屢數(shù)奇珍量珠羨求鳳一談信物解佩快乘龍

原來鵬振的意思，是要出去打小牌的，現(xiàn)在聽了這個消息，就打了一個電話給鳳舉，約他在劉寶善家會面。鳳舉聽他在電話里說得很誠懇，果然就來了。這個時候，這小俱樂部里，只有一桌小牌，并無多人，鵬振便將鳳舉引到小屋子里去談話。鳳舉見他這樣鬼鬼祟祟，也不知道為了什么，只得跟著他。鵬振第一句就是：“老大，你怎樣總不回去？你是非弄出事體不可的！”鳳舉道：“什么事？說得這樣鄭重。”鵬振就把玉芬告訴他的話，詳細(xì)一說。鳳舉笑道：“她要這樣胡鬧，讓她鬧去就是了?！冰i振道：“你和大嫂，又沒有什么固結(jié)不解之仇，何必決裂到這樣子呢？這件事，一來違背人道，二來事情越鬧越大，讓外人知道了，也是一樁笑話。很好的家庭，何必為一點(diǎn)小事，弄得馬仰人翻呢？我看你只要回去敷衍敷衍，事情就會和平下去的?！兵P舉坐在一張軟椅上，只是躺著抽煙卷，靜默有四五分鐘之久，并沒有說一句話。右腿架在左腿上，只管是顛簸個不了。鵬振看他那樣子，已經(jīng)是軟化了，又道：“幾個月之后，就可以抱小孩子玩了，這樣一來……”說到這里，鳳舉先撲哧一笑，說道：“這是什么怪話？你不要提了，讓老劉他們知道了，又是一件極好的新聞，夠開玩笑的。我先走，你怎么樣？”鵬振道：“我們來了，又各一走，老劉更容易疑心，你先走吧?！?

鳳舉聽說，先回自己的小公館。如夫人晚香問道：“接了誰的電話，忙著跑了出去？”鳳舉道：“部里有一件公事，要我到天津辦去，大概明日就要走?！蓖硐愕溃骸把瞄T里的事，怎么在衙門里不說？這個時候，又要你朋友來說？”鳳舉道：“這朋友自然也是同事，他說總長叫我秘密到天津去一趟?！蓖硐愕溃骸澳闳ヒ惶耍嗌偬旎貋?？”鳳舉見她相信了，便道：“那用不著要幾天，頂多一星期，就回來了?！蓖硐愕溃骸疤旖虻膯魢\洋貨料子，比北京的便宜，你給我多帶一點(diǎn)回來?！兵P舉道：“那是有限的事，何必遠(yuǎn)遠(yuǎn)地由天津帶了來？你要什么，上大柵欄去買就是了?！蓖硐愕溃骸澳愠鲩T一趟，這一點(diǎn)小便宜都不肯給人嗎？”鳳舉也不便再行固執(zhí)，只得答應(yīng)了。

到了次日，上過衙門之后，就回烏衣巷自己家里來。一進(jìn)門，就先到燕西那里，那門是虛掩著，不見有人。向里邊屋里看，小銅床上，被褥疊得整齊，枕頭下塞了幾本書，床上沒有一點(diǎn)縐紋，大概早上起床以前，就離開這屋子了。床頭大茶桌上有一個銅框子穿的日歷，因?yàn)檠辔鞒Ｔ谏厦鎸懭沼浀?，聽差不敢亂動，現(xiàn)在這日歷上的紙頁，還是三四天以前的，大概忙得有三四天不曾管到這個了。鳳舉按了一按鈴，是金貴進(jìn)來了。鳳舉道：“七爺呢？”金貴笑道：“這兩天七爺忙著辦喜事，一早就走了?！兵P舉道：“你到上房去看看，太太叫我沒有？”金貴這可為難了，無緣無故，怎樣去問呢？因道：“大爺聽見誰說的太太叫？”鳳舉道：“太太來叫了我，我還要你去問什么？去！我等你回信?！苯鹳F沒法，只得到上房去，恰好一進(jìn)圓洞門，就會到了蔣媽，因笑道：“你瞧大爺給我一件為難的事，他叫我來問太太叫了他沒有？哪里叫了他呢？”蔣媽笑道：“這有什么不明白的，這就是大爺?shù)囊馑?