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意讓花驕權(quán)門夜叩失蹤驚屋閉舊巷空來
燕西這一股子勁,跑到了白家。不料一進(jìn)大門,偏是那門房的嘴快,第一句便迎著問道:“七爺今天怎么坐洋車來了?”燕西一想,不料偶然改坐一輛車子,都令人人注意,以后還是坐汽車來吧。一路想著,一路走了進(jìn)去。白家現(xiàn)在是來得很熟的了,只管進(jìn)去,也用不著什么通報(bào)。走到上房走廊下,恰是正面遇到了白秀珠。燕西是低了頭的,并不曾看到人。秀珠先笑道:“你想什么心事?到了我家里來,還是這樣地低著頭想了去?!毖辔饕惶ь^笑道:“我在街上看到一件事,所以想著不斷。”秀珠道:“什么事?這樣的耐人尋味。”燕西想了一想笑道:“不說了吧?!毙阒樾Φ溃骸斑€是我不問了吧。”說著話,她引著燕西到她的小書房里來坐,由這小書房過去,便是秀珠的臥室,原是一年以來不曾引燕西進(jìn)來過的。燕西忽然見她今天特別優(yōu)待,倒不明用意何在,不過自己正想與她合作之時,這樣的接近,自是可喜。坐下來,首先嘆了一口氣。秀珠道:“你這個人真是合了那句迷信的話,現(xiàn)是在倒運(yùn)的時候了。家里失了火,哪里也沒有損失,偏是燒掉你住的幾間屋子?!毖辔鞯溃骸翱?!這也許是合了那句話,在劫的難逃吧?!毙阒榈溃骸斑@就不對了。又不是遭了劫遇了難,怎樣提得上在‘劫的難逃’這一句話起來?”燕西用一只手撐了頭,斜靠了椅子坐著,又微微地嘆了一口氣。秀珠道:“我聽說,除了東西之外,還有別的損失,是真嗎?”燕西點(diǎn)了頭,又突然問道:“難道你還不知道嗎?”秀珠道:“你們家的事,我怎么會知道呢?”燕西笑道:“你不知道我家的事,怎么昨天你會打電話去安慰我呢?”秀珠道:“照你這樣說,倒是我多事,安慰你壞了?”燕西聽說,連忙站起身來,向秀珠作了幾個揖。笑道:“這實(shí)在是我的不對,連個好歹不知道,用話把你沖犯了,我這里和你賠禮?!毙阒檎f過話以后,原是將臉繃著的,燕西作了兩個揖之后,也笑了一笑,立刻又把臉繃住了。燕西道:“你難道還生我的氣?”秀珠道:“我也不能那樣不懂好歹呀?人家對我用好話來表示,我倒怪上人家了?!毖辔饔X得秀珠這句話,依然是罵著自己,可是再要反問兩句時,秀珠更會生氣的了。因之向秀珠一笑,自坐到一邊去。秀珠不做聲,燕西也不做聲,屋子里倒靜默起來了。秀珠究竟是忍耐不過,便道:“你冒夜而來,必有所為吧?”燕西道:“沒事呀?!毙阒榈溃骸澳阕约杭依镌S多事,都要去辦善后,沒有什么事,怎能夠跑了來?”燕西向她微笑了一笑道:“這個你有什么不明白的?我們有兩三天沒見面了,又勞你的駕,打好幾次電話去安慰著我,我應(yīng)該來看看你,和你道謝?!毙阒樾Φ溃骸熬褪沁@個事嗎?你也太客氣了?!毖辔髀犃怂脑捯?,又看看她的顏色,心里自覺得是老大的不舒服。可是要像一年以前,她有話來,便給他頂了回去,現(xiàn)在卻沒有這種勇氣。然而不頂回去,再和她賠笑臉,實(shí)在又有些不甘心,因此靠了椅背坐著,架起右腿,只管搖撼,像是沉吟什么事似的。秀珠看到燕西有一種很不自在的樣子,便道:“你晚飯是吃過的了,要不要喝杯蔻蔻?”燕西見她說話時,臉上已經(jīng)帶有一種笑容,也就跟著笑了,便道:“不必費(fèi)事?!毙阒榈溃骸斑@也不費(fèi)什么事呀?”燕西笑道:“我這話有一種別解,以為我到府上來,最好就是你一個人知道,不要讓大家去注意。若是一來之后,又是要吃的,又是要喝的,四處八方都驚動了,我很覺得無味。”秀珠笑道:“回頭又要說我批評你了。彼此正正堂堂地交朋友,一年來一回,不見為稀,一天來一回,也不見為密,這就看彼此相處的感情如何?為什么你來了,只許我一個人知道?而且你一進(jìn)大門,就有門房看到,你要不讓人知道,也是不可能的事。我聽了你這話,真有點(diǎn)不高興?!闭f著話,臉上立刻又呆板起來。燕西真不料秀珠這樣容易生氣,若是駁她,固然是怕因此在友誼上發(fā)生了裂痕。