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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回 渴慕未忘通媒煩說客 墜歡可拾補(bǔ)過走情郵

金粉世家 作者:張恨水


渴慕未忘通媒煩說客墜歡可拾補(bǔ)過走情郵

這時(shí),梅麗和佩芳約著坐一車,讓燕西坐一輛車,剛要出站門,忽見白秀珠一人在空場里站著,四周顧盼。一大群人力車,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轉(zhuǎn)將秀珠圍在中心,大家伸了手掐著腰只管亂嚷,說道:“小姐小姐,坐我的車,坐我的車,我的車干凈。”秀珠讓大家圍住,沒了主意,皺了眉頓著腳道:“別鬧,別鬧!”燕西看她這樣為難的情形,不忍袖手旁觀,便走上前對秀珠道:“密斯白,你也送客來的嗎?我在車站上怎么沒有看見你?”秀珠在這樣廣眾之前,人家招呼了不能不給人家一個(gè)回答,便笑道:“可不是!你瞧,這些洋車夫真是豈有此理,把人家圍住了,不讓人家走!”燕西道:“你要到哪里去?我坐了車子來的,讓我來送你走吧?!毙阒槁犃诉@話,雖有些不愿意,然而一身正在圍困之中,避了開去,總是好的。便笑道:“這些洋車夫,真是可惡,圍困得人水泄不通?!币幻嬲f著,一面走了過來。燕西笑著向前一指道:“車子在那面。”右手指著,左手就不知不覺地來挽著她。秀珠因?yàn)槊媲捌囻R車人力車,以及車站上來來往往一些搬運(yùn)夫,非常雜亂,一時(shí)疏神,也就讓燕西挽著。燕西一直挽著她開門,扶她上車去。燕西讓她上了車,也跟著坐上車去。因問秀珠要到哪兒去?秀珠道:“我上東城去,你送我到東安市場門口就是了?!毖辔骶头愿儡嚪蛞宦?,開向東安市場而去。到了東安市場,秀珠下車,燕西也下了車。秀珠道:“你也到市場去嗎?”燕西道:“我有點(diǎn)零碎東西要買,陪你進(jìn)去走走吧。”秀珠也沒有多話說,就在前面走。在汽車上,燕西是怕有什么話讓汽車夫聽去了,所以沒有說什么。這時(shí)跟在后面,也沒說什么。走到了市場里,陪著秀珠買了兩樣化妝品,燕西這才問:“你回家去嗎?”秀珠道:“不回家,我還要去會一個(gè)朋友?!毖辔鞯溃骸艾F(xiàn)在快三點(diǎn)了,我們?nèi)コ砸稽c(diǎn)點(diǎn)心,好不好?”秀珠道:“多謝你,但是讓我請你,倒是可以的。”燕西道:“管他誰請誰呢?這未免太客氣了?!庇谑嵌送叩狡呦泯S小吃館里來。這時(shí)還早,并不是上座的時(shí)候,兩人很容易地占了一個(gè)房間。燕西坐在正面,讓秀珠坐在橫頭,沏上茶來,燕西先斟了半杯,將杯子擦了,拿出手絹揩了一揩,然后斟一杯茶,放在秀珠面前。秀珠微微一笑道:“你還說我客氣,你是如何的客氣呢?”這時(shí),秀珠把她那絳色的短斗篷脫下,身上穿了杏黃色的駝絨袍。