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江南水師出身的。我學海軍還未畢業(yè)得到把總銜的時候便被派往日本留學,但是在管輪班里住過六個年頭,比我以后所住的任何學校為久,所以在我沒有專門職業(yè)的專門中,計算起來還要算是海軍。歷來海軍部中有我的好些老師,同學少年也多不賤,部長司長都有過,科長艦長更不必說,有的還已成為烈士,如在青島被張宗昌所殺害的前渤海艦隊司令吳椒如君,便是我的同班老友,大家叫他作“書店老板”的。我自己有過一個時候想弄文學,不但喜讀而且還喜談,差不多開了一間稻香村的文學小鋪,一混幾年,不惑之年倏焉已至,忽然覺得不懂文學,趕快下匾歇業(yè),預備棄文就武??墒遣幌喔?,這文人的名號好像同總長大帥一樣,在下野之后也還是粘在頭上,不容易能夠或者是肯拿下來的。我的當然不是我而是人家不肯讓我拿掉。似乎文人必定是終身的職務(wù),而其職務(wù)則是聽權(quán)威的分付去做賦得的什么文學。我的棄文于是大犯其罪,被一班維新的朋友從年頭直罵到年尾?,F(xiàn)在是民國二十三年的年終了,我想該不該來清算一下。仔細想過,還是決定拉倒。第一,人家以為我不去跟著吶喊,他們的大事業(yè)便不能成,那是太看得起我,正如說斯人不出如蒼生何,我豈敢當,更何敢生氣?第二,這罵于我有什么害處?至多影響著我的幾本書的銷路,一季少收點板稅。為了這點利益去爭鬧,未免太是商賈氣了。第三,這罵于人家有什么好處?至少可以充好些雜志的材料,賣點稿費。這事于人有利,我為什么不贊成呢。還有一層,明季的情形已經(jīng)夠像了,何必多扮一個幾社復社人去湊熱鬧??傊?,我早走出文壇來了,還管這文壇的甚鳥?老實說,我對于文事真是沒有什么興趣,可以不談了,還不如翻過來談武備吧。
且慢,文事不好談,武備難道是很容易談的么?我知道這是不然。北京從前到處的茶樓酒館貼過莫談國事的紙條,關(guān)于武備固然不見明文,似乎沒有禁令,但是軍機何等重要,豈可妄談,況且這又豈非即國事的一部分乎?即使如日本軍部前回的發(fā)布小冊子,要使人民都知道國防的緊要,那也是在上者要說的話,人民怎么開得口來,只有代表人民替他們作喉舌的議員老爺與新聞記者大人們才有說話的分,可是他們照例還是說在上者的話,說了還如不說,或者還不如不說。我半路出了家,沒有能夠鉆到軍部里去,議員在中國是沒有,就是有我也拿不出這筆本錢,記者又是不會當,不敢當。很可惜我那時不曾接受這件事:張大元帥的時代,官方要辦一種關(guān)于海軍的月刊,部里的一個同班老友介紹別一位來訪我,要我擔任編輯。其時大元帥部下接收北京大學,改組為京師大學之一部,我與二三友人被趕了出來,正是在野的時候,老同學保薦我當這差使,實在非常感激,可是也實在覺得自己弄不來,很難為情地辭謝了。假如我辦了那個月刊,現(xiàn)在便有說話的地方,然而事在七八年之前,便是怎么后悔也都來不及了。
其實我所要說或能說的話本來也是很普通的,或者未必有什么違礙,也未必有登專門刊物的資格。這大抵是普通市民無論已登記或未登記的都想得到,只是沒有工夫來說,我們雖然也并不怎么有閑,卻在以前養(yǎng)成了一種忙中說閑話的習慣,所以來代為說出罷了。我的意思第一是想問問對于目前英日美的海軍會議我國應(yīng)作何感想?日本因為不服五與三的比例把會議幾乎鬧決裂了,中國是怎樣一個比例,五與零還是三與零呢?其次我想先問問海軍當局,—陳先生是我的老同學,可惜現(xiàn)在告病了,再請教別的軍事專家,現(xiàn)在要同外國打仗,沒有海軍是不是也可以?據(jù)我妄想,假如兩國相爭,到得一國的海軍殲滅了,敵艦可以來靠岸的時候,似乎該是講和了罷?不但甲辰的日俄之戰(zhàn)如此,就是甲午的中日之戰(zhàn)也是如此。中國甲午以來至于甲戌這四十年間便一直只保有講和狀態(tài)的海軍,此是明顯的事實無庸諱言,蓋這四十年來的政治實以不同外國打仗為基礎(chǔ)而進行著的,到了今日這個情形恐怕還沒有變吧?在別人—不,就是在自己以前也如此,只好講和的狀況之下,現(xiàn)今要開始戰(zhàn)爭,如是可能,那是否近于奇跡?本來政府未曾對人民表示過,將來是否要與外國或預料與那一國打仗,我們?nèi)嗣褚膊槐囟嘁梢宰匀 胺異馈?。但是我看報章上常有代表輿論的主筆做社論,政界要人對人談話,多說一九三六年的中國怎樣怎樣,這就使人民想起幾個問題,想問一下,便是打不打,同誰打,怎么打?頭兩個屬于軍機秘密,大約不好問吧,末了一個似乎不妨請教,卻也很是重要,因為必須先決定了沒有海軍也可以打,那才能說到打誰或打不打。有些本來是公開的秘密我想為政者也可以就公開了,不必再當作什么秘密,反使得人民懷疑,不信任。《論語》十九,子夏曰,君子信而后勞其民,未信則以為厲己也?,F(xiàn)在政府正在崇圣尊經(jīng),我愿以卜子的這句話奉獻。
末了我想關(guān)于軍事訓練說一兩句話。我于教育是外行,并不想說軍事訓練對于中小學學業(yè)的妨害,那去問校長教員們都知道,我只說學校里的軍訓之無意義。這軍事訓練在日本是有意義的,日本是征兵制,青年總得去當兵,不過從前在學時期可以“猶豫”,現(xiàn)在則即就學校加以訓練,實即移樽就教法耳。中國學生大學畢業(yè),非去做各種的官也得充當教書匠,失業(yè)即未得業(yè)者往學術(shù)諮詢處注冊,大約沒有百分之一去入伍吧。那么這多少年月的訓練至少也總是白費。再說南邊幾處的訓練壯丁,用意與待遇未始不好,然而有些農(nóng)民寧愿逃亡,流落在外作苦工,不肯在鄉(xiāng)訓練幾個月,仍有工資可拿,何也,民未信也。游定縣農(nóng)村,村長曰全村戶數(shù)幾何,但官廳記錄則數(shù)更少,因種種支應(yīng)攤派以戶口計,不能堪也,此亦是未信之例。說到農(nóng)村,敝人對于此亦全是門外漢也,多談恐有誤,我的閑話可以就此打住了。
(民國二十三年,冬至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