若是向她賠小心,又實(shí)在有些不甘心。心里在頃刻之間,起了好幾個念頭,結(jié)果還是忍住了這口氣,一句話沒有說。秀珠見他又默然了,笑道:“你為什么現(xiàn)在這樣斯文了?”燕西道:“我肚子里既沒有中國墨水,也沒有西洋墨水,怎么斯文得起來?這兩天,我魂不守舍,人有一半成了呆子了。我們是無話不談的,我一點(diǎn)東西,都燒光了,我想到將來,一點(diǎn)根基也沒有,也許有挨餓的一天呢。你想想看,在這種情形之下,我還有什么事高興,蹦跳得起來哩?”秀珠聽了他的話,又看了他那種發(fā)愁的樣子,又不忍跟著向下和他為難了。便伸手抓住他一只手,握了一握,笑道:“我和你鬧著玩的,你急些什么?你真有什么為難的事情,我也很愿意幫忙?!毖辔鞯攘嗽S久的機(jī)會,才得著一點(diǎn)話縫,而且秀珠執(zhí)著自己的手,表示非常的誠懇,于是向她笑道:“你總算是我的好朋友,別人看到我發(fā)愁,誰肯說句幫忙的話?求著他,他還要推三阻四呢。這只有你慷慨,用不著我說什么,我心里的一番意思,你早就一寶押中了。”秀珠笑道:“也并不是我押中了,不過我和你相識這多年,彼此的情形,都是知道的。第一你沒就事。第二你的積蓄,現(xiàn)在讓火一燒,自然是更加困難。再說,你那一位……”燕西兩手亂搖道:“你又提到她做什么?”秀珠瞟了他一眼,又靜默了一會兒,笑道:“這就是你的不對。難道她和你一年夫妻,還有一個小孩,說走了就走了,一點(diǎn)不動心嗎?你不要以為她是我的情敵,我就不愿你對她有一點(diǎn)憐惜的表示。其實(shí)不然,她現(xiàn)在走了,就是表示在我手上失敗下去,一個人怕了一個人,那就是了,我還有什么對她過不去?說句作孽的話,她果然是尋了短見,一了百了,那倒沒有什么,若是她還帶了一個孩子去尋生活,她是個窮苦出身的人,一點(diǎn)經(jīng)濟(jì)力量沒有,叫她怎樣去維持呢?據(jù)你說,她很有點(diǎn)舊道德,那更是不肯胡來的這個社會,能容一個規(guī)規(guī)矩矩的女子去謀生活嗎?”燕西笑道:“你倒很體諒她?!毙阒榈溃骸拔疫@人心眼兒就不壞,公是公,私是私?!毖辔鞯溃骸拔业挂埥?,什么叫公?什么叫私?”秀珠一笑。二人話說到這里,感情更好了,聲音也更小了,唧唧噥噥,談了許久。秀珠因?yàn)槁牭轿葑油饷妫腥说哪_步聲,料著是仆人們經(jīng)過,便高聲道:“你看我這人說話,真是有頭無尾,說了沖蔻蔻給你喝的,現(xiàn)在我會把這事忘了。”說著話,就伸手去按叫仆人的電鈴。燕西一伸手,掩在電鈴機(jī)上,笑道:“我們彼此心照,我說了不用喝,絕不是客氣,當(dāng)然就不用喝。你何必和我客氣呢?”秀珠回手一把捏住燕西的巴掌,向他一笑道:“說了半天,你還是保持你那種態(tài)度。那么,我就不叫他們。你早點(diǎn)回去吧,我叫車子送你?!毖辔鞯溃骸安槐亓?。令兄的車子,不定什么時候要用的,我沒事的人坐出去了,倒耽誤他的正經(jīng)事?!毙阒榈溃骸八裉觳淮笫娣?,已經(jīng)睡覺了?!毖辔鞯溃骸八褪遣挥?,我也不坐他的車子。他已經(jīng)表示過,我不該坐汽車,我放了自己的汽車不坐,倒坐起他的車子來,更沒有道理了。”秀珠瞟了他一眼,笑道:“你倒有些怕他,那為什么呢?”燕西臉一紅道:“并不是我怕他,他說的話,實(shí)在有理哩,讓我說什么?我走了,明天見?!毙阒橐?yàn)樗幸痪浔舜诵恼盏脑?,笑著點(diǎn)了一點(diǎn)頭,握著他的手,一路出了小書房。燕西停住了腳,現(xiàn)出很躊躇的樣子來,因低聲道:“我的事,就是這樣說,有什么消息,你隨時告訴我?!蹦俏罩阒榈氖?,緊了一緊,表示誠懇的意思。秀珠笑著向他點(diǎn)了兩點(diǎn)頭,笑道:“我知道,你放心得了?!闭f著話,燕西讓她送到重門邊,笑道:“你不必客氣了。我們這種交情,難道還要在這種俗套上來分別嗎?”秀珠笑道:“我也不是故意的,好像不這樣送你幾步,我是缺乏誠意似的?!?
