令副營長余云程帶十幾名弟兄,自己和營長何曾佩帶了十幾名,由觀音庵分著前后兩路出去。
這時,敵人由小西門分來的一股敵人,竄到觀音庵北面,打算穿過這里,倒襲大西門。四五門迫擊炮,一連串在發(fā)著開路。金團(tuán)長、何營長由廟的前門沖出,穿著正被炮彈轟擊的民房,抄襲敵軍的右翼。觀音庵到這里約莫四五十公尺,這群弟兄,個個要做英雄好漢,逢墻推墻,逢磚堆跳磚堆,一陣風(fēng)似的擁到敵人的面前。敵人五六十名,原是聚合著在幾排民房的墻腳下,提槍彎腰快步西竄。后面有炮兵陣地,在頭上發(fā)過炮彈來掩護(hù)。我軍由側(cè)面跳了墻出來,大聲喊殺,直到一丈多路外,才把手榴彈丟去。那邊余副營長帶的十幾人,也大聲喊殺,直奔到敵人的面前,幾乎到了面對的程度,才把手榴彈發(fā)出。敵人沒提防這種夾擊,被夾在一片倒坍房屋的廢墟上,一點(diǎn)沒有掩蔽。只有在手榴彈火花滿地的當(dāng)中,向我們沖殺逃命。四五分鐘的工夫,火焰中滿地是血肉狼藉的敵尸。只有幾個落后的敵人,轉(zhuǎn)身逃走,可是那敵人的迫擊炮,在此二三十公尺的北面,他見情形不妙,怕陣地被我奪去,六七門迫擊炮,就一齊向這廢墟發(fā)射。我們弟兄來不及掩蔽,何曾佩營長、余云程副營長和二十名弟兄,都犧牲了。金定洲團(tuán)長受著傷,只和幾名健存的弟兄退回華晶玻璃廠。
這一場逆襲,是對敵人攻心戰(zhàn)的一個答復(fù),四十多名官兵都是抱著視死如歸的精神前去的。敵人西犯的先鋒,落了個全軍覆沒的結(jié)果,也就把攻勢頓挫下去。大西門后路的威脅,暫時算是解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