將她那薄施脂粉的臉子,陪襯得是格外鮮艷。那短袖子露出一大截白胳膊,因?yàn)槭芰藘?,泛著紅色也很好看。在燕西未結(jié)婚以前,看了她這樣,一定要摸摸她冷不冷的?,F(xiàn)在呢,不但成了平凡的朋友,而且朋友之間,還帶有一種不可侵犯的嫌疑,這是當(dāng)然不敢輕于冒犯的。秀珠見他望了自己的手臂出神,倒誤會了,笑問道:“你看什么?以為我沒有戴手表嗎?”燕西笑道:“可不是!這原不能說是裝飾品,身上戴了一個(gè)表總便當(dāng)?shù)枚?。不然,有什么限刻的事,到了街上就得東張西望,到處看店鋪門前的鐘。”秀珠道:“我怎么不戴,在這兒呢?!闭f時(shí),將左手一伸,手臂朝上伸到燕西面前。燕西看時(shí),原來小手指上,戴了一只白金絲的戒指。在指臂上,正有一顆紐扣大的小表。秀珠因燕西在看,索性舉到燕西臉邊。燕西便兩手捧著,看了一看,袖子里面,由腋下發(fā)射出來的一種柔香,真?zhèn)€有些熏人欲醉。燕西放下她手,笑道:“這表是很精致,是瑞士貨嗎?”秀珠笑道:“你剛才看了這半天,是哪里出的東西都不知道嗎?”燕西道:“字是在那一面的,我怎樣看得出來呢?不過這樣精小的東西,也只有瑞士的能做。你這樣的精明人,也不會用那些騙自己的東西?!毙阒樾Φ溃骸斑€好,你的脾氣還沒有改,這張嘴,還是非常的甜蜜呢?!毖辔鞯溃骸斑@是實(shí)話,我何曾加什么糖和蜜呢?”兩人只管說話,把吃點(diǎn)心的事也忘了。還是伙計(jì)將鉛筆紙片,一齊來放在桌上,將燕西提醒過來了,他問秀珠吃什么?秀珠笑道:“你寫吧,難道我歡喜吃什么,你都不知道嗎?”燕西聽她如此說,簡直是形容彼此很知己似的,若要說是不知道,這是自己見疏了,便笑著一樣一樣地寫了下去。秀珠一看,又是冷葷,又是熱菜,又是點(diǎn)心,因問道:“這做什么?預(yù)備還請十位八位的客嗎?”說著,就在他手上將鉛筆紙單奪了過來,在紙的后幅,趕快地寫了雞肉餛飩兩碗,蟹殼燒餅一碟。寫完,一并向燕西面前一扔,笑道:“這就行了?!毖辔骺戳艘豢?,笑道:“我們兩人,大模大樣地占了人家一間房間,只吃這一點(diǎn)東西,不怕挨罵嗎?”秀珠笑道:“這真是大爺脾氣的話,連吃一餐小館子,都怕人家說吃少了。你愿意花錢那也就不要緊,你可以對伙計(jì)說,弄一碗雞心湯來喝,要一百個(gè)雞心,我準(zhǔn)保賤不了?!毖辔髡幸痪湓捯f,說到嘴邊,又忍回去了,只是笑了一笑。秀珠道:“有什么話,你說呀!怎么說到嘴邊又忍回去了?”這時(shí),伙計(jì)又進(jìn)來取單子,燕西便將原單紙涂改幾樣,交給他了。一會兒,還是來了一桌子的菜,還另外有酒。秀珠這也就不必客氣了,在一處吃喝個(gè)正高興。飯畢,自然是燕西會了賬。一路又走到市場中心來,依著燕西,還要送秀珠回家,但秀珠執(zhí)意不肯,說是不一定回家,燕西也就罷了,乃告辭而別。不過這在燕西,的確是一種很快活的事了,無論如何,彼此算盡釋前嫌了。