，要你進(jìn)去告訴一聲，說是他回來了，好讓太太把他叫了進(jìn)去?！苯鹳F頭上，正戴了一頂瓜皮帽，于是手捏了帽疙瘩，取將下來，對蔣媽一鞠躬道：“蔣奶奶，你行好吧，在太太那里提一聲兒。你想，我要糊里糊涂進(jìn)去給太太一提，太太倒要說我胡巴結(jié)差事，我這話更不好說了?！笔Y媽見他如此，笑道：“大爺在哪兒？”金貴道：“在七爺屋子里?！笔Y媽道：“你在這兒等一等，我進(jìn)去對太太說?！闭f畢，她走到金太太屋子里，對金太太道：“太太，你瞧，這可奇怪，大爺坐在七爺屋子里，又不進(jìn)來，又不往外走。”金太太道：“那是他不好意思進(jìn)來罷了，你給我把他叫進(jìn)來?！笔Y媽答應(yīng)著出去，就走到圓洞門邊對金貴道：“你的差事算交出去了，你去告訴大爺吧，就說太太請他進(jìn)去?！苯鹳F到前面對鳳舉一說，鳳舉進(jìn)來，到了母親屋子里。金太太首先說道：“你是忙人啊！多少天沒有回家了？”鳳舉笑道：“你老人家見面就給我釘子碰，我有幾天沒回來呢？不過就是昨天一天。”金太太道：“為什么我老見你不著？”鳳舉笑道：“因?yàn)榕屡鲠斪樱桓乙娒?。”金太太道：“既然怕碰釘子，為什么今日又來見我呢？別在這里胡纏了，你到你媳婦屋子去瞧吧，說是又病了，你們自己都是生男育女的人了，倒反要我來操心?！兵P舉道：“這是怎么回事？三天兩天的，她老是病?！苯鹛溃骸半y道我騙你不成？你看看去?！兵P舉正愁沒有題目可以轉(zhuǎn)圜，得著這一句話，就好進(jìn)門了。就帶著笑容，慢慢地走回院子來。上得臺階，就看見蔣媽在那里掃地。因道：“太太說，大少奶奶病了，是什么??？”蔣媽站立一邊笑道：“不知道?！兵P舉道：“怎么老是??？我看看去?！闭f著，走進(jìn)屋子去。

只見佩芳和衣躺在床上，側(cè)面向里。因走到床面前，用很柔軟的聲音，問道：“怎么又病了？”佩芳只管睡，卻不理他。鳳舉一屁股坐在床沿上，用手推著佩芳的身體道：“睡著了嗎？我問你話。”佩芳將鳳舉的手一撥，一翻身坐了起來，同時口里說道：“是哪個混賬的東西，在這里嚇我一跳？”說完了這句話，她才一抬眼來看鳳舉。連忙伸腳下床，趿了鞋就走到一邊去。鳳舉見她板著面孔，一絲笑容沒有，卻笑嘻嘻地伸頭向前，對她笑道：“以前的事，作為罷論，從今日起，我們再妥協(xié)，你看成不成？”佩芳側(cè)著身子坐了，只當(dāng)沒有聽見。鳳舉見她坐在一把有圍欄的軟椅上，隨身坐在圍欄上，卻用手扶她的肩膀笑道：“以前當(dāng)然是我……”‘我’字不曾說完，佩芳回轉(zhuǎn)身使勁將他一推，口里說道：“誰和你這不要臉的人說話？”鳳舉絲毫不曾防備，人向后一倒，正壓在一只瓷痰盂上。痰盂子被人一壓，當(dāng)?shù)囊宦曇呀?jīng)打碎。鳳舉今天是來謀妥協(xié)的，雖然被他夫人一推，卻也不生氣，手撐著地板，便站立起來。不料他這一伸手，恰按住在那碎瓷上，新碎的瓷，是非常的鋒利的，一個不留神，就在手掌心里割了一條大口，那血由手掌心里冒流出來，像流水一般，流了地板上一大片。鳳舉只管起來，卻沒有看到手上的血。這時，站起一摸身上，又把身上一件湖縐棉袍，印上一大塊血痕。佩芳早就看見他的手撐在碎瓷上，因?yàn)樾闹信瓪馕聪?