強(qiáng)奪珠針病狂懷璧遁永離鴛帳封步閉樓居

當(dāng)金太太和梅麗一路來勸清秋的時(shí)候，金太太屋子里還坐著一屋子的人，等著消息。過了許久，還不見金太太回去，大家就料著這里頭多少還有些別的問題，因之在屋子里的敏之、潤之有些不放心，首先跟著來。二姨太因?yàn)槊符悂砹?，怕小孩子不知道利害，會亂說了什么話，也就緊隨在敏之之后，立刻清秋屋里熱鬧起來。大家說了大半夜的話，依然無結(jié)果。金太太看清秋對梅麗的感情，似乎還不壞，就讓梅麗陪著清秋在這里睡，然后才大家散去。清秋倒也沒什么異樣的感覺，有了人陪著說話，什么問題談到了，都討論一陣，好在也不顧慮什么了，話倒可以說個(gè)痛快，竟忘了睡覺了。二人說話說到三點(diǎn)鐘，還是梅麗先疲倦了，慢慢地睡去。清秋叫了她幾聲，不聽到她答應(yīng)，也就睡了。

次日清秋醒來，已有十點(diǎn)鐘了，在枕上一睜眼時(shí)，便看到燕西在開箱子拿錢。猛然看到，還以為是自己眼睛花了，將眼睛閉了一下，再仔細(xì)看看，可不是他匆匆忙忙打開了箱子蓋，在那里點(diǎn)著鈔票嗎？清秋也不做聲，由他拿去。他將那箱子關(guān)好，又把箱子搬開；把最下層一口鐵皮箱子，先打開了，然后彎著腰去開里面一個(gè)小保險(xiǎn)盒子的鎖。原來這個(gè)盒子，本是金太太一個(gè)不用的東西，清秋要了來，就裝她一些珠寶首飾。最初燕西拿來的款子和存折，本也要擱在這里面，燕西怕清秋隨時(shí)可檢點(diǎn)數(shù)目，不曾答應(yīng)。這時(shí)燕西打開了保險(xiǎn)箱子，清秋還疑心他忽然謹(jǐn)慎起來，要把他所有的錢，全放到里面去，因之也睜眼望著，依然不動聲色。及至他把保險(xiǎn)箱打開了，并不是放東西進(jìn)去，卻是捧了首飾盒子出來，拿了一個(gè)小藍(lán)絨的長盒子，向身上一揣。清秋一驚道：“你這是做什么？”燕西一回頭，見清秋是醒著，重聲答道：“你管我做什么？”清秋坐了起來道：“我親眼見你把一個(gè)小盒子揣到身上去了，那是一個(gè)珍珠別針，不是你用的東西，你為什么拿出來？”燕西道：“我不能用就不能送人嗎？”清秋一板臉道：“那不行！”燕西放下首飾盒子，掉轉(zhuǎn)身來對著清秋微笑道：“不行？是你冷家?guī)淼臇|西呢？還是你自己掙的錢買下來的東西呢？”清秋道：“不是我冷家?guī)淼模膊皇俏覓赍X買來的，但是這東西也決計(jì)不能說是你的，不能讓你拿去?！毖辔鞯溃骸笆俏医鸺业臇|西，我姓金的人就能拿。你能說是你的不讓我拿去嗎？”他一面說著，一面蓋這鐵皮蓋子，大有了卻這層公案之勢。清秋只得一掀被條，坐在床沿上踏鞋子。燕西望著她道：“怎么樣，你敢在我手上把東西搶了去嗎？”清秋道：“我搶什么？這東西固然不是我的，也不是你的，是你母親賞給我的。就算我不配得著，我也不能辜負(fù)老人家那一番好意，應(yīng)當(dāng)原物退回去。你要拿去賣掉也好，你要拿去送人也好，但是必定要把母親請了來，將話說明，你就是把所有的首飾，完全搬了去，我也不哼一聲。要不然，我是窮人家的姑娘，將來追問起東西來，還不知道我?guī)У侥睦锶チ?，我豈不要蒙不白之冤？”