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銀變

魯彥小說選集 作者:魯彥


趙老板清早起來,滿面帶著笑容。昨夜夢中的快樂到這時還留在他心頭,只覺得一身通暢,飄飄然像在云端里蕩漾著一般。這夢太好了,從來不曾做到過,甚至十年前,當(dāng)他把銀條銀塊一籮一籮從省城里秘密的運回來的時候。

他昨夜夢見兩個銅錢,亮晶晶的在草地上發(fā)光,他和二十幾年前一樣的想法,這兩個銅錢可以買一籃豆牙菜,趕忙彎下腰去,拾了起來,揣進自己的懷里。但等他第二次低下頭去看時,附近的草地上卻又出現(xiàn)了四五個銅錢,一樣的亮晶晶的發(fā)著光,仿佛還是雍正的和康熙的,又大又厚。他再彎下腰去拾時,看見草地上的錢愈加多了?!热羰倾y元,或者至少是銀角呵,他想,歡喜中帶了一點惋惜……但就在這時,懷中的銅錢已經(jīng)變了樣了:原來是一塊塊又大又厚的玉,一顆顆又光又圓的珠子,結(jié)結(jié)實實的裝了個滿懷……現(xiàn)在發(fā)了一筆大財了,他想,歡喜得透不過氣來……于是他醒了。

當(dāng),當(dāng),當(dāng),……壁上的時鐘正敲了十二下。

他用手摸了一摸胸口,覺得這里并沒有什么,只有一條棉被蓋在上面。這是夢,他想,剛才的珠王是真的,現(xiàn)在的棉被是假的。他不相信自己真的睡在床上,用力睜著眼,踢著腳,握著拳,抖動身子,故意打了幾個寒噤,想和往日一般,要從夢中覺醒過來。但是徒然,一切都證明了現(xiàn)在是醒著的;棉被,枕頭,床子和冷靜而黑暗的周圍。他不禁起了無限的惋惜,覺得平白的得了一筆橫財,又立刻讓它平白的失掉了去。失意的聽著呆板的的答的答的鐘聲,他一直翻來覆去,有一點多鐘沒有睡熟,后來實在疲乏了,忽然轉(zhuǎn)了念頭,覺得雖然是個夢,至少也是一個好夢,才心定神安的打著鼾睡熟了。

清早起來,他還是這樣想著:這夢的確是不易做到的好夢。說不定他又該得一筆橫財了,所以先來了一個吉兆。別的時候的夢不可靠,只有夜半十二時的夢最真實,尤其是每月初一月半——而昨天卻正是陰歷十一月十五。

什么橫財呢?地上拾得元寶的事,自然不會有了。航空獎券是從來舍不得買的。但開錢莊的老板卻也常有得橫財?shù)臋C會。例如存戶的逃避或死亡,放款銀號的倒閉,在這天災(zāi)人禍接二連三而來,百業(yè)凋零的年頭是普通的事?;蛘攥F(xiàn)在法幣政策才宣布,銀價不穩(wěn)定的時候,還要來一次意外的變動?;蛘哌@夢是應(yīng)驗在……

趙老板想到這里,歡喜得摸起胡須來??聪嗟娜苏f過,五十歲以后的運氣是在下巴上,下巴上的胡須越長,運氣越好。他的胡須現(xiàn)在愈加長了,正像他的現(xiàn)銀越聚越多一樣——哈,法幣政策宣布后,把現(xiàn)銀運到日本去的買賣愈加賺錢了!前天他的大兒子才押著一批現(xiàn)銀出去。說不定今天明天又要來一批更好的買賣哩!

昨夜的夢,一定是應(yīng)驗在這上面啦,趙老板想。在這時候,一萬元現(xiàn)銀換得二萬元紙幣也說不定,上下午的行情,沒有人捉摸得定,但總之,現(xiàn)銀越缺乏,現(xiàn)銀的價格越高,誰有現(xiàn)銀,誰就發(fā)財。中國不許用,政府要收去,日本可是通用,日本人可是愿意出高價來收買。這是他合該發(fā)財了,從前在地底下埋著的現(xiàn)銀,忽然變成了珠子和玉一樣的寶貴?!蛞沟膲粽媸翘盍?,倘若銅錢變了金子,還不算希奇,因為金子的價格到底上落得不多,只有珠子和玉是沒有時價的。誰愛上了它,可以從一元加到一百元,從一千元加到一萬元?,F(xiàn)在現(xiàn)銀的價格就是這樣,只要等別地方的現(xiàn)銀都收完了,留下來的只有他一家,怕日本人不像買珠子和玉一樣的出高價。而且這地方又太方便了,長豐錢莊正開在熱鬧的畢家碶上,而熱鬧的畢家碶卻是鄉(xiāng)下的市鎮(zhèn),比不得縣城地方,’容易惹人注目;而這鄉(xiāng)下的畢家碶卻又在海邊,駛出去的船只只要打著日本旗子,通過兩三個島嶼,和停泊在海面假裝漁船的日本船相遇,便萬事如意了。這買賣是夠平穩(wěn)了。畢家碶上的公安派出所林所長和趙老板是換帖的兄弟,而林所長和水上偵緝隊李隊長又是換帖的兄弟。大家分一點好處,明知道是私運現(xiàn)銀,也就不來為難了。

“哈,幾個月后,”趙老板得意的想:“三十萬財產(chǎn)說不定要變做三百萬啦!這才算是發(fā)了財!三十萬算什么!……”