，隨他去，不曾理會。這時，見他流了許多血，實(shí)在忍耐不住，便喲了一聲道：“你看，流那些血！”鳳舉低頭看到，也失了一驚道：“哎呀！怎么弄的？流了這些血！”將手摔了幾摔，轉(zhuǎn)著身體，只管到處去找東西來包裹。佩芳道：“唉！瞧我吧，別動。”于是趕忙在玻璃櫥下層抽屜里，找出一扎藥棉花和一卷繃帶來，打開香粉盒子，抓了一大把香粉，拿起鳳舉一只手，就把香粉向上一按。然后拆開棉花包，替他把手的四圍，揩干了血跡?？墒悄茄獊淼臎坝?，把按粉都沖掉了。佩芳見按不住血，又抓了一把粉按上，在粉上面，又加一層厚的棉花?？诶镎f：“今天血可是流得多了，總是不小心。”一面把繃帶一層層將他手捆好，問道：“痛不痛？”鳳舉道：“就是流一點(diǎn)血罷了，不痛。怎樣棉花繃帶都預(yù)備好了？倒好像預(yù)先知道我要割破手似的?！迸宸嫉溃骸斑@樣一說，倒好像我有心和你開玩笑?！兵P舉笑道：“不是不是，我絕對沒有這個意思，你現(xiàn)在越太太化了，什么小事，都顧慮得周到，連棉花繃帶這種東西，都預(yù)備好了?！迸宸嫉溃骸拔也⒉皇菫槿思翌A(yù)備的，也不是為我自己預(yù)備的?！兵P舉笑道：“我知道了，這一定那日本產(chǎn)婆叫你預(yù)備的，未免預(yù)備得太早了?！迸宸嫉溃骸敖o你三分顏色，你這又要洋洋得意了。不許胡說！”鳳舉見佩芳是一點(diǎn)氣都沒有了，就叫蔣媽進(jìn)來掃地，撿開那破瓷片。蔣媽一見鳳舉的手，用布包著，身上又是一片血跡，也不覺失聲道：“哎呀！我的大爺，怎么把手弄得這樣？”佩芳道：“你這會子就覺得害怕，先你還沒有看見，那才是厲害呢。拉了總有兩三寸長的一條大口子！”蔣媽道：“怎么會拉了那大的口子呢？”鳳舉道：“我摔一跤，把痰盂子摔了。用手一扶，就拉了這一個口子。沒關(guān)系，明天就好了?！迸宸家婙P舉給她隱瞞，不說出推了一把的話，總覺人家還念夫妻之情，因此心里一樂，禁不住笑了一笑。蔣媽把碎瓷收拾去了，鳳舉在屋子里坐了沒有走。佩芳道：“我知道，你今天是來上衙門畫到的。現(xiàn)在畫了到了，你可以走了?！兵P舉道：“你干嗎催我走？這里難道還不許我多坐一會兒嗎？”佩芳道：“我是可以讓你坐，可是別的地方，還有人盼望著你呢。我不做那種損事啊?！兵P舉笑道：“你總忘不了這件事?！迸宸嫉溃骸拔彝昧诉@件事嗎？我死了就會忘了。”鳳舉道：“這件事我已經(jīng)辦了，悔也悔不轉(zhuǎn)來，現(xiàn)在要把她丟了，也是一件不好的事?！迸宸嫉溃骸罢l叫你丟她？你不要瞎說。你又想把這一項(xiàng)大罪，加在我頭上嗎？”鳳舉道：“我并沒有說你要她走，不過譬方說一聲，你不喜歡聽這件事，我不再提起就是了?！彼f畢，果然找些別的話談，不再提到晚香這件事上去。