燕西回得家去,一進(jìn)去,門口號房就迎上來說道:“七爺,你真把人等了一個(gè)夠。那位謝先生在這兒整等你半天了?!毖辔鞯溃骸澳囊粋€(gè)謝先生?”門房道:“就是你大喜的日子,他作儐相的那位謝先生。”燕西道:“哦!是他等著我沒走,這一定有要緊的事的,現(xiàn)在在哪里?”門房道:“在你書房里。”燕西聽說,一直就向自己書房里來,只見謝玉樹一個(gè)人斜躺在一張軟椅上,拿了一本書在看。燕西還未曾開言,他一個(gè)翻身坐起來,指著燕西道:“你這個(gè)好人,送人送到哪里去了?上了天津嗎?”燕西道:“我又沒有耳報(bào)神,怎么知道你這時(shí)候會來?我遇到一個(gè)朋友,拉我吃小館子去了。你很不容易出學(xué)校門的,此來必有所謂。”謝玉樹笑道:“我是來看看新娘子的,順便和你打聽一件事?!毖辔鞯溃骸翱葱履镒幽羌?,我算是領(lǐng)情了,你就把順便來打聽的一件事,變?yōu)檎},告訴我吧?!敝x玉樹笑道:“在我未開談判之先,我還有一點(diǎn)小小的要求,我這個(gè)肚皮現(xiàn)在十分的叫屈?!毖辔饕慌氖值溃骸傲瞬坏?,你還沒有吃午飯嗎?”一面說話,一面就按了電鈴。金榮進(jìn)來了,燕西道:“吩咐廚房里,快開一位客飯來,做好一點(diǎn)?!苯饦s答應(yīng)去了。燕西笑道:“是了,你是上午進(jìn)城的,以為趕我這里來吃飯。不料我今天吃飯吃得格外早,一點(diǎn)鐘就上了車站。算沒有合上你的預(yù)算,其實(shí)是你太客氣了,你老實(shí)一點(diǎn),讓我們聽差,給你弄一點(diǎn)點(diǎn)心來吃,他也不至于辱命。”謝玉樹道:“誰知道你這時(shí)候才回來呢?”燕西道:“不去追究那些小問題了,你說吧,你今天為了什么問題來的?我就是這樣的脾氣,心里擱不住事,請你把話告訴我吧?!敝x玉樹也知道燕西的脾氣,做事總是急不暇擇的。因道:“并不是我自己的事,我也是受人之托?!毖辔餍Φ溃骸澳憔筒灰菩敦?zé)任了。是你自己的事也好,是你受人之托也好,反正你有所要求,我認(rèn)準(zhǔn)了你辦,這不很直截了當(dāng)嗎?”謝玉樹這倒只好先笑了一笑,因道:“那天你結(jié)婚日子,不是有位儐相吳女士嗎?密斯脫衛(wèi)托我問你一問,是不是府上的親戚?”說到這里,他的臉先紅了。燕西笑道:“你這話不說出來,我已十分明白了。這位密斯脫衛(wèi),也是一個(gè)十分的老外,怎么請你來做這一件事?天下哪有做媒的人,說話怕害臊的?”謝玉樹經(jīng)他說破,越發(fā)是難為情。所幸就在這個(gè)時(shí)候,廚子已經(jīng)把飯開來了。燕西道:“對不住,我吃過點(diǎn)心不多久,不能又吃,我只坐在這里空陪吧。”謝玉樹道:“那不要緊,我只要吃飽了就是了?!庇谑撬蛯iT吃飯,一聲也不響。還是燕西忍耐不住,問道:“密斯脫衛(wèi)是怎樣拜托你來做媒?他就是在那天一見傾心的嗎?”謝玉樹鼓勵(lì)著自己不讓害臊,吃著飯很隨便地答道:“在這個(gè)年頭兒,哪里還容得下‘做媒’兩個(gè)字?他不過很屬意那位吳女士,特意請我來向你打聽,人家是不是小姑居處?”燕西笑道:“不但是小姑居處,而且那愛情之箭,還從未射到她的芳心上去呢!這一朵解語之花,為她所顛倒的,未始無人。不過她心目中,向來不曾滿意于誰。以老衛(wèi)的人才而論,當(dāng)然是中選的。不過有一層……”謝玉樹道:“我知道,就是為他窮,對不對?難道像吳小姐那樣冰雪聰明的人兒,還不能不拿金錢來做對象嗎?”燕西道:“我并不是說這個(gè),我以為老衛(wèi)這種動(dòng)機(jī),太突兀了,并沒有什么戀愛的過程呢?!敝x玉樹道:“就是因?yàn)闆]有什么戀愛的過程,我才來疏通你,怎樣給他們拉攏拉攏,讓他們成為朋友。等他們成了朋友以后,老衛(wèi)拼命地去輸愛,那是不成問題的了,這就看吳女士,能不能夠接受?只要能接受,家庭方面,還要仗你大力斡旋呢?!闭f著話,謝玉樹已經(jīng)把飯吃完了。漱洗已畢,索性和燕西坐在一張沙發(fā)上,從從容容地向下談。說著,還拱拱手。燕西笑道:“你這樣給他出力,圖著什么來?我給他們拉攏,少不得還要貼本請客,我又圖著什么來?”謝玉樹道:“替朋友幫忙,何必還要圖個(gè)什么?說成了功,這是多么圓滿的一場功德。說不成功,我不過貼了一張嘴,兩條腿。就是你七爺請一兩回客,還在乎嗎?”燕西道:“我也巴不得找一件有趣味的事干,你既然專誠來托我,我絕不能那樣不識抬舉,不來進(jìn)行。你今晚是不能出城的了,就在舍間下榻,我們慢慢地來想個(gè)辦法?!敝x玉樹道:“只要你肯幫忙,在這里住十天半月我也肯。學(xué)校里哪里有總理公館里住得舒服,我還有什么不樂意的嗎?”燕西笑道:“這樣漂亮的人才,說出這樣不漂亮的話來?”謝玉樹笑道:“你們天天錦衣肉食慣了,也不覺得這貴族生活有什么意義。若是我們窮小子,偶然到你們這里來過個(gè)一兩天,真覺到了神仙府里一般,不說吃喝了,腳下踏著寸來厚的地毯,屁股下坐著其軟如綿的沙發(fā),就讓人舒服得樂不思蜀呢?!毖辔鞯溃骸皠偛耪f正經(jīng)話,給人家做媒,就老是吃螺螄吃生姜;現(xiàn)在鬧著玩,你的嘴就出來了?!眱蓚€(gè)人說笑了一陣,燕西道:“你在這兒躺一會兒,有好茶可喝,有小說可看,我到里面去布置一點(diǎn)小事?!敝x玉樹道:“我肚子吃飽了,就不要你照顧了,你請便吧?!?