他兩人一陣爭吵，把梅麗也吵醒了，睡意蒙眬中，聽到燕西有拿了東西要走的意思，便也坐起來。她一頭的短發(fā)，睡得像亂草團(tuán)一般，兩手抬起，爬梳頭發(fā)，眼睛視著燕西，看他在做什么？見他臉上兇狠狠的樣子，箱子又搬得很亂，心里便明白了。因皺了眉道：“七哥，你怎么著？簡直一點(diǎn)都想不開嗎？無論什么事，總有個(gè)了結(jié)的時(shí)候，你就是這樣老往下鬧去，也沒有大的意思！”說著，伸著手扶了清秋的雙肩，向下帶推著道：“清秋姐，你又何必起來？躺下吧。”清秋道：“他把母親給我的東西要拿走，我能置之不理嗎？”清秋趁著這個(gè)機(jī)會，就把燕西今天來拿東西的事，完全說了出來。梅麗道：“七哥，這就是你的不對了。那個(gè)珍珠別針，是女人用的東西，你何必拿去？”燕西道：“我怎么沒有用？我不能拿去送人嗎？”清秋道：“八妹，你聽聽，他分得的錢，我不能動一個(gè)。我分得的一點(diǎn)首飾，他反要拿去送人。我窮要窮個(gè)干凈。叫李媽把母親請了來，把我所有的首飾，完全收了回去?！毖辔鞑荒脰|西了，將兩手向西裝褲袋里一插，向沙發(fā)椅子上坐下去，兩腳架了起來，冷笑一聲道：“你真能窮得干干凈凈，有點(diǎn)難吧？不說別的，你照一照鏡子，由頭上到腳下為止，哪些東西是姓金的，哪些東西是姓冷的，請你自己檢點(diǎn)一下?！鼻迩锿蝗徽玖⑵饋?，指著燕西道：“你就這樣量定了我嗎？我今天就恢復(fù)原來的面目，不用你金家一點(diǎn)東西。這是你的戒指，你拿去。”說著，左手在右手指頭上，極力一擄，脫下那個(gè)訂婚的戒指，向燕西懷里一拋。接著彎了腰將鞋子一拔，隨手在床欄桿上抓了一件長衣，向身上一披，向外便走。梅麗因?yàn)樵谇迩镞@里睡，沒有穿睡衣，穿的是件短的對襟褂子。看見清秋向外走，也來不及穿長衣了，見椅子上有一件夾斗篷，連忙隨手抓了過來，就向身上一披，口里喊著道：“清秋姐，你到哪里去？”口里說著，趕快就向外面追了出來。

清秋剛出院子門，梅麗跳上前，一把拉著道：“清秋姐，你到哪里去？真要鬧出大問題來嗎？”清秋正向前跑，突然被梅麗一拉，身子支持不住，腳站不穩(wěn)，身子一虛，幾乎栽了下去，所幸身邊走廊下，有一根柱子，連忙扶著站定了。一回頭喘著氣，定了定神道：“你拉我做什么？我現(xiàn)在并不走出大門去，不過去見見媽，把話先說明來?！泵符惖溃骸澳憔褪怯性捄湍赣H說，你也可把她請來，何必還要帶了病，自己跑去呢？”清秋道：“請已經(jīng)來不及了，還是我自己去見她老人家吧。”說著，擺脫了梅麗的手，依然向前跑。梅麗身上披的斗篷，來不及抓著，也落到地下來了。梅麗一手抓著，隨便搭在身上，也只好在后面緊緊跟著。清秋頭也不回，一直走到金太太屋子里去。金太太看到她姑嫂兩個(gè)，蓬著頭發(fā)，披著衣服，氣呼呼地跑了來，倒嚇了一跳，以為她倆睡在一處打架了，連忙迎上前問道：“怎么了？怎么了？”清秋站定了，還不曾答復(fù)出來，梅麗一腳跨進(jìn)了房門，便道：“媽，你勸勸清秋姐吧！她要和七哥分手了?！苯鹛珶o頭無腦地聽了她這樣一句話，更不知道這是怎么一回事？便望了她道：“怎么下了床又鬧起來了？”