他高興的在房里來回的走著,連門也不開,像怕他的秘密給錢莊里的伙計們知道似的。隨后他走近賬桌,開開抽屜,翻出一本破爛的增廣玉匣記通書出來。這是一本木刻的百科全書,里面有圖有符,人生的吉兇禍福,可以從這里推求,趙老板最相信它,平日閑來無事,翻來覆去的念著,也頗感覺有味?,F(xiàn)在他把周公解夢那一部分翻開來了。

“詩曰:夜有紛紛夢,神魂預(yù)吉兇……黃粱巫峽事,非此莫能窮?!彼谝紊?,搖頭念著他最記得的句子,一面尋出了“金銀珠玉絹帛第九章”,細細的看了下去。

金錢珠玉大吉利——這是第二句。

玉積如山大富貴——第五句。

趙老板得意的笑了一笑,又看了下去。

珠玉滿懷主大兇……

趙老板感覺到一陣頭暈,伏著桌子喘息起來了。

這樣一個好夢會是大兇之兆,真使他吃嚇不小。沒有什么吉利也就罷了,至少不要有兇;倘是小兇,還不在乎,怎么當(dāng)?shù)闷鸫髢??這大兇從何而來呢?為了什么事情呢?就在眼前還是在一年半年以后呢?

趙老板憂郁的站了起來,推開通書,緩慢的又在房中踱來踱去的走了,不知怎樣,他的腳忽然變得非常沉重,仿佛陷沒在泥渡中一般,接著像愈陷愈下了,一直到了胸口,使他感覺到異樣的壓迫,上氣和下氣被什么截做兩段,連結(jié)不起來。

“珠玉滿懷……珠玉滿懷……”他喃喃的念著,起了異樣的恐慌。

他相信夢書上的解釋不會錯。珠玉不藏在箱子里,藏在懷里,又是滿懷,不用說是最叫人觸目的,這叫做露財。露財便是兇多吉少。例如他自己,從前沒有錢的時候,是并沒有人來向他借錢的,無論什么事情,他也不怕得罪人家,不管是有錢的人或有勢的人,但自從有了錢以后,大家就來向他借錢了,今天這個,明天那個,忙個不停,好像他的錢是應(yīng)該分給他們用的;無論什么事情,他都不敢得罪人了,尤其是有勢力的人,一個不高興,他們就說你是有錢的人,叫你破一點財。這兩年來市面一落千丈,窮人愈加多,借錢的人愈加多了,借了去便很難歸還,任憑你催他們十次百次,或拆掉他們的屋子把他們送到警察局里去。

“天下反啦!借了錢可以不還!”他憤怒的自言自語的說。“沒有錢怎樣還嗎?誰叫你沒有錢!沒有生意做—誰—叫你沒有生意做呢?哼……”

趙老板走近賬桌,開開抽屜,拿出一本賬簿來。他的額上立刻聚滿了深長的皺痕,兩條眉毛變成彎曲的毛蟲。他禁不住嘆了一口氣。欠錢的人太多了,五元起,一直到兩三千元,寫滿了厚厚的一本簿子。幾筆上五百一千的,簡直沒有一點希望,他們有勢也有錢,問他借錢,是明敲竹杠。只有那些借得最少的可以緊迫著催討,今天已經(jīng)十一月十六,陽歷是十二月十一了,必須叫他們在陽歷年內(nèi)付清。要不然——休想太太平平過年!

趙老板牙齒一咬,鼻子的兩側(cè)露出兩條深刻的弧形的皺紋來。他提起筆,把賬簿里的人名和欠款一一摘錄在一個手摺上。

“畢尚吉……哼!”他憤怒的說,“老婆死了也不討,沒有一點負擔(dān),難道二十元錢也還不清嗎?一年半啦!打牌九,叉麻將就舍得!——這次限他五天,要不然,拆掉他的屋子!不要面皮的東西!—吳—阿貴……二十元……趙阿大……三十五……林大富……十五……周菊香……”

趙老板連早飯也咽不下了,借錢的人竟有這么多,一直抄到十一點鐘。隨后他把唐賬房叫了來說:

“給我每天去催,派得力的人去!……過了限期,通知林所長,照去年年底一樣辦!……”

隨后待唐賬房走出去后,趙老板又在房中不安的走了起來,不時望著壁上的掛鐘。已經(jīng)十一點半了,他的大兒子德興還不見回來。照預(yù)定的時間,他應(yīng)該回來一點多鐘了。這孩子做事情真馬虎,二十三歲了,還是不很可靠,老是在外面賭錢弄女人。這次派他去押銀子,無非是想叫他吃一點苦,練習(xí)做事的能力。因為同去的同福木行姚經(jīng)理和萬隆米行陳經(jīng)理都是最能干的人物,一路可以指點他。這是最秘密的事情,連自己錢莊里的人也只知道是趕到縣城里去換法幣。趙老板自己老了,經(jīng)不起海中的波浪,所以也只有派大兒子德興去。這次十萬元現(xiàn)銀,趙老板名下占了四萬,剩下來的六萬是同福木行和萬隆米行的。雖然也多少冒了一點險,但好處卻比任何的買賣好。一百零一元紙幣掉進一百元現(xiàn)銀,賣給××人至少可作一百十元,像這次是作一百十五元算的,利息多么好呵!再過幾天,一百二十,一百三十,也沒有人知道!

趙老板想到這里,不覺又快活起來,微笑重新走上了他的眉目間。

“趙老板!”