燕西又吩咐了聽差們好好招待,便回自己院子里來。老媽子說:“少奶奶吃晚飯去了。”燕西又轉(zhuǎn)到母親屋子里來。金太太屋子里這一餐飯,正是熱鬧,除了清秋不算,又有梅麗和二姨太加入。佩芳因?yàn)轼P舉走了,一人未免有傷孤寂,也在這邊吃。燕西一進(jìn)門,清秋便站起來道:“我聽說你在前面陪客吃過了,所以不等你,你怎么又趕來了?”燕西道:“你吃你的吧,我不是來吃飯的,我有事要和大嫂商量呢?!鼻迩镉肿鲁燥垼瑢⒋缮鬃釉谥虚g湯碗里舀著舉了起來,扭轉(zhuǎn)身來笑道:“有冬筍莼菜湯呢,你不喝點(diǎn)?”佩芳笑道:“這真是新婚夫婦甜似蜜,你瞧,你們兩人,是多么客氣?。 毖辔餍Φ溃骸澳且膊灰姷?,不過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罷了?!迸宸嫉溃骸暗昧?,我不和你說那些,你告訴我,有什么事和我商量?要商量就公開,不妨當(dāng)著母親的面,說出來聽聽。”燕西道:“自然啊,我是要公開的,難道我還有什么私人的請托不成?說起來這事也奇怪,他們不知道怎樣會想到和一個(gè)生人提出婚姻問題來了,就是上次做儐相的那位漂亮人,他要登門來求親了?!泵符惵犃诉@話,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臉都紅破了。低了頭只管吃飯,并不望著燕西。佩芳道:“你沒頭沒腦地提起這個(gè)話,我倒有些不懂,這事和我有什么相干?”燕西道:“自然有和你商量之必要,我才和你商量。不然,我又何必多此一舉哩?”佩芳笑道:“哦!我知道了。其中有個(gè)姓衛(wèi)的,對我們藹芳好像很是注意,莫非他想得著這一位安琪兒?”燕西道:“可不是!他托那個(gè)姓謝的來找我,問我可不可以提這個(gè)要求?”佩芳道:“這姓謝的,也是個(gè)漂亮人兒啦。怎么讓這個(gè)姑娘似的人兒來做說客?”燕西道:“這件事,若辦不通,是很塌臺的。少年人都是要一個(gè)面子,不愿讓平常的朋友來說,免得不成功,傳說開去不好聽?!迸宸嫉溃骸疤峄橛植皇鞘裁捶阜ǖ氖?,有什么不可以。但是我家那位,眼界太高,多少親戚朋友提到這事,都碰了釘子。難道說這樣一個(gè)只會過一次面的人,她倒肯了?”二姨太插嘴道:“那也難說?。∽怨诺狼Ю镆鼍壱痪€引,也許從前姻緣沒有發(fā)動(dòng),現(xiàn)在發(fā)動(dòng)了?!泵符惖溃骸斑@是什么年頭?你還說出這樣腐敗的話!不要從中打岔了,讓人家正正經(jīng)經(jīng)地談一談吧?!迸宸嫉溃骸斑@件事,我也不能替她做什么答復(fù),先得問她自己,對于姓衛(wèi)的有點(diǎn)意思沒有?”說著話,已經(jīng)吃完了飯。佩芳先漱洗過了,然后將燕西拉到犄角上三角椅上坐下,笑問道:“既然他那一方面是從媒妁之言下手,我倒少不得問一問。”燕西道:“不用問了,事情很明白的,他的人品不說,大家都認(rèn)為可以打九十分。學(xué)問呢,據(jù)我所知,實(shí)在是不錯(cuò)?!苯鹛谀沁吔乐喙?,眼望了他們說話,半晌不做聲,一直等到燕西說到“據(jù)我所知,實(shí)在是不錯(cuò)”。金太太笑道:“據(jù)你所知,你又知道多少呢?若依我看來,既然是個(gè)大學(xué)生,而且那學(xué)堂功課又很上緊的,總不至于十分不堪。不過談到婚姻這件事情,雖不必以金錢為轉(zhuǎn)移,但是我們平心論一句,若是一個(gè)大家人家的小姐,無緣無故地嫁給寒士,未免不近人情。這位衛(wèi)先生,聽說他家境很不好,吳小姐肯嫁過去嗎?”佩芳還沒有答話,梅麗便道:“我想藹芳姐是個(gè)思想很高尚的人,未必是把‘貧富’二字來做婚姻標(biāo)準(zhǔn)的?!倍烫溃骸靶『⒆佣檬裁?!你以為戲臺上《彩樓配》那些事,都是真的呢?!毖辔餍Φ溃骸斑@件事,我們爭論一陣,總是白費(fèi)勁,知道吳小姐是什么意思?我們是個(gè)介紹的人,只要給兩方面介紹到一處,就算功德圓滿。以后的事,那在于當(dāng)事人自己去進(jìn)行了。我的意思,算是酬謝儐相,再請一回客,那么,名正言順地就可讓他們再會一次面?!迸宸嫉溃骸澳氵@是抄襲來的法子,不算什么妙計(jì),小憐不就為赴人家的宴席,上了鉤嗎?我妹妹,她的脾氣有點(diǎn)不同。她不知道則已,她要知道你弄的是圈套,她無論如何也是不去的。就是去了,也會不歡而散。你別看她人很斯文,可是她那脾氣,真比生鐵還硬。要是把她說愣了,無論什么人,也不能轉(zhuǎn)圜,那可成了畫虎不成反類犬了。我倒有條妙計(jì),若是事成功了,不知道那姓衛(wèi)的怎么樣謝我?”說到這里,不由得微笑了一笑。燕西道:“不成功,那是不必說了,若是成了功,你就是他的大姨姐,你還要他謝什么?”佩芳道:“謝不謝再說吧。你們想想,我這法子妙不妙?去年那個(gè)美術(shù)展覽會不是為事耽誤了,沒有開成功嗎?據(jù)我妹妹說,在這個(gè)月內(nèi),一定要舉辦。不用說,她自然是這里面的主干人物。只要把那姓衛(wèi)的弄到會里當(dāng)一點(diǎn)職務(wù),兩方面就很容易成為朋友了,而且這還用不著誰去介紹誰?!毖辔髋氖中Φ溃骸懊蠲?,我馬上去對老謝說?!迸宸嫉溃骸昂?!你別忙,讓我們從長商議一下?!毖辔鞯溃骸斑@法子就十分圓滿,還要商議什么?”一面說著,一面就走出去了。