清秋于是把燕西的言行，說了一遍，她只說七八成，已經(jīng)眼淚向下亂滾，把話說完了時(shí)，那眼淚更是一粒跟著一粒，滴了衣襟一片淚痕。因道：“他這種話都說出來了，是徹底地不合作了，我為自己顧全自己的人格起見，我還只有回家去，穿我冷家的衣服，做我窮人家的女兒。”金太太看了清秋這情形，料得這事決裂到了二十四分，且不向清秋說話，卻偏轉(zhuǎn)頭來向梅麗道：“燕西現(xiàn)時(shí)在哪里？你把他給我叫了來。”梅麗心里，本來也有些不平，既是把他叫來問一下，那也好，看他還有什么話說？于是急急忙忙，就跑回清秋屋子里去。不料清秋白淘了一陣子氣，燕西究竟把那個(gè)珍珠別針，帶起走了。梅麗跑回來，更是快，一進(jìn)屋子氣吁吁地道：“七哥已經(jīng)走了?！苯鹛蹲∫粫海瑳]有話說。清秋道：“請你想想，他這個(gè)人變到什么樣子了？這還能夠望他回心轉(zhuǎn)意嗎？得了，我決計(jì)讓他，我也不說離婚，請你先放我回家去住幾天，把我自己的衣服清理出來，把金府的衣服再脫下。從此以后，他不能說我從頭至腳，沒有一樣姓冷了?！苯鹛櫭嫉溃骸鞍Γ∧阍趺催€解不開呢？這種話也能信他嗎？就算你二人不合作，你的東西，也不完全是他給你做的……”清秋不等金太太說完，垂著淚說道：“現(xiàn)在和他不是講情理的時(shí)候，我只希望再不受他的侮辱，無論什么犧牲，我都是肯的。那個(gè)孩子是金家的，我不敢負(fù)這個(gè)責(zé)任帶了去，我在你面前求個(gè)情，讓我回去躲一躲。我現(xiàn)在想起住小家，穿布衣，吃著粗茶淡飯，真是過天堂里的日子了?！闭f到這里，哽咽著不能再說，索性坐下，伏在桌子上放聲哭起來。金太太搖了一搖頭，又嘆了一口氣道：“這樣鬧，一天不如一天，這個(gè)家簡直是很快要敗完了?！泵符惻軄砼苋?，卻把佩芳驚動了，也跟著過來看是什么事？這時(shí)正站在門外，見清秋堅(jiān)決地要回家去，金太太的身份，只能硬阻止，卻不能用好言去勸解她，對于她哭沒有辦法，這事很僵。她看到不能不理會，就走進(jìn)來對清秋道：“哎呀！你這個(gè)生產(chǎn)沒有滿月的人，慢慢地商量，何必這樣性急？你若是這個(gè)日子真跑回家去，不但伯母不知道什么重大的事發(fā)生了，就是親戚朋友們，也要大大地驚異起來，豈不是大家不好？”清秋道：“事到如今，還打算向好的路上做嗎？那恐怕是不能夠了?！币虬蜒辔鞯膽B(tài)度，又簡略地說了一遍，問道：“大嫂，大哥他會對你說出這種話來嗎？說出來了，哪個(gè)又能忍受呢？我若是無人格，我就在這里吃金家的穿金家的，終身讓他笑去。我若表示我的人格還不錯(cuò)，我決不能在這里一刻待著?！彼f到這里索性不哭了，說著話，趕緊一陣把眼淚揩干，繃了面孔坐著。佩芳道：“你就是要和燕西決裂，也不是一走了之的事情，總得先商議出個(gè)辦法來吧？”清秋搖著頭道：“沒有商量，沒有辦法，我就是要媽答應(yīng)，讓我回去住幾天。”金太太道：“回去住幾天，沒有什么不可以，也不忙在今天哭喪著臉回去。”清秋不說話了，一只手搭著茶幾上撐了頭，靜等人家去勸。梅麗一想，這事只有道之可以轉(zhuǎn)圜，也不通知?jiǎng)e人，就走出房去，打了一個(gè)電話給道之。

