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三 深夜被捕
我對于國事的立場和主張,已很扼要地談過了。這不僅是我一個人的主張,有許多熱心救國的朋友們也都有這同樣的主張;這不僅是我和我的許多朋友們的主張,我深信這主張也是中國大眾的公意的反映。于是我們便以國民的地位,積極推動政府和全國各方面實行這個救亡的國策。我們自問很坦白,很懇摯,除了救國的赤誠外,毫無其他作用,但是出乎意外的是我和六位朋友——沈鈞儒,章乃器,李公樸,王造時,史良,和沙千里諸先生——竟于去年十一月廿二日的深夜在上海被捕!
在被捕的前兩三天,就有朋友傳來消息,說將有捕我的事實發(fā)生,叫我要特別戒備。我以胸懷坦白,不以為意,照常做我的工作。我這時的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綏遠的被侵略,每日所焦思苦慮的只是這個問題。去年十一月廿二日下午六點鐘我趕到功德林參加援綏的會議,到會的很多;銀行界,教育界,報界,律師界等等,都有人出席。我于十一點鐘才離會,到家睡覺的時候已在當夜十二點鐘了。我上床后還在想著下一期《生活星期刊》的社論應該做什么題目,所以到了一點鐘模樣才漸漸睡去。睡得很酣,不料睡到兩點半的時候,忽被后門的兇猛的打門聲和我妻的驚呼聲所驚醒。我在床鋪上從睡夢中驚得跳起來,急問什么事。她還來不及回答,后門打得更兇猛,嘈雜的聲音大叫其趕快開門。我這時記起前兩三天朋友的警告,已明白了他們的來意。我的妻還不知道,因為我向來不把無稽的謠言——我事前認為無稽的謠言——告訴她,免她心里不安。她還跑到后窗口問什么人。下面不肯說,只是大打其門,狂喊開門。她怕是強盜,主張不開。我說這是巡捕房來的,只得開。我一面說,一面趕緊加上一件外衣,從樓上奔下去開門。門開后有五個人一擁而入,其中有一個法國人,手上拿好手槍,作準備開放的姿勢。他一進來就向隨來的翻譯問我是什么人,我告以姓名后,翻譯就告訴他。他表示驚異的樣子,再問一句:“他是×××嗎?”翻譯再問我一句,我說不錯,翻譯再告訴他。他聽后才把手槍放下,語氣和態(tài)度都較前和緩得多了。我想他想象中的我也許是個窮兇極惡的強盜相,所以那樣緊張,后來覺得不像,便改變了他的態(tài)度。他叫翻譯對我說,要我立刻隨他們到巡捕房里去。當時天氣很冷,我身上只穿著一套單薄的睡衣,外面罩上一件寬大的外衣,寒氣襲人,已覺微顫,這樣隨著他們就走,有些忍受不住,因為翻譯輾轉(zhuǎn)麻煩,便問那位法國人懂不懂英語,他說懂。我就用英語對他說:“我決不會逃,請你放心。我要穿好衣服才能走,請你上樓看我穿好一同去?!彼饝?,幾個人一同上了樓。他們里面有兩個是法租界巡捕房政治部來的,就是上面所說的那位法國人和翻譯;還有兩個是市政府公安局的偵探。上樓后我問那個法國人有什么憑證沒有,他拿出一張巡捕房的職員證給我看。我一面穿衣,一面同那法國人和翻譯談話。談話之后,他們的態(tài)度更和善了,表示這只是照公安局的囑咐辦理,在他們卻是覺得很抱歉的。那法國人再三叫我多穿上幾件衣服。公安局來的那兩位仁兄在我小書房里東翻西看,做他們的搜查工作。我那書房雖小,堆滿了不少的書報,他們手忙腳亂地拿了一些信件,印刷品,和我由美國帶回的幾十本小冊子。這兩位仁兄里面有一位面團團的大塊頭,樣子倒很和善,對我表示歉意,說這是公事,沒有辦法,并笑嘻嘻地對我說:“我在弄口親眼看見你從外面回家,在弄口走下黃包車后,很快地走進來。我想你還不過睡了兩小時吧!”原來那天夜里,他早就在我住宅弄口探察,看我回家之后,才通知巡捕房派人同來拘捕的。我問他是不是只拘捕我一個人,他說有好幾個。我想一定有好幾個參加救國運動的朋友們同時遭難了。我心里尤其懸念著沈鈞儒先生,因為沈先生六十三歲了,我怕他經(jīng)不住這種苦頭。我除穿上平常的西裝外,里面加穿了羊毛絨的里衣褲,外面罩上一件大衣,和四位不速之客走出后門。臨走時我安慰了我的妻幾句話,并輕聲叫她于我走后趕緊用電話告知幾位朋友。出了弄口之后,公安局的人另外去了,巡捕房的兩個人用著備好的汽車,陪著我乘到盧家灣法巡捕房去。到時已在深夜的三點鐘了。我剛下車,由他們押著走上巡捕房門口的石階的時候,望見已有幾個人押著史良女律師在前面走,離我有十幾步路,我才知道史律師也被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