當(dāng)天就混著在家里沒有肯走，暗暗打了一個電話給晚香，就說是從天津打來的。晚香知道他和夫人決裂得很厲害，決不會回家的，卻也很相信。佩芳對于鳳舉，原是一腔子的怨氣，但是很奇怪，自從鳳舉回來以后，這一腔子怒氣瓦解冰消，不期然而然地消除一個干凈。是第三日了，鳳舉見佩芳已完全沒有了氣，便不怎樣敷衍。這日從衙門里回來，只見道之在前，后面兩個老媽子捧了兩個包袱，笑嘻嘻跟將進(jìn)來。鳳舉道：“為什么大家這樣笑容滿面？買了什么便宜東西回來了嗎？”道之笑道：“你是個長兄，這事應(yīng)該要參點(diǎn)意見，你也來看看吧?！兵P舉道：“是什么東西，要我看看？”道之道：“你別管，跟著我到母親屋子里來看就是了?！兵P舉聽她說得很奧妙，果然就隨著她一路到金太太屋子里來。兩個仆婦將包袱向桌子上一放，屋子里的人，就都圍上來了。道之道：“你們別忙，讓我一樣一樣拿出給你們看?！闭f時，先解開一個布包袱，里面全是些大小的錦綢匣子。先揭一個大的匣子，卻是一串珠鏈。匣子是寶藍(lán)海絨的里子，白珠子盤在上面，很是好看。金太太道：“珠子不很大，多少錢？”道之道：“便宜極了，只一千二百塊錢。我原不想買這個，一問價錢不貴，就買下了?！苯鹛Φ溃骸拔胰珯?quán)托付你，你就這樣放手去做？”道之道：“三個嫂嫂來的時候，不是都有一串珠鏈嗎？怎樣老七可以不要呢？”金太太原也知這樣辦也是對的，但是心里卻有一種奇異的感覺，以為三個大兒婦，都是富貴人家的小姐，談到聘禮，有珠鏈鉆戒這些東西，是很相稱的?，F(xiàn)在這個兒婦，是平常人家的一個女孩子，似乎不必這樣鋪張。但是這句話，只好放在心里，卻又說不出口來，當(dāng)時只點(diǎn)了點(diǎn)頭。恰好佩芳、慧廠、玉芬三人，也都在這屋子里，聽到她母女這樣辯論，彼此也都互看了一眼。道之又將紫絨的一個匣子打開，笑道：“這個也不算貴，只六百塊錢。媽，你看這粒鉆石大不大？”金太太接過去看了看，兩個指頭捏了戒指，舉起來迎著光，又照了一照，搖搖頭道：“這個不大見得便宜?！庇穹覍ε宸嫉溃骸按笊覀兊慕渲?，可沒有這樣大的。母親不是說過嗎？我那個只值五百塊。”道之道：“那怎樣比得？一年是一年的價錢啊！你們買的那個時候，鉆石便宜得多了?！庇穹倚Φ溃骸八慕悖@一次你可說錯了。這些寶石東西，這兩年以來，因?yàn)橥鈬鴣淼呢浂?，買的人又少，便宜了許多。從前賣六百塊的，現(xiàn)在五百塊錢正好買，怎么你倒說是現(xiàn)在的比從前貴呢？”道之道：“這個我就沒有多大的研究。反正貴也不過一二百塊錢，就是比你的大也有限。這其間也無所謂不平?！迸宸祭湫Φ溃骸斑@是笑話了，我們不過閑談，有什么平不平的？”鳳舉看見，連連搖手道：“得了得了，這是一件極不相干的事，爭論些什么？”說著，走上前，也把一個大錦匣打開，見里面一件結(jié)婚穿的喜紗，提了起來，看了又看，放下去，自己一人又笑了。潤之道：“看大哥的樣子，見了這喜紗，好像發(fā)生什么感想似的？”鳳舉道：“可不是！我想人生最快樂的一頁歷史，是莫過于結(jié)婚。在沒有結(jié)婚以前，看到別人結(jié)婚，雖然羨慕，還有一段希望在那里，以為我總有這一天。結(jié)婚以后，看到別人結(jié)婚，那種羨慕，就有無限的感慨?！迸宸疾遄斓溃骸澳怯惺裁锤锌兀磕銗劢Y(jié)幾回婚，就結(jié)幾回婚。沒有多久，你不是結(jié)了一回婚了嗎？你要嫌著那邊沒有名正言順的大熱鬧，我這就讓開你，你就可以再找一個結(jié)婚了。”鳳舉笑道：“你也等我說完，再來駁我，我的話，可并不是這樣說。我以為過后思量，這種黃金時代可惜匆匆地過去了。在那個時候，何以自己倒不覺怎樣甜美，糊糊涂涂地就算過去？”