燕西對于她這話,在可解不可解之間,然而心里就立刻麻醉了一下,然后笑嘻嘻的,走出大門,依然雇了車子回家去。坐在車上,便一路想著如何到德國去做事,如何和秀珠做共同生活,到了外國去,要洗心革面干自己的事,不要像在北京一樣,糊涂瞎混了。他如此想著,到了家,由大門口直想到鉆進(jìn)幾重院子去,一直回自己那個“雙修閣”去。不料到了那院子門口,漆漆黑的,竟沒有一盞電燈,猛然一抬頭,卻看到星斗滿天,原來是房子燒光了,只剩一院子殘磚敗瓦。自己這才想起來,經(jīng)過了一次大火了,于是轉(zhuǎn)身,走向自己書房里來。因?yàn)樵谛阒榧依镎勗捳劦镁昧耍亲永锏褂行I,很想吃點(diǎn)東西,便按著鈴,把金榮叫了進(jìn)來。金榮道:“你這時候才回來,老太太找你好幾回了?!毖辔鞯溃骸胺凑悄菐拙湓挘衣犇伭?。我肚子餓了,你到廚房里去看看,有什么吃的沒有?”金榮道:“廚房今天又去了一個人,除了兩餐飯,一餐粥,不另外預(yù)備什么了?!毖辔鞯溃骸半y道稀飯這時候也沒有嗎?”金榮道:“稀飯剛開過去,也不知還有沒有?我瞧瞧去?!毖辔鞯溃骸安槐厝デ屏?,有了這幾句話,我就夠飽的,還吃什么?我馬上就要睡覺了?!闭f畢,和衣就向床上一倒,腳撥著腳,脫了鞋子,拖著枕頭來枕了頭。金榮看他這樣子,自是滿肚子的牢騷,不便再在這里嘮叨了,轉(zhuǎn)身出去給他帶上了門。燕西一人躺在床上,情不自禁地用手連拍了幾下床,心里可就想著,這個家庭真是越過越壞,到了晚上竟會吃不著點(diǎn)心,真是末路了。如此想著,掉轉(zhuǎn)身子向里,就這樣地睡了。
一覺醒來,還是半夜。屋子里懸的電燈,亮燦燦地發(fā)著白色,窗紗眼里,一陣陣地向里冒著涼氣,睡著覺得很是衣單,趕忙起床,把窗戶關(guān)了。然而在人當(dāng)住窗口、向外關(guān)著窗子的時候,恰好又是一陣很大的涼風(fēng),向人身上刮了來。初睡醒的人,身體是疲倦的,不覺得打了一個寒噤,趕忙再躺下來。當(dāng)時并不覺得怎么樣,及至天亮的時候,自己待要抬起頭來,便覺昏沉沉的,有些昂不起來,同時胸中說不出來有一種郁塞難受的情形,覺得要吐出來才算痛快。于是伏在床沿上,也不管是不是對著痰盂子沒對著痰盂子,哇啦哇啦,向地上一陣大吐。吐過之后,一個翻身向里,才覺得舒服一點(diǎn)。然而這時候太早,全家都未起床,他吐了一陣,并沒有一個人知道,鼻子里有一種臭味,聞到很不好受。同時,嘴里又干又苦,很想點(diǎn)清水漱漱口,再喝一杯茶。然而電鈴不在床面前,既不能起床,就無法去按。輕輕叫了兩聲,也沒有人答應(yīng)。這時,心里恨極了,這樣的家庭簡直不如住旅館還舒服些,大家主張散,我也散吧。燕西一人在床上發(fā)狠,他家里人有誰知道?依然還是靜悄悄的。直待過了一個多鐘頭之后,才聽見走廊上有了步履聲。燕西不由得罵了一聲道:“總也算是有人還陽了,真氣死人!”外面人答道:“七爺,你醒得這樣早?要什么嗎?”說著,已推門進(jìn)來,原來是李升。燕西道:“我昨晚要是死了,恐怕到今天上午,才有人收尸呢。我昨晚上就病了,簡直沒有人理會。你瞧瞧床面前,我吐了那么多。”說著,將手向床下面一指,李升一見,先呀了一聲,因道:“你這是怎么了?你可別亂來呀?!闭f時,眼睛對了燕西臉上,很注意地看著。燕西道:“你以為我急得服了毒嗎?憑怎么著,我也犯不上如此。