趙老板知道是姚經(jīng)理的聲音,立刻轉(zhuǎn)過身來,帶著笑容,對著門邊的客人。但幾乎在同一的時間里,他的笑容就消失了,心中突突的跳了起來。

走進來的果然是姚經(jīng)理和陳經(jīng)理,但他們都露著倉惶的神情,一進門就把門帶上了。

“不好啦,趙老板!……”姚經(jīng)理低聲的說,戰(zhàn)栗著聲音。

“什么?……”趙老板吃嚇的望著面前兩副蒼白的面孔,也禁不住戰(zhàn)栗起來。

“德興給他們……”

“給他們捉去啦……”陳經(jīng)理低聲的說。

“什么?……你們說什么?……”趙老板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重復(fù)的問。

“你坐下,趙老板,事情不要緊,……兩三天就可回來的……”陳經(jīng)理的肥圓的臉上漸漸露出紅色來?!安⒉皇枪購d,比不得犯罪……”

“那是誰呀,不是官廳?……”趙老板急忙的問,“誰敢捉我的兒子?……”

“是萬家灣的土匪,新從盤龍島上來的……”姚經(jīng)理的態(tài)度也漸漸安定了,一對深陷的眼珠又恢復(fù)了莊嚴的神情?!按^那里,一定要我們靠岸……”

“我們高舉著× ×國旗,他毫不理會,竟開起槍來……”陳經(jīng)理插入說。

“水上偵緝隊見到我們的旗,倒低低頭,讓我們通過啦,那曉得土匪卻不管,一定要檢查……”

“完啦,完啦……”趙老板嘆息著說,敲著自己的心口,“十萬元現(xiàn)銀,唉,我的四萬元!

“自然是大家晦氣啦!……運氣不好,有什么法子……”陳經(jīng)理也嘆著氣,說,“只是德興更倒霉,他們把他綁著走啦,說要你送三百擔(dān)米去才愿放他回來……限十天之內(nèi)……”

“唉,唉……”趙老板蹬著腳,說。

“我們兩人情愿吃苦,代德興留在那里,但土匪頭不答應(yīng),一定要留下德興……”

“那是獨只眼的土匪頭,”姚經(jīng)理插入說,“他惡狠狠的說:你們休想欺騙我獨眼龍!我的手下早已布滿了畢家碶!他是長豐錢莊的小老板,怕我不知道嗎?哼!回去告訴大老板,逾期不繳出米來,我這里就撕票啦!……”

“唉,唉!……”趙老板呆木了一樣,說不出話來,只會連聲的嘆息。

“他還說,倘若你敢報官,他便派人到趙家村,燒掉你的屋子,殺你一家人哩……”

“報官!我就去報官!”趙老板氣憤的說,“我有錢,不會請官兵保護我嗎?……四萬元給搶去啦,大兒子也不要啦!……我給他拚個命……我還有兩個兒子!……飛機,炸彈,大炮,兵艦,機關(guān)槍,一齊去,量他獨眼龍有多少人馬!……解決得快,大兒子說不定也救得轉(zhuǎn)來……”

“那不行,趙老板,”姚經(jīng)理搖著頭,說,“到底人命要緊。雖然只有兩三千土匪,官兵不見得對付得了,也不見得肯認真對付,……獨眼龍是個狠匪,你也防不勝防……”

“根本不能報官,”陳經(jīng)理接著說,“本地的官廳不要緊,倘給上面的官廳知道了,是我們私運現(xiàn)銀惹出來的……”

“唉,唉!……”趙老板失望的倒在椅上,痛苦得說不出話來。

“唉,唉!……”姚經(jīng)理和陳經(jīng)理也嘆著氣,靜默了。

“四萬元現(xiàn)銀……三百擔(dān)米……六元算……又是一千八百……唉……”趙老板喃喃的說,“珠玉滿懷……果然應(yīng)驗啦……早做這夢,我就不做這買賣啦……這夢……這夢……”

他咬著牙齒,握著拳,蹬著腳,用力睜著眼睛,他不相信眼前這一切,懷疑著仍在夢里,想竭力從夢中覺醒過來。

五六天后,趙老板的脾氣完全變了。無論什么事情,一點不合他意,他就拍桌罵了起來。他一生從來不曾遇到過這樣大的不幸。這四萬元現(xiàn)銀和三百擔(dān)米,簡直挖他的心肺一樣痛。他平常是一分一厘都算得清清楚楚,不肯放松,現(xiàn)在竟做一次的破了四萬多財。別的事情可以和別人談?wù)務(wù)f說,這一次卻一句話也不能對人家講,甚至連嘆息的聲音也只能悶在喉嚨里,連苦惱的神情也不能露在面上。

“德興到那里去啦,怎么一去十來天才回來呢?”人家這樣的問他。

他只得微笑著說:

“叫他到縣城里去,他卻到省城里看朋友去啦……說是一個朋友在省政府當(dāng)秘書長,他忽然想做官去啦……你想我能答應(yīng)嗎?家里又不是沒有吃用……哈,哈……”

“總是路上辛苦了吧,我看他瘦了許多哩?!?

