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廢城巡禮

這是十二月十日早上十點鐘，確實克復(fù)常德的報告，在友軍口里說出來。原來守城的五十七師，這也就如釋重負(fù)的，覺得是任務(wù)達(dá)到了。當(dāng)時余程萬就命令三十二團(tuán)繼續(xù)追擊敵人，五十七師二百多人，擔(dān)任搜索城里殘敵的工作。李參謀和程參謀是好朋友，這時算是有工夫敘話，兩人站在一堵殘墻下面互相握著手。

程堅忍道：“老朋友，我們通過這次生死患難，我們以后的友誼，更要加深了?！?

李參謀道：“我雖然在南岸迂回作戰(zhàn)，也是時時刻刻有可死之道?？墒俏覜]有一時忘記你，我真想象不到你在城里苦撐下這多天?！?

程堅忍道：“把生死置之度外，也就無所謂了。我又何嘗不想到你們那二百名上下的弟兄，還有三分之一是徒手，怎么能夠在敵人四面包圍中活動？我聽說渡江到德山的時候，只剩八十三個人了，又經(jīng)過昨天一番戰(zhàn)事，更要減少了?！?

李參謀道：“昨天到今天早上，陣亡了八名，傷了十五名，只有五十七人，還連師長。先遇見你和高副團(tuán)長，還不足六十人，幸得張副營長來了，增加了二百多名弟兄，我們守常德的八千多人，就只剩這些人了。”

程堅忍道：“城里還有我們弟兄，敵人是剛剛出城。他們還沒有知道真實情況，大概不久他們就要出來了?！?

李參謀道：“跟著你的那個勤務(wù)王彪呢？”

程堅忍還沒有答言呢，隔著墻就聽到有人答應(yīng)了一個字，有！那聲音還是非常高爽。昂著頭向短墻一看，不正是王彪站在瓦礫場中嗎？

李參謀笑道：“不錯，你還健在。你那干妹呢？”

王彪牽著他那又破又臟的軍服，走近前來，笑道：“參謀一見面就說笑話。”

李參謀道：“真的，我們很惦記你。我們不是有個約會嗎？打退了敵人以后，和你完成這件好事。假如她有什么不幸了……”

他立刻搶著笑道：“她命大，倒還是活著的?！?

李參謀笑道：“那太好了。但不知那位劉小姐怎么樣？”

程堅忍笑道：“這個人你可不能說笑話，因為我有我的未婚妻?！?

李參謀鼓了掌笑道：“那好極了，全在。這里面一定有不少的好新聞，可以說給我們聽聽嗎？”

程堅忍道：“自然都會告訴你。不過現(xiàn)在沒有這閑工夫，等晚上沒事，我們聯(lián)床夜話吧。”

他們在這里輕輕細(xì)語，師長站在稍遠(yuǎn)十來步路的地方，已經(jīng)發(fā)完了命令，吩咐各人肅清城里敵人的工作。余師長本人就帶了參副處的人和四名衛(wèi)士在城里四圍巡視。他們這時在東門附近，先看到那三丈厚的城墻，垮得只剩了一條土堆，城門洞是完全找不著了。有不曾垮的城墻，城面上千萬個大小疤痕，像麻子一樣。眼前呢？一片精光，在常德城中心，一眼可以看到任何一處舊城基。城里遠(yuǎn)遠(yuǎn)近近全是瓦石堆，這瓦石堆，不但堆遍了每一所炸毀燒光了的屋基，就是每條街巷，每條馬路，全都讓碎磚碎瓦給淹沒了。

干脆，整個常德，四周是空的，下面是碎磚破瓦。大家踏著亂磚，先向西走，已有了閑暇的工夫?qū)彶橐磺?。這時太陽已經(jīng)高升了，陽光照著這瓦礫場，有一種驚人的表現(xiàn)，就是上上下下的磚頭瓦片，全是通紅的，像是經(jīng)過烘爐鍛煉的一個城市。這磚瓦堆上，不到三四尺路，就有一具尸體。有的是敵人，有的卻也是自己的弟兄。面貌已經(jīng)看不清楚了，只有在服裝上去分別。

到了上南門、雙忠街一帶，這算是城里碩果僅存的房屋區(qū)，縱橫約莫二十丈，有分不出界限的屋子若干幢，但這些房屋也是揭了屋頂?shù)?，零碎的木架，搭著?shù)得清的幾塊瓦，門窗戶扇，全已東倒西歪。到了這里，是多時搏斗之區(qū)，尸體更是橫七豎八。有的沒了手，有的斷了腳，有的破了胸膛，有的碎了腦袋。有些尸體，己生了蛆，蛆在死人臉上鉆著眼睛和鼻孔，說不出來是一種什么奇臭，在空氣里撲人，只覺腸胃熏得要向外翻。由雙忠街轉(zhuǎn)彎到中央銀行師司令部，那樣磚瓦的房子，也是燒毀得成了個爛殼子，大門口是經(jīng)過短兵相接的所在，圍墻雖打了幾個缺口，卻還形式都在。

由這里再巡視到小西門，城墻雖原來是高的，也是被炮火轟得像防河的城堤。再轉(zhuǎn)向大西門，競有余火，還在磚瓦堆里冒煙。這地方有些合抱不攏的古樹，于今呢，只剩了個禿樹兜。城里唯一留得多的要算電線桿了，在瓦礫場中，四處七橫八倒立著，和這種燒焦了的枯樹兜相配襯著，越發(fā)顯出這城里的慘況。最后他們巡視到北門，自然和其他地方一樣滿眼磚瓦堆。但比其他地方更多的，卻是城墻基外面，有幾百具尸體，黑壓壓的一片影子，攤在爛泥地里。這是最初敵人沖鋒所致，日子越久，尸體也越發(fā)地腐爛，北風(fēng)吹來，那臭氣熏得人站立不住。這時，追擊的槍聲已經(jīng)去得很遠(yuǎn)，城里稀疏的槍聲，也已完全停止。戰(zhàn)爭在這城區(qū)，算是過去了，大家痛定思痛，都說不出來是一種什么滋味。

余程萬不便有什么表示，也只是看過之后抿了嘴，或點點頭，或微微地?fù)u兩下頭，全城巡視完畢，已到了中午了。在城里潛伏著的官兵，還有十幾人，也都陸續(xù)歸隊。另外有鉆出來的男女八名老百姓，余師長叫到面前，個個安慰了幾句，讓他們各自去尋找親友，并掏出名片，蓋上圖章，注明了是守城義民，諸部隊聽其自由行動，然后一一交給他們。這八個人里面，就有一個劉小姐和黃九妹。

李參謀在一旁偷看她們，雖覺得滿身污泥，臉像黃蠟塑的，終于感到這是個奇跡，回頭找程堅忍和王彪，見他們悄悄地站立在一邊，臉上帶有一種興奮，目光全注視了這兩個女子。他心想，這火與鐵交流的常德戰(zhàn)役，倒也有點軟性事件點綴，將來編成戲劇或電影，倒不致沒有彈性。心有所思，臉上情不自禁地有點笑意，程、王兩人全看不見，立刻把臉掉過一邊去。老百姓拿了名片，道著謝去了。余師長看遍了全城，實在沒有一個安身的地方，而這個只有城上一道痕跡的常德，也必須守著。就只好在城西北角一片空場上露營。因為這里雖一無所有，臭氣卻稀少得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