我是半夜起來關(guān)窗戶,受了一口涼風(fēng)了。嘴里渴得要命,先去給我弄口水來喝吧?!崩钌诶镎f著話,眼睛依然望著燕西的臉,便點(diǎn)頭答應(yīng)著道:“好!我去叫金榮來給你收拾屋子,我自己去弄水?!崩钌叱鰰块T來,先不叫金榮,一直就向上房跑。正好遇到陳二姐,猛然問道:“老太太沒醒嗎?七爺不舒服了?!闭f畢,轉(zhuǎn)身向外走。陳二姐見他如此來去匆忙的樣子,也是吃了一驚??熠s跑到屋子里去,就走到金太太床面前叫道:“老太太,你快起來吧,七爺人不舒服呢?看看去吧?!苯鹛凰@醒,一個翻身向上坐了起來。望著她道:“你說誰病了?”陳二姐道:“剛才李升跑了進(jìn)來,說是七爺不舒服,也沒有說第二句話,就跑走了。大概……”金太太聽說,也不問個詳細(xì),穿好了衣服,趕緊就向外走。只走到燕西書房門口,先問了一聲道:“老七,你身體怎么了?不大要緊嗎?”說著話,已是很快地走進(jìn)屋子來。這時金榮在屋子里掃地,李升捧了一壺茶來,倒了一杯,放在床面前。不問燕西有病無病,倒是絕像一種害病的樣子。因道:“孩子,你這是怎么了?可別亂來呀!”燕西道:“這很怪,我不舒服,你怎么會知道呢?沒事,我不過吹了一口涼風(fēng),受了一點(diǎn)感冒罷了。”金太太雖然聽他如此說,究竟不大相信,又走上前,用手摸了一摸燕西的額頭,坐在床沿上,低著頭,看了一看他的面色,然后掉轉(zhuǎn)臉來向金榮問道:“你看看七爺?shù)那闆r,是哪里不舒服?”金榮道:“昨晚上一點(diǎn)鐘了,七爺要吃點(diǎn)心,廚房里沒有,精神還挺好的。今天我還沒起來,李爺就來告訴我,說七爺不舒服了,我哪里知道呢?”金太太笑道:“這樣說,他是饞出病來了,哪有這樣的事呢?”金太太一說,大家都笑起來了。金太太見燕西一樣地有笑容,料著他的話是真的,不過是感冒而已,這倒算解除了一種心事。便站起身來道:“只要你果然是受感冒,那倒沒有什么要緊,可以好好兒地在床上躺一會兒,還有一件,你可別亂吃東西。我還沒洗臉呢,回頭我再來瞧你吧。金榮,你照應(yīng)著他一點(diǎn)?!闭f著,緩緩走出房去,到了房門,又回轉(zhuǎn)頭來道:“老七,你可別亂動,只管躺著。”陳二姐因金太太不曾漱洗,匆匆忙忙地就跑出來瞧七爺?shù)牟。约阂哺鰜砜纯?,究竟怎么回事?站在門外邊聽了許久。及至金太太走了出來,她就微笑道:“你實(shí)在是疼兒女的人,這幾位少爺,誰不是生兒養(yǎng)女的人了?可是你還這樣地掛心他們?!苯鹛珖@了一口氣道:“這也只怪我的心太慈善了,我這些兒女,誰是這樣掛心我的呢?”陳二姐笑道:“你嘴里又是這么發(fā)牢騷,只要哪位少爺有事,你就不知道怎么好了?”金太太聽說,倒是一笑。走回房去之后,陳二姐就忙著運(yùn)茶運(yùn)水,一面又陪著金太太談心。