“可不是……”趙老板說著,立刻變了面色,懷疑人家已經(jīng)知道了他的秘密似的。隨后又怕人家再問下去,就趕忙談到別的問題上去了。

德興的確消瘦了。當(dāng)他一進門的時候,趙老板幾乎認不出來是誰。昨夜燈光底下偷偷的出現(xiàn)在他面前的時候,完全像一個乞丐:穿著一身破爛的衣服,赤著腳,蓬著發(fā),發(fā)著抖。他只輕輕的叫了一聲爸,就哽咽起來。他被土匪剝下了衣服,挨了幾次皮鞭,丟在一個冰冷的山洞里,每天只給他一碗粗飯。當(dāng)姚經(jīng)理把三百擔(dān)米送到的時候,獨眼龍把他提了出去,又給他三十下皮鞭。

“你的爺趙道生是個奸商,讓我再教訓(xùn)你一頓,回去叫他改頭換面的做人,不要再重利盤剝,私運現(xiàn)銀,販賣煙土!要不然,我獨眼龍有一天會到畢家碶上來!”獨眼龍踞在桌子上憤怒的說。

德興幾乎痛死,凍死,餓死,嚇死了。以后怎樣到的家里,連他自己也不知道。

“狗東西!……”趙老板咬著牙,暗地里罵著說。搶了我的錢,還要罵我奸商!做買賣不取巧投機,怎么做?一個一個銅板都是我心血積下來的!只有你狗東西殺人放火,明搶暗劫,喪天害理!……”

一想到獨眼龍,趙老板的眼睛里就冒起火來,恨不能把他一口咬死,一刀劈死。但因為沒處發(fā)泄,他于是天天對著錢莊里的小伙計們怒罵了。

“給我滾出去,……你這狗東西……只配做賊做強盜!……”他像發(fā)了瘋似的一天到晚喃喃的罵著。

一走到賬桌邊,他就取出賬簿來,翻著,罵著那些欠賬的人。

“畢尚吉!……狗養(yǎng)的賊種!……吳阿貴!……不要面皮的東西!……趙阿大!……混帳!……林大富!……狗東西!……趙天生!……婊子生的!……吳元本!豬玀!二十元,二十元,三十五,十五,六十,七十,一百,四十……”他用力撥動著算盤珠,篤篤的發(fā)出很重的聲音來。

“一個怕一個,我怕土匪,難道也怕你們不成!……年關(guān)到啦,還不送錢來!……獨眼龍要我的命,我要你們的命!……”他用力把算盤一丟,立刻走到了店堂里。

“唐賬房,你們干的什么事!……收來了幾筆賬?”

“昨天催了二十七家,收了四家,吳元本,趙天生的門給封啦,趙阿大交給了林所長……今年的賬真難收,老板……”唐賬房低著頭,囁嚅的說。

“給我趕緊去催!過期的,全給我拆屋,封門,送公安局!……哼!那有借了不還的道理!……”

“是的,是的,我知道,老板……”

趙老板皺著眉頭,又踱進了自己的房里,喃喃的罵著:

“這些東西真不成樣……有債也不會討……吃白飯,拿工錢……哼,這些東西……”

“趙老板!……許久不見啦!好嗎?”門外有人喊著說。

趙老板轉(zhuǎn)過頭去,進來了一位斯文的客人。他穿著一件天藍的綢長袍,一件黑緞的背心,金黃的表鏈從背心的右袋斜掛到背心的左上角小袋里。一副瘦長的身材,瘦長的面龐,活潑的眼珠?!@得清秀,精致,風(fēng)流。

“你這個人……”趙老板帶著怒氣的說。

“哈,哈,哈!……”客人用笑聲打斷了趙老板的語音?!瓣枤v過年啦,特來給趙老板賀年哩!……發(fā)財,發(fā)財!……”

“發(fā)什么財!”趙老板不快活的說,“大家借了錢都不還……”

“哈,哈,小意思!不還你的能有幾個!……大老板,不在乎,發(fā)財還是發(fā)財—明—年要成財百萬啦……”客人說著,不待主人招待,便在賬桌邊坐下了。

“明年,明年,這樣年頭,今年也過不了,還說什么明年……像你,畢尚吉也有……”。

“哈,哈,我畢尚吉也有三十五歲啦,那里及得你來……”客人立刻用話接了上來。

“我這里……”

“可不是!你多財多福!兒子生了三個啦,我連老婆也沒有哩!……今年過年真不得了,從前一個難關(guān),近來過了陽歷年還有陰歷年,大老板不幫點忙,我們這些窮人只好造反啦!——我今天有一件要緊事,特來和老板商量呢!……”

“什么?要緊事嗎?”趙老板吃驚的說,不由得心跳起來,仿佛又有了什么禍事似的。

“是的,于你有關(guān)呢,坐下,坐下,慢慢的告訴你……”

“于我有關(guān)嗎?”趙老板給呆住了,無意識的坐倒在賬桌前的椅上?!翱禳c說,什么事?”

“咳,總是我倒霉……昨晚上輸了二百多元……今天和趙老板商量,借一百元做本錢……”

“瞎說!”趙老板立刻站了起來,生著氣。你這個人真沒道理!前賬未清,怎么再開口!……你難道忘記了我這里還有賬!”

“小意思,算是給我畢尚吉做壓歲錢吧……”

“放——屁!”趙老板用力罵著說,心中發(fā)了火?!澳闶俏业氖裁慈??你來敲我的竹杠!”

“好好和你商量,怎么開口就罵起來?哈,哈,哈!坐下來,慢慢說吧!……”

“誰和你商量!——給我滾出去!”

“啊,一百元并不多呀!”

“你這不要面皮的東西!……”

“誰不要面皮?”畢尚吉慢慢站了起來,仍露著笑臉。

“你——你!你不要面皮!去年借去的二十元,給我三天內(nèi)送來!要不然……”

“要不然—怎—么樣呢?”