燕西到了自己書房里,一推門進(jìn)去,嚷道:“老謝!事情算是成功了,你怎樣謝我呢?”謝玉樹正拿了一本書躺在軟榻上看。聽到燕西一嚷,突然坐將起來,站著呆望了他。半晌,笑道:“怎么樣?不行嗎?”燕西道:“我說是成功了,你怎么倒說不行呢?”謝玉樹道:“不要瞎扯了,哪有如此容易的婚姻,一說就成功?”燕西笑道:“你誤會了,我說的是介紹這一層成了功,并不是說婚姻成了功?!敝x玉樹道:“三言兩語的,把這事就辦妥了,也很不容易??!是怎么一個(gè)介紹法?”燕西就把佩芳說的話,對他說了。謝玉樹笑著一頓腳,嘆了一口氣。燕西道:“你這為什么?”謝玉樹道:“我不知道有這個(gè)機(jī)會,若是早知道,我就想法子鉆一名會中職務(wù)辦辦,也許可以在里面找一個(gè)情侶呢?,F(xiàn)在老衛(wèi)去了,我倒要避競爭之嫌了?!毖辔骺此菢幼雍苁歉吲d,陪他談到夜深,才回房去。次日一早八點(diǎn)鐘就起來,復(fù)又到書房里來,掀開一角棉被,將謝玉樹從床上喚醒。謝玉樹揉著眼睛坐了起來,問道:“什么時(shí)候了?”燕西道:“八點(diǎn)鐘了,在學(xué)校里,也就起來了,老衛(wèi)正等著你回信呢,你還不該去嗎?”謝玉樹笑道:“昨晚上坐到兩點(diǎn)鐘才睡,這哪里睡足了?”說著,兩手一牽被頭,又向下一賴,無如燕西又扯著被,緊緊地不放,笑道:“報(bào)喜信猶如報(bào)捷一般,為什么不早早去哩?”謝玉樹沒法,只好穿衣起床。漱洗已畢,燕西給他要了一份點(diǎn)心,讓他吃過,就催他走。謝玉樹笑道:“我真料不到你比我還急呢。”就笑著去了。

