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送客依依倚門如有憶恩人脈脈窺影更含愁

輪船上的電燈，照例是不怎么的亮，照著屋子里昏昏沉沉的，王媽坐在行李卷上，靠了艙板壁打盹，那輪船的水車葉，在水里鼓浪前進(jìn)，全船微微搖撼著，帶些催眠性，正好助長王媽的睡眠。她那靠在板壁上的身體，也是抖抖擻擻的，鉤著頭不住地下沉。冰如手上拿了一本書，就著燈光，半側(cè)了身子看，聽聽艙門外人語嘈雜的聲音，卻比較的清靜些。江洪連哼了兩聲，冰如便放下書向他看著。江洪道：“嫂嫂，幾點(diǎn)鐘了？我真病起來了，怎么辦？”冰如道：“現(xiàn)在已經(jīng)七點(diǎn)多鐘了。船外邊，你是睡不得。我也計(jì)劃好了，就在這外面有一位六七十歲的老頭子，也是身體不大好。我和他家屬商量好了，讓他也搬了行李卷進(jìn)來，睡在艙板上，我和王媽就擠在上鋪上歪歪，好在明天一大早，就可以到漢口的。這屋子里加上一位老人家，你就可以不必避嫌了。”江洪道：“那倒讓嫂嫂受了委屈，但不知道嫂嫂吃了晚飯沒有？”冰如道：“茶房送過飯了，你倒還為我們操心?！苯楹咧?，又問長又問短。冰如皺了眉笑道：“就為了我們，把你累病了。再還要累你，我們就過意不去了。你安安穩(wěn)穩(wěn)地睡著吧。到了漢口，我們還有許多事要你替我們辦呢。”江洪聽了這話，倒有些警惕。

心想，不要船到了漢口，自己起不了身，那可要牽累這兩個女人，還是先休養(yǎng)休養(yǎng)的好，這樣也就側(cè)身睡了。等到醒來時，耳邊聽到鼾聲大作，向外看時，果然，有一個老人，展開被褥，睡在鋪下艙板上。心里也就想著，孫太太倒也用心良苦。不過彼此都是青年人，要不如此，也很容易引起別人的閑話。雖然這透著麻煩一點(diǎn)，也只好由他了。江洪睡了大半下午，又睡了大半晚，出一身熱汗，精神爽多了，這就再睡不著。睜開了兩眼仰面在枕上，只管想著心事，忽然冰如在上鋪大聲道：“清者自清，濁者自濁，那是不怕什么人說話的。”江洪倒嚇了一跳，以為她在責(zé)備自己多心?？墒撬蝗徽f著這句話，也是突然把那話中止，說完了一點(diǎn)聲息沒有。因輕輕喊了兩聲王媽，回答的也是微微的鼾呼聲。原來冰如是在說夢話，這也只有擱在心里。輪船是繼續(xù)著搖撼地前進(jìn)，冰如同王媽都睡得很甜，江洪也昏昏地睡了過去。再睜眼時，卻見王媽在收拾網(wǎng)籃，船舷上紛紛的人來人往，在艙板上借住的那個老頭子也搬出去了。因問道：“靠了碼頭了嗎？”王媽道：“老早就靠了碼頭了。太太說，江先生還沒有退燒，讓你多睡了會子，她上岸找旅館去了。”江洪道：“我真想不到，我隨便在床上躺一下子，就病得爬不起來了?！蓖鯆尩溃骸耙呀?jīng)到了漢口了，你還怕什么？至多是到旅館里去睡上兩天。東西我都收拾好了，你不必動了。”江洪將身子撐起來望了一望，結(jié)果還是一陣天旋地轉(zhuǎn)的坐不起來，隨后還是躺下去。好在是不到半小時，冰如就匆匆回船了。她搖搖頭道：“像樣一點(diǎn)的旅館，大概都沒有了房間，問也不用問，他們賬房門口就掛了一塊牌子，上寫著，房間已滿，諸君原諒。我想，船上是不能久住的，只得在這碼頭上，找了一小旅館，我們先搬到那里去住下再說。有了落腳的地方，總可以慢慢想法子?！