“弄你做不得人!”趙老板咬著牙齒說。

“哦—不—要生氣吧,趙老板!我勸你少拆一點屋子,少捉幾個人,要不然,窮人會造反哩!”畢尚吉冷笑著說。

“你敢!我怕你這光棍不成!”

“哈,哈,敢就敢,不敢就不敢……我勸你慎重一點吧……一百元不為多?!?

“你還想一千還是一萬嗎?咄!二十元錢不還來,你看我辦法!……”

“隨你的便,隨你的便,只不要后悔……一百元,決不算多……”

“給我滾!……”

“滾就滾。我是讀書人從來不板面孔,不罵人。你也罵得我夠啦,送一送吧……”畢尚吉狡猾的眨了幾下眼睛,偏著頭。

“不打你出去還不夠嗎?不要臉的東西!冒充什么讀書人!”趙老板握著拳頭,狠狠的說,恨不得對準著畢尚吉的鼻子,一拳打了過去。

“是的,承你多情啦!再會,再會,新年發(fā)財,新年發(fā)財!……”畢尚吉微笑的揮了一揮手,大聲的說著,慢慢的退了出去。

“畜生!……”趙老板說著,砰的關(guān)上了門?!昂屯练擞惺裁捶謩e!……非把他送到公安局里去不可!……十個畢尚吉也不在乎!……

說什么窮人造反!看你窮光蛋有這膽量!……我賺了錢來,應(yīng)該給你們分的嗎?……哼!真的反啦!借了錢可以不還,還要強借!……良心在哪里?王法在哪里?……不錯,獨眼龍搶了我現(xiàn)銀,那是他有本領(lǐng),你畢尚吉為什么不去落草呢?……”

趙老板說著,一陣心痛,倒下在椅上?!?。

“唉,四萬二千元,天曉得!……獨眼龍吃我的血!……天呵,天呵!……”

他突然站了起來,憤怒的握著拳頭:

“我要畢尚吉的命!……”

但他立刻又坐倒在別一個椅上:

“獨眼龍!獨眼龍!……”

他說著又站了起來,來回的踱著,一會兒又呆木的站住了腳,搓著手。他的面色一會兒紅了,一會兒變得非常的蒼白。最后他咬了一陣牙齒,走到賬桌邊坐下,取出一張信紙來。寫了一封信:

伯華所長道兄先生閣下茲啟者畢尚吉此人一向門路不正嫖賭為生前欠弟款任憑催索皆置之不理乃今日忽又前來索作恐嚇聲言即欲造反起事與獨眼力合兵進攻省城為此秘密奉告即祈迅速逮捕正法以靖地方為幸……

趙老板握筆的時候,氣得兩手都戰(zhàn)栗了?,F(xiàn)在寫好后重復(fù)的看了幾遍,不覺心中寬暢起來,面上露出了一陣微笑。

“現(xiàn)在你可落在我手里啦,畢尚吉,畢尚吉!哈,哈!”他搖著頭,得意的說。“量你有多大本領(lǐng)!……哈,要解決你真是不費一點氣力!”

他喃喃的說著,寫好信封,把它緊緊封好,立刻派了一個工人送到公安派出所去,叮囑著說:

“送給林所長,拿回信回來,—聽—見嗎?”

隨后他又不耐煩的在房里來回的踱著,等待著林所長的回信,這封信一去,他相信畢尚吉今天晚上就會捉去,而且就會被槍斃的。不要說是畢家碶,即使是在附近百數(shù)十里中,平常無論什么事情,只要他說一句話,要怎樣就怎樣。倘若是他的名片,效力就更大;名片上寫了幾個字上去,那就還要大了。趙道生的名片是可以嚇死鄉(xiāng)下人的。至于他的親筆信,即使是官廳,也有符咒那樣的效力。何況今天收信的人是一個小小的所長?更何況林所長算是和他換過帖,要好的兄弟呢?

“珠玉滿懷主大兇……”趙老板忽然又想起了那個夢,“自己已經(jīng)應(yīng)驗過啦,現(xiàn)在讓它應(yīng)驗到畢尚吉的身上去!……不是槍斃,就是殺頭……要改為坐牢也不能!沒有誰會給它說情,又沒有家產(chǎn)可以買通官路……你這人運氣太好啦,剛剛遇到獨眼龍來到附近的時候。造反是你自己說的,可怪不得我!……哈哈……”

趙老板一面想,一面笑,不時往門口望著。從長豐錢莊到派出所只有大半里路,果然他的工人立刻就回來了。而且?guī)Я肆炙L的回信。

趙老板微笑的拆了開來,是匆忙而草率的幾句話:

惠示敬悉弟當(dāng)立派得力弟兄武裝出動前去圍捕……

趙老板重復(fù)的暗誦了幾次,晃著頭,不覺哈哈大笑起來,隨后又怕這秘密泄露了出去,又立刻機警的遏制了笑容,假皺著眉毛。

忽然,他聽見了屋外一些腳步聲,急速的走了過去,中間還夾雜著槍把和刺刀的敲擊聲。他趕忙走到店堂里,看見十個巡警緊急的往東走了去。

“不曉得又到哪里捉強盜去啦……”他的伙計驚訝的說。

“時局不安靜,壞人真多—”—另一個人說。

“說不定獨眼龍……”

“不要胡說!……”

趙老板知道那就是去捉畢尚吉的,遏制著自己的笑容,默然走進了自己的房里,帶上門,坐在椅上,才哈哈的笑了起來。

他的幾天來的痛苦,暫時給快樂遮住了。

畢尚吉沒有給捕到。他從長豐錢莊出去后,沒有回家,有人在往縣城去的路上見到他匆匆忙忙的走著。

趙老板又多了一層懊惱和憂愁。懊惱的是自己的辦法來得太急了,畢尚吉一定推測到是他做的。憂愁的是,他知道畢尚吉相當(dāng)?shù)膲模y免不對他尋報復(fù),他是畢家碶上的人,長豐錢莊正開在畢家碶上,誰曉得他會想出什么鬼計來!

