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 一只離群孤雁
在火光的反映下,大家看到師長的笑容,料著無事,肅靜地站著。余師長道:“夜已深了,大家安靜地休息吧,不要再說話了?!闭f完,他也是很高興地走了。但大家雖是不說話,圍了那熊熊的火焰,不必?fù)?dān)心什么機槍大炮。這是一個月以來的第一次,實在睡不著。而且人坐在瓦礫堆上,并不會怎樣地舒服,自也是睡不著?;鹨巡皇乔笆炷菢涌膳拢喾吹?,夜寒深重,火還是可親熱的。有人在瓦礫堆上,找出破鍋破鐵罐之類,舀了井水,放在火邊,煮開水喝,四五人坐在一處,又不免小聲低語,度此長夜。天色亮了,余師長下了命令,大家繼續(xù)打掃掩埋工作。軍需官和參副處的人合作,連夜已在鄉(xiāng)下運來了兩石米。送米的百姓,自動地送著油鹽小菜,而且知道城里什么全沒有,鍋碗筷子全送了來,弟兄們就在守夜的火堆上,開始煮飯。
太陽出來了,陽光好像加倍地強烈,那被炸毀的斷墻殘砌和瓦礫堆,火色猶存,經(jīng)初起太陽一照,滿目都是紅光。國旗老早就在上南門一截斷城上升竿而起,微微地飄蕩在晨曦里,弟兄們各捧著一只飯碗,站在陽光里進早餐。寒天的早晨,飯頭上的熱氣,繞著淡小的絲紋上升,沖過人的鼻子,大家都感覺得這飯好香,自這晨起,弟兄們又開始恢復(fù)了平時的軍人生活。
在這日正午,軍長王耀武已到了城里,召集五十七師弟兄們訓(xùn)話,大大地嘉獎了一番,當(dāng)日就下了命令,五十七師調(diào)駐河洑。重新整編。河袱這地方,雖也是經(jīng)過了敵人一番炮火洗禮,但耆山寺一帶,房屋還相當(dāng)完好,師司令部就移駐在耆山寺。
過了幾天,師部事務(wù)比較正常了些,程堅忍就向師長請了三天短假,帶著王彪去探訪未婚妻魯婉華的消息。由河洑到常德的大路上,戰(zhàn)壕,炮彈坑,倒坍的民房,一切還是從前的樣子,可是大路來往的行人,卻來往不斷。由城里來的人,有些人將擔(dān)子挑著破銅舊鐵,有的也扛著一些焦糊了的木料。向城里去的人,有的扛著箬席或成捆的竹竿術(shù)棍,有的也挑著行李,扶老攜幼三三五五,個個拖著沉重的步子走。
程堅忍情不自禁地驚訝著道:“老百姓已開始復(fù)員了?!?
王彪隨在后面,看了他背影,做了個鬼臉,笑道:“參謀,你說魯老太太也回到了城里了嗎?”
程堅忍道:“她們當(dāng)然要回家來看看??墒堑匠抢铮齻兡茉谀睦锫淠_?而且她們也一定急于要知道我的生死存亡的。”
王彪道:“真奇怪,她們怎不到河洑去打聽呢?你說黃九姑娘她知道我們在河洑嗎?”程堅忍聽了他這話也就笑了。王彪聽到參謀的笑聲,他就不敢再說什么。
兩人默然地走了一截路,還是程堅忍先笑起來說道:“你不想想,戰(zhàn)事才過去幾天呢。魯老太太離開常德以后,說是到二里崗去避難。那個地方,雖是還沒有被敵人騷擾過,可是她們聽著那驚天動地的炮火聲,是不是還沉得住氣,也許又走開一截路了。你說到黃九姑娘沒有來打聽你的消息,那是你一相情愿的話。你沒有想想,人家是一位大姑娘,于今是戰(zhàn)事停了,六親無靠,就先得找一個地方落腳。她也不便到河洑來找你,你一個單身漢小伙子,她是一個黃花閨女,跑來找你干什么?她不怕人家笑話?”
王彪聽說,在身后撲哧一聲笑了。他道:“那么,我們到哪里去找人呢?”
這句話倒提醒了程堅忍,站住了腳,沉吟了一會兒,因道:“起初我沒有計較,想到城里去看看,現(xiàn)在想起來,這事有點不妥。城里根本是空的,什么也沒有人落腳的地方。魯老太太母女兩個進城干什么?進城也不會停留一小時。不過既然到了這里,那就索性進城去看看。你不見老百姓紛紛地向城里走?也許在城里可以遇到什么熟人,倒可以打聽打聽她們的情形。”說著,兩人繼續(xù)地走。將近西門那一片倒坍的民房,將磚瓦堆在小河灘上。
小河露著河底,還有一道清淺的水,不曾干涸。臨岸一帶大柳樹,讓炮火洗刷得只剩幾個大叉丫。還有兩株最大的柳樹兜,只剩兩大截光樹兜子有四五尺,禿立在岸邊,上面焦糊著一片。兩堵斷墻,夾著一個歪倒的木門圈子,門里沒有房屋,幾塊夾墻基的青石,像茍子般插在磚瓦地上。這是很普通的現(xiàn)象,原沒有什么令人注意的地方。可是就在這時,見有一個披著頭發(fā)的女人,慢慢地還由那歪倒的木圈子里鉆進去。然后一直穿過倒坍的屋基走向河岸,挑了那禿著大柳樹兜子,將身體斜靠住,只管看了那河里的水出神。
王彪在他身后突然喊了一聲道:“那是她!那真是她!”