金太太喝了一杯茶,靜坐了一會兒,究竟是按捺不住,復(fù)又起身走向燕西這書房里來。這時他已起了床。拿了一床薄毯子蓋著下半截,斜躺在一張沙發(fā)上??诶镞€銜著一支煙卷,很自在地兩手捧了一張報(bào)紙?jiān)诳?。金太太道:“你瞧你這孩子,現(xiàn)在全沒有事了,倒嚇了我一大跳?!毖辔鞣畔聢?bào),便伸腳到地板上來踏鞋。金太太連連搖著手道:“你和我拘這些禮節(jié),只要少放蕩些,少讓我擔(dān)一份心,什么也就夠了。你現(xiàn)在好一點(diǎn)子了嗎?”燕西道:“哪里好了?頭還在發(fā)暈?zāi)??!苯鹛溃骸凹仁穷^在發(fā)暈,你還抽著煙瞧報(bào)做什么?”燕西道:“我哪是瞧報(bào)?我找找報(bào)上,我登的那個啟事,清秋有答復(fù)沒有?”金太太道:“你傻了,她又不是無處通信,有答復(fù)的話,她不會寫信來嗎?何必花那筆錢,還登一道廣告呢?”燕西道:“我也是這樣想,不過自我們啟事登出以后,如石沉大海,她竟是一點(diǎn)響聲沒有。我猜著這個里頭,多少總有點(diǎn)原因,所以我在報(bào)上找找看,或者她有些反響。她是每日非看報(bào)不能過癮的人,我所登的這幾家報(bào),又都是她??吹膱?bào),不能沒有見著我們的啟事呀?!苯鹛溃骸斑@話也怪,今天三天了,你那岳母,她也不曾再來過一次。她母女二人,是相依為命的,難道把這樣大一個女兒跑掉了,她也像你一樣,置之不問不成?”燕西道:“你這話,我不能承認(rèn)啦,我又何嘗置之不問呢?”金太太道:“我們自己,也用不著去抬這些杠,我就問你,你私下去打聽過冷家的消息沒有?”燕西道:“我打聽做什么?他不來找我,我倒要去找他嗎?”金太太道:“你瞧!聽你這話,你就是不大掛心了。孩子,你別糊涂,天下沒有這樣容易了結(jié)的事,你不理會人家,也許人家正在安排巧計(jì)動你的手哩。等到人家的錘子打到你的頭上,你再來想法子挽回,那可就遲了?!毖辔髀犃诉@話,仔細(xì)一想,也覺有理。冷太太和清秋,是彼此十分親愛的,清秋走失了,就是丟了她半條命,她如此放過金家,不向金家找人,決無是理。既然沒有這個道理,一定是在想什么法子,來擺弄金家了。于是兩手一拍腿道:“母親這話,說得是很對的,我馬上到她家去看看,她若有什么表示,我們也好想法子對付她?!苯鹛溃骸澳氵@孩子,總是這個脾氣,哪一件事情,是不愛辦的,就不怕延長到周年半載,哪件事情,若是要辦的,立刻就辦?!毖辔鞯溃骸安⒉皇俏艺f要辦就辦,無奈我想起了這件事,心里就拴了一個老大的疙瘩,非解除不可?!苯鹛溃骸坝植皇墙裉焖┑母泶?,為什么忙著今天立刻要解除呢?”燕西道:“我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緣故,不這樣是不痛快的。我吃點(diǎn)東西,早上就去吧。我還有車,坐了車子去,雖然有點(diǎn)毛病,也沒有多大關(guān)系。”金太太道:“我也知道你的毛病,你要去,就先去吧。誰讓咱們虧著理呢?見了你的丈母娘,你可得好好地說幾句話,別火上加油,又惹出麻煩來?!毖辔鞔饝?yīng)著,就按鈴叫金榮進(jìn)來,吩咐他隨便弄點(diǎn)吃的。金太太一看他身體也不怎樣難受,上房里還有事,便先走了。
燕西見金太太一走,哪里坐得住?在衣架上抓了一件長衫,帽子也來不及戴,披在身上,一面扣紐扣,一面就向外走。到了門口,自己叫了德海開車,車子由車房開到大門口,剛剛停住,燕西就自己開了車門坐上車去,敲著玻璃板道:“走!走!”德?;剞D(zhuǎn)頭來道:“你上哪兒?不說一聲,我向哪里走呢?”燕西道:“上落花胡同冷家。你不是常去的嗎?還有什么不知道呢?”德海知道七爺脾氣上來了,不便多問,開了車機(jī),直向落花胡同而來。