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本書的寫成與出版全是偶然的,最初給上海的《亦報》寫稿,每天寫一段,幾乎沒有什么結(jié)構(gòu),而且內(nèi)容以事實為主,不雜議論,這個限制固然很有好處,但同時也就有了一個缺點。五六十年前左右的事實,——因為我最初是想只講到庚子為止的,——單靠記憶怎么能行?有些地理的位置,歷史的年代,有可查考的還可以補訂,家庭個人的事情便無法核對,因為有關(guān)系的人八九都是不在了。但是我總還懷著這么一個希望,有哪一位讀者給我?guī)椭?,能夠正誤補闕,使這缺點多少補救一點過來。這個愿望卻幸能達到一部分,因為我在今年春間得有機會和仁房義支的族叔冠五先生通信,承他指示出幾處錯誤,還有好些補充,使我能寫成這一節(jié)后記,在我是很欣幸,對于讀者也正是很有益處的。冠五叔譜名鳳紀,字官五,后改冠五,小名曰朝,是藕琴叔祖的兒子,他在陜西生長,于一九〇一年回家,和我們一同住在新臺門里,直至一九一九年臺門賣掉為止。他是我們叔輩,但年紀比較要小兩三歲,所以在好些年中,朝叔叔差不多是我們的頂好朋友,在“百草園”中本該講到他,但是我始終想以庚子為界限,所以把關(guān)于他的話擱置起來了。他看了《故家》之后,提出些可珍重的意見,依原書頁數(shù)寫下,現(xiàn)在也就照樣的抄錄,隨時加上一點必要的按語,以供讀者參考。
六頁:新臺門項下說覆盆橋周家派別不很清楚,我以為應(yīng)該這樣的記述。覆盆橋周家分作三房,叫作致(長房)中(次房)和(小房)三支,本來都住在一個臺門里,即是老臺門。后來因生齒日繁,致房又析為智仁勇三個分支,中房也析作恕慎裕三個分支,僅和房丁衰單傳,沒有分支。(按十一世十五老太爺以坶還是由智房承繼過去的,)原有屋宇不敷分配,于是在東昌坊和覆盆橋堍迤南各建住宅一所,臺門和廳堂以及廳匾抱對,樣式色澤都和老臺門一律。落成后,把致房的智仁兩分支析居?xùn)|昌坊的新臺門內(nèi),又把中房的恕慎兩分支析居橋南的過橋臺門內(nèi),其致房的勇支,中房的裕支連同和房都留居原處即老臺門。概括一句話,凡是留在老臺門的都是小房。(和房本系小房,勇是致房的小房,裕是中房的小房。)
七頁:張永興壽材店是吳萬盛之誤。案此處不據(jù)以改正,因為憑我的記憶是張永興,又平??傉J為在都亭橋下兼營葷粥面食生意的他們家屬是姓張,所以在沒有更客觀的證明之前,不想依據(jù)別個人的記憶來改正自己的記憶了。
九頁:“三間頭”據(jù)老輩傳說系為防止火燭,儲藏柴草用的。但有一個時期也曾有人住過,就是六四的姑夫陳秋舫(章錫)夫婦,他們結(jié)婚后,以新姑爺?shù)馁Y格住在這里,大概時間還很長吧。那時秋舫還只是個秀才,他在岳家留連忘返,介孚公素性好批評人家的長短,對他曾批評說:在布裙底下躲著的是沒出息的東西。這話傳進了秋舫的耳朵,他立向岳家告辭,說:“不出山不上周家門。”后來果然他也中了進士,但不做官而就幕??茍鍪掳l(fā),恰巧蘇州府知府是王仁堪,他的刑名幕友正是陳秋舫,王仁堪以案子太大,牽涉過多,要想消滅,向秋舫商討辦法,秋舫堅執(zhí)不允,說非揭參法辦不可,也就是他的乘機報復(fù)。
五五頁:三味書屋的同學(xué)中,“小頭鬼”不姓余,原名吳書紳。胡某名胡昌熏,張翔耀乃是章翔耀之誤。(案本文中已改正。)仁壽即梅卿。案仁壽蓋是小名,我們叫他仁壽叔叔,號樂山(“樂”字讀作“耀”,出典是與仁壽有關(guān)的),后改字梅卿,今尚健在。
五七頁:廣思堂的塾師名為王陶如。
五八頁:鵬更歲考的事,據(jù)梅卿說當系鵬飛之誤。案此說未可信。本書所說的系根據(jù)魯迅,所傳明說系瀍哥(鵬更字澗鄰,蓋與小字瀍相關(guān),或誤作“傳”非)的事,而且強調(diào)他跛行的情狀,鵬飛字洙鄰,小名泗,與他無關(guān)。