于是第二天早晨,趙老板回到自己的家里去了。一則暫時避避風(fēng)頭,二則想調(diào)養(yǎng)身體。他的精神近來漸漸不佳了。他已有十來天不曾好好的睡覺,每夜躺在床上老是合不上眼睛,這樣想那樣想,一直到天亮。一天三餐,嘗不出味道。

“四萬元現(xiàn)銀……三百擔(dān)米……獨眼龍……畢尚吉……”這些念頭老是盤旋在他的腦里??鄲篮蜌鈶嵪翊斓端频牟幌⒌拇熘男念^。他不時感到頭暈,眼花,面熱,耳鳴。

趙家村靠山臨水,比畢家碶清靜許多,但也頗不冷靜,周圍有一千多住戶。他所新造的七間兩衖大屋緊靠著趙家村的街道,街上住著保衛(wèi)隊,沒有盜劫的恐慌。他家里也藏著兩枚手槍,有三個男工守衛(wèi)屋子。飲食起居,樣樣有人侍候。趙老板一回到家里,就覺得神志安定,心里快活了一大半。

當(dāng)天夜里,他和老板娘講了半夜的話,把心里的郁悶全傾吐完了,第一次睡了一大覺,直至上午十點鐘,縣政府蔣科長來到的時候,他才被人叫了醒來。

“蔣科長?……什么事情呢?……林所長把畢尚吉的事情呈報縣里去了嗎?……”他一面匆忙的穿衣洗臉,一面猜測著。

蔣科長和他是老朋友,但近來很少來往,今天忽然跑來找他,自然有很要緊的事了。

趙老板急忙的走到了客堂。

“哈哈,長久不見啦,趙老板!你好嗎?”蔣科長挺著大肚子,呆笨的從嵌鑲的靠背椅上站了起來,笑著,點了幾下肥大的頭。

“你好,你好!還是前年夏天見過面,—現(xiàn)—在好福氣,胖得不認得啦!”趙老板笑著說。“請坐,請坐,老朋友,別客氣!”

“好說,好說,那有你福氣好,財如山積!——你坐,你坐!”蔣科長說著,和趙老板同時坐了下來。

“今天什么風(fēng),光顧到敝舍來?—吸—煙,吸煙!”趙老板說著,又站了起來,從桌子上拿了一枝紙煙,親自擦著火柴,送了過去。

“有要緊事通知你……”蔣科長自然的接了紙煙,吸了兩口,低聲的說,望了一望門口?!熬驼堊谶@里,好講話……”

他指著手邊的一把椅子。

趙老板驚訝的坐下了,側(cè)著耳朵過去。

“畢尚吉這個人,平常和你有什么仇恨嗎?”蔣科長低聲的問。

趙老板微微笑了一笑。他想,果然給他猜著了。略略躊躇了片刻,他搖著頭,說:

“沒有!”

“那末,這事情不妙啦,趙老板……他在縣府里提了狀紙呢!”

“什么?……他告我嗎?”趙老板突然站了起來。

“正是……”蔣科長點了點頭。

“告我什么?你請說!……”

“你猜猜看吧!”蔣科長依然笑著,不慌不忙的說。

趙老板的臉色突然青了一陣。蔣科長的語氣有點像審問,他懷疑他知道了什么秘密。

“我怎么猜得出!……畢尚吉是狡詐百出的……”

“罪名可大呢:販賣煙土,偷運現(xiàn)銀,勾結(jié)土匪……哈哈哈……”趙老板的臉色更加慘白了,他感覺到蔣科長的笑聲里帶著譏刺,每一個字說得特別的著力,仿佛一針針刺著他的心。隨后他忽然紅起臉來,憤怒的說:

“哼!那土匪!他自己勾結(jié)了獨眼龍,親口對我說要造反啦,倒反來誣陷我嗎?……蔣科長……是一百元錢的事情呀!他以前欠了我二十元,沒有還,前天竟跑來向我再借一百元呢!我不答應(yīng),他一定要強借,他說要不然,他要造反啦!——這是他親口說的,你去問他!畢家碶的人都知道,他和獨眼龍有來往!……”

“那是他的事情,關(guān)于老兄的一部分,怎么翻案呢?我是特來和老兄商量的,老兄用得著我的地方,沒有不設(shè)法幫忙哩……”

“全仗老兄啦,全仗老兄……畢尚吉平常就是一個流氓……這次明明是索詐不遂,亂咬我一口……還請老兄幫忙……我那里會做那些違法的事情,不正當(dāng)?shù)墓串?dāng)……”

“那自然,誰也不會相信,郝縣長也和我暗中說過啦?!笔Y科長微笑著說,“人心真是險惡,為了這一點點小款子,就把你告得那么兇——誰也不會相信!”

趙老板的心頭忽然寬松了。他坐了下來,又對蔣科長遞了一支香煙過去,低聲的說:

“這樣好極啦!郝縣長既然這樣表示,我看還是不受理這案子,你說可以嗎?”