玉芬笑道：“大哥這話說得是有理由的?！币蚝蜐欀溃骸傲寐犚娏藳]有？沒有結(jié)婚的人，還有一種極好的希望，不要糊里糊涂地過去了??！”潤之道：“你不用那樣說。不曾結(jié)婚的人，他不過把結(jié)婚的環(huán)境，當(dāng)了一個烏托邦，沒有什么關(guān)系。只是你們已經(jīng)結(jié)過婚的了，到過那極樂的花園。而今提起來，是一個甜蜜的回憶?！泵糁Φ溃骸澳惆堰@話重說一遍吧，讓我把筆記下來?！睗欀溃骸盀槭裁?？當(dāng)著座右銘嗎？”敏之道：“虧你一口說出那多現(xiàn)成的新名詞，若是標(biāo)點(diǎn)排列起來，倒是一首絕妙的新詩?！边@樣一說，大家都笑了。在這一笑之間，才把道之姑嫂間的口鋒舌劍給他牽扯過去。依舊把兩包袱里的東西，一件一件打開來看。結(jié)果，道之所預(yù)備的聘禮，和給新人的衣服，比較之下，都和以前三位嫂嫂不相上下?；蹚S對于家庭這些小問題，向來不很介意，倒也罷了。只有佩芳和玉芬總覺燕西所娶的是一個平常人家的姑娘，沒有什么妝奩，所有的東西，不免都是這邊代辦。而下的聘禮，比之自己，卻有過之無不及。佩芳又罷了，向來和燕西感情不錯，只嫌道之多事而已。玉芬是協(xié)助白秀珠的人，眼睜睜秀珠被人遺棄，心里老大不平。而今聘禮，又是這般豐富，說不出來心里有一種抑郁難伸之氣。只是婆婆一手交給道之辦了，又不能多事挑剔，不敢言而敢怒，越用冷眼看，越看不過去。道之辦得高興，越是放開手來，向鋪張一方面去辦，至于旁邊有人說話，她卻一概置之不理。這時大家看了新人的裝飾品，自然有一番稱頌。

恰好燕西不知什么事高興，笑嘻嘻地從外面進(jìn)來。梅麗笑著跳了上前，一把拖住燕西的手，口里嚷道：“七哥，七哥，你來看看，你來看看，新嫂子的東西，都辦得了?！闭f著，兩手將燕西一推，把他推到人堆里，連忙拿了那個小錦匣子，打開蓋來，將那鉆石戒指露出，一直舉到燕西臉上，笑道：“你看看，這個都有了，七哥準(zhǔn)得樂?！毖辔髡伾f道：“不要鬧?！泵符愖煲痪锏溃骸澳憔偷昧税?。到了這個時候，還端個什么哥哥牌子？”燕西又笑道：“怎么樣？要結(jié)婚的人，連哥哥的身份都失掉了嗎？”梅麗道：“那是?。⌒吕尚履?，誰都可以和他開玩笑的?！毖辔鞯溃骸拔也缓湍銈兒读恕！闭f畢，抽了身就走。他走到自己屋子里一想，三位嫂嫂所有的衣飾，四姐都給辦好，和清秋一說，自己的面子就大了。這一向子，因?yàn)榛橐鰡栴}業(yè)已說好，到冷家去，本可以公開。但是清秋私私地對他說了，在這幾日中，兩邊都在備辦婚事，自己看了新婚的東西，固然有些不好意思，旁人看了，一遇著就不免有一番話說，勸燕西少見面。燕西一想也對。加上燕西從前到冷家去，只有她母女。而今宋潤卿聽說甥女要結(jié)婚，也就由天津請假回來。燕西又不愿和宋潤卿去周旋，所以三四天沒有到冷家去。這時一想，東西辦得有這樣好，不能不給清秋一個信，讓她快樂快樂。因此，連晚飯也不吃，就到落花胡同去。現(xiàn)在是很公開地來往了，汽車就停在冷家門口。燕西一直進(jìn)去，就向上房走。