道之得了這個(gè)消息，也是一驚。覺得母親真是不幸，接一連二的，只管出這種分離的事。就是隨身的衣服，坐了汽車趕回家。來到了金太太房門外時(shí)，已看到屋子里許多人，圍著清秋在那里垂淚。佩芳一見，便笑著迎出來道：“四妹來了，好極了。清秋妹最相信你的，你來勸勸吧?！钡乐溃骸拔医又符惖碾娫挘恢烙职l(fā)生了波折，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金太太道：“梅麗她在場，你讓她說吧?！钡乐谑强苛饲迩锷磉呑?，伸手就握了她一只手，然后才昂著頭望了梅麗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梅麗也來不及坐著，站在屋子中間，就把這事的經(jīng)過，背述了一番。道之站起來，用手拍了清秋的肩膀道：“這事是老七不對，你暫消氣，我準(zhǔn)能給你辦個(gè)圓滿解決。你最大的目的，是要表明你不穿金家的衣服，不用金家的錢，不吃金家的飯，依然可以過活。要表明這件事的辦法也很多，何必一定要回家去？你暫消氣吧?！鼻迩锏溃骸拔页嘶丶胰ィ瑢?shí)在沒有別的辦法，你讓我回去吧?！苯鹛溃骸澳阏f了一天了，還是這樣一句話?！钡乐蛎符悂G了一個(gè)眼色，便道：“你真要回去，也不能攔住你，八妹我們?nèi)齻€(gè)人找一個(gè)地方去細(xì)細(xì)談上一談吧?！闭f著，就拉了清秋一只手，把她攙了起來。梅麗會意，也就向前拉住清秋一只手道：“我們一路去談?wù)劙??！鼻迩锊荒苓B談話也拒絕人家，只得和她姊妹倆一路走出金太太屋子。三人走到廊子上，梅麗道：“我們到哪里去坐呢？”道之笑道：“這兩天孩子長得好嗎？我要看看孩子去?！泵符惖溃骸斑@兩天孩子長得好多了，我們看孩子去吧?！闭f著拉了清秋就向她自己屋子里走。清秋向后一退道：“我今天從那院子里出來了，我決計(jì)不回去了?！钡乐畬⑺氖忠焕溃骸澳氵@人就是這樣想不開，你就是出來了，不愿再在那屋子里住，那也不要緊，進(jìn)房去，看過了孩子，我們再出來，也是可以的。難道我們把你騙進(jìn)房去，就當(dāng)牢一樣把你關(guān)起來不成嗎？走吧，一路去坐坐吧?！鼻迩锫犃怂@話，不便再執(zhí)拗不去，只得垂著頭跟了她們一路回去。到了屋子里去，剛好那毛孩子醒了在哭，道之就抱了起來，送到清秋懷里。清秋一看到孩子哭，自己也禁不住要喂孩子乳吃，因之，將孩子摟在懷里，低頭注視著孩子，只管垂下淚來。道之和梅麗默然坐在一邊，看她究竟怎么樣？大家約沉靜了五分鐘沒有說話。還是梅麗忍耐不住，先道：“清秋姐，這可以不說走吧？”清秋哪里做聲，眼望了孩子由垂淚加緊，又在嗓子眼兒里哽咽起來。道之知道她的心已經(jīng)軟化了，便耐下性子，慢慢地將離婚的利害關(guān)系，直說了兩小時(shí)之久，才把清秋說得有點(diǎn)活動，因道：“四姐說了許多好話，我也不能絕對不理，現(xiàn)在我可以提出一個(gè)辦法，試辦給諸位看。到了這個(gè)辦法都辦不通的時(shí)候，那就不能怪我姓冷的不講情理了?！钡乐溃骸爸灰憧险f出條件來，那就好辦，你說你要怎樣呢？”