苯榈溃骸斑@真是對不起，本來要我一路照應(yīng)嫂嫂的，不想到了漢口倒要嫂嫂找旅館來讓我住?！北绲溃骸斑@有什么關(guān)系呢？于今全國人都在同舟共濟(jì)的時候，凡是中國人，只要有力可出，就可以拿出來幫助別人。何況我由南京出城起，一路都受著江先生的衛(wèi)護(hù)，現(xiàn)時我可以出力了，我也應(yīng)該‘得當(dāng)以報’?！苯槁犓f這話，倒不由在枕上點(diǎn)了兩點(diǎn)頭說道：“人生在世，是不可違背人情的。在嫂子一方面說，也許覺得要得當(dāng)以報才對，那我就謹(jǐn)領(lǐng)受教。望嫂嫂只在‘得當(dāng)’這兩個字上照應(yīng)我，不要過分了?！北缏犃诉@話，先頓了一頓，然后笑問道：“難道江先生起不了床，我上岸去代找找旅館，這就過分嗎？”江洪道：“這當(dāng)然可以。但愿上了岸以后嫂嫂自去料理嫂嫂的事，不必問我。我不過受了一點(diǎn)感冒，我相信睡一天就好了的?！蓖鯆屧谝贿吢犞?，也懂得了一點(diǎn)，因道：“江先生真是客氣?！贝蠹揖投家恍?。在一笑里結(jié)束了辯論，找著夫子來搬著行李上岸。江洪勉強(qiáng)地起了床，由王媽挽著他過了躉船。上岸以后，他連王媽挽扶也不要，扶著人家墻壁走。好在一轉(zhuǎn)彎就到旅館，路還不遠(yuǎn)。這旅館是個小鋪面，一座直上三層樓，除了迎街的那屋子，都不能開窗戶。冰如找的兩間房，都在樓后身，白天兀自亮著電燈。屋子里除了一副床鋪板，就是一張小桌子，墻壁上亂糊了些破舊報紙，實(shí)在簡陋得很，冰如看著王媽替江洪鋪了床，因向他道：“這旅館哪里能久住，我找朋友去，留王媽在這里照應(yīng)著你。不然的話，這旅館里的茶房，恐怕不大聽指揮?！苯橐蜻@話也是實(shí)情，就允可了。冰如出去了大半天，在下午回來，人在樓梯上就高聲道：“江先生，我們這問題解決了?！闭f著，高高興興地走進(jìn)屋子來。江洪正清醒了些，斜靠在床頭板壁上，因道：“那很好。我看這旅館里外一點(diǎn)防空設(shè)備都沒有。假使有了警報，那是心理上求不得安慰的，嫂嫂是早一點(diǎn)離開了這里好?！北缧Φ溃骸安坏矣辛宿k法，就是你呢，我也給你找了一個安頓的地方。我這個房東，他就是醫(yī)生。他那醫(yī)院里可以住院，我們一塊兒走，好嗎？”江洪笑道：“聽嫂嫂這一連串地說著，想必是房子很滿意。可是房子在什么地方，嫂嫂還沒有說出來。”冰如笑道：“呵！我忘記告訴你這最要緊的一句話。房子在法租界親仁里。那房東的太太，和我是老同學(xué)，他不好意思說價錢，讓我照普通市價給錢。”江洪道：“我看還是說明了吧。漢口法租界的房子，每間月租一百元，也并不稀奇?！北绲溃骸拔疫€是樓上大小兩間呢。”江洪道：“若不是嫌房租的負(fù)擔(dān)會過大的話，這倒是在漢口最幸運(yùn)的事。既然說定了，那就趕快搬了去。我的看法，倒不是怕有別人搶這房子，只擔(dān)心房東會變卦?！北绲溃骸罢照f，老同學(xué)是不會這樣對待我的。不過這旅館里實(shí)在住得不舒服，沒有什么可以留戀的。”那王媽也正因這旅館像黑牢，住得實(shí)在不耐煩。江洪又說有了警報危險，想到在輪船上所受的那次轟炸滋味，更是愿意離開這里。江洪說后，這就忙碌著收拾行李。在一小時后，江洪就坐著車子把她們護(hù)送到了法租界。江洪一看這地方，果然合用。