清秋正架著繡花的大繃子，坐在電燈下面繡一方水紅緞子。燕西進(jìn)來了，清秋回眸一笑，依舊低了頭去繡花，口里卻道：“索性不做聲，就向里面闖進(jìn)來。”燕西走過來，只見繃子上的花，繡了三停之二，全用紙來蒙住了，清秋手下正繡了一朵大紅的牡丹花。燕西道：“紅底子上又繡紅花，不很大現(xiàn)得出來吧？”清秋道：“惟其是水紅的底子，所以才繡大紅的花?！毖辔鞯溃骸安改?？”清秋道：“到廚房去了?！毖辔餍Φ溃骸笆裁磿r候了？你還有工夫鬧這個？”清秋道：“什么時候？吃晚飯的時候?！毖辔餍Φ溃骸罢娴?，你繡這個做什么？”清秋道：“衣服料子，你還看不出來嗎？你想想，我什么時候穿過水紅色的衣服？”燕西道：“哦！明白了，這是一件禮服，為什么還要自己繡？綢緞莊上，有的是繡花緞子。”清秋道：“我嫌花樣粗，所以自己繡起。我問你，你主張穿長袍呢，還是穿裙子呢？”燕西看那衣料上的花樣很長，不是短衣服所能容納得下的，便道：“自然是長的好，第一，這衣服上的花，可以由上而下，是一棵整的。其二，長衣服披了紗，才是相襯，飄飄欲仙。其三，穿裙子是低的，不如穿長衣下擺高，可以現(xiàn)出兩條玉腿來。其四……”清秋放下針，輕輕將燕西一推道：“胡說，胡說，不要望下說了?！毖辔餍Φ溃骸昂f嗎？這正是我的經(jīng)驗(yàn)之談，我不知道你的意見是不是和我一樣，但是主張穿長衣，那是很相同的?！鼻迩镄Φ溃骸敖裉炫芰藖?，就是為說這些散話的嗎？”燕西道：“我有許多好消息告訴你。”因把家里預(yù)備的東西說了一個大概。清秋道：“好是好。我是窮人家的孩子，不知道可有那福氣穿戴？”燕西笑道：“那種虛偽的話，我不和你說。在我們的愛情上，根本沒有‘窮富’兩個字。”燕西說時，清秋只低了頭去刺繡。燕西見她頭發(fā)下彎著一截雪白的脖子，因走到她身后，伸了右手一個食指，在她的脖子上輕輕地耙了兩下。清秋笑著將脖子一縮，轉(zhuǎn)過身來，將繡針指著燕西道：“你鬧，我拿針戳你。”燕西道：“這就該戳我嗎？我在書本上也見過，什么閨中之樂，甚于畫眉?！鼻迩锏溃骸斑@是我家，可不是你們家，到了你們家，再說這一句吧。”燕西笑道：“我以為你脖子上擦了粉呢，所以伸手摸一摸，但是并沒有擦粉?！鼻迩锘仡^一皺眉道：“正經(jīng)點(diǎn)吧，讓人聽見什么意思？”燕西還要說時，聽到院子里冷太太說話聲音，就不提了。

冷太太一進(jìn)門，燕西先站起，叫了一聲伯母。冷太太只點(diǎn)了點(diǎn)頭。因?yàn)樗咽桥隽?，不能叫他少爺或先生，可是雙方又未嫁娶，也不能就叫姑爺，叫他的號呢，一時又轉(zhuǎn)不過口來，所以索性不稱呼什么。因問道：“這時候來，吃了飯嗎？”燕西道：“沒有吃飯，因?yàn)橛袠訓(xùn)|西，我問清秋要不要，所以來了?！崩涮溃骸拔乙灿貌恢f客氣話。你們家里出來的東西，絕沒有壞的，我們還有什么要不要？”燕西道：“清秋她說了，已經(jīng)有了一串珠鏈，不要珠鏈了。現(xiàn)在家里又買了一串，倒是比從前的大，不知道她還要不要？”冷太太道：“你們府上怎樣辦，怎樣好，這些珍寶放一千年，也不會壞的，多一串也不要緊。”燕西道：“那就是了。伯母要辦什么東西，可以對我說，我私下還有一點(diǎn)款子，可以隨便拿出來?！崩涮溃骸拔覜]有什么可辦的。我們是一家人了，我又只清秋一個，我看你當(dāng)然和著我自己的孩子一樣，我沒有什么不能說的。你有錢也可以留著將來用，何必為了虛幻的事把它花了？”燕西笑道：“伯母這話是不錯的，不過我的意思給她多制一點(diǎn)東西，作為紀(jì)念?！崩涮犓f到這里，便笑道：“談到這一層，我倒很贊成的。不過你們新人物，都是換戒指，我覺得太普通了。最好是將各人自己隨身帶的交換一下，那才見真情，值錢不值錢，倒是不在乎?！崩涮徽f了這一句，韓媽在外面叫喚，又出去了。