程堅忍被他連說了兩句,也就只好站住了腳,回轉(zhuǎn)身說道:“你叫些什么?”
王彪指著道:“那不是黃九姑娘?她一個人在這里干什么?”
那女子也被他的聲音驚動著了,回轉(zhuǎn)頭來,向這邊看著,正是黃九妹。她不需人招呼,徑直地跑了過來,站在一堵短墻的路邊上,呆呆地站著。她已不是在地洞子里那樣滿身爛泥,換了一件青布棉袍子,那袍子窄小而短,很不合身,可想是臨時在哪里找來的一件舊衣服。她在洞里的時候,頭發(fā)是個雞窠式的,蓬成一處。現(xiàn)在卻是梳得清清順順的,一大把披在肩上。頭發(fā)清楚了,也就現(xiàn)出她那微圓的蛋臉來,她本是個白胖姑娘,這二十幾天以來,逐次地遇到她,逐次發(fā)現(xiàn)她兩腮尖削下去。在洞里的七天,過著那非人的生活,身上是泥,頭上臉上也是泥,大家全不成個樣子?,F(xiàn)在她把泥土擦干凈了,現(xiàn)出原來的面孔,雖然還是瘦削的,可是清秀著又現(xiàn)出她是個女孩子了。王彪看了她,說不出來心上有一種什么愉快。惟其這份兒愉快,心里頭說不出來,也就讓他看到黃九妹不知說什么是好。她呆站在那里,向程、王兩人看了一看,先微微地一笑。她嘴一動,似乎要說什么話??墒沁@話并沒有說出來,她嘴角一撇,兩行眼淚同時齊下,竟是哭起來了。
程堅忍是個第三者,原無所謂,看到她哭了起來,也沒有了主意。大家呆站著了一會兒,還是程參謀道:“九姑娘,現(xiàn)在脫離災(zāi)難了,你還哭什么?”
她依了她的習(xí)慣,向肋下去掏摸手絹,然而沒有。她這就將手指頭揉著眼睛道:“在打著仗的時候,為了逃命,糊里糊涂地過著,倒也不曉得什么?,F(xiàn)在脫了災(zāi)難,我是一只離了群的孤雁呢!我不知道往哪里去好了。城里跑到鄉(xiāng)下,鄉(xiāng)下沒個熟人。鄉(xiāng)下跑到城里,城里連房子也沒有。我往哪里去呢?”
程堅忍道:“你的那些同伴呢?”
她道:“我們那天見過師長,就分手了。丁老板、張大嫂要去找他們自己家里的人,劉小姐到東門外天主教堂找王主教去了。我沒了主意,想下鄉(xiāng)去找找熟人。各村子里的鄉(xiāng)人下,也剛剛回家呢!人家自己也不得了,誰肯收留我這樣一個人?而且我也不敢隨便住到人家去。所幸有一個老太太給我飯吃,又送我一身衣服,留著和她在一處住了幾天。這老太太是看家的,慢慢地他們家里人全來了,就不能再容我,我只好回到城里來。這樣好幾天城里還是空的,我到哪里去呢,我聽了五十七師司令部已經(jīng)移到河洑,我想去找找你們,可是軍營里,我一個姑娘,又不敢去?!?
王彪聽了這話,笑意涌上眉梢,跳起來道:“你只管去呀,你是個難民,還怕什么的?”
程堅忍看他興奮過甚,對他看了一眼,他省悟了,就突然把話止住。
黃九妹道:“現(xiàn)在遇到二位,那就好極了。我現(xiàn)在一點主意都沒有,望二位給我出個主意才好?!?
王彪聽了,立刻就想開口,但是看了程堅忍一眼,又默然了,程堅忍望了他問道:“你有什么主意嗎?不妨說出來聽聽?!?
王彪笑道:“我倒是有條路子,恐怕又不對?!彼f著話,抬起手來搔搔耳朵,可是他立刻就感到身上這套軍衣,雖是又臟又破,不像樣子,然而究竟還是軍衣,當(dāng)了長官的面,可不能失軍人的儀表,因之,立著正道:“她說的熟人,還有一位劉小姐呢?劉小姐不是說過,東門外的大主教堂,也許沒有燒掉,她一定去找王主教。我們知道那天主教堂只打垮了兩堵墻,分明那房子還在。劉小姐一定是到天主教堂去了。從前難民到天主教堂去,王主教都收留的。于今劉小姐在那里,九姑娘肯去,王主教一定肯收留的,反正又不在那里長住。反正那王主教……”
程堅忍攔著道:“不用說了,你的意思,我已全都明白了,九姑娘你就讓王彪送你去吧?!?
黃九妹對他看了一看問道:“參謀,你不去嗎?”
程堅忍道:“無須乎我去。在那炮火連天里,王主教還肯收留難民,于今并不要他怎樣保護,他宗教家不能拒絕的。王彪你就送九姑娘去。事情辦完了,你可以到南站去等著我。等到下午不遇到我,你就回師部吧?!?
王彪得了這任務(wù),說不出來心中是有一種什么高興,只覺心里一陣奇癢,想笑出聲來,自己極力地忍住了笑,將頭微微低著,沒有作聲。
程堅忍道:“好吧,你們就走吧,不要耽誤時間,我一個人先走了?!闭f著他就離開了這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