屋在樓上，前面是走廊，已經(jīng)裝上了玻璃隔扇，也等于一間小屋子，屋后是洗澡間。她主仆二人，吃飯睡覺洗澡的所在都有了。最好的還是家具現(xiàn)成。原因是住在這里的上批房客到香港去了，也留下了讓房東租人。走廊上有三張大小沙發(fā)，一張小茶桌，正好款客。太陽由玻璃隔扇穿了進(jìn)來，這里還相當(dāng)暖和。冰如向房東討了茶水，就安頓江洪在大沙發(fā)上坐了。不多一會，房東太太來了，兩手拿了竹針，絨袍岔袋里拖出一根綠毛繩來，手里正結(jié)著毛繩褂?？此鄽q年紀(jì)，長長的燙發(fā)，沒有抹什么油水。身穿一件八成新舊的綠綢駝絨袍子，趿了一雙拖鞋，頗像一位富家太太。在她那瓜子臉上，配著一雙黑溜溜的眼睛，透著十分精明。江洪正要起來打招呼，她倒先點(diǎn)了一個頭，笑道：“這是江先生了。聽到孫太太說，江先生為人俠義得很，我很是佩服。”江洪起身相迎，連說不敢當(dāng)。轉(zhuǎn)請教了一番，她笑道：“我們先生姓陳，我姓陸，同孫太太在北平中學(xué)里同學(xué)。光陰似箭，現(xiàn)在我們都是中年人了。上月接到孫太太的信，我就給她留意房子了。慢說是多年老同學(xué)，就素昧生平，這抗戰(zhàn)軍人眷屬，我們就應(yīng)當(dāng)竭力幫忙。江先生身體好些了吧？我家里還有點(diǎn)治感冒的藥丸子，送給江先生吞兩粒。這走廊上就可以搭鋪，江先生可以在這里屈居一宿，明日再作道理。”她嘴里說著話，手上結(jié)著毛繩，眼望了人，江洪倒有些望之生畏，連說是是，手扶了沙發(fā)要坐不坐的。陳太太笑道：“請坐請坐。名不虛傳，江先生真是多禮。孫太太，今天不必預(yù)備晚飯了，就在我家里吃頓便飯。明天買好了廚房里用的東西，你再開始起伙食吧。”說著話，突然她把身子掉過去，望了冰如。江洪這就很放心。有了這樣一位八面玲瓏的主人，是無須和她顧慮到生活方面去的。當(dāng)日依了房東太太的話，在走廊上睡了。次日早上起來，精神就恢復(fù)了十分之七八。一大早就把鋪蓋卷了，睡的行軍床也折疊了。冰如開著房門出來時。見他整齊地穿著制服，挺了胸脯子坐在沙發(fā)上，因笑道：“也罷，江先生病好了。怎么就是這種穿著，這就要去報到嗎？”江洪道：“我們那只船被炸，總部里是知道的。我雖在九江托人打了一個官電，也不知道辦到了沒有！我應(yīng)當(dāng)快些去報到?！蓖鯆屢灿晌葑永飺尦鰜淼溃骸敖壬@就走了嗎？一路上都得你照應(yīng)。我們倒相處得像一家人樣的?！彼f這話，望了江洪。冰如倒讓她這句話引起了別情，不由得手扶了房門，把頭低下去，看了自己的鞋尖，踢著走廊上的地毯。

江洪笑道：“我知道，我離開了，你們會感到人地生疏?？墒沁@里房東是熟人，那就好多了。我現(xiàn)在是去報到，還不知道在哪里落腳?；仡^我還要來搬行李的。就是我搬走了，兩三天，一定來看嫂嫂一次。”王媽道：“江先生還不搬行李走，那下午再說吧。洗了臉沒有呢？”江洪道：“我正等著你起來去給我找熱水?！蓖鯆尨饝?yīng)著好，下樓找水去了。冰如道：“水管子里雖沒有熱水，到洗澡間里洗臉，可方便得多。江先生到里面來洗臉吧。”說著，她先到洗澡間里去布置一陣。不一會，王媽提著一大壺?zé)崴蟻?，向洗臉盆里倒著水，冰如就把手巾牙膏肥皂一齊送進(jìn)屋來，因問道：“江先生的牙刷子找出來了沒有？”