清秋道：“這樓上一列屋子，不是沒有人住的嗎？今天我就搬上樓去。我既不能回去找舊衣服，我總不能赤身露體。我要檢幾件隨身衣服帶了上樓去。請告訴廚房，以后每餐只給我一碗素菜，一碗湯，多送了我就不吃。我沒有別的事，暫時(shí)喂這孩子吧。在沒有解決婚姻問題以前，我不下樓，除了一個(gè)老媽子送東西而外，無論什么人都不能上樓。”道之笑道：“這是做什么？自己畫牢自己坐嗎？無論什么人都不能上樓，我能不能呢？”清秋臉一偏道：“當(dāng)然不能，絕對沒有個(gè)例外的，你們能答應(yīng)不能答應(yīng)呢？”道之想了一想，笑道：“好！我就答應(yīng)你吧。不過坐牢是悶得慌的，總要找一點(diǎn)書看看?！鼻迩锏溃骸皶故且?。請你念我交朋友一場，幫我一個(gè)忙，把書給我送一二百本來。”道之點(diǎn)點(diǎn)頭道：“我又成了朋友了。朋友就朋友吧，我也不想一定爭著親熱起來。一屋子書呢，只要一二百本就夠了嗎？”清秋道：“看完了，我可以再要。”道之笑道：“那也好，也許你就這樣大徹大悟了。就只要書，還有佛像、蒲團(tuán)、木魚、磬、香爐、蠟臺……”梅麗一拉道之的衣服道：“人家正是有心事，你還要和人家開玩笑做什么？”道之笑道：“她這個(gè)人，有點(diǎn)瘋了，我不好說什么，只有和她開玩笑。”清秋道：“四姐，你若和我開玩笑，你就不是誠心給我解圍，我依然是要回家去的。我現(xiàn)在要走，不必通知什么人，說走就走的。反正大家不能成天看守著我。”她說著這話，臉可是板得鐵緊，道之一想，也許她真會做出來，就讓她一人坐在樓上看書，那也沒有多大關(guān)系。因道：“好吧，我答應(yīng)你就是了。”清秋再也不說什么，將孩子放到床上，打開衣櫥，撿了一些衣服，抽了床上一條被罩，胡亂一包，然后一手抱了孩子，一手提了包袱，向道之、梅麗點(diǎn)點(diǎn)頭道：“看你二位的面子，我這就上樓了?！闭f著，一步一搖地向外面走。道之道：“哎呀！這個(gè)包袱你就讓老媽子提著上去，也沒關(guān)系吧？”清秋這才將包袱向地板上一放，抱了孩子匆匆上樓去。道之、梅麗在后面跟著，一腳剛要踏上樓梯，清秋在樓口上一只手一橫，道：“你們遵守條件不遵守條件？說了無論什么人都不上樓的，怎么先就來了？”道之搖了搖頭道：“真這樣堅(jiān)決，你初次上樓，我們送送你也可以?！鼻迩锇逯樀溃骸拔矣植皇巧蠌R出家，送什么？若是一起來我就不照規(guī)矩辦，以后怎樣對付別人呢？”梅麗拉著道之的手道：“四姐，我們就依著她，不要上去吧。她在氣頭上，我們何必和她爭執(zhí)許多呢？”道之看著清秋板著臉皮，臉皮板得緊緊的，泛出一層紅色來，挺著腰桿子在樓口上站著，這自然是不受通融的。道之站在樓梯下，遲疑了一會子，笑道：“真照這樣辦，豈不成了笑話？”梅麗聽說，卻暗中牽了一牽道之的衣襟。道之以為她有什么轉(zhuǎn)圜的辦法，也就不再說，跟著一路，走到房子里去，避了清秋的眼光。道之先低聲問道：“你有什么辦法嗎？”梅麗道：“你隨她鬧去吧。一個(gè)人住在樓上，一步也不動，那多么悶人？我瞧她就不能住幾天，她自然會下來的，你又何必這個(gè)時(shí)候攔著她一頭高興呢？”