六一頁:沈老八名守愚,諢名大頭阿八,他也是一個塾師,屢應(yīng)童試不利,其得意佳作中有“肚子餓,身上寒”等警句,常常對人背誦。他的住屋系老臺門西面的一部分,為中房所有,他系向中房典用者。
六八頁:朱小云是朱可銘之誤。他名叫鴻猷,后改天蒸,字可民,是魯迅前妻之弟。案原文是引用己亥日記,不擬改正,或者他那時候曾叫作小云,亦未可知。
七一頁:戊戌六月玉田公去世,是丁酉之誤。案此處原文不誤。查辛丑日記,六月十九日項下云:玉田叔祖三周年拜懺。又我于丁酉年初往杭州,至戊戌五月回家,玉田公去世的時候我曾往送入殮,所以不可能是在丁酉年間。
七三頁:義房十二世兄弟中間,應(yīng)把黻臣(即恩老爺,亦稱恩官)加入。藕琴公下應(yīng)加“子四,長冠五,次鳳華,鳳翎,鳳安,返紹時只剩冠五一人,余皆夭折,因黻臣無子女,以冠五兼祧”。
七九頁:施姓師爺即施理卿,名燮。那時他由幕而官,所以離開南京,辛亥后還曾做過江海關(guān)監(jiān)督,湖北交涉員兼海關(guān)監(jiān)督,并未先歸道山。
八〇頁:周氏子弟往南京進水師學(xué)堂的共有五人,因為繼你之后還有一個我。我到南京后住在椒生的后半間,由你和奚清如給我教英文,預(yù)備英文稍有門徑,再予補入,據(jù)椒生告我說要先讀好英文的。我是一九〇二年壬寅二月同伯到南京,未及補入副額,即于秋季因瘧疾而由仲陽送回,年下椒生回家,藕琴公責(zé)其不肯給我補入,因之兩老兄弟大鬧一場,所以第二年我就不往南京而進府學(xué)堂肄業(yè)了。
八二頁:椒生在紹興府學(xué)堂是總辦,徐錫麟是副辦。你到府學(xué)堂來是來看我的,這我還記得。
八三頁:說利賓搬在大門內(nèi)的大書房,其實他們是搬到內(nèi)堂前東屋的后面披廂里去了。
八六頁:講《西游記》項下可以這樣補充說明:藕琴公在陜西做錢谷幕友,在華陰長安富平一帶。他和介孚公同在辛丑(一九〇一)年先后回紹,兩老兄弟久別重逢,乍見格外親密,介孚公時常到他那里去談天。介孚公向來是歡喜談?wù)撊思业亩涕L的,因之往往談到衍太太的那一件事,一而再的談?wù)摬灰?。藕琴公素性是剛而且扭的,所以他的小名是叫鐵牛,有一天又談到這事了,藕琴公就說這其實也沒有什么,“有寡婦見鰥夫而欲嫁之”這句成語,也就說的是這些曠夫怨女吧!你想他們近在咫尺,年齡相近,而又正是一鰥一寡,雖然有乖倫常,卻也是人情,你何必一再的刺刺不休呢?介孚公聽了大不以為然,于是反駁說道,那末豬八戒游盤絲洞也是合乎情理的了。自此以后,他們兩人一碰到,介孚公就大講其《西游記》,而所講都只限于盤絲洞這一段,大堂前恰巧正是衍太太住房的窗口,所以藕琴公只好卻步不前了。案冠五叔的這一段補充對于本書最有價值,因為有了它那講《西游記》的意義才得明了。我在本文中也曾經(jīng)說及冠五,希望他能了解,現(xiàn)在果然達到目的,這在我覺得是十分可喜可感謝的事。
八八頁:伯升進水師學(xué)堂,由椒生為其改名曰文治,號則仍舊。伯升那時外出,常常叫我替他幫忙,因為我是住在椒生房里的,他未出去以前,先到椒生房里來打一個照面,對我做鬼臉,我就把他那紅皮底響鞋拿到外面去等著,等他出來經(jīng)過椒生窗口以后,換上響鞋而去。換下來的舊鞋由我拿進房里代為收藏,到晚上約定時間到了,我再拿著舊鞋去等,好在椒生是深度近視,所有一切的做鬼臉,和舊鞋響鞋的調(diào)進調(diào)出,他都是不接頭的。
一〇一頁:給桐生募錢買一套賣麻花燒餅的家伙,和替他向麻花攤擔(dān)保的,乃是伯而不是仲翔,這是藍老太太和謙少奶奶在罵桐生的時候,每次據(jù)為口實的。至于仲翔他是一個勢利刻薄的人,他不向桐生剝削,已屬萬幸,哪肯干這樣賠錢負責(zé)的傻事情呢?所以他在新臺門賣掉后,拼住到老臺門里,在他將死的前兩年,也和他的老父一樣,念經(jīng)茹素,懺悔平生了。