江洪道：“在網(wǎng)籃里?！北缌⒖檀蜷_箱子，取了一支牙刷，送到洗澡間來，笑道：“這是新的，沒有用過，不必找了，江先生就帶去用吧。”江洪正彎腰洗著臉，點(diǎn)頭說聲謝謝。冰如見洗臉盆上面墻上，雖也掛了一面鏡子，但是鏡面上有許多斑點(diǎn)。于是又在手提箱里很快地拿了一面鏡子來交給江洪。笑道：“我想著，像江先生這樣的軍人，也許不需要鏡子。不過江先生害了一場小病，現(xiàn)在去見上司，最好是不要帶一點(diǎn)病容，照照鏡子，似乎也不妨?！苯橹缓玫乐x接著。王媽在放下那壺?zé)崴?，又提了一壺開水上來泡茶。江洪洗完了臉，剛走到走廊上，就有一壺茶，兩只小茶杯，放在茶桌上。王媽斟著一杯茶，放在桌沿上，江洪正彎著腰要去拿茶杯。卻見冰如兩手托著兩只碟子走了出來，放在桌上，笑道：“我昨天晚上去買的點(diǎn)心，預(yù)備今天早上從從容容請客?，F(xiàn)在江先生就要走了，我只好提前請客，恕我不能奉陪。我還沒有洗臉?！苯樾Φ溃骸吧┥┱埍悖揖鸵吡?。”冰如道：“我在家里，洗臉忙什么呢？江先生隨便用兩塊點(diǎn)心。呵喲！你就是要走也沒有這樣忙，坐下來慢慢地吃一點(diǎn)。”江洪被她這樣催著，只好坐下來喝完了兩杯茶，又吃了兩塊點(diǎn)心，便站起身來，挺著胸脯，先扯扯衣擺，后摸摸領(lǐng)子。笑道：“嫂子，我走了，下午也許來搬行李。我若得著志堅(jiān)的什么消息，一定會打聽詳細(xì)，然后回來報告。”冰如道：“好，下午我在家里等你，希望你不要接受別人的約會，我請你吃晚飯。”江洪道：“那再說吧。也許我下午不能來?！北缫娝弁饲懊?，又要走的樣子，便伸出手來告別。江洪微彎了腰，接著她的手握著搖撼了兩下，笑道：“嫂嫂一切想寬一些。”然后又立正著，舉手和冰如行個軍禮。冰如情不自禁地跟在他后面，送下了樓梯。樓梯只是一條甬道直通到大門，冰如索性跟著他到了門口。江洪走出了門，下了三層臺階，回轉(zhuǎn)臉來望著道：“難道嫂嫂還要送？”冰如站在門框下，向他點(diǎn)點(diǎn)頭道：“我就不送，但我希望你下午要來?！苯橛终径ㄐ辛藗€軍禮，方才轉(zhuǎn)身走去。冰如將雙扇門掩了一扇，手扶著那扇掩的門，斜斜地靠了，望著江洪的后影，只管出神。江洪的影子，早已是不見了，冰如對著他所踏過的弄堂里那段水泥路面，還是看得出神。馬路上槐樹葉子，凋黃著只剩了很稀少的幾片，被風(fēng)吹著，撒在水泥路面上，或三或兩。冰如看著這個不曾轉(zhuǎn)了眼珠，很久，她又想到樹葉子一落下來了，無論用什么科學(xué)方法，也不能再長到樹枝上去。樹葉子長在樹上，它不知道那環(huán)境可貴，等著落下了地來，回憶從前，覺得可貴而又不能享受了。人生在世……想到這里，身后有人叫道：“太太，去洗臉吧，水都涼了。這里迎面吹著風(fēng)，多冷呵！”一句話把冰如驚醒，回轉(zhuǎn)頭來，見王媽站在樓梯口上，因笑道：“我在這里站站，看看有些賣什么東西的經(jīng)過?！闭f著也就回轉(zhuǎn)樓上。她在洗澡間里洗臉，王媽在外面收拾屋子，彼此有好久沒說話。王媽突然道：“太太，你看我們一路和江先生打著伙伴，倒很熱鬧的?，F(xiàn)在他走了，我們倒好像怪舍不得似的。”冰如一回頭，要說什么。見房東陳太太來了，便笑道：“你真是當(dāng)家人，老早就起來了?！