道之笑道：“你就是這樣一個(gè)主意，這一點(diǎn)我都不知道，我成了傻瓜了。”梅麗以為這話也有些道理，不料倒碰了姐姐一個(gè)釘子。因道：“那我就不說了，可是你既知道，為什么還一死勁兒地勸她呢？”說著，臉就紅了。道之一想這幾句話，果然有點(diǎn)令小妹妹難為情。便笑道：“你說得對，不過我怕她愣住了，硬不受調(diào)停。你是很知道她的脾氣的，既是這么著，就依了你的話，隨她去吧。”于是走出屋子來，叫老媽子給清秋送東西上樓去，吩咐兩個(gè)老媽子，七少奶奶要在樓上靜養(yǎng)，你好好伺候著。如若不然，就告訴太太。說畢，姊妹倆自去了。

這樓上的屋子本也有一張床，前不久燕西就在這里養(yǎng)病的。未生產(chǎn)以前，清秋也常在樓上看書，所以樓上的設(shè)備，倒也是齊全的，不用得到樓下去搬上來。只是清秋許久未曾上樓，又是老有心事，不曾注意到樓上的事。這時(shí)拉開一扇房門，只見桌上椅上，塵灰堆積得如蒙了一層灰色墊子一般，電燈線上，還網(wǎng)著幾根蛛絲，人震動了空氣，那細(xì)絲只管在空中飄蕩。清秋在屋子四周看了一遍，嘆了一口氣，然后把前后的窗戶，一齊開了。李媽將她在樓下放的一包衣服，提了上樓，微笑道：“七少奶奶，你何必呢？有些事，看破一點(diǎn)吧。你又沒滿月……”清秋一板臉道：“你只做你份內(nèi)的事，別廢話。這里滿屋子都是灰，快些給我收拾干凈?！崩顙尵烤故墙鸺业睦蟼蛉耍苤姥辔鞯氖?，未免替清秋可憐，雖然碰了釘子，依然還笑嘻嘻的，請清秋到廊子下去站著。把屋子里撣過灰，掃過地，急急忙忙下樓去，把清秋陪嫁的一套被褥抱上樓來，鋪在小鐵床上。原來清秋來時(shí)，以為東西少，婆家看不上眼，索性一點(diǎn)嫁妝也不預(yù)備，完全由金家制備一切。一月之后，冷太太想起在家中清秋那份東西，留著也是白放著，便找了一箱書籍和一套被褥送了來給清秋做紀(jì)念。清秋也不好意思拿出來，只有李媽知道，放在下房隔壁一間空房子里。這時(shí)清秋見她抱了來，心里倒是一喜。李媽微笑道：“我這件事，大八成兒辦得對你的勁兒了吧？”清秋道：“這樣看起來，別怕寒磣，還是有點(diǎn)娘家東西好哇。”李媽把床鋪收拾好了，便道：“七少奶奶你真該躺躺了。你的身體，也不見得怎樣好，設(shè)若出了什么毛病，那可是個(gè)累贅。就是不出什么毛病，將來到了你上了歲數(shù)的時(shí)候，可要發(fā)作的呢！”清秋道：“你說的倒管得遠(yuǎn)，我眼面前就不得了呢?！闭f著，抱了孩子和衣就向床上一滾。躺好了，舒一口氣道：“舒服?！崩顙尶戳怂菢幼?，便笑道：“七少奶奶，我說你累著了不是？這應(yīng)該好好地躺一會子了?！鼻迩镎懒怂脑挘]著眼睛睡去。及至醒過來時(shí)，屋子里已是收拾得清清楚楚。李媽她并未走遠(yuǎn)，就在樓廊下坐著。聽到屋子里有響動，便走了進(jìn)來，對清秋道：“飯?jiān)邕^去了。我看你睡得好好兒的，不愿把你叫醒。你要吃什么，我叫去?！鼻迩锵肓艘幌氲溃骸拔疫@一程子，心里怪難受，無論見了什么油膩的東西，就要吐。你告訴廚房里，以后每餐給我弄兩樣素菜，一個(gè)碟子一碗湯就得?！崩顙屇睦镏浪惺裁匆馑迹扛毁F人家，倒不想什么珍饈美味，總是愛吃個(gè)新鮮素菜的，她這種吩咐，自也是在情理之中。便答應(yīng)著向廚房吩咐去了。自這天起，便是這樣吃飯。