一〇三頁:在有一年年終,椒生和藕琴公在祝福祀神后,說起阿桐有好多天沒有出來了,該要餓死了吧?他兩人商量著叫我和仲翔各去拿了廿塊年糕兩串粽子,由我和仲翔拎著糕粽照著燈,四個人一道到大書房。桐生是面墻躺著,見了亮光,抬頭一看,仍復(fù)躺下。仲翔叫了兩聲“桐店王”,椒生和藕琴公接著說,這是給你過年的,你慢慢的吃,一下子吃的太多是要吃壞的。他卻仍然高臥,愛理不理的說:“安東好者!”(放在那里好了)根本不是饅頭,也不是仲翔的事。你的記載大概是誤信了仲翔的讕言吧。案這兩則關(guān)于桐生的訂正都很好很有價值。仲翔的勢利刻薄大家也多知道,但他人很聰明,戊戌以后就頗有新黨的氣味,當時與魯迅很談得來,因此時常聽他的談話,無意中就把有些讕言也聽了下來了。
一〇七頁:十五老太爺一直活到己亥以后,己亥是一八九九年,我于一九〇一年辛丑回到紹興的,還曾見過他。
一一九頁:近鄰以搖船為生的四十,系六十之誤。
一四一頁:屠寶林太娘的柴店叫屠正泰。錫箔店的老板名叫王咬臍。
一四四頁:申屠泉不是被人拋磚擊死的,乃是和一個名叫阿意的泥水匠盜掘了朱姓的祖墳,事發(fā)潛逃,不知所終。
一四六頁:傅澄記米店老板名傅阿三,小老板傅德全。
一四七頁:屠寶林太娘還有兩個兒子,一名阿煥,已娶妻,一名阿燮,沒有成家,本來都是錫箔司務(wù),后來不知為何均出外謀生。阿燮一去不返,傳說已做了和尚;阿煥回來過一次,再出去以后就不知去向了。
一四九頁:唐將軍廟在長慶寺南首,廟與寺之間尚隔一關(guān)帝廟,不過里面和寺是走得通的。穆神廟在長慶寺的斜對面,說間壁誤。
一五六頁:魯老太太的放腳是和我的女人謝蕉蔭商量好一同放的?!敖痿~”在說了放腳是要嫁洋鬼子的話以外,還把她們稱為“妖怪”。金魚的老子(即椒生)也給她們兩人加了“南池大掃帚”的稱號,并責(zé)藕琴公家教不嚴,藕琴公卻冷冷的說了一句:“我難道要管媳婦的腳么?”這位老頑固碰了一鼻子灰,就一聲不響的走了。
此外有一條不注明頁數(shù),現(xiàn)在并錄于此,看來或者是該屬于八一頁的吧。這條特別有題目云“蔣老太太的幽默”:
有一天喬峰到我家來,回去的時候恰巧“金魚”正在大發(fā)其呆病,雙手插腰,站在后邊的白板門(藍老太太窗外的那道單扇門)中間,喬峰從他的腋下擦過,“金魚”拿起靠在旁邊的長旱煙袋,向喬峰頭上摑了一下,口說:“見長輩為什么不叫!”喬峰回去告訴了蔣老太太,她正在吸旱煙,一聲不響,一邊吸煙,一邊走到神堂下坐下。剛剛“金魚”怒氣沖沖的走出來了,走到蔣老太太的面前,她舉起手里的長煙袋,向“金魚”頭上摑了一下,也對他說:“見長輩為什么不叫!你會教訓(xùn)阿侄,我也會教訓(xùn)阿侄。”“金魚”趕緊說道:“八媽不要生氣,阿侄錯者,阿侄錯者。”案這個故事當然是真實的吧,雖然我不曾聽到家里的人講過。這作風(fēng)也與蔣老太太有點符合。八媽意思那是八伯母,因為介孚公在第十二世中大排行第八,而椒生則是十八,所以蔣老太太該是伯母而不是叔母了。原文注云:喬峰那時大概是十五六歲,那末該是在壬寅癸卯(一九〇二至三年)之間吧。
一八五頁:浙江初任教育司長是名鈞業(yè)的沈馥生,而不是衡山,大概是由鈞業(yè)誤憶到鈞儒吧?案此處本文中所說不誤,我到在杭州頭發(fā)巷的教育司去住過一個多月,看見沈衡山好多次,不會得誤記。沈鈞業(yè)雖是紹興人,常聽陳子英說起,卻始終沒有見過面,所以和他是毫無關(guān)系的。
(一九五四,十,二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