标愄Φ溃骸敖裉煲苍S是特意早一點(diǎn)。把家里事情弄清楚了，我陪你到廣東館子里吃早點(diǎn)去?！北绲溃骸澳愫伪乜蜌?，我要打攪你的時候，還多著呢?！标愄溃骸拔业共皇敲τ谡埬?，你要安一個家，總要添置一些東西，吃了點(diǎn)心，你可以去買東西了。我在樓下等你，你洗完了臉，就下來吧?！闭f著，房東太太走了，王媽想起了少這樣，少那樣，卻也慫恿冰如去一趟。她也覺得心里頭有什么放不下去似的。在家里怪別扭，穿上大衣，就下樓約著房東太太同走了，在館子里磨消了兩小時，在街上又買了兩小時的日用品，回得家來，已經(jīng)是十二點(diǎn)半鐘了。

王媽迎到樓梯口上，接過去冰如手上提的東西，她第一句便道：“江先生回來，搬著行李走了。”冰如問道：“搬走了？”王媽道：“搬走也不過半個鐘點(diǎn)?！北缫矝]做聲，回到了房里，才皺了眉向她道：“你怎不留他坐一會等我回來呢？”說著，還把腳在樓板上頓了兩頓。王媽道：“誰不是這樣說呢？江先生說，他見著上司了，叫他搬著行李到武昌去。他想著，若是去了再來搬行李，過江嫌麻煩。太太說是請他吃晚飯，那更來不及。不是星期六下午，或者星期日早上，他一定來。這不能怪我?！闭f著，把嘴鼓了起來。冰如想了一想，笑道：“我又何必怪你呢，不過，我想著已經(jīng)約了請人吃飯，結(jié)果又算了，這倒像開玩笑似的，別的無所謂。”王媽沒有敢拿話駁她，只是默然避開?？墒潜绨擦思抑?，終日地皺著眉頭子，果然不如在路上走著，時而船上，時而岸上，倒有些興趣，總是懶洋洋的。但也有一件事是她所熱烈追求的，別人很難猜到，便是每天早上起來，等不及送報的上門，就要去買一份報來看。報到了手，很快地捧著看了一遍，嘆口氣就放下了。但放下了不久，第二次又捧起來看看，有時感覺到一份報看得不夠，又再買兩份報來補(bǔ)充著看。王媽在一邊看到，雖知道她是為了時局的關(guān)系?？墒亲约翰徽J(rèn)得字，更不懂得國家大事，也沒有法子來安慰她。好在這位房東太太是喜歡說話的人，有時便悄悄地下樓，把她請上樓來，和太太說話。還有這樓上隔壁屋子里，同住了一位劉太太，慢慢地也熟了。劉太太的先生是一位公務(wù)員，機(jī)關(guān)雖撤退了，他還在南京為留守人員之一。劉太太正是和自己太太一樣，每日都留心著報上的消息。不過她有一位七歲的小姐，伶俐活潑，還有個解悶的。是這日上午，樓上兩間屋子都靜悄悄的，正是看過報以后，各人都有一番心事。王媽隔著房門向里看著，見劉太太斜坐在椅子上，將一只手托了頭，似乎在想什么。那劉小姐坐在矮椅子上玩弄著小洋娃娃。桌上放了一張報，一半垂在桌沿上要落下來。王媽低聲叫了一聲劉太太，她回過頭來，問道：“孫太太起來了沒有？”王媽道：“早就起來了，你請到我們這邊來坐坐吧。”劉太太笑道：“我正要找你們太太談一談呢?！闭f著，走了出來，她到了走廊上時，冰如也出來了，相見之后，第一句話就問道：“今天的報看了嗎？”劉太太點(diǎn)著頭道：“看過的，消息不大好呢?！闭f著，皺了兩皺眉頭子。冰如道：“敵軍在金山衛(wèi)登陸了。我翻了一翻地圖，這戰(zhàn)事會延長到太湖后面來?！眲⑻溃骸暗貓D借我看看，自從出學(xué)校門，好久不弄這東西，現(xiàn)在倒常翻著看看?！