到了晚上夜深，燕西又進(jìn)房來拿衣服換，扭了電燈，一看屋子里是空的，倒吃了一驚。李媽跟著進(jìn)來，問要什么？燕西兩手一揮，望著床上道：“人呢？”李媽道：“七少奶奶要養(yǎng)病，到樓上待著去了?！毖辔魉闹芸戳丝矗葑永飽|西，不像移動了什么，便問道：“這話是真嗎？怎么一樣?xùn)|西也沒有拿走？”李媽笑道：“你還不知道七少奶奶的脾氣？說愣了，是扭不轉(zhuǎn)來的。她把家里帶來的那捆行李搬上去了?！毖辔髀犝f，便想到樓上去看看。轉(zhuǎn)念一想，她搬到樓上去，正是要恐嚇我，我若去了，正是中了她的計(jì)，我偏不理會她，看她怎么樣？冷笑道：“搬上樓去算什么？反正還沒有出這個(gè)院子呢?！逼茄辔鬟@樣在樓下說著，在樓上的清秋，完全聽到了。心想，幸而我是死了心，并不是假惺惺，要你來轉(zhuǎn)圜。設(shè)若我希望丈夫來轉(zhuǎn)圜的話，我豈不是作法自斃嗎？這樣想著，把她已灰的心，又更踏進(jìn)兩步。到了次日早上，等老媽子送過茶水之后，自己便把樓梯口上的樓門鎖住了。她早已預(yù)備下一個(gè)小簸籮和一根長繩子。要什么東西，用繩子將簸籮墜下去，然后叫老媽子放在里面，自己拉了上樓來。非萬不得已，不讓老媽子上樓，自己也不下去。這樣一來，自有許多人來看清秋，都上不了樓，就是金太太來過一次，清秋也是站在樓廊上告罪，不肯開門。道之在家里得著消息，又跑了來，隔著樓門和清秋說話。道之道：“你這豈不是自己給自己牢坐？你拼倒別人什么？”清秋道：“我根本就不想拼人，因?yàn)槲乙丶?，你們都不放我走，我只好躲在樓上。若是我的目的達(dá)不到，我就永不下樓了。設(shè)若你再把書送來，讓我心思更定些，你就功德無量。”這樓門本是格子的，道之站在那邊，看見清秋穿了一件舊的黑綢旗衫，瘦怯怯的身子，白而無血的皮膚，又是蓬著一頭長發(fā)，一個(gè)大長樓廊子，并無第二個(gè)人。她斜倚著身子站定，高處的風(fēng)，吹著她的衣服和頭發(fā)飄動起來，那樣子怪可憐的。一個(gè)花樣?jì)善G的人，不到一年，就蹂躪到這般田地，燕西實(shí)在不能不負(fù)些責(zé)任。她如此想著，倒望呆了。二人相隔了格子門，彼此呆呆地對立了一陣子，還是道之先道：“清秋妹，你真是下了決心，我有什么法子？但是你打開樓門，讓我們進(jìn)去，陪你坐坐，這也無礙于你的事呀?！鼻迩飪墒址隽碎T格子，向格子縫里和道之點(diǎn)頭道：“四姐，我和你告罪了。我為了自己要拘束我自己，開門這是做不到的?！钡乐焓置怂氖种割^，嘆了一口氣。于是和她握了一握手道：“好吧，你進(jìn)房去，我去給你把東西點(diǎn)來就是了。”她于是望了一陣子，轉(zhuǎn)身下來徑直地跑到存書的樓上去，搬了幾十部書，一齊叫傭人送給清秋。清秋得到了這些東西，如獲至寶，一般齊齊整整地完全陳設(shè)起來，更不做下樓之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