蔣科長搖了一搖頭:

“這個不可能。罪名太大啦,本應(yīng)該立刻派兵來包圍,逮捕,搜查的,我已經(jīng)在縣長面前求了情,說這么一來,會把你弄得身敗名裂,還是想一個變通的辦法,和普通的民事一樣辦,只派人來傳你,先繳三千元保。縣長已經(jīng)答應(yīng)啦,只等你立刻付款去?!?

“那可以!我立刻就叫人送去!……不,……不是這樣辦……”趙老板忽然轉(zhuǎn)了一個念頭,“我看現(xiàn)在就煩老兄帶四千元法幣去,請你再向縣長求個情,繳二千保算了。一千,孝敬縣長,一千孝敬老兄……你看這樣好嗎?”

“哈哈,老朋友,那有這樣!再求情也可以,郝縣長也一定可以辦到,只是我看教敬他的倒少了一點,不如把我名下的加給他了吧!……你看怎么樣?”

“那里的話!老兄名下,一定少不得,這一點點小款,給嫂子小姐買點脂粉罷了,老朋友正應(yīng)該孝敬呢……縣長名下,就依老兄的意思,再加一千吧……總之,這事情要求老兄幫忙,全部翻案……”

“那極容易,老兄放心好啦!”蔣科長極有把握的模樣,擺了一擺頭?!拔也槐愣嘧?,這事情早一點解決,以后再細細的談吧?!?

“是的,是的,以后請吃飯……你且再坐一坐,我就來啦……”趙老板說著,立刻回到自己的臥室。

他在墻上按下一個手指,墻壁倏然開開兩扇門來,他伸手到暗處,鈔票一捆一捆的遞到桌上,略略檢點了一下,用一塊白布包了,正想走出去的時候,老板娘忽然進來了。

“又做什么呀?——這么樣一大包!明天會弄到飯也沒有吃呀!……”她失望的叫了起來。

“你女人家懂得什么!”趙老板回答說,但同時也就起了惋惜,痛苦的撫摩了一下手中的布包,又復(fù)立刻走了出去。

“只怕不很好帶……鄉(xiāng)下只有十元一張的……慢點,讓我去拿一只小箱子來吧!”趙老板說。

“不妨,不妨!”蔣科長說。“我這里正帶著一只空的小提包,本想去買一點東西的,現(xiàn)在就裝了這個吧?!?

蔣科長從身邊拿起提包,便把鈔票一一放了進去。”

“老實啦……”

“笑話,笑話……”

“再會吧……萬事放心……”蔣科長提著皮包走了。

“全仗老兄,全仗老兄……”。

趙老板一直送到大門口,直到他坐上轎,出發(fā)了,才轉(zhuǎn)了身。

“唉,唉!……”趙老板走進自己的臥室,開始嘆息了起來。

他覺得一陣頭暈,胸口有什么東西沖到了喉嚨,兩腿發(fā)著抖,立刻倒在床上。

“你怎么呀?”老板娘立刻跑了進來,推著他身子。

趙老板臉色完全慘白了,翕動著嘴唇,喘不過氣來。老板娘連忙灌了他一杯熱開水,拍著他的背,撫摩著他的心口。

“唉,唉,……珠玉滿懷……”他終于漸漸發(fā)出低微的聲音來,“又是五千元……五千元……”

“誰叫你給他這許多!……已經(jīng)拿去啦,還難過做什么……”老板娘又埋怨又勸慰的說。她的白嫩的臉上也是一陣紅一陣青。

“你哪里曉得!……,畢尚吉告了我多大的罪……這官司要是敗了,我就沒命啦……一家都沒命啦……唉,唉,畢尚吉,我和你結(jié)下了什么大仇,你要為了一百元錢,這樣害我呀!……珠玉滿懷……珠玉滿懷……現(xiàn)在果然應(yīng)驗啦……”

趙老板的心上像壓住了一塊石頭。他現(xiàn)在開始病了。他感到頭重,眼花,胸膈煩滿,一身疼痛無力。老板娘只是焦急的給他桂元湯,蓮子湯,參湯,白木耳吃,一連三天才覺得稍稍轉(zhuǎn)了勢。

但是第四天,他得勉強起來,忙碌了,他派人到縣城里去請了一個律師,和他商議,請他明天代他出庭,并且來一個反訴,對付畢尚吉。

律師代他出庭了,但是原告畢尚吉沒有到,也沒有代理律師到庭,結(jié)果延期再審。

趙老板憂郁的過了一個陽歷年,等待著正月六日重審的日期。

正月五日,縣城里的報紙,忽然把這消息宣布了。用紅色的特號字刊在第二面本縣消息欄的頭一篇:

奸商趙道生罪惡貫天

勾結(jié)土匪助銀助糧!

偷運現(xiàn)銀懸掛×旗!

販賣煙土禍國殃民!