燕西走過去，輕輕地對清秋道：“怎么回事？我看伯母倒有些信我不過的樣子。”清秋停了針正色說道：“那可沒有。不過她老人家的心事，我是知道，她總以為我們兩家富貴貧賤，相隔懸殊，她總有點(diǎn)不放心，怕你們家里瞧不起窮親戚。”燕西道：“那絕對不成問題的。慢說不致有這種現(xiàn)象發(fā)生，就是有，只要我們兩人好就是了。”清秋道：“我也是這樣說，但是彼此總愿家庭相處和睦，不要有一點(diǎn)隔閡才好。”燕西道：“你放心，我決不能讓你有什么為難之處，燈在這里，我要是有始無終，打不破貧富階級，將來我遇著水，水里死，遇著火，火里……”清秋丟了手上的針線，搶向前一步，一伸手掩住了燕西的嘴，說道：“為什么起這樣厲害的誓？”燕西道：“你老不相信我，我有什么法子呢？我現(xiàn)在除了掏出心來給你看，我沒有別的法子了?！鼻迩锏溃骸拔矣惺裁聪嘈拍悴贿^的，你想，我要是不相信你的話，我何至于弄到這種地步呢？我母親究竟是個第三者，她知道我們的結(jié)合是怎樣的？她要不放心，也是理之當(dāng)然啦?！毖辔鞯溃骸肮植坏盟先思艺f交換戒指是很普通的事，要用隨身的一樣?xùn)|西交換才成呢。這事原很容易，但是我的脾氣，你是知道的，向來身上不帶鉆石寶石這些東西，我把什么來交換？”清秋道：“那也不一定要寶石鉆石，真是要的話，你身上倒有一件東西，可以交換。”燕西道：“我身上哪里有？除非是一支自來水筆，這個也成嗎？”清秋紅著臉一笑道：“你別在外表上想，你衣服里面貼肉的地方有什么東西沒有？”燕西道：“是了，我褲帶上系著一塊小玉牌子，那是從小系的。從前上輩什么意思，要給拴上這個，我不知道。但是到了我懂的時候，我因?yàn)樗┰谏砩隙嗄?，舍不得解下，所以至今留著。因?yàn)椴蛔⒁?，自己都忘了，你若是要，我就送你。”清秋微笑道：“我要你這個東西做什么？不過我母親這樣說了，我希望你把這東西拿一個來，算應(yīng)個景兒。你要知道，她說這話，得了一個乘龍快婿，已是高興到一萬分啦?！毖辔餍Φ溃骸斑@是我乘龍快婿樂得做的人情，一個月之后，還不是到我手里來了嗎？”清秋道：“你知道還說什么呢？”燕西于是一掀衣服，就伸手到衣服里去，把那一塊佩玉解將下來，遞給清秋。她接過來一看，是一根舊絲絳拴著一塊玉牌。上端是一只鴨子，鴨子下面是一塊六七分闊、一寸一分長的玉石，其厚不到一分，作春水色，上面又微微地有些紅絲細(xì)紋。那玉在身上貼肉拴著，摸在手上，還有些余溫。因提著只管出神，臉上只管紅了起來。搖了頭，低聲道：“不要吧?！毖辔鞯溃骸疤匾庾屛医庀聛?，交給你，又為什么不要呢？”清秋停了一下，才說出緣由來，燕西也就跟著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