燕西起來得這般早,家里人多沒起來,一個(gè)人很現(xiàn)著枯寂。要是出去吧?外面也沒有什么可玩的地方,一個(gè)人反覺無聊了。一個(gè)人躺在屋子里沙發(fā)椅子上,便捧了一本書看。這時(shí),正是熱氣管剛興的時(shí)候,屋子里熱烘烘的,令人自然感到一種舒適。手上捧的書,慢慢地是不知所云,人也就慢慢地睡過去了。睡意蒙眬中,仿佛身上蓋著又軟又暖的東西,于是更覺得適意,越發(fā)要睡了。一覺醒來,不遲不早,恰好屋里大掛鐘當(dāng)?shù)囊宦?,敲了一點(diǎn)。一看身上,蓋了兩條俄國毯子,都是自己屋子里的。大概是清秋知道自己睡了,所以送來自己蓋的。一掀毯子,坐了起來,覺得有一樣?xùn)|西一揚(yáng),仔細(xì)看時(shí),原來腳下,墜落一個(gè)粉紅色的西式小信封。這信封是法國貨,正中凸印著一個(gè)雞心,穿著愛情之箭。信封犄角上,又有一朵玫瑰花。這樣的信封,自己從前常用的,而且也送了不少給幾個(gè)親密的女友。這信是誰寄來的哩?因?yàn)樽质卿摴P寫的,看不出筆跡,下款又沒有寫是誰寄的,只署著“內(nèi)詳”。連忙將信頭輕輕撕開一條縫,將手向里一探,便有一陣極濃厚的香味,襲入鼻端。這很像女子臉上的香粉,就知道這信是異性的朋友寄來的了。將信紙抽出來,乃是兩張芽黃的玻璃洋信箋,印著紅絲格,格里乃是鋼筆寫的紅色字,給看信的人一種很深的美麗印象。字雖直列的,倒是加著新式標(biāo)點(diǎn)。信上說:

燕西七哥:

這是料不到的事,昨天又在一塊兒吃飯了。我相信人和一切動(dòng)物不同,就因?yàn)樗歉挥诟星?。我們正也是這樣。以前,我或者有些不對,但是你總可以念我年輕,給我一種原諒。我們的友誼,經(jīng)過很悠久的歲月,和萍水之交,是不可同日而語的。當(dāng)然,一時(shí)的誤會,也不至于把我們的友誼永久隔閡。昨天吃飯回來,我就是這樣想,整晚地坐在電燈下出神。因?yàn)槲椰F(xiàn)在對于交際上冷淡得多了,不很大出去了。你昨晚回去,有什么感想,我很愿聞其詳。你能告訴我嗎?祝你的幸福!

(妹秀珠上)

燕西將信從頭至尾一看,沉吟了一會兒,倒猜不透這信是什么意思。只管把兩張信紙顛來倒去地看著。信上雖是一些輕描淡寫的幾句話,什么萍水之交,什么交誼最久,都是在有意無意之間。憑著良心說出來,自己結(jié)了婚,只有對秀珠不住的地方,卻沒有秀珠對不住自己的地方?,F(xiàn)在她來信,說話是這樣的委婉,又覺得秀珠這人,究竟是個(gè)多情女子了,實(shí)在應(yīng)該給予她一種安慰。想到這里,人很沉靜了,那信紙上一陣陣的香氣,也就盡管向鼻子里送來,不由得人會起一種甜美的感想。拿了信紙?jiān)谑稚希还芸粗?,信上說的什么,卻是不知道,自然而然的,精神上卻受了一種溫情的蕩漾。便坐得書案邊去,抽了信紙信封,回起信來。對于秀珠回信,文字上是不必怎樣深加考量的,馬上揭開墨盒,提筆寫將起來,信上說:

秀珠妹妹:

我收到你的信,實(shí)在有一種出于意外的歡喜。這是你首先對我諒解了,我怎樣不感激呢。你這一封信來了,引起了我有許多話要對你說。但是真要寫在信上,恐怕一盒信箋都寫完了,也不能說出我要說的萬分之一。我想等你哪一天有工夫的時(shí)候,我們找一個(gè)地方吃小館子,一面吃,一面談吧。你以為如何呢?你給我一個(gè)電話,或者是給我一封信,都可以。回祝你的幸福!

(你哥燕西上言)

燕西將信寫好了,折疊平整,筒在信封里,捏著筆在手上,沉吟了一會兒,便寫著“即時(shí)專送白宅,白秀珠小姐玉展”。手邊下一只盛郵票的倭漆匣子,正要打開,卻又關(guān)閉上了,便按著電鈴叫聽差的。是李貴進(jìn)來了,燕西將信交給他,吩咐立刻就送去,而且加上一個(gè)“快”字。李貴拿著信看了看,燕西道:“你看什么?快些給我送去就是?!崩钯F道:“這是給白小姐的信,沒有錯(cuò)嗎?”燕西道:“誰像你們那一樣的糊涂,連寫信給人都會錯(cuò)了,拿去吧。”李貴還想說什么,又不敢問,遲疑了一會子。心里怕是燕西丟了什么東西在白家,寫信去討,或者雙方余怒未息,還要打筆頭官司。好呢,自己不過落個(gè)并無過錯(cuò)。若是不好,還要成個(gè)禍水厲階,不定要受什么處分才對。不過七爺叫人辦事,是毫無商量之余地的,一問之下,那不免更要見罪。也只好納悶在心,馬上雇了一輛人力車,將信送到白宅。白宅門房里的聽差王福,一見是金府上的,先就笑道:“嘿!李爺久不見了?!崩钯F便將信遞給他,請他送到上房去。李貴也因是許久沒來,來了不好意思就走,就在門房里待住了一會兒。那聽差的從上房里出來,說是小姐有回信,請你等一等。李貴道:“白小姐瞧了信以后說的嗎?”那聽差道:“自然,不瞧信,她哪里有回信呢?”李貴心想,這樣看來,也許沒有多大問題,便在門房里等著。果然隨后有一個(gè)老媽子拿了一封信出來,傳言道:“是哪位送信來的?辛苦了一趟,小姐給兩塊錢車錢。”她估量著李貴是送信的,將錢和信,一路遞了過來。李貴對于兩塊錢,倒也不過如是。只是這件差事,本來認(rèn)為是為難的?,F(xiàn)在不但不為難,反有了賞,奇不奇呢?那老媽子見了他躊躇,以為他不好意思收下,便笑道:“你收下吧。我們小姐,向來很大方的,只要她高興,常是三塊五塊地賞人?!崩钯F聽了這話,也就大膽地將錢收下,很高興地回家。信且不拿出來,只揣在身上。先打聽打聽,燕西在上房里,就不做聲。后來燕西回到書房里來了,李貴這才走進(jìn)去,在身上將信拿出來,遞給燕西。他接過信去,笑著點(diǎn)了一點(diǎn)頭。李貴想著,信上的話,一定壞不了,便笑道:“白小姐還給了兩塊錢。”燕西道:“你就收下吧??墒沁@一回事,對誰也不要說?!崩钯F道:“這個(gè)自然知道。要不是為了不讓人知道,早就把回信扔在這書桌上了?!毖辔鞯溃骸斑@又不是什么要不得的事不能公開,我不過省得麻煩罷了。”李貴笑了一笑,退出去了。燕西將秀珠的信,看了一看,就扯碎了,扔在字紙簍里。這樣一來,這件事,除了自己和秀珠,外帶一個(gè)李貴,是沒有第四個(gè)人知道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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