后面登了一大篇的消息。把趙老板的秘密完全揭穿了。最后還來了一篇社評,痛罵一頓,結(jié)論認為槍斃抄沒還不足抵罪。

這一天黃昏時光,當(dāng)趙老板的大兒子德興從畢家碶帶著報紙急急忙忙的交給趙老板看的時候,趙老板全身發(fā)抖了。他沒有一句話,只是透不過氣來。

他本來預(yù)備第二天親自到庭,一則相信郝縣長不會對他怎樣,二則畢尚吉第一次沒有到庭,顯然不敢露面,他親自出庭可以證明他沒有做過那些事情,所以并不畏罪逃避。但現(xiàn)在他沒有膽量去了,仍委托律師出庭辯護。

這一天全城鼎沸了,法庭里擠滿了旁聽的人,大家都關(guān)心這件事情。

畢尚吉仍沒有到,也沒有出庭,他只來了一封申明書,說他沒有錢請律師,而自己又病了。于是結(jié)果又改了期。

當(dāng)天下午,官廳方面派了人到畢家碶,把長豐錢莊三年來的所有大小賬簿全吊去檢查了。

“那只好停業(yè)啦,老板,沒有一本賬簿,還怎么做買賣呢?……這比把現(xiàn)銀提光了,還要惡毒!沒有現(xiàn)銀,我們可以開支票,可以到上行去通融,拿去了我們的賬簿,好像我們瞎了眼睛,聾了耳朵,啞了嘴巴……”唐賬房哭喪著臉,到趙家村來訴說了。“誰曉得他們怎樣查法!叫我們核對起來,一天到晚兩個人不偷懶,也得兩三個月呢!……他們不見得這么閑,拖了下去,怎么辦呀?……人欠欠人的賬全在那上面,我們怎么記得清楚?”

“他們沒有告訴你什么時候歸還嗎?”

“我當(dāng)然問過啦,來的人說,還不還,不能知道,要通融可以到他家里去商量。他愿意暗中幫我們的忙……”

“唉,……”趙老板搖著頭說,“又得花錢啦……我走不動你和德興一道去吧:向他求情,送他錢用,可少則少,先探一探他口氣,報館里也一齊去疏通,今天副刊上也在罵啦……真冤枉我!”

“可不是!誰也知道這是冤枉的!……畢家碶上的人全知道啦……”

唐賬房和德興進城去了,第二天回來的報告是:總共八千元,三天內(nèi)發(fā)還賬簿;報館里給長豐錢莊登長年廣告,收費三千元。

趙老板連連搖著頭,沒有一句話。這一萬三千元沒有折頭好打。

隨后林所長來了,報告他一件新的消息:縣府的公事到了派出所和水上偵緝隊,要他們會同調(diào)查這個月內(nèi)的船只,有沒有給長豐錢莊或趙老板裝載過銀米煙土。

“都是自己兄弟,你盡管放心,我們自有辦法的?!绷炙L安慰著趙老板說。“只是李隊長那里,我看得送一點禮去,我這里弟兄們也派一點點酒錢吧,不必太多,我自己是決不要分文的……。

趙老板驚訝的睜了眼睛,呆了一會,心痛的說:

“你說得是?!阏f多少呢?”

“他說非八千元不辦,我已經(jīng)給你說了情,減做六千啦……他說自己不要,部下非這數(shù)目不可,我看他的部下比我少一半,有三千元也夠啦,大約他自己總要拿三千的?!?

“是,是……”趙老板憂郁的說,“那末老兄這邊也該六千啦?……”

“那不必!五千也就夠啦!我不怕我的部下鬧的!”

趙老板點了幾下頭,假意感激的說:

“多謝老兄……”

其實他幾乎哭了出來。這兩處一萬一千元,加上報館,縣府,去了一萬三千,再加上獨眼龍那里的四萬二千,總共七萬一千了。他做夢也想不到,有了一點錢,會被大家這樣的敲詐。獨眼龍拿了四萬多去,放了兒子一條命,現(xiàn)在這一批人雖然拿了他許多錢,放了他一條命,但他的名譽全給破壞了,這樣的活著,要比一刀殺死還痛苦。而且,這案子到底結(jié)果怎樣,還不能知道。他反訴畢尚吉勾結(jié)獨眼龍,不但沒有被捕,而且反而又在畢家碶大模大樣的出現(xiàn)了,幾次開庭,總是推病不到。而他卻每改一次期,得多用許多錢。

這樣的拖延了兩個月,趙老板的案子總算審結(jié)了。

勝利是屬于趙老板的。他沒有罪。

但他用去了不小的一筆錢。

“完啦,完啦!”他嘆息著說,“我只有這一點錢呀!……”

他于是真的病了。心口有一塊什么東西結(jié)成了一團,不時感覺到疼痛。咳嗽得很利害,吐出濃厚的痰來,有時還帶著紅色。夜里常常發(fā)熱,出汗,做惡夢。醫(yī)生說是肝火,肺火,心火,開了許多方子,卻沒有一點效力。

“錢已經(jīng)用去啦,還懊惱做什么呀?”老板娘見他沒有一刻快樂,便安慰他說,“用去了又會回來的……何況你又打勝了官司……?!?

“那自然,要是打敗了,還了得!”趙老板回答著說,心里也稍稍起了一點自慰,“畢尚吉是什么東西呢!”

“可不是!……”老板娘說著笑了起來,“即使他告到省里,京里,也沒用的!”

趙老板的臉色突然慘白了。眼前的屋子急速的旋轉(zhuǎn)了起來,他的兩腳發(fā)著抖,仿佛被誰倒懸在空中一樣。

他看見的面上的一切全變了樣子,像是在省里,像是在京里。他的屋前停滿了銀色的大汽車,幾千萬人紛忙的雜亂的從他的屋內(nèi)搬出來一箱一箱的現(xiàn)銀和鈔票,裝滿了汽車,疾馳的駛了出去。隨后那些人運來了一架很大的起重機,把他的屋子像吊箱子似的吊了起來,也用汽車拖著走了……

一個穿著黑色袍子,戴著黑紗帽子的人,端坐在一張高桌后,伸起一枚食指,大聲的喊著說:

“上訴人畢尚吉,被告趙道生,罪案……著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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