北缭诜坷锶蓮埛质〉貓D來，交給劉太太，因笑道：“幾個戰(zhàn)區(qū)里的地圖，現(xiàn)在讓我看得嫻熟，這倒長了不少見識?！闭f著話，兩人就坐在沙發(fā)上看地圖，閑談了一陣。劉太太那個小姐貝貝卻由屋子里跑出來，把地圖搶了過來看了一遍，因問道：“媽媽，這個書上沒有畫的小人嗎？”劉太太道：“這不是玩的書，不要撕了。拿過地圖來折疊著?！毙∝愗惻e了小白手，鼓了嘴，偏著頭道：“孫伯母，我爸爸在南京給我買了好些個小人書，他會帶來給我玩?！眲⑻犃诉@話，也不知道有什么感觸，立刻有幾點(diǎn)淚水?dāng)D了出來。但她自己也感覺到，立刻胡咳嗽了幾聲，彎著腰下去，同時扯出了衣襟上掖著的手絹擦抹著眼睛。

冰如倒感覺為難，便搭訕著整理地圖，送到屋子里去，順便拿出一聽煙卷來，請劉太太吸煙。她將小貝貝抱在懷里，用手摸了小孩子的童發(fā)，因道：“她爸爸有半個多月沒有信來了。這一陣子南京每天都有幾次警報，我真放心不下?！北绲溃骸熬瘓蟮共灰o，我在南京受過了一兩月的空襲，人沒有損壞一根毫毛。像我們先生在最前線打仗，據(jù)這兩天的消息看起來，可真有一點(diǎn)讓人著急。”劉太太道：“你們先生在前線哪一段防地呢？”冰如道：“那怎么會知道呢？在前線打仗，時時刻刻都有變化，絕沒有永遠(yuǎn)駐守一個地方的道理。至于向后方通消息，那更是難說了。戰(zhàn)區(qū)里有軍郵，那是沒有固定時候來往的，到了火線上軍郵不能去，打仗的人，也沒有空工夫?qū)懠倚拧Ｎ椰F(xiàn)在簡直沒希望接到他的信，如能得到他長官在哪里的消息，就很滿足了。可是軍事長官的行跡，又是絕對秘密的?！闭f到這里，她格外覺著懊喪，把頭低了，兩手放在懷里，互弄著手指頭。劉太太又來勸她，笑道：“據(jù)你說，孫先生是個很精細(xì)的人，既是精細(xì)的人，在前方就會照料自己。”冰如也沒有說什么，只是低了頭。

那小貝貝聽到母親提她爸爸，她很高興，就到屋子里去，拿出幾張相片來，手舉著，直送到冰如面前，笑道：“孫伯母，你看看，這就是我的爸爸?！北缃舆^來看看，哄了孩子幾句，交還了她。劉太太倒拿了一張相片捧在手里，只管出神。冰如覺得每一件事，每一句話，都是牽引著彼此心里難受，正想怎樣把話來撇開?？墒秦愗惻赖缴嘲l(fā)椅子上，兩手環(huán)抱了劉太太的頸子，眼望了相片，嘴對了母親的耳朵，問道：“媽媽，我爸爸幾時回來呢？”這話問得冰如心房都跳上一下，立刻走向前牽著她的手道：“來來，我?guī)愕今R路上買玩意兒去?！必愗惵犝f買玩意兒，跳下椅子來，就同冰如走了出去。冰如也覺得心里這一層郁結(jié)，不容易解除，真在馬路上兜了兩個圈子，買兩件玩意兒給孩子，方才回來?？墒亲哌M(jìn)房里時，立刻勾起了心事。原來自己在南京搶出來的那一只布袋放在這衣櫥里，就不曾放在眼前。這時，袋子里那一柄佩劍，卻掛在床頭的墻上，梳妝臺上，茶幾上，床前小柜桌上，都支起了相片鏡框子，里面放著志堅(jiān)大小的相片。猛然看看，倒不免怔了一怔，拿了桌上支的一張相片在手，還是兩手捧住，遠(yuǎn)遠(yuǎn)地注視著。正好王媽由外面進(jìn)來，迎上前笑道：“太太，我猜到了你的心事吧？我把你心愛的東西都擺出來了?！北绶畔孪嗥?，卻沒有答復(fù)什么，只長長地嘆了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