燕西在車上,憋著一肚子心事,見了冷太太,要說些什么話,自己都預(yù)備好了。不料汽車開到了冷家門口,在車上看到是雙扉緊閉。燕西急忙跳下車來,要上前去按門鈴,忽然一張紅紙條,映入眼簾,這卻不由得大吃一驚,原來上面大書有“招租”兩個字。原來通到外面的電燈線,也割斷了,電鈴的機(jī)鈕,也不見了,這只好用手去拍門。拍了好幾下,里面才有一個老頭子出來開門,向著燕西問道:“是瞧房的嗎?”燕西道:“我不是看房子的,我是來拜訪朋友的。原來住在這里的冷家,現(xiàn)時搬到哪里去了?”那老人搖著頭道:“這個我說不上,我是看房的?!毖辔鞯溃骸斑@冷家是哪一天搬走的,你總知道吧?”那老人道:“我是昨天來看房的,以前的事,我全不知道?!闭f著,他兩手就要來關(guān)上門。燕西一看,這個倔老頭子,似乎無甚話可對他說了。心想,這里關(guān)了門,隔壁自己做詩社的那所房子,以前讓給邱惜珍家賃下去了,不如到邱家去問問。于是不坐車子,步行繞到圈子胡同來。胡同口上停著的人力車,那些車夫,是常年停著車在這里,做老主顧生意的。這時看到燕西步行過來,兩三個人呀了一聲,有個多嘴的,還搶著上前,向燕西請了一個安,笑道:“七爺,好久不見你啦,你好?”燕西點(diǎn)了一點(diǎn)頭,走過去幾步,又回轉(zhuǎn)身來,問道:“我們親戚搬家,是你們拉的車嗎?”車夫道:“坐汽車走的,用不著我們啦。那天搬家,我們沒瞧見你?!毖辔鞅鞠朐俅蚵?,然而明知這些車夫嘴快,讓他們知道了所以然,也是不好,于是點(diǎn)頭走開。燕西轉(zhuǎn)到了圈子胡同這邊,一看邱家的大門,也是緊緊地關(guān)上。原來這大門口,有燦亮的一塊銅牌,刻著“邱寓”兩個字,現(xiàn)在牌子沒有了。只是那牌子原釘?shù)牡胤?,還有個釘牌子的印跡,在那印跡之下,也是照樣地貼了一張紅字招租帖子。這樣看來當(dāng)然也是一所空屋子,不用得上前去敲門了。自己打算將車夫找來問一問,然而又怕車夫看破了情形,消息外漏起來,更是與體面有關(guān)。躊躇了一會子,汽車已由隔壁胡同追了過來。燕西想著,當(dāng)了汽車夫的面,胡亂打聽,也是不好。也吩咐汽車開到胡同口去等著,自己一人緩步而行,只是出神。后面忽然有人叫七爺,叫了過來,看時,卻是看房人王得勝。他搶上前請了個安,笑道:“老見不著你?!毖辔靼櫫嗣嫉溃骸拔壹疫\(yùn)不好,總理去世了,不大出門。房子讓給邱家以后,他們不短房錢嗎?”王得勝笑道:“七爺介紹過來的,那還錯得了嗎?怎么上個月,邱家說是回南,就全家都走了?”燕西這才知道邱惜珍家回南了。便笑道:“他們走的時候,我正不便出門,為了什么,我也不大清楚?!蓖醯脛俚溃骸霸趺茨阃饫咸?,也是走得很忙?第一天辭房,到第二天就搬走了呢?”燕西聽他的話音,也是不知道底細(xì),便裝出故意反問,讓他猜的樣子,因道:“你知道他們搬上哪兒?”王得勝道:“說是搬出大城去住了,我想不能吧?”燕西和他說話,卻見街旁停的人力車夫,很是注意,又怕露出什么馬腳,只笑著點(diǎn)點(diǎn)頭。王得勝也摸不清他是什么用意,跟著說了幾句話,告辭去了。燕西一人在胡同里轉(zhuǎn)了一陣子,并不能得有什么結(jié)果,只好轉(zhuǎn)出胡同口,坐上汽車,垂頭喪氣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